朱四爺家的房

⊙文/侯 磊

朱四爺?shù)暮喗橹校瑢懽约菏钦憬捝饺耍侵祆涞牡诙宕缹O，可生活中他說一口道地（北京話中的“道地”就是“地道”）的老北京話，因為他的曾祖是“蕭山相國”朱鳳標(biāo)，家中世代為官，居京已有五代了。朱四爺深愛北京。他在文章中寫道：“回憶從前的印象，無論是居住的‘綠槐蔭里、深深庭院’，還是登高遠(yuǎn)眺的‘城門矗立、甲第連云’，都令人神往。”①

他的父親朱文鈞(1882-1937)，字幼平，號翼盦，第一位畢業(yè)于牛津大學(xué)經(jīng)濟系的中國人，以及著名的古籍碑帖研究家。翼盦先生共有四子，分別為朱家濟、家濂、家源、家溍。朱家溍行四，有個官稱叫朱四爺。而他的一生，是以玩當(dāng)學(xué)、以學(xué)當(dāng)玩的一生。少年時代，他癡迷于溜冰、吃館子、書法、繪畫、攝影等，他是花錢請先生到家里來教京劇、昆曲，在家里練刀槍把子。要是家里不攔著，真沒準(zhǔn)兒下海唱戲去了。然而，這倒促使他“文革”以后恢復(fù)了許多傳統(tǒng)京昆戲，有《麒麟閣》《青石山》《寧武關(guān)》《湘江會》等，整理了梅蘭芳的《舞臺生活四十年》（第三冊），著有《清代內(nèi)廷演劇始末考》，主編了大量文物圖冊。一個愛好，玩出這些門道。

業(yè)內(nèi)流傳著眾多朱四爺學(xué)問大、學(xué)問廣、學(xué)問雜的故事。讀他的《故宮退食錄》，他上一篇文章談宋代米芾、米友仁父子的繪畫，考證宋徽宗《聽琴圖》、馬麟《層疊冰綃圖》，下一篇談清代琺瑯器的制造，再下一篇談古家具、古建筑，而上網(wǎng)搜搜，到處都是他的書法和演京劇、昆曲的錄像。不論是古代建筑、園林、工藝、家具、戲曲等，都有著述。袁世凱當(dāng)“皇帝”時為了表示和以前的皇帝有所區(qū)別，他下令把故宮太和殿內(nèi)的匾額，和歷代皇帝的寶座——髹金雕龍大椅都換了。后來，是朱四爺在一九五九年時翻遍了故宮，根據(jù)一張清末的老照片，在堆滿殘破家具的庫房找到了原裝寶座，并指導(dǎo)修復(fù)出來，又?jǐn)[回太和殿當(dāng)中供人參觀。

他的學(xué)問，都是從小受到熏陶，并在興趣的前提下玩出來的。

一、在自家的花園劃船

清末政權(quán)易手，是北京居住者的一次大換血。北京城在政權(quán)交替時沒有被夷為平地，實屬歷史的萬幸。而主要的損失，則是八國聯(lián)軍的戰(zhàn)爭和義和團的內(nèi)亂，使得中華古物屢集屢毀、屢聚屢散。

朱家世代收藏，世代書香，對文物有著數(shù)代人的積累。家中祖宅位于東交民巷，房屋眾多。朱家曾將家中開辟成蕭山會館，以供進京趕考的蕭山籍舉子吃住。而宅院卻毀于義和團的兵火，地方便荒廢了。朝廷發(fā)了六千兩白銀安家費，不夠重置家業(yè)，只能先租房。直至父親朱文鈞學(xué)成歸國時，他們還沒有置辦產(chǎn)業(yè)。朱四爺出生在臨時租住的東城區(qū)西堂子胡同的四合院內(nèi)，這里臨近燈市口商業(yè)區(qū)，是舊京的繁華所在。而朱家的收藏，雖然遭此大難，但始終就沒斷過。

