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工人

富永杰

瓦 工

東頭拆毀，西邊修建

在拆毀與修建之間

我時常看見

一個提著瓦刀的男人

踏著高聳的階梯

像朝圣者一樣向朝曦走去

又像落難者一樣從落日上下來

粉刷匠

不記何時，他手中的刷子

把村莊越刷越新

把高樓越刷越亮

而把自己

越刷越瘦

越刷越舊

更多的時候，他不敢面對四周

生怕一轉(zhuǎn)身

成為墻的一部分

礦 工

做了八小時陰間苦力的漢子，磨了磨眼

乘著索道纜車又回到了陽間

在陽間，他不能將自己藏在黑暗中

在陰間，他不能將自己拋在陽光下

建筑工

為了，僅僅為了

多一點的好光景

他將自己晃晃悠悠地懸掛在空中

那豈是登高望遠

站在腳手架上的兄弟

電話里告訴我

昨夜

他在空中睡了半宿

鋼筋工

機器的嘶鳴讓整個工廠寂靜

烈日扒開的衣襟油光閃閃

整整一個下午，他都穿梭在機床前

對一根根鋼筋進行除銹、調(diào)直、連接、切斷

然后安裝成型后

任人認領(lǐng)，當(dāng)滿載的車迅速離去的那刻

站在空空蕩蕩的工廠

他感覺自己

像極了一件次品

電 工

在高高的電桿上

必有你懸掛的孤影

不一定在白天

也不一定在繁華的城市

只有停在電線上的鳥雀

才能看清光明與黑暗的距離

清潔工

眼前的街道像過完喜事

剩余的殘物滾動著熱鬧的回音

一把掃帚在寒風(fēng)中揮動著

那沙沙的聲響

像摩擦著大地取暖

管道工

毋庸置疑，那些在地下運輸陽光的管道工

和孕育雨露的云朵

有落花一樣的溫情

這么多年了，他們的身體

污泥和污水不斷攀爬

潮濕和陰暗不斷侵入

骯臟和骯臟相互堆積

顫抖和顫抖相互交織

而當(dāng)每次爬出下水道低頭離開的那刻

街道瞬間退后

人群像受驚的烏鴉一樣開始躲藏

打工仔

該上北京的再過幾天去吧

最好買張坐票

該下廣州的走吧

來年帶個媳婦回來

上海的你

今年就別去了

在家照顧爹娘

……

臨行的人，好好坐著

我們把酒言歡

把送別當(dāng)相聚

直到一醉方休

把北上廣忘記

農(nóng)民工

雨下了很多年，雨下在了廣州

下在了新疆

下在了遠方農(nóng)民工兄弟的火車上、工地上

雨照樣不停地下著

我的農(nóng)民工兄弟在泥濘中

把雨踩成了一根柱子、一扇窗、一面墻

把雨踩得遍地開花

雨落在他的碗里

濕淋淋的筷子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雨落在他的眼睛里、骨頭里、心上

雨松動著他的身體

雨和他形影不離

雨落在故鄉(xiāng)，雨落在我的酒杯里

雨落在他曾經(jīng)坐的位置上

發(fā)出嘀嗒嘀嗒的呼喚

雨與他相依為命

雨與我相濡以沫

天晴了，雨還在下

雨讓我們朝思暮想、兩敗俱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