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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題發揮

2020-05-09 10:20:00冷啟方
延安文學 2020年3期

冷啟方,貴州鳳岡人。貴州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小說選刊》《山花》《雨花》等,已出版長篇小說《我的九娘》。

單位上的事,水母安排好了。還跟俞主席申請了相機,俞主席批準后水母拿走了。

深秋了,刮起一陣風,天氣變涼了。翠銀總說,添加衣服啊,衣服在箱子里,記著??!水母說,嗯!翠銀問,坐哪樣車?水母說,坐大客!翠銀說,坐大客走長途,腳會腫的,坐火車嘛!水母說,坐火車麻煩。翠銀說,自己挑選吧。

水母是去樟城,去那兒購房,去那兒寫作。浪子說了,在樟城購房,在樟城寫作,樟城政府會獎勵或者補貼。反正在樟城,有的是幸福。

水母沒有去過樟城,水母對樟城的膜拜可不是因為金錢,可不是因為獎勵,水母去樟城,說透辟點兒,就是為了逃避,逃避眼下的混亂和嘈雜。

樟城在哪里?小時候,水母與伙伴們在老家背面的那座山上玩。太陽下山的時候,天空非常的明凈,長空劃過一輪紅云。水母站在山頂上朝向對面的連山眺望,那些連山啊,像飛舞的蝴蝶,向著遠方延伸著,延伸著,一直延伸到望不到邊的地方去了,也許那里就是樟城了吧。

大客坐滿了人,要是坐不滿人,大客還得等。水母記得清楚,今天是2010年10月12日,國慶節早收假了。

汪爾湘說了,國慶期間,他要去香港,要水母在10月11號后去樟城。

水母等不及了,剛好到點水母就去了。水母很少遠程坐大客,只要是遠程,水母坐火車,這次例外。

司機在上面喊話,按座位座號坐車啊,不能亂坐啊——副駕駛也在上面喊話,系好安全帶啊。

水母的后面是什么人,水母不想去琢磨,也沒必要琢磨;水母的前面是什么人,水母也沒必要琢磨。水母能夠看見他們的頭部,水母無法看見他們的身段,自然也沒必要去研究他們的身段。車子發動的時候,大家都坐得整整齊齊了,其實也不可能不整齊,原因是座位原本就排得整齊,你坐上去自然就整齊。大家彼此陌生,大家沒有要說的話。多數的人坐著打盹,水母也打盹,可是水母無法入睡,自然水母也不知道別的人能不能入睡。

乘客挺安靜,除了電機的聲音和車輪摩擦地面的聲音,當然啊,還有乘客們呼吸的聲音或者打鼾的聲音。副駕駛查車上的行李了,副駕駛從車內貨架上查到一只蛇皮口袋。副駕駛問,誰的口袋,誰的口袋?沒人回應,副駕駛便不問了,副駕駛捏了捏口袋里裝的東西,感覺不是危險物品,便將蛇皮口袋往里塞了塞,便拍了拍手過去了。

也許大家心里都有一本賬,也許大家內心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有。但是水母腦海里不得清閑,水母腦海里浮現出樟城的畫面。水母是從網上查出來的,聽人說,網上的東西常常是被人們用電腦修飾過的,真正的東西往往沒有那么漂亮??墒锹犂俗诱f,樟城政府對文學人照顧有加,又是購房優惠,又是創作獎勵。單這一點,泉水是想做到而做不到,原因是經濟條件不允許。泉水還處于發展初期,沒有這個實力。報紙上都在宣傳,經濟與文化并存,經濟與文化共享,經濟發展了,文化就發展了。老百姓都說,有了錢還怕做不了事嗎?道理就是這樣形成的。

水母一直在構想著樟城的概貌,樟城肯定是風景最好的地方,樟城肯定是沿著一條彎彎的小河構筑起來的小城。樟城的房子,從網上可以看見的,但是那條小河是從網上看不見的。水母的腦海并不怎么寬闊,想象也不怎么豐富,那么他的腦海要抵達的地方也就不怎么豐富。水母構想了一陣,也就不構想了,反正他要到樟城去。到了樟城,一切問題都迎刃而解了。

中途停了兩次車,大家下車吃飯、上廁所,下午七點鐘的時候,天就漸漸黑了下來。水母接到了電話,從上車到現在,水母終于開口說話了,那是兒子來的電話,接兒子的電話就相當于在家里與兒子聊天,沒什么新鮮感。兒子沒有與水母多說,兒子只是問問水母到哪里了,兒子只要聽見水母的聲音正常也就夠了。兒子對水母說,如果碰上價格合適的,可以多買兩套。水母回答,到時候再說。

接著妻子翠銀來電話了,翠銀在電話中與她平時與水母的溝通一個樣兒,總是非常堅硬的,問水母到了哪里。她沒有問水母吃沒吃飯,吃得好不好,要注意身體。她只說,錢啊,好好把握啊,不能亂花啊。然后便是警告水母,不能與陌生女人交往啊,陌生女人都是妖怪,都是吸人人血的女妖。然后什么安慰的話都沒有了。水母最怕接翠銀的電話,水母接到翠銀的電話就像被電棍抽一樣地疼。水母回答翠銀的話還是委婉的,還是溫柔的。水母說,你就注意你的身體好了,有好吃的,你買點來吃吧,我這兒,你放心吧。

水母離開泉水的時候,上二弟那兒去打過招呼的。二弟那天沒有拿什么好臉色看他,二弟媳也沒拿什么好臉色看他,甚至侄兒小清也沒拿什么好臉色看他。水母不管他們,反正兒子在渝城讀大學,不在身邊,只是翠銀在家里。翠銀是不惑之年的人了,由著她吧,想必她會照顧好自己的。犯不著與二弟一家人生氣。

三弟在杭城,用不著跟他聯系,他知道人不出門身不貴,火不燒山地不肥的道理。想必水母這次出門一定會帶來好運氣,水母從出生到現在都沒有碰上好運氣呢,所以水母得感謝浪子,是浪子給水母提供的信息。

母親呢,暫時在老家呆著。水母想好了,待到了樟城,覺著真如浪子說的那么好,買好了房子,就把母親帶到樟城去安享晚年。

兩妹妹已經出嫁,他們兩家都生活得美好,妹夫們又對兩妹妹好。他們讓著兩妹妹,多數時間都是兩妹妹占上風,所以水母放心。

當時汪爾湘先生告訴水母,抵達樟城后,打電話給他,否則兩眼一抹黑,什么也找不到。其實汪爾湘真把水母當鄉巴佬了,水母去過的城市都比樟城大到哪里去了。水母去過濟南、北京、杭州,這些地方不比樟城小吧,這些城市岔道不比樟城岔道小吧,大到哪里去了,多到哪里去了,簡直就不是一個檔次。但是汪爾湘先生的目的是什么呢,汪爾湘先生的目的就是為了讓水母方便,少走彎路,只要打一個電話過去,汪爾湘肯定會開車來接水母。這可比水母去打車強,而且吃住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

汪爾湘先生交待過,衣服不要穿多了,只穿一個T恤衫就夠了,否則帶來了也是累贅。水母聽得懂汪爾湘先生的意思是,無非是證明這兒春夏秋冬都暖和。

水母到達東莞的時候,是中午十二點鐘,兒子趁午休給水母打來電話,問水母到樟城沒有。水母回答,快了,已經到東莞了,只要半個小時就可以抵達樟城了。兒子說,哦,注意安全啊。水母說,嗯!

水母為什么那么急促促地要去樟城呢,自然尋找寧靜是一回事兒,關鍵是他經受不起翠銀娘家人的折騰,老岳父折騰是一回事兒,關鍵是那些舅子的折騰,還有小姨子的折騰等等,讓水母感覺痛苦不堪。

那是年關,大家都在準備年貨,大家都以飽滿的熱情來迎接新年的到來。翠銀在問是回老家過年,還是就在泉水縣城過年。水母回答,就在泉水過年,然后回老家去上墳。翠銀問的意思挺明朗,如果回老家去過年,三弟四兄的,他們也會辦一些年貨,輪到水母,也就少辦點年貨。既然是在泉水過年,那就應當把想起的東西都辦了,像魚啊,雞啊,牛肉啊等等,都必須辦齊。

那天晚上,小姨子給翠銀去電話了。是這么一回事兒,只要是關系到翠銀娘家人內部的事情,他們都會直接給翠銀來電話,若是另外的事情,有可能會直接打電話給水母。這是水母結婚后得來的經驗。

翠銀把小姨子的電話內容告訴了水母,說大舅子袁邦學與他妻子大蠻又在鬧矛盾了,大蠻提出來離婚。雖說戲跳三遍無人看,可是袁邦學夫妻二人戲從他們結婚開始,就沒有停息過。這一點都不新鮮了,可是水母還得介入,如果不介入,翠銀會生氣,翠銀會在其它問題上莫名其妙地發脾氣的,而且還會不吃不喝,導致水母的心情不愉快,你想想一個家庭的內當家不滿意,整個家庭就會顯得冷清,就會顯得沒有朝氣。

水母沖翠銀說,肯定又是因為年關經濟緊張給鬧的。翠銀說,無論是因為哪樣給鬧的,還得去一趟,他小姨說他們會立即趕到呢。已經天黑了,泉水縣城的燈光已經次第亮了起來,因為年關,人行道上的那些樹枝上掛滿了彩燈,彩燈早就亮起來了,還有十字街人們運用竹子建造了彩門。彩門上也掛了許多彩燈,那些彩燈也亮了起來,還有橫幅運用的是電子顯示屏,顯示的是“泉水移動公司向全縣人民拜年”。底下的車輛川流不息,整個泉水縣城可謂燈火輝煌,購年貨的人們你來我往,有在超市排隊的,有在年糕店排隊的,特別是農貿市場,那可謂馬不停蹄,一直到晚上九點前,都還保持喧囂不斷。你會聽見那些剁豬肉牛肉的屠刀聲,還有那些站在大水缸邊選魚的,你會看見那些魚們挺鮮活地挺麻木地在那兒游動。它們哪里知道人們的喜慶是建立在它們的痛苦之上的,它們哪里知道它們將在不久的日子變成人們菜板上的肉,任由宰割。

水母與翠銀一起去袁邦學家了,水母與翠銀來到袁邦學家,水母看到了袁邦學家的場面,看樣子已經打過架了,那些仰倒的椅子和那些被掀翻的菜碗作證。還有大蠻散亂的頭發可以作證,自然你也會看見袁邦學臉上被人給用手指甲劃過的血痕作證。

翠銀將倒立的椅子搬正,遞了一把給水母,然后坐下,沖著剛剛停息而站在那兒像剛剛扮演過鬼模樣的袁邦學和大蠻試問,你們到底為哪樣?袁邦學哭喪著臉說,你問她呀!大蠻說,問我,問我什么啊,你要是有本事,能夠發展到今天嗎?我沒什么可說的,離婚。

水母沒有找他們的根由,水母知道不外就是年關沒錢辦年貨的事情。水母只問,孩子們呢?袁邦學說,回老家了,我說今年年底收不到賬,回老家過年,她偏不信,硬要在這兒過年。翠銀就給他們分析了,說,沒有錢過年,也不是什么丟臉的事情,要回去過年也是行的,過年不過就是買點豬肉嘛,老漢(水母岳父)喂了年豬,只要你們回去,他一定挺高興的。大蠻插話了,大蠻說,話倒是那么說,可是老二也在老家,老二是最喜歡挑刺和較真的人,你們又不是不知道。

老二(水母二舅子袁邦仁)在浙江打工是找到了錢,是的,當下找到錢的人,個子都蠻高的,說話也大句的,不要說面對袁邦學,就是面對水母,他都沒放在眼里呢。

袁邦仁就是那種有錢,可卻沒有素質、沒有修養、沒有禮貌的人。

提起袁邦仁,水母就會聯想許多。袁邦仁每到年關都會回老家來過年,過了年后,他便返回浙江去打工,他拎了許多東西到水母那兒,估計是拎不動,他給翠銀打電話,直呼翠銀的名字,而且直呼水母的名字,叫水母去給他拎一下東西。翠銀聽著肯定不舒服,因為翠銀是袁邦仁大姐,水母是袁邦仁的姐夫,這樣沒有禮貌的直呼其名,水母肯定是不答應。但是翠銀卻說,他沒禮貌,他是牛,不可能你也沒禮貌,你也是牛吧。水母聽了翠銀這么說,勉強答應去幫袁邦仁拎東西。水母去車站幫忙袁邦仁把東西拎到水母家,水母雖然不高興,但是袁邦仁到水母家,水母還是招呼他們坐,水母給袁邦仁兩口子沏茶,翠銀去給他們煮飯。吃過飯后,袁邦仁說,水母還得幫我一下忙呢,把東西拎到車站去。水母是喉頭里氣出青筋來,可是有什么辦法呢,他就是那么沒有禮貌,水母忍氣吞聲地幫袁邦仁把東西拎到車站去。那天車子坐不了那么多人,那天搞調度的人叫袁邦仁他們等下一趟車,袁幫仁怒火中燒,袁邦仁命令道,水母,你跟我找幾個記者來,給他娘的產他一篇,看他雜種些把臉哪兒放。

仿佛通過那么一說,袁邦仁就有面子了,不僅有面子了,而且面子還挺大的。水母沒有吭聲,像袁邦仁那種沒有老幼尊卑的,水母為什么要吭聲呢。袁邦仁氣急敗壞了,我在跟你說話呢,水母,你是啞了嗎?翠銀也在,翠銀沒有沖袁邦仁發火,翠銀沖水母發火,他二舅在跟你說話呢,你真啞了嗎?