在朱四爺九歲時，全家遷居帽兒胡同的可園。帽兒胡同是現(xiàn)在的旅游勝地南鑼鼓巷中一條知名的大胡同，多是重臣的大宅。可園是清代大學(xué)士文煜（1820-1884）的故居，有“涼亭、水榭、暖閣、假山、走廊、拱橋、清池、怪石、花木、翠竹”②，后來宅院易手，租給了朱家。朱四爺留有一張童年的照片，是在園中的池塘內(nèi)劃船的情景。看上去不過幾歲的樣子，在一個周圍都是太湖石的小池塘里煞有介事地支開雙槳，而岸上則是一圈游廊。能租住在這樣的大四合院內(nèi)，也能看出此時的房租并不算高。

朱家很重教育，使得幼年的朱四爺仍舊在家讀家塾。他仍按照古人的方式，熟讀《孝經(jīng)》《論語》《孟子》《大學(xué)》《中庸》《左傳》等功課，并像古人一樣背誦。與此同時，家塾先生輔以當(dāng)時教育部審定的高小國文課本，教給朱家的子弟們用淺近的文言編寫的歷史故事。五四運動以后，像朱家這樣仍接受舊式教育的人家不多了。

二、僧王府五十一間

一九三〇年，朱家從蒙古王爺僧格林沁曾孫阿穆爾靈圭手中，以拍賣的形式，花一萬零五百大洋買下炒豆胡同僧王府的中部共五十一間房。僧王府分東、中、西三部分，每一部分都有四進院，東西部分成為其他機構(gòu)或民居，中部歸了朱家。朱家剛搬進來時，當(dāng)時墻上掛的弓，都是僧王本人用過的。

舊王孫阿穆爾靈圭（1886-1930），六歲繼承了親王的爵位，二十五歲以前的職業(yè)是當(dāng)王爺，后支持袁世凱，在民國時做議員，但已遠(yuǎn)不如做蒙古王爺時的風(fēng)光。四十四歲早逝后，家中欠族中贍養(yǎng)費而惹上官司，唯一能做的就是通過法院拍賣房產(chǎn)。蒙古王爺賣房之日，便是朱家買房之時：他們都曾供職于清廷，同殿稱臣，彼此知根知底。此時北京貧富更迭，北洋政府乃至國民黨的軍政要人買了前清敗家的大臣的宅子，此類事件不勝枚舉。不少宅邸很大，堵上道月亮門或砌上堵墻，拆成幾個部分賣給不同的人家。大量的敗家故事與民國新生活的蓬勃，是真實的居住狀況，也構(gòu)成了社會新聞和通俗小說的素材。

如府學(xué)胡同三十六號，明思宗田貴妃之父的宅子，據(jù)說被劉宗敏占據(jù)后陳圓圓曾在這里住過，在清朝先后為靖逆侯張勇、兵部尚書志和的宅院。民國時東院歸了天主教神學(xué)院，西院住的是北洋政府海軍上將劉冠雄。

黃米胡同的半畝園，清完顏氏居住，主人完顏麟慶著有《鴻雪姻緣圖記》，在二十世紀(jì)二三十年代賣給清末軍機大臣瞿鴻機家。

黑芝麻胡同十三號，清四川總督奎俊的府邸，為民國外交總長顧孟余所居。

……

一朝天子一朝臣。那些你方唱罷我登場的各路諸侯，都是發(fā)家了就買房子住富地方，敗家了就賣房子搬到窮地方。鐵打的宅院，流水的名人。大四合院里，清代住清代的名人，民國住民國的名人。二三十年代那些豪宅的易手，昭示著八旗權(quán)貴階層的衰落。

