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橙橙 朧月minato

1
夏日的午后總讓人困倦。
課間,大部分人都疲憊地趴在桌上小憩。程茵茵原本也在休息,胳膊卻忽然被人碰了碰,同桌余曼琳湊過來,小聲道:“嘿,你看那是誰?”
她順著余曼琳的目光望過去,教室門口站了兩個人,一個是班主任蔣老師,另一個人逆著光,五官有些模糊,但他一身得體的西裝和筆挺的站姿,引得人不禁多看兩眼。
“我也不知道,”程茵茵搖了搖頭,然后側身敲了下桌子,問道,“你認識那個人嗎?”
聞言,后桌的張佑森從計算題里抬起頭,只看一眼便收回視線,簡短地答:“不認識。”
他總是這樣淡淡的。程茵茵聳聳肩, “管他呢”三個字脫口而出,可下一秒,就見蔣老師往他們這個方向招了招手,緊接著他提高音量道: “張佑森同學出來一下,你爸爸找你。” 方才幾人的對話,周遭的人聽得清清楚楚,此話一出,猶如一顆魚雷投入深海,瞬間引起轟動。張佑森自己也像是沒料到,怔愣了幾秒才起身,待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口,教室“哇”地一聲炸開了鍋。
小胖故作神秘,壓低聲音道:“我就說了,他肯定有秘密!”
立馬有人附和,語帶輕蔑: “長了六根手指的怪胎,連自己的親爸都不認。”
“夠了,吵死了!”程茵茵聽不下去,將書本“啪”地一下拍在桌上。
見狀,余曼琳也跟著幫腔,說: “我看你們這造謠的功夫但凡用一點在學習上,也不至于次次吊車尾。”
平日里兩人性格都不錯,毒舌起來卻是讓人招架不住,外加預備鈴響了,八卦小組訕訕地噤了聲,回到座位上。
整整一節課,程茵茵身后的座位都是空蕩蕩的,直到第三節課,張佑森才從外面回來,神情已恢復如常,可眼底還是流露出幾分異樣的情緒。
聽課的間隙,她轉過頭,關切地用口型問“怎么了”,他搖了搖頭,也不知是沒事還是沒看懂,程茵茵一急,索性寫了小紙條扔過去,可好半晌,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她再度扭過頭,見小紙條被放在一側,張佑森坐姿端正,照舊認真地做著筆記。夕陽的余暉籠罩著少年單薄的身板,光影打在他白凈的側臉,襯得鼻翼旁的小雀斑也柔和起來。
看似無事,可他眼神騙不了人。程茵茵皺了皺眉。
2
班里的各種議論聲還未消停,張佑森卻變得愈發孤僻。
等程茵茵有所察覺的時候,放學回家的路上,原本同行的三個人,已經只剩她和余曼琳了一一自那日起,張佑森總是有意無意地避開她們,鈴聲一響,很快便背著包消失在校門口。
她想起他們剛剛升上江城一中的時候,彼時,按理說誰也不認識誰,可新同學們卻很快站在了張佑森的對立面一一就因為他左手的小指旁,多長出了一截手指。
生性頑劣的同學戲稱他為“六指怪”,時間一長,這個綽號便在整個年級傳開了,十幾歲的年紀,為了合群,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選擇了盲從。
譬如在江城一中,不知幾時起,拿張佑森開涮成了家常便飯,盡管他什么都沒做。
再后來,他因為違反校規,在升旗儀式上被點名通報了一次,先前嘲笑他的人更加有恃無恐,甚至上升到了明面上。
從始至終,少年仿佛沙漠里的胡楊樹,以靜默而筆挺的姿態對抗著惡劣的環境。
這樣的狀況有所改善,是在一次班級組織的春游中。
老師讓同學們自行組隊,每隊三到六人,便于管理。張佑森原本做好了獨自一人的準備,程茵茵卻適時出現在他眼前,笑盈盈地問:“我能和你一組嗎?”
女孩子眉眼彎彎,像是枝頭開得正好的杏花,可他只是抿了抿唇,說:“謝謝你,不需要。”
不需要替他緩解尷尬,那只會將她也拖入泥沼中。余下的話被他默默咽回肚子里。
可程茵茵鍥而不舍地追問原因,張佑森想了想,說: “你和我一組,只有兩個人,沒辦法組隊。”除了她,哪里會有第二個人愿意與他一組?
“琳琳,你快來!”他話音剛落,就聽程茵茵向另一個方向高喊。喊完她側過頭,沖他眨眨眼,像是一只狡黠的小狐貍,她聲音輕快道: “現在有三個人啦!”
也是從那時起,三人逐漸熟稔起來。
直到胳膊被人晃了晃,程茵茵的回憶才就此中斷,余曼琳打量她一眼,便知她在想什么: “你也覺得張佑森最近怪怪的嗎?”