水母說,我又不是玉皇大帝,我哪里有那么大權力支配這個那個呢?翠銀說,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你吭一聲,要你花錢嗎?水母說,不行,該行了吧!

此時此刻,袁邦仁怒火中燒說,我看你那樣子,什么你能行呢!水母眼淚都氣出來了,水母是有修養的人,水母是知識分子,水母顯然是不能對袁邦仁那種不知羞恥的人以牙還牙,水母便氣沖沖地回家了。

翠銀卻說,咋的,說你幾句,你就不高興了,你難道不知道他二舅就那脾氣嗎?水母不想與翠銀爭辯,水母二話不說,直接回家了。

翠銀叫也沒有叫住。

袁邦仁說,哎呀,不要巴求他了,讓他去,離了堂二就沒人挑擔了嗎?待會兒,我直接去報社找記者,有錢能使鬼推磨。

那天下午,報社老姜給水母打電話了,老姜是帶著怨氣給水母打電話的。老姜說,你有一個小舅子與你妻子一起來過報社了,拿了一大疊錢,請記者去報道車站的事情,哪有這種操作的呢,記者可不是靠拿別人錢辦事的人,記者可是根據線人提供的事實報道的人。我們沒有弄清事情真相,我們怎么可能報道呢?你舅子就在這兒耍橫了,要到紀委去告發我們,你說,這是什么事兒呢?

水母問,他們現在在哪兒?

老姜說,在我們辦公室坐著呢,你說春運期間,人滿為患,這是挺正常的,你叫我們怎么去報道,而且在報道上怎么去批評車站呢?

水母說,好的,那些話都不說了,你把電話拿給我妻子。于是水母就跟翠銀溝通,水母說,哪里可以這樣辦事呢,告訴你們,趕快回來,再像這樣無理取鬧,報社可是要報警了,等到警察來,你們可是吃不了兜著走。

翠銀還在較勁,翠銀說,人家拿錢報道都不行嗎?

水母說,不要歪歪理斜斜坡的了,回來。

翠銀總算軟口了,翠銀回去了。

水母問,袁邦仁呢?翠銀說,他說他到紀委去了。

水母說,他是不是覺得不夠亂?

翠銀說,我也跟他說了,可他不聽,他說我們都是軟柿子。

沒過多長時間,紀委老陳給水母來電話了,老陳沒有批評水母,老陳只是覺著搞笑。老陳說,你舅子是不是神經有問題?水母說,哪里有問題呢,他就是一條路走到黑的人!

后來,袁邦仁是怎么去車站繼續等待的,水母也就不清楚,也不想清楚。

袁邦仁豈止這點事情,袁邦仁還有更多、更惡毒的事情,如果要寫,肯定要列一篇小說來寫……現在要寫的可是袁邦學的事情。

翠銀妹,水母小姨子來了,她來得就像狂風巨浪一般,氣勢洶洶,披頭散發。如果你不深入虎穴,你肯定會認為這故事是發生在水母小姨子身上的,而不是發生在袁邦學兩口子身上的。水母小姨子進屋就是一頓大吵大鬧,水母小姨子說,你們到底要搞到哪一天,嗯!你們到底怎么想的,有困難大家來解決嘛,他姨父在這個縣城少說也是有頭有面的人物,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可以解決,你們怎么不向他提出來?動不動就翻箱倒柜的,動不動就打架割裂的,嗯!你們到底要搞到哪一天?然后小姨子實在是忍不住氣憤了,便在那張還沒有掀翻的飯桌上啪地一巴掌,到底你們是不想活了呢,還是怎么著!我們老袁家可是天不怕地不怕,老虎屁股也敢摸一下的人,還怕你。

聽話如嘗湯,大蠻說,二姐,你說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嗯,什么意思?我就是不想跟他過了,怎么的,你想打人嗎?原本水母也想發脾氣了,自然水母發脾氣的矛頭可沒有針對性,水母是想像潑婦罵街一樣發脾氣。但是水母強忍下來了,水母想了想發脾氣傷身,沒有意思。但是翠銀卻嚷開了,不要吵了,要吵我們可走了。

大家聽翠銀這么說,真擔心翠銀走了,翠銀走了后,這盤棋也就玩不活了。大蠻也就不吵了,小姨子也不吵了。小姨子靈機一動湊到翠銀耳朵邊竊竊私語了一番后,沖袁邦學和大蠻說,你們跟我聽好了,現在你們必須先冷靜冷靜,我們到大姐家合計合計,看看你們這個事情應該怎么處理。燈光下,水母看得真真的,小姨子是朝大蠻使了個眼色——大蠻也挺機靈地領會了小姨子的這個眼色,便說,聽二姐的!但是袁邦學并沒有轉過這個彎來,說,冷靜,怎么冷靜,碗都被砸壞了。

二姨子說,真不聽話嗎?真不聽話我可也走了。

水母沒有表態,水母看清了,形勢對他不利,他也不敢表態!

在水母家,小姨子提出,我們兩家一家出兩千塊錢,讓他兩口子離了算了。

這種上綱上線的東西,水母不敢多說,全憑翠銀一句話。翠銀說,我覺得可以!然后沖水母說,你覺得呢?水母說,估計銀行卡上沒有兩千塊錢了。翠銀說,這個你別管。水母說,那你們確定吧,由你們說了算!小姨子生怕水母反悔,便說,那就這樣了,我是沒帶錢來的,你們先拿兩千,我的兩千待他大舅回去過年的時候,我給補上。

翠銀也沒跟水母商量,便答應了,可以!于是翠銀就箱子里取錢,水母看見翠銀拿出像是預備好的兩千塊錢遞給小姨子,你給他大舅拿去吧。小姨子那張臉一下子舒緩下來,非常客觀而認真地表態說,我是絕對不會克扣一分錢的,我敢對天發誓,這錢一分不少地拿到他大舅手里。水母覺著說這些話完全是敷衍搪塞,錢在你手里了,就如同菜板上的肉,由你宰割了,但是水母一聲沒吭。

這個年關總算平息了一場風波,至于水母大舅子有沒有離婚,水母也不想用過多的時間去思考了。

這僅僅是其中一例,關于翠銀娘家人的故事完全可以寫成一部書,自然誰家沒有一本難念的經呢?只是翠銀娘家吧,這部書更加經典,更加神奇,取一斑窺全豹,所以也就不再贅述了。

水母正如《霧里看花》那首歌曲里唱的,給我給我一雙慧眼吧,讓我把這世界看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仿佛水母早已長上了一雙慧眼,只是水母不打算把這些事情挑明,如果把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都挑明,那水母幾乎不算男人,倒算一個小人了。有時候水母冷靜想想,小人倒是算不上了,可是他連香煙都抽不上了,實在可憐啊!

當水母把這些事情在腦海里浮現一遍過后,水母覺著他去樟城可是最明智的選擇了。

一路上,水母除了打瞌睡,便是從窗玻璃外看風景。他在臨近廣州的時候,看見了美麗的鄉村,那里是臨近海的地方,海上有魚船,海岸有樹林,樹林掩映下便是人家。那些人家并不稠密,那些人家非常寧靜,水母就想,他多么向往能夠在這里安居樂業啊,可是這個地方與他有點前不挨村后不挨店的,假如說是在樟城,那也不是不可以選擇的……

水母看到樟城的氛圍,他感覺與別的城市沒什么兩樣,只是他臨近樟城的時候,看到那一片樹林圍住了樟城,那些重重疊疊的房子也就有如深居在秀樓里的閨女。水母覺著他的人生總算選對一樣事兒了。

水母按照汪爾湘先生指定的地點下車,一下車,就打汪爾湘先生的電話。汪爾湘先生說,稍安勿躁,接你的人馬上就到。水母環顧四周,水母第一次來廣東,水母聽那些來過廣東的人描述,他們很少提到廣東的風景,他們提得最多的是錢,他們一直說廣東的老板最有錢,除此便沒別的可談。仿佛水母所見所聞的感受與他們的感受不同,水母向往的是寧靜,向往在這個寧靜的地方安營扎寨,把他所經歷的痛苦與快樂寫成一部厚厚的書。

水母看見電視臺的車上有人在向他揮手。電話里,汪爾湘先生告訴水母,說,來接你的是一輛電視臺的車。水母便朝那輛車走去。樟城對于水母,肯定是陌生的,樟城里的人對水母也是陌生的,水母跟汪爾湘先生表明了他的穿著打扮。這個地方又只有水母一個人站在那兒,自然電視臺車上的人是不用辨別就直接進入主題,把水母叫上車了。車上連同駕駛員一共四個人,三個男士一個女士,女士給水母介紹說,那是湯記者,然后指著后排的高高大大的男士說,他是李記者,駕駛的是馬師傅,我姓葉,是房地產的經理,叫我小葉也行。水母被葉經理叫到她身邊,一是表示親切,二是跟水母聊聊,看看水母打算購買什么類型的房子。

那個后排的李記者說,葉經理,還有時間,我們先去看看房子,然后再安排吃飯,你看行嗎?水母一時沒有緩過神來,水母把電視臺的車當房地產的車在想象。

葉經理說,聽從汪爾湘先生的安排,先讓瓦老師在樟城海天賓館住下。于是便送水母到海天賓館把行李放好。

電視臺的記者說,還早,咱們去看看房子吧。葉經理說,好!葉經理問水母,瓦老師喜歡什么樣環境的房子,我敢說,現在賣的房子位置都不錯。水母說,先看看吧,?。∪~經理說,好的。于是葉經理把水母帶到湖邊去看房子,那房子就聳立在湖邊,環境可是沒得說的,可是房子有些問題,只有一個臥室。水母想的是,至少應該有兩個臥室,然后一個客廳,然后一個廚房、一個飯廳,一個衛生間,這樣才算是一套房子。水母嫌這房子客廳過大,如果把這么大的客廳變化出一間臥室,那才算漂亮。水母問葉經理,這些房子里都塞上沙發、床鋪嗎?葉經理說,肯定的,這些房子是香港人修建的,當時有香港人或者內地人在這兒住過,后來不知什么原因他們留下這些東西。水母說,哦!葉經理說,房子及里面的東西大都一個樣,只是房子與房子的位置不一個樣。水母說,哦!這套房子是在六樓,葉經理說,七樓還有一套。水母說,好啊,再去瞧瞧吧。葉經理就把水母帶到七樓,兩個記者隨著水母一起上七樓。大同小異,葉經理說,瓦老師覺著怎么樣?水母說,還行。說罷,太陽明晃晃地透過窗戶照在水母的身上,水母感覺天氣熱了起來??催^房子后,葉經理提議去汪爾湘先生那兒。水母說,好,原本抵達這個地方后,就應該事先去拜望汪爾湘先生呢。幾個記者也說,行。葉經理說,汪爾湘先生就住在這棟樓的三樓,那么我們下到三樓就行了。水母說,好啊。李記者與湯記者也說,好的,我們都是在電話里與汪爾湘老師聯系,還沒有見到他的真身呢。于是水母跟葉經理走,記者就跟水母走。他們來到汪爾湘先生三樓的屋子。汪爾湘先生與水母握手,與葉經理握手,與記者握手。然后汪湘先生給水母及葉經理及記者沏茶。期間汪爾湘先生沖水母說,瓦先生,怎么樣?水母說,汪老師就不要叫瓦先生了,就直接叫水母好了。