八旗制度是一種全民皆兵的軍隊編制，仿佛后來的軍隊大院，叫“在旗的”和“不在旗”的，旗內(nèi)與旗外不通婚，并非所有的八旗都是貴族或都是滿族，之間級別很嚴(yán)。旗人不能從商只能從軍，不打仗時就操練或閑著。北京城外各處都是八旗營房，如朝陽門外北小營，海淀周邊火器營、廂黃旗等，香山前一站叫紅旗村，全名叫正紅旗村。八旗營房只有正房沒有東西廂房，建筑精良，級別高的自然住房就大，級別低的就一般，早年都按月發(fā)餉，相對富裕，也養(yǎng)成了寅吃卯糧的習(xí)慣。買東西都賒賬，等下個月一關(guān)餉先還賬，因此破敗時也極為凄慘。

前朝舊臣無法在新朝廷謀職，或職位收入遠(yuǎn)不如前清，旗人又不善經(jīng)營者居多，便只能靠變賣家產(chǎn)過活。典當(dāng)會改變落魄者的思路，會為家中還有哪些東西能賣而竊喜，不去想家產(chǎn)只減不增，總有一天會敗光。中下層的旗人，有點文化的去教書，沒文化的去當(dāng)巡警或拉洋車，女人也要勞作貼補家用。他們的言行做派與不在旗的不一樣，女人也不裹腳，在街面兒上飽受歧視。老舍先生的故居在內(nèi)城西四缸瓦市，但他的父親每月三兩銀子，庚子年陣亡后體恤家屬一兩五，家人幾乎無法生存。北京城一座富有的城市，漸漸在市中心出現(xiàn)了貧民。而京郊的八旗營房幾乎拆遷殆盡，一代的往事也無人再提。

在深宅大院里長大的朱四爺，則與我們想的不同。

他于十四歲時直接考入了中學(xué)，初中是勵志中學(xué)，高中是北京四中。中學(xué)時，他遵父命點讀了全部《資治通鑒》，看不懂的地方先跳過去，往后再讀一遍。帶著對舊學(xué)的愛好，他于一九三七年考入了輔仁大學(xué)這所著名的教會學(xué)校，跟隨陳垣、沈兼士、余嘉錫、顧隨等先生讀書。他本屬于“穿蘇格蘭花格子絨布襯衣，騎鳳頭、漢牌自行車，抽英國三B煙斗（英國的BBB煙斗俗稱三B煙斗），會吃西餐，能說一口流利英文”③的階層，卻在一九三七年赴宋哲元二十九軍學(xué)習(xí)刺殺、射擊，要上前線抗戰(zhàn)。“八一三”上海抗戰(zhàn)時他和同學(xué)赴南京請愿，在鐵道上臥軌向政府死諫，直至一九四一年畢業(yè)后去重慶的大后方工作。

一九四三年，他借調(diào)到故宮參與“中國藝術(shù)品展覽”工作，故宮中成箱文物的搬運，都是由朱家溍、王世襄這樣現(xiàn)在的大師，當(dāng)年親自動手來扛箱子，并親自布展、寫說明牌等等。體力、腦力勞動都能做。

一九四六年，他回到北平，正式進入了故宮，開始他的學(xué)者生涯。這種舊時家庭出身人并非不革命，他們不靠革命來為自己“刷色”（色，北京話念shǎi，刷色指靠革命來作資歷）。

三、從私房到公房

北京真正變窮是解放戰(zhàn)爭：國民黨經(jīng)濟政策失敗，平津戰(zhàn)役爆發(fā)。圍了城，很多行業(yè)無法展開，公園都關(guān)門了，沒有大眾娛樂消費，北京百業(yè)俱廢。新中國成立后，北京經(jīng)歷了公私合營和房屋的公有化（公租房運動），北京的居住生活再次易手。

很多大型四合院是國民黨機構(gòu)或有錢人逃跑時扔下的，我們將其作為敵產(chǎn)接收后，分給了各個機關(guān)單位，作為辦公地點或宿舍。這叫“對口接收”，以前是醫(yī)院的還歸醫(yī)院，是公安的還歸公安，有部分成為領(lǐng)導(dǎo)人的住房。作為仍舊住有眾多房屋的北京市民，十五間房子以上轉(zhuǎn)為公租房，房主或把房子賣（捐獻、上交）給國家，或者由國家為了控制租金而代替原房主出租房屋。

