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衛(wèi)國,河南內(nèi)黃人。河南省散文學會會員。作品散見于《散文百家》《牡丹》《西部散文選刊》等。
那首詩的語言跳蕩閃現(xiàn)時,一下子就攫住了我的靈魂。
我是大學畢業(yè)參加工作后才讀到那首詩的,詩歌并不長,讀完之后頓覺追悔,如果我能早一點兒遇上它,它一定可以安撫我內(nèi)心的焦灼。
當然這其中也有自我安慰的僥幸,我還是有幸遇見了它。左圖右史,卷帙浩繁,好文字實在是太多,能有幸在某個時間節(jié)點與之相遇也算緣分。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前世的久別重逢,與好文字相遇也是如此吧。
在豫北小城,一個午后,伴著冬日的暖陽我漫翻書卷,這時候我和一首小詩邂逅。詩是蘭德的《生與死》:“我和誰都不爭|和誰爭我都不屑|我愛大自然|其次是藝術(shù)|我傍著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準備走了。”
在和這首詩相遇之前,我的心中藏著漩渦。他們的價值并非我追求的價值,他們的存在提醒著我千萬別活成他們,正是在這樣的焦灼下,我伴著宿舍樓里那盞昏黃的燈泡開始攻讀考研書籍的。正是眾多的他們作參照促成了我走出去的理想。那些有形的秩序激起我思維潮水般的震蕩,在這種激蕩中涌現(xiàn)腦海的卻是左思的《詠史》:“郁郁澗底松,離離山上苗。以彼徑寸莖,蔭此百尺條。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勢使之然,由來非一朝。金張藉舊業(yè),七葉珥漢貂。馮公豈不偉,白首不見招。”一千多年前的詩作,仍然能透出左思內(nèi)心冰雪般的寒冷和凄愴,還錯雜著另一種奇異的質(zhì)感和光明。
生活中那些有形的、無形的路總讓人迷失。童年時迷失在有形的曠野,天地闊遠,大霧彌漫,因方向性的缺失,在曾經(jīng)熟悉的阡陌中兜了無數(shù)個圈子。現(xiàn)在想來那并不可怕,卻多了幾分田園童趣的回憶,那個孤獨的孩子終會找到回家的路。若干年后,當我能夠理性看待自己,看待外在的世界,當我自認為我能夠沿著某條路走下去時,卻發(fā)現(xiàn)世界并沒有給我提供道路。我曾經(jīng)的跋山涉水、風雨兼程,我曾經(jīng)的挑燈夜讀、孜孜不倦,在世俗世界的既定秩序面前顯得無足輕重。
回憶以往的求學經(jīng)歷,自己決心去做的,努力后基本都能實現(xiàn),考大學如此,考研也是如此。而參加工作后,許多看似自己的事情也多和別人交錯相關(guān),有時無論如何執(zhí)著地去做,也總是事與愿違。我曾經(jīng)為這憂傷把自己深藏一隅,暗自傷懷,也曾在暗夜里用痛苦撕裂痛苦,撕裂、撞擊、周旋后是一聲嘆息,隨著嘆息聲一起落下的是一地冰涼的月光。
十幾年的追求,生活似乎畫了一個圈,像極了一個離家遠走的旅人,出走多年又回到了當初的起點。我站立原處,卻已歷經(jīng)滄桑,這滄桑賦予生命一種韌性。追尋、拒阻,拒阻、追尋,時間似乎在這樣的運動中被拉長了,心卻在咀嚼痛苦后變得更加堅強。正是帶著這種對生活的思考,我又一次想到了詩人蘭德的這首詩。詩雖短,卻有一種洗盡鉛華后的自然淳樸,平淡中盡顯從容通達。這首詩,以緩慢的節(jié)奏和純粹的力量敲擊內(nèi)心,滌蕩靈魂,生命在恬然中閃耀的神性之光熠熠生輝。
我敢肯定這些閃耀著神性之光的文字,一定是對靈魂最大的滋養(yǎng)。我在和文字的對話中摒棄了焦灼、絕望,生命在自我對話中抵達深度并獲得了某種靈韻。
我希望我筆下的思考是對生活有益的探索,能喚醒自我也催生理性并帶給他人希望。我深知生活并不是我看到的,更不僅僅是我所表達的,生活應(yīng)該有更多的可能性,在那些未知的領(lǐng)域里,生活或許更加豐富多彩。
那些無法抵達的領(lǐng)域,我借助思考和想象得以抵達,那些未知的玄奧給我的文字留下思考的空間。年少時篤信希望在遠方,理想在彼岸。人到中年后我驚異地發(fā)現(xiàn),希望和理想并不在遠方和彼岸,就在自己身上,或許可以憑借手中的筆抵達。
這首先是一種坦然,其次應(yīng)當是一種自我拯救。精致的利己主義者,容易活成生活的奴仆,這種沉溺難免淪落為一種對生活的辜負。本性自如,內(nèi)心有我,在夜深人靜時能聽到生命之音的召喚,這個我不是自私、狹隘、偏激,應(yīng)是一種堅持、堅定、堅守。
有了這內(nèi)心的堅守,就如同兒時的你在郊外玩得再瘋狂,也能認清回家的方向。又如同英雄的決斷,《三國演義》中的關(guān)羽,財賄不以動其心,爵祿不以移其志,得知劉備音信后,掛印封金,千里走單騎。作家熊培云也說過:真正的英雄,不在于一城一地得失,也不在于贏得幾場戰(zhàn)役,在于關(guān)鍵時刻服從內(nèi)心“非如此不可”的堅守。
每一個杰出的詩人都是大地與靈魂之間的翻譯者。聶魯達言:詩句跌向靈魂,猶如露珠跌向牧場。那些流向靈魂的詩句在看不見的歲月深處,沿著時間流逝的方向生長,早已將正直和光明鐫刻在你的心上。詩人蘭德如此,聶魯達如此,米沃什也是如此:我不想成為上帝或者英雄。我只想成為一棵樹,為歲月而生長,不傷害任何人。
跳動的火焰
靈魂撕裂時是沒有聲音的。
寫下這句話,是想呈現(xiàn)一種狀態(tài),呈現(xiàn)一種心靈激蕩跳躍的狀態(tài)。我內(nèi)心深處總有不一樣的聲音,有時我自己都懷疑此時的我還是不是彼時的我。
其實,我想說的是有兩個不同的我,一個憤世一個茍且;一個洞明世事一個愚昧無知;一個要沖破生活的藩籬一個卻循規(guī)蹈矩安于現(xiàn)狀。
舊我、新我;物質(zhì)的我、靈魂的我;煙火世俗的我、精神明亮的我。有時候我可以聽到自己內(nèi)心的呼聲,而世俗世界的秩序總是引誘我活成另一個我。于是,我日復(fù)一日地重復(fù)著昨天,有時候我甚至懷疑今天是否就是昨天的繼續(xù)?時間如果可以一點點的分解,須臾是不是就成永恒?