汪爾湘先生說,你什么年庚的?水母回答,甲辰。汪爾湘先生說,我是癸卯,長你一歲,屬兔。水母說,哦。汪爾湘先生把水母帶到涼臺上,汪爾湘指著下面的湖水說,你瞧瞧,碧波蕩漾呢,挺美吧。水母回答,挺美!然后汪爾湘拿水母的相機給水母拍照,又要水母給汪爾湘與葉經理拍照,水母知道一般男人的虛榮都表現在與美女一起,或一起走路,或一起拍照,或一起進歌廳。倘若是進賓館開房,那就另當別論了,那就是越軌,那就是誤入歧途了……一般地講,男人跟美女一起拍照,或者一起走路,或者進歌廳,那都是挺正常的事情,也是表現男人的一種愛美或者正常的虛榮。

水母一進汪爾湘先生的屋子,就在做認真的觀察,看看他那客廳是怎么使用的。水母得到了啟發,知道那客廳是完全可以做一個大的書架,然后再安放一張小方桌,不要正規的電腦桌,就是一張小方桌,小方桌上可以擺放電腦,然后就可以工作了。這客廳名為客廳,實際上就是一個大的書房。因為你到樟城過后,就基本丟失了朋友、親戚了。一句話,你這個家里就幾乎沒有人來往了。自然這樣的環境正是水母需要的環境。

正在水母思考客廳的用途時,湯記者扛起攝像機,朝著湖面的方向,要水母站汪爾湘先生的涼臺上擺出文人墨客的姿勢。水母沒有站好,是李記者給水母進行了擺布,終于像個樣子了,然后李記者進行采訪了,李記者沖水母說,瓦老師,說幾句吧。

水母的腦海里驀地浮現出他出版第一本書時的情景,那在泉水引起小小的轟動的,把泉水電視臺的記者都引來的。

那是電視臺聘請的一個老人在做總編,老人寫過不少新聞稿件,老人也寫過不少的文學作品,只是發表的媒體大多是報紙,而非文學雜志,在做新聞上,你必須將稿子發表在報紙上,別人才會知道你是在寫新聞;而文學卻不一樣了,文學一般是發表文學雜志上,如果你發表在報紙上的文學作品,說明你只是唱贊歌,而非文學的本質。文學的本質是什么呢,文學的本質是從人性的角度,從社會的大背景上去思考、去做文章,說白了,文學是研究人本身的,所以說,文學是人學,文學應該是社科類的學問。老人呢,只要能夠發表,就已經是萬幸了,就應該是他一生的驕傲了,還求什么呢?

老人與扛攝像機的記者一起來到水母的辦公室,老人此時此刻的身份是記者,老人看見水母的頭兒也在辦公室,老人覺著有些矛盾了。老人原本是想討好水母的,水母出書了,大家要慶賀,不僅已經在縣級報紙發表新聞,而且已經在市級報紙發表新聞,那么泉水縣電視臺肯定不能落下。原本扛攝像機的記者是把鏡頭對準水母的,可是老人給擋住了,老人說,讓文聯主席說兩句。頭兒一直都是喜歡出風頭的人,頭兒哪里會放過這樣的機會,頭兒就沖著攝像機說話了,他應該說什么呢,他應該說水母這部書的事情,他應該表現水母的勤奮的事情??墒撬麉s沖著水母的這部書去大談特談泉水的旅游資源問題,他卻去談如何改變泉水縣的經濟發展問題,老人不好打斷,老人也知道頭兒與他們采訪的內容風馬牛不相及,頭兒一句話都沒有談到水母那部書的事情。其實按照扛攝像機記者的意思,他是不想把泉水文聯頭兒的那段話在泉水電視臺放出來的,而且泉水電視臺的頭目也不想把那段話放出來,可是老人硬要電視臺頭兒把那段話連同水母的那部書放出來。沒辦法,為了尊重老人,便放出來了,估計是沒人看,或者看了也當沒看,因為泉水這個縣城比較小,多少有點文化的人都認識水母,看見宣傳水母的書,而讓文聯頭兒去談旅游開發,真是操蛋。

后來水母明白了,老人真是比漢奸還狡猾,他兩方面都照顧到位:一方面鏡頭里有水母的書,另一方面,不會得罪文聯的頭兒,大家都惹不起文聯的頭兒,惹惱了那老家伙,他什么事兒都做得出來。

原本水母有些擔心把采訪的對象落實到汪爾湘先生身上,當然如果落實在他身上,那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因為汪爾湘先生是這個作家村的創始人,是這里發展文學的基礎,采訪他,無可厚非??墒怯浾邲]有這樣做,記者要水母說兩句。水母一路上都在想著這個美麗的地方,這個抵達人類靈魂終結的地方。

水母進入廣州的時候就感覺到,由于海的出現,他感覺到這廣州就是天邊了,人如果進入天邊,那肯定是另外一種境界了。那么水母就沖這種感覺發表感慨了,他說,一來到樟城,就感覺天離我們挺近了,太陽離我們挺近了,還有那湛藍的大海離我們挺近了,我的心思一下就敞亮了。說后,在場的人員都鼓掌了!特別是汪爾湘先生,他說,這是一首好詩啊,有如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呢。

過后便是葉經理請吃飯,自然汪爾湘先生是沒有去,汪爾湘先生可不是為了表現矜持,而是為了給葉經理節約。這是水母分析出來的,你想啊,每一個作家過來,葉經理都會請客吃飯的,如果汪爾湘先生都參加,一方面是浪費他許多時間,另一方面也會給葉經理帶來不少的損失啊。

吃過飯,葉經理沒有送水母去賓館,而是叫了一個業務員送水母去賓館。這個業務員是一個女生,小巧玲瓏的,臉蛋也還受看。業務員的口才不錯,業務員把水母送到賓館,要水母好好休息,至于明天的行程由葉經理確定。業務員告訴水母,這個地方最好的旅游點,就是觀音山,也叫觀音廟。水母想,既然叫觀音山,那肯定是塑有觀音像的地方,觀音是救苦救難的菩薩,水母肯定會去跪拜觀音菩薩,因為水母一直沒有脫離苦海。水母說,好啊,明天我們先去拜觀音菩薩,然后呢,再去看另外的房子。業務員說,這個行程我還得先報告葉經理,然后與你聯系。水母說,好的。業務員走后,水母自己在賓館里住下了。

水母稍作休息,然后拿起筆寫他來樟城的所見所聞。水母給這篇隨筆或者散文命名為《樟城的天空》,然后他把樟城的生態環境與人文環境相結合,寫出了自己對樟城的感懷。水母沒有花多少時間就把這篇散文寫完了,水母反復進行修改,最后覺著不錯了,便去賓館大廳找相關的報紙,要么找《東莞日報》,實在不行,再找樟城的報紙。水母在大廳的報架上找到了《東莞日報》,也找到了樟城的報紙。水母為了便捷,便去樟城報社,水母去的不是時候,水母去樟城報社,只有兩個實習生在那兒值班,說是剛來的,說是對報紙要求的副刊不是挺熟,他們都是寫新聞的,所以他們拿到水母寫的散文無法判斷。但是他們接收了水母的散文稿紙。因為不是打印稿,因為是手寫,所以他們把水母的稿子進行復印。他們留用的是水母的復印件。周折了大半天,水母便回樟城海天賓館。水母覺著有些餓了,水母便去找吃的,水母問問大廳守柜臺的收銀員,看看這個地方哪兒有賣小吃的地方,收銀員說,你出門去朝東走一百米左右,就會有賣小吃的……

樟城的天氣,都十月末了,仍然溫暖,仍然可以只穿短袖T恤。水母一向喜歡紅色短袖T恤,喜慶!出得賓館,是有過一陣風,而且那陣風像是把人給卷起來似的,涼爽是肯定的,但是,水母感覺像犯危險,如果把人給卷跑了怎么辦?賓館門口竟然有一個書亭,書亭里賣有許多書、新出爐的雜志,有文學的、時尚的,還有黨報黨刊。水母無論在什么地方,什么城市,只要遇上書亭,就忘記了他應該做的事情。這書亭與水母見到的別的書亭不同的是,旁邊有一只木柵欄似的長椅子,你可以在書亭那兒順便取一本雜志或者圖書瞅上一段時間,風很快刮過去后,這兒又是平靜如水了,水母在那兒翻到一本《世界文學》,水母順便找了一個短篇閱讀起來,水母讀進去了,水母忘記肚子的事情了,也有不少人打這兒路過,路過的人也有從書亭里買報紙或雜志的,他們都來去匆匆,他們好像沒有時間坐下來仔細閱讀,也許吧,他們會拿回去仔細閱讀。水母的肚子打起架來骨碌碌叫,水母實在覺著餓了,便還了那本雜志。店主說,你不是南方人,水母說,對,我不是南方人,但又是南方人,我是西南人。店主說,哦,你喜歡這本《世界文學》嗎?水母說,隨便翻翻。店主說,那送給你,你不用還了。水母說,那我付錢。店主說,付什么錢呢,這本雜志早過期了。水母說,哦。于是水母謝過店主。店主說,客氣了。然后水母便去找小吃店,水母沿著收銀員指明的方向找到了小吃店。水母不喜歡人群,水母覺著人群太雜,太亂,叫他心里無法平靜,水母在小吃店要了一只烤魚,然后要了一瓶啤酒,拿回賓館去慢慢享用。時間如天空折騰的云朵,又如汩汩湍流的河水,一去不復返了。天黑了,樟城的路燈次第亮了。水母回到賓館,一邊打開電視,一邊慢慢用餐。用完餐,水母看了一個小品,便去洗澡。

水母洗罷澡,然后就躺在床上休息,水母一時難以入眠,水母就把行李包里的那本美國作家凱魯亞克的《在路上》翻出來看,水母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在看這本書,可是水母一直沒有整體地去看這部書,水母一直是斷斷續續地看這部書。水母沒有標書簽,因為水母一直都在針對每一部書思考一個問題,那就是這部書突出的是什么主題,水母只有斷斷續續地讀出了主題后,水母才會去認真地、仔細地、從頭到尾地閱讀這部書,現在水母拿到的這部《在路上》讀了一些細節,這些細節都寫得非常的漂亮,讓水母有一種愉悅感。自然這部書寫有許多性的細節,這些性的細節并不隱諱,而是非常地赤裸裸,性交的細節,并非像中國作家寫性的細節那么肉麻,仿佛變得抖朗,變得跟一個人的性情有關。水母并非沖著這個目標去閱讀她,而是朝著另一個思路去閱讀她,那就是因為凱魯亞克是屬于20世紀中葉垮掉的一代作家,水母就是打算怎么去研究“垮掉”這個詞語,垮掉到底表現在何處,體現的內容又將在何處。水母閱讀這部書從來就不想女人這個話題,水母閱讀這部書從來就是與社會、與政治相結合去考量這個問題。二十世紀中葉的美國也許就體現在這部書里。