當(dāng)時多有主動將私房、私產(chǎn)交公，以支持社會主義建設(shè)的事。人們以私營、私房為恥，國營、公房為榮（至今很多平房的門楣上有個小圓鐵片寫著“私”或“公”），即很多四合院改叫公房。需要租房的話，便由向個人租房改為向政府租房，以控制房租。公房只進不出，只能私轉(zhuǎn)公，不能公轉(zhuǎn)私。“據(jù)內(nèi)務(wù)部一九五四年八月十四日提交的《城市私人房屋情況及今后意見》，在北京，私人房地產(chǎn)占全部房地產(chǎn)的百分之五十四，私人房產(chǎn)主當(dāng)中不少人擁有大量房產(chǎn)，百八之六十四的房主擁有房屋百間以上。”④

然而，正當(dāng)?shù)姆课葙I賣并沒有禁止，北京胡同里的房價，五十年代是一百多塊至幾百塊一間。老舍從美國歸來用五百美金折合成一百匹布，買下豐富胡同四百多平方米的“丹柿小院”。而買房子最劃算的是劉紹棠，從一九五三年到一九五七年，從他十八歲至二十二歲，共出版了五本小說⑤，稿費近兩萬元，他花兩千多元在光明胡同買了個四合院，是同時代中買房最劃算的作家。當(dāng)時人都掙幾十塊錢，最低生活標(biāo)準(zhǔn)七塊錢，學(xué)徒工二十八元，大學(xué)生五十六元，八級工一百零二元八角。而房價也是不斷增長的，一九六〇年，東四北頭條的大北房要到了一千塊，房子不論是哪個朝代，都不是普通人隨意能買的。

朱家的住房，是一九五四年將大部分房屋賣給煤炭部，剩十六間半以自家居住。和從前相比，朱家的居住條件下滑了。而更磨難的事接踵而來。一九五二年，在“三反”運動如火如荼的一天，故宮的工作人員和學(xué)者們在神武門的廣場上集合，事先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大卡車，由公安人員點名押送上車，分為兩隊送往兩處公安學(xué)校，一隊開往白云觀附近，另一隊開往東岳廟看守所，其中有朱四爺。平常朱四爺好唱戲勤練功，人群中便謠傳朱四爺會輕功，一墊腳就上房，押送他的時候便如臨大敵。而據(jù)朱四爺自己說，他還是做了個京劇亮相，在臨審查前過過戲癮，直至一九五四年四月一日才被釋放回家，后又重歸故宮工作。而一同審查的大玩家王世襄先生就沒那么幸運，從此離開了故宮。在隔離審查期間的一九五三年，朱家人遵從母命（父親朱翼盦先生已于一九三七年逝世），向故宮博物館捐獻了碑帖七百余種、一千多件。

這次捐獻并非迫于時局，是父親朱翼盦在世時的許諾，以及朱母和家濟、家濂、家源、家溍四兄弟的共同主張。民國時馬衡任故宮博物院院長，準(zhǔn)備申請專款十萬元收購朱家的碑帖，但被朱翼盦先生婉拒。他的理由是：“將來身后捐贈博物館。”

四、抄家

朱家溍先后于一九五八年、一九六九年和一九七一年，分別下放江蘇寶應(yīng)、湖北咸寧、湖北丹江勞動鍛煉。朱四爺能作詩，但自己從不在意，只有他在七十年代下放這一段的詩保存得最多。他與內(nèi)兄在通信中唱和了一首寫武當(dāng)山的詩：“道院清秋暮，推窗望碧空。長松迎落照，桂露染琳宮。太岳當(dāng)無愧，幽奇自不同。重陽期暢聚，楝葉滿山紅。”頗有古人風(fēng)貌。

