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中

我父親的名字叫根堂。這樣子來表達,似乎有些不敬,但父親應該不會介意,我深信。熟知父親的人們也不會介意。父親在的時候我總覺的這個名字有點土。現在這個名字幾乎很少有人提起,卻覺的這個名字非常中聽。有一年看到父親的中師畢業證上的名字是根棠,忽然之間就覺的父親的名字是很有詩意的。
我父親是1963年大同師范畢業的。那年剛滿二十一歲。我很小的時候我父親在距我們村一公里的一個村里教書。我只記的那時冬天的情形。我們那里一到冬天就是一下學。早上早自習過后就吃早飯,然后就一直上到下午二點半。這樣上的原因竟是非常的簡單,就是為了省下一頓晚飯。我父親當時代初中,一個班就兩個老師,我父親代語文,政治,歷史,音樂,另一個老師代數學,物理,化學,體育。我父親回來的時候,整個人是非常的疲憊。我有個親戚是農民,他說教書就是動動嘴皮子的事,咋會乏呢,在他的概念里,只有做體力勞動的人才會乏,才有可能乏。太陽快落山的時候,我父親腋下夾一個飯盒,雙手插在褲兜里,又匆匆的去學校了。那個時候的父親,雙肩微微聳起,長長的頭發被北風吹的有些凌亂,步子卻是有力的,騰騰騰的(非常奇怪,這個畫面牢牢地植根于我的記憶中,到現在還是揮之不去)。長發,就是我父親與村里人區別的標識。飯盒里是我母親給放進去的一把小米和兩三個比核桃大不了多少的山藥蛋,這是我父親第二天的早飯。聽母親說,第二天早上,我父親一邊上早自習,一邊在辦公室的爐子上燜飯。
我父親是很有美術天賦的。在我很小的時候,他就用鉛筆在白紙上畫我們家的家什,當我讀了師范后才知道,那就是素描的一種,靜物寫生。我父親的素描不描外國人,也不描石膏像,就描我們家的燈樹子,雞罩簍子,大臺缸,以及缸上蒙著的起了皺紋的牛皮紙。我看著那些畫的像真的一樣的畫兒說給我畫個大渣吧。大渣就是包了餡兒的大月餅。后來我父親真的給我畫了個油浸浸的色澤暗紅的大渣。我二舅家的堂屋正中掛著一張毛主席去安源的油畫,我去我二舅家,表哥對我說這畫是你爸給畫的,畫上的油紙傘的褶皺都能看的清。過年時,家家都買窗花兒,我們家不用買。我父親用水彩在連四紙上畫各種各樣的花兒,綠油油的葉子,紅彤彤的花兒。有一段時間,我們那里流行油布。油布比席子好多了,席子鋪在炕上,稍不注意,席子的篾條會鉆出席子刺進人的皮膚。油布好呀,油布鋪在炕上,太陽一照,整個家都亮了,炕上一片水滑,而且根本不要擔心篾條刺進皮膚。供銷社的油布進回一批就賣光一批,一個家有沒有鋪油布是很重要的,它幾乎就是一個家庭生活水平的標桿。我父親從供銷社買了白洋布,我母親細針密線地把白洋布連在一起,連成一塊油布尺寸的白洋布被掛在一間閑房的后墻上,四只角抻直,我父親就要做油布了。沒幾天,一塊柿子黃油布就做好了。我父親和我母親覺的油布上畫花有點小家子氣,就做成了一色的柿子黃,只勾了窄窄的黒邊。那快油布直到我上師范還鋪在我家的炕上。供銷社賣的油布鋪不了幾年油漆就會脫落,整塊油布斑斑駁駁的,而我家那快油布越鋪越亮,越鋪越綿,就像現在鑒寶節目里形容玉石用的一個詞,嬰兒屁股。
我父親是體育愛好者。青年時期熱衷于各種球類運動,尤其是籃球。我不愛看在球場上左沖右突的父親,就愛看穿著一身運動服,脖子上掛著哨子,在球場上跑前跑后的父親。做裁判的父親用現在的話說真是帥呆了,向前跑,倒著跑,干脆的手勢,有力的哨音,讓好多不懂球的觀眾把裁判當做了球場上的主角。七十年代不講素質教育,但那時的鄉村體育教育卻搞的絕對的風生水起,一年一度的縣運會比現在的中考還要重要。各個公社能否在縣運會上取得好成績,是關乎公社名聲的事。七十年代中期,我父親被調到公社所在地的學校,主要訓練運動員。鉛球,鐵餅,標槍,手榴彈,跳高,跳遠,短跑,中長跑,長跑,紛繁的項目,頑皮的孩子,在我父親的調教下,竟和諧地結合在一起。我們公社的體育成績在全縣的位置絕對不能用一匹黑馬來形容,而是絕對的三分天下有其一的諸侯地位。我父親在三十七八歲迷戀上了登山,一直登到他登不動為止。說來慚愧,我父親只在七十歲去青島旅游時登了毫不起眼的嶗山,其余的時間不是登我們村東的東山就是登我們村西的西山。我父親得病以及他的離世在我們這里對很多人影響很大:對堅持體育鍛煉的人來說是一個不小的打擊,對不愛好體育鍛煉的人來說更是一個非常好的借口,他們說根堂登了一輩子山,最終也沒逃過病,體育鍛煉真的沒用。每每遇到這種情況,我還的不厭其煩的給解釋,體育鍛煉和生命的質量有關,和生命的長度無關。