可是水母一直沒有閱讀出這種社會、這種政治體制的東西出來。所以水母只能斷斷續續,只能東一篇西一篇地閱讀下去,但是這部書挺美,不知道是翻譯的水平挺好,還是著作者凱魯亞克的水平挺好。

水母就喜歡凱魯亞克的創作風格,水母感覺閱讀凱魯亞克的《在路上》,猶如在高級酒店海吃一頓大餐,那些美味佳肴油而不膩。那么凱魯亞克的創作風格就可定義為油而不膩了。

正在閱讀得津津有味的時候,水母的電話響了。是翠銀的電話,翠銀過問了水母許多問題,當然翠銀是出于對水母的安全著想,臨了,翠銀擔憂地表示,問水母是不是進入了傳銷。

所以,翠銀叫水母先不忙于放錢出去。水母說,哪里會呢,與我打交道的,不是作家就是記者,他們還進行了采訪,電視上都可能放出來,怎么可能是傳銷呢?翠銀說,我是大老粗,什么都不懂,但你不能先放錢出去。

天啊,水母手里只有五千塊錢,就是放出去,也傷不了什么。水母沒有多的錢,水母由于沒有多的錢,所以在樟城購房的事情,還寄托在同學、原同事泉水農行伍哥手里呢。

水母不能長久跟翠銀討論同一個問題,水母得打消翠銀的那個想法。水母說,我身上只有五千塊錢,還不知道在這里住多久,要吃要住,不花錢啊,哪里會有錢現在就放出去呢?翠銀說,我只是給你敲警鐘,放不放,由著你。

翠銀掛斷了電話。

水母的腦海里浮現出去農行貸款的事情……

水母與翠銀為錢的事爭執了半天。翠銀說,你到樟城購房寫作,你手里一個子兒沒有,拿屁來購房啊!水母被逼急了,說,開玩笑,你不拿錢,誰給你房子?我沒有錢,銀行都沒有錢嗎?翠銀不說話了。翠銀知道,水母在泉水縣城是有一定手腕的,許多事情,翠銀是難不了水母的。水母說,但你必須配合,你若不配合,肯定貸不了款。翠銀想了想,說,但我配合了,貸不了款怎么辦?水母說,如果你配合了,還貸不了款,我自認倒霉!翠銀說,那你就打消去樟城的念頭吧!水母說,行!

水母打電話給原來的同事現在的農行信貸部主任伍哥。伍哥接了水母的電話,伍哥毫不猶豫地答應水母,你到農行來吧!

于是水母就去農行找伍哥,伍哥正在接電話……

伍哥留著長發,伍哥與水母在大牛場教書的時候,就留著長發。伍哥是搞美術的,伍哥留長發就是為了印證他對美術、對藝術的忠貞不二。不知道后來伍哥是怎么跳槽到農行來的,就猶如水母當初是教數學的怎么跳槽到泉水文聯搞文學一個樣。仿佛搞藝術首先必須從發型上入手。伍哥向水母點點頭,并揮手示意水母找地方坐。然后伍哥將長發一甩,又接起電話來。伍哥在向對方說,嘿嘿嘿嘿,我還不是要你批準了,我才敢確定啊,你是領導嘞,領導說咋辦,就咋辦,對不對,嘿嘿嘿。

水母坐在伍哥辦公室的沙發上,伍哥坐在水母對面的沙發上。打完電話后,伍哥直入主題,你怎么想要貸款呢?

伍哥說罷便起身去給水母備茶水。水母看見伍哥的高檔飲水機,直接放水壺進去,按鍵燒水,然后將水壺取出來,摻水到放有茶葉的玻璃杯里,靜泡后遞給水母。期間水母回答伍哥的問題,說,我打算到樟城購房,沒錢,所以貸款。伍哥仿佛沉醉在剛才的電話之中,倏地,他回過神來,說,樟城在哪兒???水母說,東莞的一個縣級鎮。伍哥說,那么遠買房子??!水母說,是的。伍哥說,圖什么?水母說,那兒房價低是一回事兒,關鍵是那兒自發形成了作家村。

伍哥說,要大干一場啰!水母說,說不上,只是想找個清靜點的地方寫點東西而已。

伍哥說,那不錯,我支持你,工資抵押?水母說,工資抵押!伍哥說,那行,我們到信貸部去,因為有許多手續要履行。水母充滿信心地說,好的!于是伍哥把水母帶到信貸部,信貸部是一個胖胖的女生在辦理手續,她在案桌上翻閱著資料,挺顯然她是忙起的。伍哥上前去站在女生旁邊給女生打招呼,小李,忙著呢?小李便抬起頭,停頓了一下,說,伍哥?。∥楦缰钢刚f,這是瓦大作家,他準備貸點款,你給他處理一下。小李說,行!然后伍哥沖水母說,聽小李給你安排,然后伍哥又將長發一甩。水母說,好的,謝謝伍哥。然后伍哥沖小李笑笑,說,這家伙沒貸過款,小李給他指點指點。小李說,不要緊的,我會好好給他指點的,相信一點就破的,你坐嘛,伍哥!伍哥說,手上有業務,就不坐了,把他留給你。小李說,好的!于是伍哥叮囑水母,小李給你辦理。水母充滿信心地說,好的,于是水母順便坐在一把金屬椅子上,感覺是有些冰涼冰涼的,但還是可以坐。水母坐在金屬椅上,把頭靠著靠背,翹著二郎腿,水母把伍哥給他沏的茶端來了,水母一邊飲茶,一邊思考,他將會面臨小李哪些提問,針對于這些提問,他又將作何答復……

差不多過了半個小時,小李才把她手頭的業務忙完,回過頭端了一條凳子放在身邊,沖水母說,你過來吧。于是水母從沙發上立起身向小李走過去,小李用手向水母示意,說,坐這兒。水母就坐在她身邊,她問水母,請問老師貸款作何用?。克刚f,貸款來購房呢,我還沒有購房?。⌒±顚⑥k公桌上的一本資料放到那一大摞資料上,疊得整整齊齊后,朝水母笑笑說,首付嗎?水母說,是啊。小李說,打算在什么地方買房?水母覺得小李的提問讓水母很難回答,伍哥這樣問水母,水母還有把握說,買在東莞樟城。針對小李,水母不敢說,因為初次見面,彼此陌生,不知道她的心底,如果說出來貸款的事,小李一票否決怎么辦,于是水母支支吾吾地說,現在還沒有完全選定,他已經老大不小了,都快五十了,還沒有房子住呢。

水母盡量把他這種底層人的生活說得痛苦一些,水母希望這樣能喚起小李的同情,這樣一來,在貸款問題上少受些折磨。實際上,小李并沒有像拉家常一樣與水母說話,小李像記者似的提問,水母就像答記者問似的回答。小李問,你每月的工資是多少?水母說,兩千多。小李問,你愛人有工作嗎?水母說,沒有。小李問,幾個孩子?水母說,一個孩子。小李問,孩子在干什么?水母說,在讀大學。小李問,那你現在貸款購房后,拿什么來扶持孩子讀書呢?水母說,拿稿費。小李問,你有多少稿費?是固定的稿費,還是間斷的?水母說,平均每月有千把塊錢的稿費,當然不是固定的,有時多,有時少。小李說,那么加上工資,每月只有三千多塊吧?水母說,嗯!小李說,如果貸了款,你要知道每月都必須還貸的喲?水母說,我知道。小李一邊與水母說話,一邊根據水母的情況在電腦上打分。小李說了,必須要滿足75分才能貸款。結果根據水母的情況,關鍵是舊房子都沒有,那就打不上75分。只有50多分,這樣下來,完全沒有貸款的資格。小李向水母拋出一句話,你也看到了,我也沒有辦法。

水母心里急了,水母覺得自己打好的算盤完全落空了。水母上哪里去弄錢來買房子呢?水母急匆匆地跑伍哥那兒匯報小李給水母打分的情況和小李說水母不夠格貸款。伍哥說,是的,貸款之前是要詢問貸款者的情況,并打分,衡量還款的情況,這是不講人情的,只要達到這個標準,就放款,達不到這個標準,那是不能貸款的,這是政策。

水母說,那我怎么辦呢?伍哥把手上的業務放下了,并一邊像小李一樣問水母的情況,一邊給水母打分。有好多年沒有長時間與伍哥交談了,所以不知道伍哥對水母的情況了解得如何,當然水母也一樣,除了知道他在銀行工作外,別的,也是一概不知。伍哥并沒有告訴水母他評分的情況,伍哥只是吩咐水母,說,你的工資存折呢?水母說,沒帶來呢。伍哥看看手表,水母已經很久沒有用手表了,不過水母知道現在的人戴手表,完全是為了裝飾,沒想到伍哥還把它當真用。伍哥說,現在晚了,要下班了,你明天帶來好了。

水母說,那行。于是水母與他握了握手,便離開農行了。

水母還以為這個夜晚他會因小李的責難而睡不著覺呢,沒想到水母會站在小李的立場,從他的角度思考問題,便不知不覺睡著了。等到水母醒來,天已大亮,乍一看已經九點多了。水母習慣性地將手機打開,還準備小躺一會兒,手機響了。水母看見手機視頻上伍哥的名字,水母撳動接聽鍵接聽,伍哥說,你干嗎呢?怎么還沒把工資存折拿來?

哦,我馬上就來。雖然水母醒了,可是由于昨夜為貸款的事思考了大半夜,還很疲倦,所以水母一邊打著呵欠,一邊向伍哥說,并翻身起床。伍哥說,怎么了,還沒起床???水母生怕貸款的事搞黃便撒謊說,起床了,起床了,早起床了,我這就來,這就來。伍哥說,就是嘛,早一點來,手續多著呢。水母說,謝謝,我馬上就來,馬上就來。

伍哥說,好吧,我忙著呢。水母說,謝謝!伍哥說,不客氣。

水母起床后,用濕帕子相當于揩汗水一樣在臉上抹了一把,便拿著工資存折生怕農行的款全放完似的飛奔而去。

水母到農行時,伍哥正在與他同一辦公室的同事談論著什么,看得出來,不是很忙。伍哥見水母跑得滿頭大汗的,說,怎么的,跑著來的嗎?水母說,是啊。伍哥說,坐吧。水母沒有坐,水母把存折交給他。他接過存折,仔細打量著,他翻看著一月一月上賬的工資,其實每一月不僅僅那么一點工資,還存進去了稿費。他說,那兩千多是工資嗎?水母說,是的。他又說,可是你每個月的收入可有五六千啊,是什么款存在上面的,是稿費嗎?水母說,是?。∥楦缯f,那你對小李怎么說只有三千來塊錢呢?水母說,稿費這東西,不是自己所能左右的,如果我說多了,到頭來沒有那么多怎么辦?伍哥說,你怎么想得那么長遠呢?我們說的是現實,照你這樣說,其他貸款的人假定他犯錯誤,降工資了呢?所以以后的事,就不要想得那么長遠了。水母說,照伍哥這樣說,那倒是沒問題的。伍哥向同辦公室的同事笑笑說,文人就是這樣,太憨厚了。他的同事向水母挺溫和地說,只要是一個月正當收入,都算這個月的收入,收入與工資是兩回事。伍哥說,就是,要不那些經商的貸款怎么給他算,他又沒有固定工資,只能估算他每一月的收入。