“文革”中，朱家被掃地出門，藏書被北京市文物處抄走，住房改成了街道“五七”工廠。幸得“文革”后將大部分退還。而此時知青返城，胡同中的居住成了大問題。就像電視劇《孽債》的主題歌：“爸爸一個家，媽媽一個家，剩下我自己，好像是多余的……”很多知青回來沒地方住，工作也很難找，一大家子哥哥嫂子、弟弟妹妹的，只能在屋里搭個鋪板，甚至睡在凳子上，生活窮困且艱辛。個別知青干脆回去了，又留在插隊的地方，至今還沒回來。

各家被占了的房子，由占領(lǐng)單位分給職工做宿舍，住進了人。要退賠時，卻是大部分單位無法解決，職工也住著不走。而原房主自然要請走這些外來戶，兩下里過了過招，僵持許久，才發(fā)現(xiàn)請神容易送神難。有的房子不退，只是折價給錢。而拿折價的錢去買房，一般人卻沒有這等觀念。那時少有正式的房屋買賣，都等著單位福利分房或繼承祖?zhèn)鞯募耶a(chǎn)。可等需要買房時已錯過了便宜的時候，弄得誰都買不起了。有不少至今尚未解決，院落中矛盾重重，胡同中便世風(fēng)日下，民風(fēng)不古。而每當(dāng)住不下的時候，便開始加蓋小廚房。

原先朱四爺家的地方已經(jīng)搭滿了小廚房，而自家的前后也被擠得空氣逼仄，狹窄而堆滿了雜物。朱家的收藏中，有多達兩萬冊的古籍，朱翼盦先生因收藏有宋蜀本《唐六人集》而自號“唐六人齋”，直至一九六七年還保持著“萬卷琳瑯，致多善本，幾案精嚴(yán)，庋置清雅”⑥，收藏家袁玨題寫給翼盦先生的壽聯(lián)是：“萬卷琳瑯昨者汲古閣；一船書畫今之英光堂。”朱四爺曾寫過一篇《我家的藏書》，談舊時藏書家中的書香本為事實。宋元刊本、明代精刻、康雍乾武英殿版、道咸年間許珊林刻書、蘇州詩局、揚州詩局、楝亭家刻本、抄本書等有書香，而平裝鉛印書、影印書、晚清金陵書局、崇文書局等都無書香。

一九七六年，這些古籍全部捐獻給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全部的家藏明清黃花梨、紫檀家具和文房四寶捐獻給承德避暑山莊。朱四爺只保留了一份他于一九七三年毛筆手錄四冊八卷的《蕭山朱氏六唐人齋藏書錄》，沒有了藏書，看看目錄以存?zhèn)€念想。而他父親的著述文稿，以及母親的畫作，也幾乎散失殆盡。

五、從四合院到大雜院

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的發(fā)展比想象和預(yù)計的要快，平靜的胡同被嘈雜所打斷。北京大規(guī)模地拆遷，很多四合院被打著“危房改造”的旗號變成樓房。

一九八三年，“五七”工廠終于從朱家搬走，而炒豆胡同里那座昔日的僧格林沁王府，朱四爺家這個昔日的書香世家，多少顯得有些破舊。只好各種因陋就簡，用裝裱的字畫擋住破舊的窗欞。不少朱氏子孫新中國建立后到各地工作，如今也漸漸退休歸來。朱四爺住在兩間半的小房更顯得逼仄狹小，家中幾無現(xiàn)代化設(shè)施，還用十二英寸小電視機、蜂窩煤爐子、馬口鐵煙囪、鋁制的水吊子（水壺）、用十一塊錢買的折疊椅……蝸居于幾間小房之中，家貓野貓隨意出入。摯友啟功先生為他題寫了“蝸居”二字掛于屋中，朱先生便怡然自得。他有不怕吵的神功，再嘈雜也照樣寫稿，那是他被關(guān)看守所時練就的。