電影《情圣》里有句臺詞:“我不怕離開,但我怕像死人一樣活在墳?zāi)估铩!彼闹茕摻罨炷凌T成的墻壁在囚禁我有形身體的同時,也束縛著靈魂的馳騁。
就是這一刻我腦海里跳出了雪夜訪戴的傳奇。魏晉名士的風流風采,說白了就是一種高蹈的風姿。雪夜訪戴,與其說是訪戴,莫如說是一種精神釋放后的自我靈魂叩問,那應(yīng)該是我與我的周旋。
設(shè)若沒有精神做支撐,時間空間皆可為囚籠。在時間的囚籠里,掙扎隱于無形,而物質(zhì)和精神是人生的兩翼,若有精神的參與一切皆有不同。薩特說,被創(chuàng)造的存在復(fù)活了,并承擔了自己的存在。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一本書與它的作者相對獨立而存在。那么,這些在時光中隱于無形的掙扎,在某一個時刻經(jīng)由我的筆端流淌出來,這算不算一種可以承擔自己的存在?
我們都是時間的囚徒,不必執(zhí)著地向外尋求突破口,那把沖出藩籬的鑰匙就藏在自己的內(nèi)心。斯蒂芬·金在《肖申克的救贖》中寫道,“這世界上有些鳥,籠子是關(guān)不住的,因為它們每一片羽毛上都閃耀著自由的光輝。”莫非人生就是一場自我救贖的旅程?
其實我一直努力向上走,這個向上僅僅是主觀意念中的向上,從世俗價值來看,這條向上走的路有時也是進步與后退共同鋪就的。
我一直在追尋,由欲望牽引,這一刻那句困惑我的話又一次跳了出來,此刻的我還是不是彼時的我。本質(zhì)人生其實就是此消彼長的虛無與現(xiàn)實構(gòu)成,支離破碎的記憶、支離破碎的愛情,微不足道的經(jīng)歷、微不足道的成功。
在我經(jīng)歷的精神困苦中我被撕裂并重組,我借上帝之眼來看待人生,人生仿若孤島,猶如枷鎖,那些無形的枷鎖造成了荒唐滑稽的秩序感。我卸下曾經(jīng)的理想、欲念、輕狂后步入中年,確切地說,是我步入中年后卸下了年少時的輕狂、欲念、理想。數(shù)年來我撕裂的靈魂下曾經(jīng)藏著一個出走的夢,每一個逃離的念頭都是我內(nèi)心隱秘的反抗。
如今我只想回歸,只想做回我自己。追尋與回歸不正是一條人生迂回的理想之路嗎?回歸本我,做回自己,就這么簡單。正如喬治·奧威爾所說,一切的關(guān)鍵在于必須承認一加一等于二,弄明白了這一點,其他一切迎刃而解。
很慶幸,我沒有長成另外一個人,沒有長成一個別人,我還是我。有時候面對一些荒唐的人,我胸腔那句藏了很久的話差點兒噴薄而出:我就是我,有一點好也有一點壞的我,如果我活得和你重復(fù),那我還不如死了讓你替我活。
這句藏在心底的呼聲,會不會是狹小逼仄的空間衍生出的狹隘?一位當代作家曾說過:“空間的限制反而能讓精神世界得到有效的延伸和拓展。”文字可以讓一個作家在虛擬的天地中獲得無限的自由。
能沖破狹小空間局限獲得靈魂自由,并在筆下呈現(xiàn)豐富、多元世界的,除了費爾南多·佩索阿,還有博爾赫斯和卡夫卡。我無法窺見他們的內(nèi)心,但我相信,他們內(nèi)心深處的那個“我”與我的博弈、周旋、談判,一定會更激烈。他們用傳世之作證明了,身體被狹小空間囚禁并不可怕,精神可以沖破世俗的禁錮,尋找向死而生的快樂。
那些追求心靈自由的偉大靈魂總有驚人的相似之處,托爾斯泰說我選擇出走,只把日記留給自己;福樓拜說我天天按時看日出;梭羅說太陽升起時你正好在場,這才是最重要的。
這些高貴靈魂留下的文字,讓我想到了很多,并時時提醒自己,切莫淪為工具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