水母說,哦。

伍哥在一張積分表上用一支鉛筆圈圈點點后,說,你這不就把積分打高了嗎,你不就有資格貸款了嗎?水母說,嗯!水母沒有在農行貸過款,所以,對農行的一些要求,也不清楚,最關鍵的是機械地認識收入的問題,認為所謂收入,就是指一個月的月工資,對額外收入不置可否。伍哥的同事沖伍哥說,可能他沒有在農行貸過款。伍哥說,是啊,平時他只用工資和稿費,沒有貸過款。水母保持沉默,原因是怕插話影響貸款。水母聽懂了伍哥說給他同事聽的話,似乎有意抬高水母的意思。伍哥的同事似乎滿有把握地說,你貸款沒問題的,你去小李那兒辦好手續就行了。是啊,在日常生活中,如果有人夸你,辦起事來肯定事半功倍。水母就是在伍哥的鼓勵下,通過了小李那關,而且小李特別強調,下次來的時候,必須把配偶帶來,包括所要的哪些證件復印件都開成單子遞給水母,并一再吩咐,這些是起碼要求,一樣也不能少。水母像得到皇帝的寵愛一樣,不斷地點頭哈腰,又不斷地保證說,這些證件,我有,我一定帶來。

十一

其實,水母是撒了謊,水母的結婚證還得補辦,提起結婚證,水母就頭痛。

水母整整熬了一夜,把在大牛場領結婚證的事情追憶了一遍又一遍,那些畫面或者細節在水母的腦海里也浮現了一遍又一遍。

還是水母在大牛場中學教民辦的時候,快結婚了,父親去找牛副鄉長,牛副鄉長與父親熟悉,牛副鄉長在水母家吃過飯。水母還能憶起那次吃飯的情境來著。

那是六月的傍晚,那是竹林灣的鄉親們正放活路晚餐的時候,牛副鄉長下隊走到水母家停下了,自然有父親的邀請成分。牛副鄉長說,今晚要在你家蹭晚飯了。父親說,能讓牛副鄉長在我們家蹭飯,那是我們家的榮幸。牛副鄉長說,什么榮幸,是災難吧,這年景大家都不是挺好,只是這肚子不爭氣,餓得咕咕叫。父親說,只要你不挑剔,飯還有得吃的。那晚,牛副鄉長吃上水母家白豆腐了,白豆腐可是黃豆磨成漿放鍋里燒熟,再用酸湯點成,很是美味。大家都喜歡,牛副鄉長更是喜愛有佳。牛副鄉長沒有嫌棄水母家那張小飯桌,牛副鄉長說,都是農村人,沒什么好嫌棄的,牛副鄉長趴在水母家那張小飯桌上,拼了命地夾白豆腐吃。牛副鄉長感慨道,這么好的白豆腐,有點老白干喝,就更是美味佳肴了。

父親便翻箱倒柜地找到了他記憶中的那半瓶老白干,牛副鄉長與父親對飲起來。半瓶老白干對飲結束,白豆腐也消耗不少,差不多酒足飯飽后,牛副鄉長拿著父親的手電筒回鄉里去了。

這次牛副鄉長與父親的友好,水母記在心間,這么多年來,回憶起結婚證,那一幕就會在腦海里浮現出來。

父親是怎么與牛副鄉長吵了起來,這是一件令人納悶的事情,牛副鄉長一氣之下,便不發結婚證給水母。水母知道父親非常委屈,可是有什么辦法呢,權力在人家手頭,那年月,法律就像一件破衣服,想起了穿一穿,想不起就當扔了丟了。那年牛副鄉長一點不念舊情。那年水母在大牛場中學教民辦,不管咋說,也是有職業的人。牛副鄉長是一個沒有遠見的人,牛副鄉長是看不見水母美好未來的人,所以盡管水母私下找過牛副鄉長,而且向他套近乎,說牛副鄉長好酒量??墒桥8编l長不領悟,牛副鄉長無動于衷。水母不得不提結婚證的事情,牛副鄉長說,領結婚證,找你父親去。

水母真想跟牛副鄉長發火,真想跟牛副鄉長打架。

父親說,有結婚證你要結婚,無結婚證,你也要結婚,人的一生,什么最重要,傳宗接代最重要,婚期已定,不可更改,就結了吧。水母有些戰戰兢兢,水母不得不戰戰兢兢地接受了父親所說的結婚。從此水母就與翠銀結婚了。

結過婚的生活,叫水母總是不安,尤其是有一段時間,水母看見文件了,那文件是大牛場中學校長到鎮里開會發來的。那文件校長沒有在會場上宣讀,校長覺著那么低檔的文件,根本就不值一提。水母也是偶爾從教導主任辦公室給偷看到的,那文件對水母一點不利,那文件主要是講到最近這一段時間,區里專門組織管理戶口的部門對未領取結婚證者進行清查,說是凡查到沒有結婚證者,作為非法同居處理。這就上綱上線了,這就可以對一些沒領到結婚證而又舉行婚禮的人大打出手了。

水母從九月份戰戰兢兢到十二月份,都沒有將政策落實到大牛場中學來,水母終日疑慮重重。好在辦理鹽證的時候,翠銀的戶口被村里邊的會計給變動到水母的戶口冊上來了,這仿佛有了說詞,可是水母轉念一想,人家可是要結婚證,而不是要戶口冊。這仿佛又會讓那些清查人員找到空子可鉆。

然而水母遇上的困難一點沒有泄露出去,連翠銀也蒙在鼓里。

快過年了,翠銀到鄉下去割了豬肉,那豬肉相當肥,算是肥得流油。

那個晚上,翠銀將肥肉煎豬油來著。

那是一只煤炭爐子,封閉的煤炭爐子,頂蓋揭開后,放鐵鍋上去煎豬油,煎著煎著,鐵鍋底漏油了,結果轟地一聲響,整個屋子燃燒起來了。那屋子值錢的東西太少了,但有一個高科技產品,那便是一只二十一英寸的彩色電視,水母救電視要緊,水母被嚇得渾身酥麻,水母沒力氣像平時一樣端電視,而是拉著電源線,像拖牛鼻子似地拖著電視機在地上打滾。水母看見整個屋子被煙霧罩住了,翠銀則趕快去廚房找水來,翠銀拎了一膠桶水來,仍然沒有淋熄那團熊熊燃燒的大火,后來是隔壁老師將他們家的水全部供應到這間小小的火爐屋,才大獲全勝地救下這場火災。

有人說,凡被火燒的家庭,后來都會飛黃騰達。叫什么來著,叫越燒越發呢。

可是后來,那清查隊的人一直沒有進入大牛場中學,估計是清查隊的人們深信大牛場中學的老師絕對不會犯不領證就結婚這樣低級的錯誤。所以清查隊的人一直未進入大牛場中學。

但是水母還是提心吊膽,還是多了一根弦,生怕哪個地方出毛病,問題是水母擔心那些人都是一些吃毛谷子的家伙,是一些不聽解釋的家伙。

其實水母知道“越燒越發”那句話沒有別的意義,那句話不過就是用來安慰安慰受害人。可是真的,那句話得到了應驗,水母從火燒火爐屋后不久,便調縣里去了。

這個時候,水母多了一個說法,那就是結婚證被那場大火給燒毀了。如果還有清查隊的來清查這件事情,水母就把這個內容編進去。

可是這次,這次人家是小李給你貸款需要這個內容,需要這個證件,指不定,你將這個證件辦好,貸到了款,允許你有更為輝煌的人生。水母這樣自我安慰。

所以水母與翠銀去辦結婚證。

那天,下著很大的雨,但是為了搶時間,水母必須與翠銀一起去結婚登記處把結婚證領來。水母知道這是一個歷史遺留問題,不會是拿著戶口冊和身份證就可以辦好的,肯定那里的大嫂會盤問水母與翠銀,可能會盤問得你心煩,讓你徹頭徹尾地放棄領結婚證。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沒有什么簡捷的路可走,你的人生就是布滿了荊棘、坎坷與苦惱。翠銀舉著傘,一路走一路與水母探討這個問題,說,能不能夠領到啊?

水母說,我也說不清楚,指不定能夠領到,指不定又不能夠領到。

翠銀說,你這是屁話!我要問你有沒有這個把握?水母說,誰有把握呢?就是真正的未婚夫妻,也難把握,有時候陰差陽錯就領到了,有時打翻筋斗也領不到……

翠銀說,我就是害怕呀。水母說,有什么好害怕的?翠銀說,害怕像你爸那次得罪牛副鄉長一樣,永遠領不到證啊。水母說,天空都變了,領個證對于現在也就不是什么難事兒,現在不都是電腦操作嗎?現在把身份證和戶口冊一報,照張像片就可以領證了。

水母是這么說,他可也沒有看見現在是怎么領證的。至于到底要經歷什么樣的過程,經歷什么樣的辦事人員,水母也是蒙在鼓里的,他又不是未卜先知的算命先生。

翠銀打著雨傘氣沖沖地一直往前走,天空像有人用機槍掃射得千瘡百孔總是沒東西補上一樣。翠銀也知道這就是黔地的氣候特點,可是她還是忍不住罵道,這個千刀剁的老天,總是像被人奪破了似的。水母沒有理翠銀,水母知道她不是針對天空在說話,她是針對結婚登記處在說話,說得具體一點,她是針對給水母留下后遺癥的牛副鄉長在說話。

因為別的事情,翠銀關心得很少,但是結婚證的問題,她很清楚,如果沒有領到結婚證,那你的婚姻只能是事實婚姻,得不到法律保障,沒有得到法律保障的婚姻是挺危險的婚姻。

水母來到婚姻登記處,水母見到了那里的七大姑八大姨和站在柜臺外等候的青年男女,當然水母也算看清楚了,中年甚至老年男女來這里登記結婚者大有人在。所以水母覺得水母補辦結婚證,也就沒什么好自責的。水母走攏去向與水母面熟的那個辦事員打招呼,說,我補辦結婚證。辦事員說,行,把你的戶口和身份證拿我。

翠銀跟在水母的后面,什么話也不說,水母知道她非常緊張,因為她擔心辦事員會從水母多年一起的戶口冊和相同地址的身份證上發現點什么破綻,比如水母們沒有領結婚證同居多年,甚至生了孩子,孩子都上大學了。如果辦事員刨根問底的話,水母們在牛副鄉長那兒沒有領到結婚證的問題就會暴露無遺。

水母把戶口冊和身份證一并遞給辦事員,辦事員的眼睛像掃描儀似的掃描了一眼水母們的身份證和戶口冊,然后把兩張身份證遞給水母,沖水母說,你把身份證拿到隔壁復印店復印來。

水母說,行。水母沖翠銀說,你就在這兒,我去把身份證復印來。翠銀從鼻孔里哼出一聲,嗯!水母回望一眼兩鬢斑白的翠銀,水母覺得他們都老了,所以,他們身上都體現不出當年到牛副鄉長那里領結婚證時的朝氣了,水母們體現出的是僵化與封閉。水母到復印店去復印身份證?;貋淼臅r候,水母看見翠銀正與水母相向而行,水母問她,怎么回事?她說,你站住,我有話跟你說。水母說,什么話,你說吧,難道你不想領結婚證了嗎?翠銀說,不是,是那老婆娘一直賊眉鼠眼地瞅我。水母說,哪個老婆娘?翠銀說,矮矮的那個。水母想起了,水母剛剛進婚姻登記處時,她也瞅過了,可是水母并沒有感覺到她有什么惡意。于是水母說,可能是她在什么地方見過你嘛,面熟,想與你說話。翠銀說,不是這樣,要是這樣,我也就不說了,那老婆娘像對我不滿意似的,看那形式,她總想尋機與我吵架一樣。

水母說,沒那么嚴重吧?翠銀說,嗯,硬是那樣的呢。水母說,不要緊的,我們不理她就行了,我們要的是結婚證,又不是要她老婆娘。翠銀說,道理倒是這樣。水母擔心這里面出什么岔子,水母說,沒事的,我們走吧。翠銀說,好吧,但是你還是要當心點啊,謹防那老婆娘看出我們的破綻。水母說,好的,沒事。其實水母在說這話時,心里沒底。雖然與水母面熟的辦事員,那個挺年輕的女人沒有難為水母,如果那個老婆娘要難為水母怎么辦?雖然對于翠銀來講,領結婚證代表他們的婚姻受法律保護,必須領,而對水母來講,它已經不是這個問題,它是要他能夠從農行貸到款的問題。

水母還是硬著頭皮與翠銀一起趕到婚姻登記處去。他們去的時候,婚姻登記處的那個老婆娘跟前圍滿了人,他們從這些人背后走過去。水母以為老婆娘的視線已經被那些圍著她的人給擋住了,沒想到,她卻叫那些人閃開一點,那些人聽話地閃開了,從中間留了一條縫隙,讓老婆娘的視線剛好打縫隙里穿過,盯住水母與翠銀,說,呃,你那天不是辦過了嗎?