據說我父親寫的一手漂亮的粉筆字,因為我父親沒有教過我,就不能胡亂說,只能是據說了。我最早見我父親的字是在我們村的東山上。我父親領著村里的幾個人在東山上擺弄石頭,沒幾天東山上出現了五個白色的大字:農業學大寨。每個字都有一間房子那么大,無論是我們村里的人還是打我們村經過的外來人,只要抬抬頭就會看到那五個字的,在我幼小的眼光里,那字也忒大了。八十年代初期,我們村臨近的一座煤礦建了一個很大的知青商店,比我們公社的供銷社大多了。很多人都去那里買貨,我和我的小伙伴們也常去玩。我愛去是我揣了一點虛榮心的,我會指著商店上面那四個鎏金字對他們說那是我爸寫的。黑四說你都說了好多次了,我說不管說多少次,那字就還是我爸寫的。打我記事起,每年的臘月二十多,我父親就給我們的街坊鄰居寫春聯,后來調到礦上的學校,就給礦上的單位寫,有時一連幾天不回家,回來時,手里提著幾瓶酒,笑咪咪的,我父親這輩子最大的愛好就是喝酒。六年前,在我父親家遇見了很久沒見的一個口外的表叔,他拿來一板紅紙,想讓我父親給寫春聯,他拿出去賣。我父親說現在已經沒人用手寫的春聯了,而且自己的手上沒力量了。表叔說你的字好,你寫好了我就圍著馬頭山的小村子賣,肯定能賣了。我父親欣欣然地拿起了毛筆,倒出了一得閣墨汁。后來那位表叔再也沒來,這可以看作是我父親最后的書寫。
我父親手巧,曾經做出一只卷煙機風靡全公社,卷出的煙卷幾乎可以亂真。他還用篆刻刀在用過的膠皮煤溜上刻出一副撲克牌模子,找到相應的紙張,用模子印,就是一副撲克牌。每年的年三十上午,我家還是人來人往的,原因是我父親會理發。來的人都有點不好意思,但我父親總是會寬慰他們,有錢沒錢,剃頭過年,新年要有新氣象,就從頭開始吧,說的來人只有嘿嘿嘿地笑,地下落的頭發越積越厚。

每個人都有一個屬于自己的童年,這個童年是一輩子都走不出去的。在我的童年記憶中,這一幅畫是美的有點奢侈的:夏天的夜晚,熱氣慢慢退去,天上繁星點點,地上涼風悠悠,我父親坐在一個小矮凳上,瞇縫著眼拉著二胡,我妹妹站在我父親的對面,奶聲奶氣地唱著洪湖水浪打浪,悠揚的二胡聲走進了夜的深處。一曲終了,我們巷口聚了一伙人,我父親手拿著二胡,對著那伙黑影歉意地笑笑。
說了這么多,其實我父親最拿手的還是他的本行,教語文。那時候的語文課,誰上都是五大套,生字生詞,作者簡介,段落大意,中心思想,寫作特點。我父親的一位學生也是我的老師說老師最精彩之處是分析課文,一節課四十五分鐘,滿滿的,沒有重復,很少提問,就那么一個人縱橫捭闔。我驚訝他不用引經據典,不用旁征博引,不用行云流水來描述我父親,而是用縱橫捭闔這個詞來描述我的父親。更多想的是如果讓我父親現在來教書,就用他的那套教學方式,肯定不會被評為一個好老師,因為沒有激發學生的自主性,探究性,其實,教無定法,因材施教才是教學的王道。那個時候全公社有五六所初中,那個時候的風氣真是好呀,經常有年輕的老師在星期天騎著自行車來我家向我父親請教,句子成分的劃分,詞組的定義,我就是在那時候知道了呂叔湘和王力兩位語言大師的。
我父親的大半生都是在這道溝里度過的,這道溝里的人幾乎都認識我父親。有來的時間不常的,或是和我們交集很少的人,干脆喊我父親為根老師,我想是我父親的同輩經常略去我父親的姓而直接叫名字,他們以為我父親姓耿吧。
我父親離世后,我整理他的一個書箱子,在一堆書里看到了兩個筆記本。一個筆記本里是我父親退休后摘錄的養生食譜與一些常見病的小偏方與驗方,另一個筆記本則是大量的詩歌。我從不知道我父親還會寫詩,可那極富時代感的詩句,讓我確信是我父親的詩。看著那些詩,我想如果我父親的青年時期是八十年代,那么他寫出的詩一定是朦朧的,極具象征意義的。
我父親已經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這段時間我父親常常走進我的夢境。在夢里,我父親不茍言笑,衣著整潔,覺的他在那邊活的不錯。是我父親想告訴我他在那邊的消息嗎?還是像古人說的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呢?
爸,又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