“嗯?”程茵茵徹底回過神來,良久,她低聲說, “他可能有自己的事要忙吧。”
“是這樣嗎……”余曼琳也不知聽沒聽進去,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3
這天放學后,程茵茵正慢騰騰地收拾書包,余曼琳火急火燎地拽住她就要往門外走:“快,跟我走!”
“可是我作業……”
她話沒說完,余曼琳回過頭,精準拿捏住她的軟肋: “想不想知道張佑森的秘密?”
程茵茵不再掙扎,和她一起拐出校門,發現那抹熟悉的身影時,差點驚叫出聲: “這是在跟蹤他嗎?!”
“哎呀,不算跟蹤,畢竟我們也是擔心他。”余曼琳一邊安撫她,一邊緊隨著張佑森。
想想也有道理,程茵茵鬼使神差地跟了過去,兩人小心地保持著距離,一番七拐八繞后,居然來到了一家大型商場。
眼看張佑森走進一層的員工休息室,她們不敢再跟,躲在了一塊廣告牌后面。
等待的間隙,余曼琳幾次欲言又止,最終心一橫,猶豫著開口:“茵茵,有件事,我說了你不要生氣。”
見程茵茵點了點頭,她才慢吞吞地開口: “小胖他們說張佑森是異裝癖,背地里喜歡偷偷扮成女孩子的模樣。”
“我不信,他們讓我自己來看,所以……”
“所以你才把我帶到了這里?”程茵茵接過她的話,張了張嘴還想說什么,話頭卻在瞥到休息室門口時戛然而止。
一身粉粉嫩嫩的連衣裙,蕾絲堆疊在裙子邊緣,腳上是一雙俏皮的小皮鞋,盡管這身裝束的主人戴了可愛玩偶的頭套,可程茵茵仍能認出這是誰一一準確地說,是認出了他左手小指旁多出來的那根手指。
許是小皮鞋帶粗跟的原因,張佑森走起路來姿勢有些笨拙,他不知情地往廣告牌的方向走來,程茵茵的思緒混亂極了,情急之下,扭頭拉著余曼琳便跑開了。
直到跑過兩條街,兩人才氣喘吁吁地停下來,余曼琳撐著膝蓋,臉紅紅地問:“是、是真的,怎么辦?”
程茵茵慢慢平復下呼吸,頓了頓,仍舊堅持道: “我相信他,要不下周一,我們當面問問他?”
余曼琳不置可否地點點頭。
結果讓她們失望了。
當她們問起張佑森放學后去做什么了時,他神色一怔,頓住的筆尖在紙上泅開大片墨跡,然而他很快便回過神來: “沒什么,只是想早點回家。”
騙人!這兩個字幾乎就要從余曼琳嘴里脫口而出,程茵茵眼疾手快地捂住她的嘴,笑道: “那就好。”
她當然知道他撒了謊,卻還是選擇維護少年敏感的自尊心。但她知道,這個謊言將如同一道溝壑,橫亙在三人之間。
4
初三(17)班的“三人小分隊”鬧翻了。
張佑森聽到這句話,是在體育器材室。
他垂下眼瞼,直到外面響起體育委員的催促聲,才動了動,從器械架后面走出來,方才說閑話的幾個女生沒料到他也在場,此時都有些傻眼,話題當事人卻一副置若罔聞的樣子。
鬧翻倒是沒有,可他自己也能感覺到這段友情在逐漸消逝,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是他真的不配擁有那樣好的朋友嗎?
亂糟糟的想法被乍起的喧鬧聲打斷,張佑森剛走到操場邊,就見體育老師不知去向,班上的同學圍成一圈,透過人群的間隙,他眼尖地捕捉到什么,二話不說扔了鉛球便擠進人群,明明是比同齡人清瘦許多的身量,卻直接背起了昏過去的程茵茵。
去校醫務室的路上,鼻間傳來熟悉的洗衣皂清香,程茵茵迷迷糊糊地想,三番兩次出手幫她的人,怎么會是騙子甚至變態昵?
于是,她用僅存的意識問:“張佑森,你說過謊嗎?”
在醫務室醒來后,張佑森不見了蹤影。由于醫務室設備簡陋,在校醫的建議下,程茵茵被父母帶去醫院做了進一步檢查,所幸只是貧血。
這么折騰了兩天,等她再度返校時,身后的位置已經空了。和上次不同的是,這次連桌上的教材都一無所蹤。
一問才知,他已經轉學離開。窗外的天空陰沉沉的,是要下雨的前兆,余曼琳咬著牛奶吸管,有些悶悶不樂: “他都沒有和我們道別,也許根本沒把我們當朋友呢?”
“嘁,冷血怪物哪里會有朋友。”有人聽到她們的對話,順嘴就接了過去,聲音不小,教室安靜一剎,轉眼沸騰起來,過往的一幕幕場景重現。
程茵茵叉急又氣,勇氣忽然潮水般匯聚全身,她快步走上講臺,拿過老師落在講桌上的擴音器,對著麥克風反駁: “他才不是冷血怪物!他被通報那次是被冤枉的,真正犯錯的人是我!”