翠銀沒有聽她的,水母也沒聽她的。水母與翠銀徑直往里面面熟的辦事員那兒走,老婆娘有些生氣了,說,跑什么呢?跑!水母沖老婆娘說,你說誰呢?老婆娘說,我說那個女的。水母說,那是翠銀,是我妻子。老婆娘說,什么翠銀,她不剛辦離婚手續嗎?怎么又辦離婚手續呢?翠銀聽那老婆娘說她辦了離婚手續,便氣不打一處來,說,你眼睛有問題嗎?我什么時候辦離婚手續啦?

我們是來補辦結婚證的,你認錯人了,她是我的妻子。水母打斷翠銀的話把兒沖老婆娘說。老婆娘愣怔片刻,又打量了一下翠銀說,晃眼瞧,真像那天那個女的,可能是我認錯人了,對不起!翠銀說,瞅又不瞅仔細,就哇哩哇啦亂吼!老婆娘說,對不起,是我眼力不好。

其他到婚姻登記處的人被老婆娘這一驚一乍弄得莫名其妙,都把目光放翠銀身上辨識,可是他們一點不清楚那天來辦離婚手續的是誰,所以也就不好斷定翠銀到底是來離婚,還是到這里來補辦結婚證的。翠銀打那些用目光辨識她的人強調,有什么好看的,我們是來補辦結婚證的。那些人犯不著與翠銀生氣,便把目光移開了。水母把翠銀叫過來,說,哎呀,不理他們就得了。翠銀還想上前去與老婆娘理論,水母說,算了,人家都道歉了,總不能得理不饒人吧!翠銀氣沖沖地過來了。水母把身份證復印件交給面熟的女人,面熟的女人沒有說什么,收下水母遞過去的復印件,開始在電腦里的一張表格上填了起來。填完后,面熟的女人向水母與翠銀說,交五十塊錢。翠銀從她那打皺的褲兜里搜索了半天,掏出一張打皺的百元鈔遞給面熟的女人。面熟的女人便打了一張發票遞給翠銀說,好,把相照了。分分鐘的事情,水母們把相照了。

十二

照過相后,一切的事情都由她們來完成了。最后道工序,也就是打印結婚證上的文字,由老婆娘完成。水母有些擔心老婆娘因為看不慣翠銀而無故拖延時間,可老婆娘心胸開闊,沒有計較翠銀,很快就打印出來,蓋上章,裝在一個紅盒子里,交在水母手頭說,收好啊,不能再遺失了。水母從鼻孔里哼出一聲,嗯!

水母把裝有結婚證紅盒子裝在一只塑料袋里,用右手指拎著,向在水母后面遲遲不肯走的翠銀說,走吧。翠銀說,走吧。

雨還在下,仿佛一天兩天就沒打算停下來。水母與翠銀各自打著一把傘剛剛起步走,有人在后面叫,喂,你們回來。

水母掉過頭看了一眼,水母以為是叫別的人,水母與翠銀繼續向前走。直到發出叫聲的人追上他們說,我叫你們站住。水母與翠銀才掉過頭說,原來你是叫我們啊。

那女人是與老婆娘一起的年輕女人,估計也是一個辦事員,但是水母與翠銀沒有看見她具體操作的什么。水母與翠銀站住了,水母說怎么了,那年輕女人說,你們的結婚證上有一點小瑕疵,需要回去處理一下。水母說,我看了,沒問題呀。年輕女人說,就那么一小點問題,改了就行了。

水母與翠銀由于才起步,所以沒走多遠,但是在回去的時候,水母與翠銀犯嘀咕,他們的腳步非常沉重,因為他們擔心是不是什么地方被老婆娘查出問題了。

特別是牛副鄉長,他只給水母們登記,一直不發結婚證書,后來水母曾做過無數次猜測,是不是再送他一瓶黃荊窖酒就解決問題呢?可是水母當時就沒有想到這一點……

水母向年輕女人說,好吧。翠銀說,沒有什么大問題,還回去干什么呢?年輕女人說,大姐,有時候看是很小的問題,現在好更改,今后就不一定好更改了。水母說,那是,我們還是回去改一下吧。

翠銀說,真是的,今天怎么那么倒霉呢,一開始那婆娘就說我是來離婚的,離她個頭??!年輕女人說,老大姐,你這樣說就不對了,你這是在罵人呢!水母對年輕女人說,這里面有一點誤會,沒事。然后水母向翠銀瞪了一眼,水母這是要告訴她總比在牛副鄉長那兒好啊,翠銀看出了水母的眼神,便很不情愿地跟水母、年輕女人一起回轉了。

年輕女人把從水母手頭拿來的結婚證交給老婆娘,水母以為事情鬧大了,肯定老婆娘把水母與翠銀領結婚證的事向他們單位管檔案的人匯報了,管檔案的人很快從電腦上查出了水母的情況。水母翠銀曾經登個記,可從未領過結婚證,原因是牛副鄉長那一關沒有過。水母向翠銀使了個眼色,翠銀與水母真是心有靈犀,她很著急,她恨不得一把從老婆娘的手頭奪過結婚證。老婆娘把從年輕女人手里得到的結婚證查看了一番后,沒有說什么,只在結婚證內頁的底部糾正了一個字,水母看見她把離婚的“離”字糾正成“結”字,再把結婚證遞給水母,并再一次道歉,說,對不起。

水母倒是沒什么,可是翠銀她可不放手了,噘著嘴,嘰哩咕嚕的嘮叨著說,真是的,怎么會那么粗心呢?你不會把你爸叫成你哥吧。面熟的女人與老婆娘隔了一道木墻壁,而且這道木墻壁鑿了一道孔,面熟的女人把她事先完成的資料完成后,要傳老婆娘手頭。她聽到了翠銀說了一些不利于團結的話,便補充說,大姐,不能這樣說,都有疏漏,很對不起,告訴你吧,大姐,因為現在結婚自由離婚也自由,不像過去,離個婚跟害一場大病似的,總是要糾纏個沒完沒了才結束,所以難免。但是大姐,你要相信,凡被她把結婚弄成離婚的夫婦,后來發展都很好,我相信大姐們發展也很好的。

翠銀沒說話了,看來她是被面熟的女人給說服了。

水母看見老婆娘的臉紅紙似的,當然也看出了她有大發雷霆的意思,便拽著翠銀說,走吧,沒事的。

然后向從那道孔里露出的面熟女人打聲招呼說,那我們走了。水母聽見面熟的女人說,對不起,希望你們寬宏大量。水母說,沒關系。

水母臨出門時打老婆娘瞅了一眼,那臉都繃緊了,似乎很生氣,但自己做錯了事,總是應該作一些讓步的,所以那喉頭里的話語總是硬硬地把臉都撐紅了。翠銀與水母從婚姻登記處出來的時候,她仍然滿腹牢騷,仍然不甘心,仍然想繼續找老婆娘的麻煩。

水母說,算了,人家都道歉了。

翠銀說,我還以為是她們找到了我們把柄,要翻陳年舊賬,沒想到老婆娘竟然把結婚寫成離婚了,成何體統,不行,我還是要去與老婆娘較量,要不然我會吃不好睡不好!說罷,她準備轉身去找老婆娘,水母一把拽住她說,你看看封面,封面不是結婚證嗎?

翠銀可不是鬧著玩的,翠銀是在用力掙脫,并說放開我,你沒看嗎?封面是沒用的,里面才是有用的,封面頂屁用啊,里面蓋章的東西才有用呢!

水母說,人家修都修改了,而且還蓋了章,你還要人家怎么樣?再說,剛才你罵人家,你沒見嗎?人家把臉都撐破了也沒還口,你到底還要怎么樣?可能是翠銀覺得水母說的有一定道理,便停止了下來,說,我就是不服,從我剛去那里,她就沒安好心的,最先就說我是去離婚的,結果真還把結婚當離婚了。

水母說,條件反射,因為她一直把你當那天離婚的女人了,所以她自覺不自覺地就寫成離婚了,而且又是左下角的小字出錯的,一般情況,看都看不見。

翠銀說,你怕她嗎?我可不怕她,大不了不領結婚證都行。

當然翠銀也不是不想領結婚證,而是覺得這樣挖苦人,她受不了??墒撬竻s不這樣想,原本領不領結婚證都沒關系,因為孩子都上大學了,就從事實婚姻的角度來說,這么老的事實婚姻了,再怎么說,也能夠行得通。可是水母覺得如果他們不領結婚證,那貸款的問題也就泡湯了。

翠銀把結婚證書從盒子里取出來,雙手捧著,仔細打量了片刻,紅紅的封面上印著鍍金的閃閃發光的結婚證三個字。翠銀想了想,仿佛想通了,便與水母一起回家。

十三

那是一個星期三的早晨,水母與翠銀一起去了農行找小李。水母才跨進信貸部辦公室,小李看見水母了,告訴水母,說,你那貸款出了點小問題……水母以為水母貸不到款了,水母心里急得像揣了一只小兔子,怦怦直跳,水母打斷小李的話把兒氣勢洶洶地說,你說什么?小李見水母急得滿頭大汗,說,你別急,沒什么大礙,只是你那身份證上的名字與原來注冊的存折名字不吻合,我們正往市農行申請呢。水母說,我正鉗起螃蟹要火燒呢,我想趁國慶節去樟城看房子啊。小李一邊把水母的那本被她翻得爛熟的資料拿出來,一邊說,你什么時候去呀?水母說,如果能夠馬上搞到錢的話,馬上就去。小李說,一時可能不行……

水母說,為什么?小李說,因為你們申請后,還要市農行給你把名字改過來才行,至少可能要花兩個周。水母說,那其他手續有問題嗎?小李說,其他手續沒有問題,只要把原來存折上的名字刪去就成。水母說,那你保證兩個周我能拿到錢嗎?小李說,應該沒有問題,你先在其它地方借點錢去樟城,確定下來,再回來拿錢,應該沒問題。水母說,如果事先去借點錢,到時候能夠拿到錢,那倒沒問題,可是我擔心我去借一些賬后,又貸不到款,我拿什么還呢?小李說,不存在。

水母與小李沒有多說什么,水母只給小李打了個比方,水母說,假如我現在借錢到樟城去,當我回來的時候,你這里一定為我辦好了貸款嗎?小李說,那看你什么時候去,什么時候回來?水母屈指算了一下,說,現在是九月二十三號,我現在借錢,如果我在十月二號左右去,一個周后回來,你認為能夠給我辦好嗎?小李說,應該沒有問題。

水母相信小李,但水母還得給小李再三叮囑,絕對不能誤火啊,如果誤火了,我可擔待不起呢。小李說,放心,絕對不會誤火的,你放心去吧,啊。

水母說,好吧。于是水母與翠銀便從小李的辦公室走出來。

十四

翠銀的來電讓水母不由得不考慮傳銷。水母聽說過傳銷,那是水母堂弟,水母堂弟進過傳銷,水母堂弟講起過這件事情——那是上世紀九十年代末,那是堂弟在廣東打工的時候,林大出雜木,由于廣東太大了,所以什么人都有。堂弟原本在廣東一家廠子里干得好好的,突然一個朋友拉他去賺錢,說是只要上交兩千塊錢,就可以獲得兩萬或者二十萬塊錢。堂弟問他,可靠嗎?不能讓兩千塊錢拿出去打水漂了???朋友說,沒有問題,朋友還把他手里的錢展示給堂弟看,堂弟看了,少說也是三四萬。那時候,手里要能夠藏個三四萬,那可是不小的數目啊,堂弟便帽兒都熱掉了。堂弟不加思索地進了朋友那里,便再也鉆不出來了,進了朋友那里,堂弟才知道那可是一個組織,這個組織封鎖得非常嚴密。進去后,有一個老師在那兒上課,其實那個老師是在給堂弟們洗腦,堂弟進去后,并沒有賺到錢,而是翻來覆去地要堂弟發展新會員,說是他們在推銷什么產品,說是產品是化妝品??墒翘玫芤恢睕]有看見化妝品在哪里,就是叫會員們在一間暗無天日的屋子里唱歌跳舞,那舞姿非常地齷齪,身子彎曲著,一會兒要往這邊倒,一會兒要往那邊倒。

堂弟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從這恐怖的環境中脫離出來,堂弟沒有發展新會員,堂弟是叫大伯從家里寄了一萬塊錢,才脫離出來了。所以堂弟在講起這件事情的時候,眼睛都潮濕了。那是什么時候,現在是什么時候,那是上世紀的事情,是二十世紀的事情,現在都翻篇了,現在可是二十一世紀了。現在可是太平盛世了,傳銷那一老掉牙的東西早被人識破了。

再說,與作家們打交道,與正規的房產商打交道,還有電視臺記者呢,怎么可能與傳銷相比較呢?翠銀又沒有作出生死強調,水母便不再考慮了。

水母考慮第二天去觀音山的事情,他的腦海里一直構思著觀音山的模樣。轉過來,水母覺著那種構思也是枉然,因為明天就要去了,何必花那心思去構思呢?