有一回，幾個土暴發(fā)戶在一起神吹，大侃自家的樓房有多么好。朱四爺聽不下去了，他回了一句：“能劃船嗎？”

朱四爺家的院子，小時候是能劃船的，可現(xiàn)在不能了。

殘存的四合院大量淪為大雜院了，寬敞整潔的胡同淪為棚戶區(qū)和貧民窟。曾經(jīng)滿院子是花，有天棚魚缸石榴樹，房檐下掛著鳥籠子，養(yǎng)著貓狗的生活漸漸遠(yuǎn)去。見不到一群男孩背著女孩在院子里玩騎馬打仗，見不到外面的孩子跑進來撅尾巴管兒（彎腰跟公共自來水龍頭嘴對嘴喝涼水）。

但朱四爺一如既往地過精神生活，他忙著恢復(fù)傳統(tǒng)京昆戲曲，一個月能唱十場，要把自己會的楊派武生戲都過一遍。他曾為歷史影視劇做顧問，但因作品亂改歷史而十分不滿，遂不再做此類工作。除了故宮、中央文史館和民革中央組織的活動，他很少參與社會上文物鑒定。除了微薄的稿費，他不收車馬費。直至八十三歲，他還騎著一九四六年的大力神牌自行車游走于后海，閑逛于北京。

一九九四年，他將二十六件珍貴書畫再次捐獻給浙江省博物館。他說“聚是一樂，散亦是一樂”，用子女的話說，“他把自己的心供得高高兒的”⑦。晚年時，朱夫人病重，卻不尋求找單位想辦法報銷。而他二〇〇三年去世時，存款只有幾千元。

如果給朱四爺?shù)募伊袀€表，表格是這樣的：

學(xué)者趙珩先生的書中寫道：“朱先生住的三〇五醫(yī)院樓道很長，樓道最東頭的窗戶可以俯瞰故宮和北海。據(jù)說朱先生經(jīng)常請護士把輪椅推到東窗下，長時間地佇望著故宮——那是他五十多年為之貢獻的所在。”

他的一生都很高貴。

回看朱四爺?shù)囊簧賮砜幢本┏前倌暌詠淼纳钍罚倌陙淼谋本┓路鹗且徊俊皵〖沂贰薄Ｔ谕馊丝磥恚镔|(zhì)上朱家是越來越貧乏，爸爸比兒子過得好，爺爺比爸爸過得好（不少老門老戶都這樣）。但朱家人不一定這樣看。晚年的朱四爺身陷蝸居，但他活得高貴，活得有尊嚴(yán)。沒有誰像朱四爺這般祖籍浙江、居京五代的北京人，這般留戀自己的家園。

北京不是最好玩的地方，也不是最宜居的地方，而是最令人舍不得的地方。我們要思考，如何在北京活得快樂而自由；在北京，如何詩意地安居？

①朱家溍：《〈北京文物勝跡大全·東城區(qū)卷〉序》，選自《故宮退食錄》（上），紫禁城出版社，2009 年版，第254 頁。

②《北京文物百科全書》編輯部：《可園》條目，《北京文物百科全書》，京華出版社2007 年版，第269 頁。

③趙珩：《我所了解的季黃先生》，收入《彀外譚屑：近五十年聞見摭憶》，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 年版，第225 頁。

④蘇嶺：《中國高房價調(diào)查》，南方日報出版社2010年版。

⑤五本小說為：《青枝綠葉》《山楂村的歌聲》《運河的槳聲》《夏天》《瓜棚記》，據(jù)劉紹棠傳記和年表統(tǒng)計。

⑥朱家溍：《我家的藏書》，選自姜德明編《書香集》，中外文化出版公司1990 年版，第306 頁。

⑦孫若茜：《朱家溍：“他自己把他的心供得高高的”》，《三聯(lián)生活周刊》2014 年第21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