時間仿佛靜止了,包括余曼琳在內,都屏住了呼吸,等著她接下來的話。程茵茵深吸一口氣,一點點袒露自己的秘密。
張佑森被通報,理由是“與社會人員打架斗毆”,也是因為這樣,關于他冷漠狠厲的說法被徹底坐實。
沒有人知道,他當時只是為了幫程茵茵。
5
彼時,程茵茵被兩三個混混堵在巷子里索要零花錢,她抹著眼淚,小聲啜泣道: “這周是真的沒有了。”
“沒有就回家找你爸媽去啊。”為首的年紀看著也不大,說話卻不留余地,程茵茵抽抽鼻子,原想妥協,巷子口卻響起一道清澈的嗓音:“喂,你們在干嗎!”
“關你啥事!”小混混瞥一眼身材不高的張佑森,語氣不善。
“那是我同學,就關我事。”張佑森挎著書包走近,誰能想到,平日里被欺負總是一言不發的少年,絲毫沒有退縮的意思。 趁著混亂,他對著程茵茵低吼一聲讓她跑,去通知老師。
程茵茵聞言照做,跑到一半卻急中生智,她停下腳,摁亮腕間的電話手表,調出鈴聲界面,跳到她當初為了好玩下載的警笛聲,叉加速往回跑。
可她前腳剛踏進巷子口,就見教導主任正背對著她,厲聲訓斥著明顯“掛彩”的張佑森,也不知是從哪兒聽到的消息,而方才還耍威風的幾個小混混也早已不知所蹤。
眼看張佑森百口莫辯,程茵茵踏出一半的腳卻僵在空氣里,終是慢慢地收了回去。她不愿自己被勒索這么丟臉的事傳出去,更不想和那些混混扯上一星半點的關系。
“是我的自私和逃避,讓他的處境變得越來越糟,所以懇求大家不要再誤會他了!因為,”程茵茵抹了一把淚水,朝臺下鞠了一躬,如果說她最初是懷著愧意接近他,可時間長了,她才發現一一
“因為他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人。”
程茵茵說完,教室門口出現一晃而過的人影。
上廁所回來的同學還不知發生了什么,看著幾步消失在樓梯間的人,滿頭霧水道:“奇怪,為什么要拜托我轉交……”
他一邊嘟噥著,一邊將手里的信封和包裝精致的禮物交給程茵茵,她迫不及待地拆開信,少年清秀工整的字體瞬間映入眼簾。
6
致茵茵:
你問我是否撒過謊,很抱歉,我不能坦然地說沒有。
回家后我想了很久,你一定也察覺到了什么。我第一次騙你,是你好意與我組隊時,那時我其實很開一心,可又實在是擰巴,嘴硬地說不需要。
第二次,你問我,為什么放學急著走,我騙你說是急著回家。其實我是去市中心的一家商場做兼職,扮成各類人偶,吸引人們駐足。
對了,我還沒告訴你吧,那天來找我的人,的確是我爸爸,可我也的確沒認出來。我的父母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分開了,我跟著外公外婆住,爸爸久居國外,我已經記不太清,上一次見他是多少年前。而他這次回來,是要接我出國念書。
我沒有說“不”的選項,離別在即,想到你即將到來的生日,只想贈你一份特別的禮物。在櫥窗里看見那只AI小貓時,我想,它可以陪伴你,也應該屬于你。
所以我瞞著你,偷偷去做兼職,想通過自己的努力,給你一份驚喜,因為初中三年,是你陪我走過了最泥濘的路,謝謝你。
如果不能親自和你道別,一定是我不忍看見你的眼淚,所以,你不要哭。
程茵茵將信看了個囫圇,眼眶已紅了一圈,她拾起眼問送信的同學:“他還說了什么嗎?”
對方摸了摸鼻梁,指了指門口: “他才走不久,不如你自己去問問?”
即便跑八百米時,程茵茵也從沒那樣拼命過,她追到校門,張佑森就在數十米開外,保安大叔卻攔著不讓她再往外一步,她一急,顧不得什么,用盡全力喊他的名字。
少年脊背一僵,慢慢地回過頭,三月末的雨細細密密下起來,模糊了彼此的面容,女孩子喉間帶了幾分哽咽,問: “我們還是朋友嗎?”
少年淺淡的笑容隔著雨幕,讓人看不真切,聲音卻是前所未有的堅定:“是。”
說完,他生怕對方聽不見似的,拔高音量補充道: “—直都是!”
保安大叔撐著傘出來,要強行將程茵茵送回教室,她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也不再抗拒,只是臨轉身前,咧開一個大大的笑臉,向某處揮了揮手。
潔凈的空氣中夾雜著杏花的香氣,時光流轉,像是回到了春游的杏花樹下,在少年孤立無援時,女孩子笑盈盈地伸出了手。
那么,后會有期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