樟城海天賓館的屋子比較開闊,里面的陳設雖然不多,可是都實用,像鞋柜呀,像晾衣架呀,像電視機呀,洗漱的地方以及配套的廁所也是相當敞亮的。水母聽北京一導師講到過在西方國家,他們每一個家庭都是這樣,什么都可以不講究,可是衛生間卻特別講究,特別敞亮……

海天賓館學習了西方國家的這一優點??墒遣恢朗鞘裁丛?,水母又回到傳銷這個問題上來了。

十五

水母想到傳銷,便又想到翠銀。翠銀斗大的字不識一個,咋會想到傳銷上去呢,水母不想傷大腦,水母直接打電話問。翠銀說,打電話干嗎?水母說,你是在哪里弄到傳銷這個詞兒的?翠銀說,我雖然不認字兒,可還不允許我聽字兒,他二叔在擔心你呢,說哪有廣東那面的房子那么便宜的,不可能,是不是搞傳銷的,我就聽來這個詞兒了。水母的腦海里浮現出二弟來著,他跟水母的模樣相像,所以,如果哪一天水母過去了,離世了,見到二弟就是見到水母了。也是國字型臉,也是愁眉苦臉的,也是沒有開懷過。二弟這樣說,仿佛是為水母好,但水母也是有識別能力的人,再怎么說,也會識別出傳銷來著,他什么當都可能上,少斤缺兩的當他經常上,可傳銷的當他堅決不會上,二弟是想多了。

二弟在想一些問題,二弟擔心水母真在樟城購房寫作,而且今后真寫出了名堂,那二弟手里賺得的那幾個錢也就算不上什么了。二弟甚至有些慌亂了。二弟原以為水母弄文學是會窮一輩子的,如果水母窮一輩子,那二弟及家人就會仇視他一輩子?,F在的話,假如水母在樟城發了,豈不讓他難堪嗎,所以二弟應該竭力阻止。

水母沒有把精力放在翠銀身上,水母把精力放在二弟身上。不過水母轉念一想又覺著二弟不過順口說說,并不代表他的心聲!水母便回憶一下,他到樟城來后,從樟城朋友的一些表現和跡象上表明,樟城朋友并沒有傳銷的半點舉動,水母折騰了大半夜才睡著了。水母睡著后,竟然做起夢來,水母都有好久沒有做夢了,水母夢得最多的還是釣魚,水母要過一條河,一條水母從未見過的大河,河床挺寬挺寬,仿佛一眼望不到邊一樣。河里的水真還翻江倒海呢,河里的魚呢,起飛的起飛了,沉沒的沉沒了,也有一朵云倒影在河底翱翔,飄舞,仿佛幸福得露出笑臉。

水母正夢見自己起飛的時候,電話響了,是葉經理的業務員打來的電話,她說她是小蘇。水母還沒有睡醒呢,關鍵是那個夢還沒有做完呢。

小蘇說,瓦老師起床了嗎?水母說,還沒呢。小蘇說,哦,我也剛起床,葉經理說了,行程問題由你說了算,她不會給你安排行程,但是你想好了,還得給我講一聲,我負責開車接送。水母說,好!今早我們就去觀音山吧。小蘇說,好!那你起床洗漱后我們吃早餐,然后就去觀音山。水母說,好!你到海天來,我們去小吃店吃早餐。小蘇說,行!

水母刷牙、洗臉,又對著鏡子照自己的頭發和臉,照照那紅T恤,覺著雖然那張臉是愁眉苦臉的,但在各方面的映襯下,還是滿帥的。

小蘇剛好到點就開車到海天來了。水母與小蘇吃過早餐,水母喜歡看小蘇那張圓圓的小臉,小蘇的鼻翼挺好看,像兩道小括符。小蘇說,瓦老師看我的臉沒洗好嗎?水母說,沒有,我是看你非常漂亮。小蘇說,瓦老師開玩笑了,我算漂亮的話,那些真正漂亮的女生又算什么呢?水母說,沒有真正漂亮一說,各自有各自的眼光而已。小蘇與水母便一起哈哈笑了。水母與小蘇在快樂中吃過早餐,便出發了。

水母與小蘇折騰了又折騰,終于登上觀音山了,的確如水母預想的一樣,在觀音山頂有觀音菩薩的塑像。仰望起來,觀音塑像容顏慈祥,兩眼笑瞇瞇的,仿佛在告訴人們,一切都不是問題,問題是你可不要把問題夸大了,你要藐視問題,一切問題,都會在你的行動中消失的。

親臨塑像,觀音塑在塔座上,塔座安排得像一只大大的簸箕,觀音盤坐在簸箕中央,觀音穿著的還是那件絢白的衫子,四周有空置的地方。其實老遠就可見觀音圣像了,只是仰望到直插云霄的圣母巨照。小蘇告訴水母一個觀音山的景觀,那便是有若干的鴿子來到觀音塔座閑置地上落座,圍繞著觀音圣像轉動,有的去了,有的來了,像趕集似的,你來我往。

水母仔細觀察,的確如此。水母先參拜圣母觀音,然后才去旁邊的廟宇那兒買些香蠟紙燭,去香爐那兒點燃插上并敬拜。小蘇也做了這些儀式。下山來的時候,有一個摩崖石刻,是涂染的紅色油漆,那字也就非常明朗了,是一個“佛”字。水母要站在那兒照相留影,小蘇就給水母照相留影。

下山后,水母突然覺著內心空落落的,好像失去了許多東西。小蘇一邊開車,一邊與水母閑聊,水母就把昨夜的那個夢說出來,要小蘇給他分析。小蘇說,老師也信夢啊。水母說,咋不信夢呢,夢就是命運的一種呢。小蘇說,我可分析不了夢呢,待會兒回賓館后,找一本周公解夢翻翻。水母說,好??!

水母與小蘇下山。中午飯是在觀音山腳下水母請小蘇,可小蘇堅持要付錢,水母死活不準,水母付了。

吃過中午飯便回轉,回轉后又到昨天看見的那口湖周圍走了走。這可都是水母安排的。小蘇沒有問水母的家庭情況,小蘇只是問了問,老師來樟城有何感想。水母說,要說感想,可有許多感想,你要我一下說出來,可難以表達。小蘇說,那也是。又來一陣風了,把小蘇的連衣裙蕩漾起來了。小蘇問水母,老師覺著這里的氣候如何?水母說,挺不錯。小蘇是一個不愛多說話的女孩,小蘇提的問題,都比較簡單,水母覺著他應該提出一個問題來讓小蘇回答。水母說,小蘇結婚了嗎?小蘇說,你說呢,老師!仿佛又把問題拉回來了。水母說,我覺著你還未結婚呢。小蘇說,孩子都兩歲了,老師!水母說,看不出啊。小蘇嘿嘿發笑,說,真的嗎?水母說,是?。?/p>

正在這里,風起云涌了,仿佛要來一場大雨了。的確來雨了,的確來雨挺猛烈的,當然在這樣的氣溫掩映下,并不表現得有幾分冷卻,而是正好降了降溫……

水母與小蘇便回轉了,水母與小蘇來到海天賓館停車場。小蘇去取車。水母跟小蘇說,今天就休息了,明天再去看房吧!小蘇說,葉經理說了,她不會給你安排時間的,你的時間你作主。水母跟小蘇說,要不要去海天賓館?小蘇說,老師,我就不去了,你自個兒回去休息。水母說,好!于是小蘇就與水母就分手了。水母看見小蘇開著面包車在回公司的路上屁顛屁顛地跑,水母覺著小蘇這女孩真可愛。如果放在三弟妹的眼里,水母將又是何等的越軌了。

水母去了賓館,小蘇回了公司。水母躺在床上,水母心想美美睡上一覺,可是水母有遺憾了,水母在觀音山咋就沒有向佛或者觀音菩薩祈禱或者許愿呢。他應該向觀音菩薩告白,他是多么崇尚樟城這個地方啊,他希望能在這兒購房寫作,他的愿望是真誠的。可是他沒有,他在觀音面前作揖的時候,頭腦是模糊的,是想不出東西來的。這會兒想出東西來了,但是已經晚了,太晚了。

十六

水母的腦海里種下了心魔,那就是“傳銷”這個辭藻。水母要與這個辭藻作斗爭。水母一向是內心容易動搖的人。水母肯定陷入沉思狀態。水母要從那個辭藻中掙脫出來,談何容易?正在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汪爾湘先生打電話來了,他說,晚上六點半的時候,他會開車來接水母一道進晚餐,見見文化站的程汀同志。水母覺著汪爾湘先生是多么正派的人物啊,倘若水母到樟城來,見不到一個文化界的官員,那水母的樟城之行,或者購房寫作也是虛妄的,也是不栽根的。這仿佛確定了水母真的不虛此行。水母當仁不讓地答應了。當然汪爾湘先生并沒有提到別的人,這是水母出自內心非常高興的事情。水母得給浪子打個電話表示感謝。浪子說,要不要找作家出來請你吃一頓飯什么的,或者點幾樣烤肉,烤魚、烤蝦也行,同時那么點幾瓶啤酒,哦,我忘了,我們一起的時候,并不喝啤酒,我們一直喝白酒,那么你到底喝不喝啤的?水母說,不用了,今天汪爾湘先生已經安排了,我挺滿意,因為要見文化站的領導。浪子說,那好,改天吧,改天我給作家們打電話。水母回答,好的!于是水母急匆匆地掛斷了電話,是因為三弟打來電話了,電話視頻上有顯示。剛好水母掛斷電話,三弟打進來了。三弟與水母的通話往往是綿長的,甚而會挖掘他們小時候的一些舊事,一些竹林灣或竹林灣附近的舊事,亦稱往事??墒沁@次三弟非常簡捷,他仿佛笑嘻嘻地輕描淡寫地說,大哥在哪兒呢?水母回答,樟城!三弟說,你在樟城干嗎?水母感覺到三弟是早知道水母在樟城,甚至知道水母來樟城干什么了。水母說,有一個打算,在樟城了解一下,想在這兒購房寫作。三弟又笑嘻嘻地輕描淡寫地說,跑那么遠去購房寫作啊,我打聽了,小心啰,聽說樟城這個地方以前是傳銷窩窩哩。水母說哪里得什么傳銷呢,都是文化界的朋友在聯系。三弟便懶洋洋地說,我只是提醒,我問過在樟城打工的朋友,他們都說,那里的人野蠻呢,那里的人專吃人的心肝或者活猴的腦髓呢,將猴的活鮮鮮的頭顱打開,用勺子舀里面的腦髓當下酒菜呢。

水母覺著這全是謠言、誣蔑,哪里有這些現象呢?但是水母只能把握現在,他可把握不了從前。水母也笑嘻嘻地回答,那可能是原始社會或者山頂洞人時期吧。三弟又懶洋洋地說,我是提醒提醒,免得上當受騙……

水母說,放心,這點意識還是有的。三弟便急切地說,那好吧,我也忙,有時間再聊。水母說,好!

