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

李點

面對大海，我愿坦白地說出這一切

秋意加深的時候

我需剔除身體里多余的水分

時光易逝

用于悲傷太過奢侈

我對好友說，哄自己開心吧

寫詩，或者戀愛

我在長江入海口處的岸邊邊走邊看

在記事本上記錄下一些

靈光乍現的語句

作為一個幽微的過客

我依舊夢想著成為一個偉大的詩人

此刻想象著的一場愛戀

正在這苦短的語句中若隱若現

如果不加掩飾

內心深處的那些秘密

將無意中被一只飛掠而過的鷗鳥

叼向大海深處

我依然過著漏洞百出的生活

破綻需要掩飾

但也更值得將它們記錄下來

因為遠眺，心中有了遼闊的一部分

面對大海

我愿坦白地說出這一切

冬日

大風過后，我的必經之路上

有了一地落葉

我所能做的

就是不得不踩在上面，輕輕地

懷著一種無言的不安

我愿它還是綠的

依舊生長在細小的枝丫之上

樹木高懸著耀眼的果實

冬天尚未來臨，一切都井然有序

你，還沒有離開

清涼江即景

夜幕降臨，清涼江安靜下來

白天的動蕩與喧騰

被江水輕輕安撫

春分時刻，楊柳依依

枝丫被冬日雕琢又被春風撫摸

塵世仿佛有了更多暖意

江水舒緩，不緊不慢

在暗下來的寂靜中，流逝不易被人察覺

女人在江邊漫步，遠眺

用一身棉布衣衫巧妙掩飾住

中年內心的驚慌

“她，曾被男人所愛，現在

被時間擁有”

一塊深藏記憶的石頭

一塊石頭

來自釣魚城的一處遺址

記憶的需要令它周身布滿斑駁的紋理

它有令人不易察覺的疼痛和呼吸

當它流落某個角落

被忽視，被靜置，甚至被掩埋

風聲雨聲廝殺聲便偃旗息鼓

當它被撫摸、被注視

它有傾訴的渴望

一塊石頭的記憶是準確的

它條理清晰，呼之欲出

捉迷藏

小時候最成功的一次捉迷藏

是我蜷縮在老家土炕上的棉被里

騙過了一起玩耍的小伙伴

也騙過了堂屋灶火旁做飯的媽媽

最后，他們焦急地呼喊

目瞪口呆地看著我從藏身之處爬起來

這棉被下隱遁的游戲

正在進行

如果沒有連接那些輸液管、氧氣管、導流管

如果可以把頭藏在棉被下

病床上的哥哥

甚至比我那時埋藏得更深、更嚴實

看，他躲在那里

具備了美學上的欺騙性和殘酷性

給自戀找個理由

謝謝你們在深夜，包容一個詩人

包容一個內心沉郁、懷揣不安的詩人

把自戀進行到底

一個詩人在喧囂塵世

漂浮，游蕩

更多時候，于靜默中審視自己

卻無言以對

出于小小的抵抗

因為幾張自拍照無端歡喜

借此掩飾內心深處的激蕩以及

不知來自何方的惶恐

所有微小的善意都值得接納

有時需要強顏歡笑平衡內心的缺失

只為塵世那些值得托付的熱愛，以及

對陌生人微不足道的感恩

下雪了

姥爺去世的時候九十歲

一輩子拒絕吃藥、打針

臨終也是如此

仿佛死亡對他來說是等候已久的事情

當他疲憊不堪無法支撐干枯的身體

依舊不肯接受醫生的診治

“再給我一口水就行了”

那天凌晨，九十歲的姥姥一覺醒來

摸了摸姥爺的鼻息

爾后重新躺下

天光放亮時姥姥喊醒我的小舅

“六兒啊，醒醒吧

外面下雪了

起來把院子掃出一條路吧”

舅舅懶懶的不想起床，姥姥又說

“六兒啊，起來吧

你爹走了”

無題

終有一天你會厭倦這擁擠的塵世

以往所承接的雨露般的恩賜

也會加緊歸還

終有一天你會無視自己的存在

也不介意微小的善意是否被公平對待

鼓起勇氣對自己說，盛大的黃昏已經來臨

打算

我一直試圖成為一個

我羨慕的人，喜歡的人，尊敬的人

我想象著自己走路的樣子

談吐的樣子

做飯的樣子

生氣的樣子

甚至害羞和慌亂的樣子

多么難啊

我一直做不到

我何時才能成為一個我愿意成為的人

未必強大，卻有著你喜歡的樣子

寬窄巷子

夜幕降臨白夜酒吧

藍花丹的影子開在石徑上

行人的腳步慢下來

我不敢踩踏花影，不能告訴你，此刻

我正吞咽一種無法言說的苦澀

寬窄巷子中的時光，等同生活中的寬寬窄窄

有時需要踏步前行

有時則要側身而過

現在，需要一陣風壓過另一陣風

用以撫平那些深淵一樣的存在

要開，就開成一個孤兒

荷花，荷花

你在湖水中開得五彩繽紛

我獨愛白色寂靜的一朵

歡喜之余想到如果你都開成白色

我必定會期待一朵紅色、一朵粉色、一朵

黃色

或者，隨便一種什么顏色

你呀，不要跟著它們一起開

要開，就開成一個孤兒

歸宿

不久前這塊田野還碧綠一片

在陽光的照耀下

偶爾也會升騰一些霧氣

現在，成熟的玉米已顆粒歸倉

等待處理的秸稈正散漫地打發時光

久居城市歸來，在田間漫步

撫摸一下熟悉的植物

嗅一嗅曾經的鄉間氣息

失散在歲月河流里的事物

會在人生的某個時刻，被追憶和打撈

越來越陌生的植物，它們的名字

最終都在手機鏡頭下

一一得到確認

野艾蒿、旋覆花、鴨跖草、蘿藦、野大豆、龍葵

地錦草、委陵菜、牛筋草……

他用手指著不遠處的一塊棉田，說

那個地方，清涼江畔

據說風水很好，不管愿不愿意

都是我們最終無法抗拒的歸宿

遇見

一只小漁船

斜插在珊瑚礁細碎的沙礫中

斑駁的油漆依稀能夠辨認出藍色的局部

海浪一波波涌來，拍打船舷

似喚醒，又似撫慰

幾枚陶片，裸露在全富島的沙灘上

上面沉積的白色顆粒

無聲記錄著一枚陶片不為人知的漂泊史

我將它們悉數收入包中

只為來自大海深處的提醒與召喚

除此之外，島礁之上皆是破碎

是一場場塵世無法挽留的浩蕩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