于是不知道是三弟先掛斷電話還是水母先掛斷電話,總之是掛斷電話了。這天中途,水母完全可以忽略不計,原因是,水母還是被那心魔困擾著,什么事情也干不了。他就躺在床上焦躁不安,他甚至在想,今晚的聚餐要不要去。

他再一次拿起凱魯亞克的《在路上》,可他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晚上六點半鐘的時候,汪爾湘先生準時打電話給水母了,說他的車馬上就到海天賓館了,要水母作好準備下樓。汪爾湘先生給水母講過了,要水母將他出版的作品和發表的作品拿到會餐的地方去,可能陳汀同志會看看的。當然陳汀同志什么水平,水母是把握不了,也無須把握。水母回答汪爾湘先生說,好的!水母的心魔一下子就被汪爾湘先生的電話給掩蓋了似的,也許這個時候,汪爾湘先生的來電正處理了水母的心魔,也許那將是暫時的,那將是過眼云煙,也許那心魔會卷土重來。

汪爾湘先生的車上還坐有人,是一個女士,汪爾湘先生介紹說,這是我夫人黎素英同志。黎素英,水母在網上搜索了,黎素英也是一位作家,而且是樟城文化站的副主任。黎素英便與水母打招呼,你好瓦老師。黎素英的語氣來得挺謹慎。水母說,你好黎主任。于是水母將那只紙袋子放在后排座位上,自己坐在后排另一座位上。汪爾湘先生說,坐好了吧。水母說,坐好了。一路上,水母沒有多少話要說,原因還是被那心魔給困擾著。倒是汪爾湘先生說,看兄弟像有什么情緒呢?水母生怕因為心魔的事惹惱了汪爾湘先生,便搶著說,沒什么情緒,真的,沒什么情緒。

汪爾湘先生說,沒情緒就好,咱們今晚好好喝幾杯,我駕駛員都帶來了。

水母說,哦,好的,好的!

那天晚上用餐的酒店叫什么名字,水母也不清楚,水母是隨著汪爾湘先生與黎素英主任一起去的,所以水母只顧跟在他們屁股后面往酒店走,沒來得及過問這酒店的名字。那天晚上,水母與汪爾湘先生、黎素英主任到后,汪爾湘先生又去接了一趟人,汪爾湘先生去接的人是一個大人物,是曾經做過國民黨高官的秘書的大人物,說是解放過后,他那大人物也就做不成了,他被人民政府給囚禁了,后來又放出來了,后來說是沒有人收留他了,他就跑香港去了。

改革開放后,從香港到大陸與從大陸到香港,就當走外婆家似的方便,他便來到樟城購房寫作。

他說他在香港沒做別的事情,他就給一家報紙寫有關他跟當時的大官做秘書時的所見所聞,他說報紙給他做專欄,他說他就靠這個專欄生活,他一生沒有過真正意義上的結婚,他現在的妻子是他在人生半道上結識的,他現在的妻子的任務就是把老爺子照顧好,照顧好他的飲食起居。老爺子已經九十三歲了,可是言談舉止卻相當于一個六七十歲的老人,聲音洪亮,談吐清楚,他的夫人已經六七十歲了,可卻依然風韻猶存,給人的感受是和和氣氣的,不過很少說話,只有老爺子滔滔不絕地說話。

水母給大人物拍了許多照,但汪爾湘先生沒有向水母透露老爺子叫什么名字,水母也沒有打聽。汪爾湘先生只顧叫老爺子,一邊給老爺子沏茶水,一邊又要老爺子描述他的生活、生命與生存。

在老爺子的面前,無論汪爾湘先生也好,還是黎副主任也好,都會自慚形穢,都顯得挺渺小,都顯得大姑娘吃月米酒,只有她們的席坐,沒有她們的話說。

水母與黎素英主任坐得挺近,水母與黎素英主任只顧豎著耳朵聆聽,沒有他們說話的機會。

估計程汀主任是挺忙,所以這么久都還沒有到來。汪爾湘先生已經給他打了好幾次電話了,仿佛都在說,在路上。

程主任到的時候,老爺子已經將他的人生描述了一大半了。程主任說,不好意思,讓你們久等了,都打算出門了,鎮長又來辦公室了,沒辦法,就那樣子,鎮長來了,你可不得不接待。汪爾湘先生說,可以理解,可以理解,沒事兒,沒事兒,下面的任務就是叫服務生上菜。

程汀主任有些不大滿意,因為都是老爺子在說話,原本他們是想對水母的情況進行了解,水母趁老爺子說話的時候,將其帶來的文學雜志和水母出版的書籍都提交給程汀主任,程汀主任在老爺子的激情澎湃或者澎湃激情之中,根本沒心思看看水母的杰作。

那晚,程汀主任告訴水母,說,你上電視了。

水母真有些心潮澎湃了,水母非常地激動,水母在泉水的時候,除非是旅游大會有時候邀請水母去參加,水母還可以在電視里一晃而過,那是打的群眾性的大鏡頭,偶爾會有水母的影子出現,可是那樣的大會多半都是把鏡頭對準領導們的,除非讓領導們把癮過足了差不多,否則輪不上你。所以水母們在電視上,你如果不小心翼翼地查看或者專心致志地查看,否則你是看不見的,前面有過這方面的事例,說明泉水電視臺多半都是為領導安排的,配角們也是為了突出主角而已,這一下,水母上電視了,這一下,水母在樟城似乎火了一把。

水母哪里有心思吃飯呢,就搶了幾夾菜吃,可是在搶這幾夾菜的時候,汪爾湘先生有些不滿意。汪爾湘先生雖然嘴巴沒有說,但是他的表情已經告訴水母,哪能會在老爺子的面前表現得這么輕浮這么草率呢?甚至汪爾湘先生已經有些懷疑水母是不是作家。

原本按照汪爾湘先生與老爺子的意思,肯定還會在桌子上聊他個通天大亮的,可是由于汪爾湘先生的妻子黎素英早已不想在這里綿纏下去了,黎素英在汪爾湘先生的耳邊嘀咕好幾次了,所以汪爾湘先生才想法把老爺子的車剎住了,當然還得合情合理,否則如果有破綻,老爺子是會發脾氣的。老爺子是經過大風大浪的人,老爺子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你不看他那么大年紀了,要講起精神來,百分之百取勝。

剎住車了,還不能馬上散席,如果馬上散席的話,老爺子照樣會發現破綻,所以說汪爾湘先生還得巧妙地嚷道,大家吃菜,大家吃菜,你看這桌子的菜多美呀,再不吃,我的味覺都要崩出來了。

老爺子說,好的,好的,多吃菜,多吃菜。

于是坐在老爺子旁邊的阿姨便夾了一夾菜放在老爺子的碗里。看得出老爺子年紀已大,那牙肯定是不觀火了,所以將那一塊肉給放進嘴里慢慢折騰,折騰了大天,仿佛咀嚼了一下味道又返回到地板上了,充分顯示這種舉措才是老爺子的真實寫照。老爺子折騰夠了,就提出要喝水,喝過水后,老爺子提出要回家。這是多么慶幸的事情啊,老爺子提出回家了。于是散席了,于是程汀主任將杯子里的酒一飲而盡,也提出散席。

程汀提出散席后,忙于回家,便把水母丟給他的雜志和圖書都扔下了,水母有些失望,水母覺著程汀主任看不起他,但是黎素英卻把它揀起來。黎素英說,她明天上班的時候,把它帶到辦公室去。

老爺子夫婦倆是怎么來的,又怎么回去的,水母不知道,汪爾湘先生是喝過酒了,肯定不能開車,但是黎素英是沒有送他倆回去。黎素英把水母送回海天賓館,黎素英告訴水母,說,你的文件我會交給我們程汀主任的,我相信他會認真拜讀的,肯定我也會認真拜讀。水母說,謝謝。然后又與汪爾湘先生握手,汪爾湘先生與水母都沒有喝多少酒,他們都心中明白,水母因為夾菜的事情讓汪爾湘先生不高興,水母打內心深處有些尷尬,而且也有些許歉意,但仿佛在這種場合不方便說下去,所以水母就記在心里,待有時機,他會向汪爾湘先生道歉。汪爾湘先生說,明天還去看房子嗎?水母說,還去。汪爾湘先生說,那就好,來樟城的目的明確了,事情就要辦好,再見——水母說,再見——水母下車了,黎素英說,瓦老師好好休息。

水母說,謝謝。

十七

水母進了海天賓館,水母刷了牙,又簡單洗了個澡,便打開電視,水母迫于看見自己在電視上的畫面,無論什么形象,都是水母自己的,但是他相信那些不良的形象肯定不會播出來的。水母調到樟城電視臺,那些小的電視臺主要是播新聞,滾動式的播出。現在看不見水母的形象,第二遍可以看見。水母打開樟城電視臺的時候,已經是播最后一個新聞了,那是他們鎮長在某企業里調研,那是一個生產果汁漿的企業,鎮長的容貌挺忠厚,一看就是一個做實事的人。接下來,又重播新聞內容,播到第三個新聞的時候,就出現水母了,水母的容貌表現得不那么樂觀,看上去一臉焦慮,或者說,愁眉苦臉,不過水母明白,水母今生今世就這副愁容,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夠改變他的這副愁容,變成笑逐顏開或者喜形于色。

那背景相當不錯,是在汪爾湘先生的涼臺上舉行的采訪,那鏡頭一下就觸擊到那湖水,那湛藍的湖水,那碧波蕩漾的湖水,還有湖水上面的那一片樹林,那片蔥郁的樹林,水母依靠著這一片樹林,表達了在他內心深處寫出的那首詩:一來到樟城,就感覺天離我們挺近了,太陽離我們挺近了,還有那湛藍的大海離我們挺近了,我的心思一下就敞亮了。

水母高興,水母唯一覺著不美的就是他的表情,不知道在別人的眼里會怎么樣,是一種穩重的表現呢,還是一種沉重的表現……水母完全可以不管了,就是要管,也無濟于事了。千人百眾的,他們去判斷吧。

剛剛采訪水母的這段新聞過去,電話來了,還是翠銀的電話,首先問他在干嗎?然后就是補充說,有可能水母是進入傳銷了。然后便是兒子的電話打進來了,兒子要水母立即馬上買車票回泉水,否則他明天就會趕到樟城來。

兒子在渝城讀大學,兒子是請不了假的,但是如果兒子強行來樟城,那代價就大了去了。兒子沒有定論傳銷的事情,兒子定論如果水母再在樟城,將會被傳銷分子綁架,他今后可能就見不了水母了。這可能是兒子一生最大的傷痛,所以兒子再三強調叫水母務必在明天買好車票,返回泉水。

水母一點緩沖的余地都沒有,兒子就掛斷電話了。水母的心里明鏡兒似的,水母知道這里是沒有傳銷的,至少自己是沒有陷入傳銷的。二弟知道水母這一生最心痛的就是他兒子,如果有對他兒子不利的事情,他是堅決不會做的,水母目前要做的就是如何下載得了這則新聞,這則新聞讓兒子看了,他就不會錯誤地對待這件事情了。但是兒子的命令水母一點都不敢違抗的,如果違抗,他擔心兒子會在學校做出一些不良的事情來,所以水母答應了兒子返回泉水的事情。

關鍵是兒子來過電話后,明英打來電話了,明英她怎么會知道水母在樟城來了呢?明英是翠銀的好朋友,明英是水母在大牛場教書的時候一個老師的家屬。翠銀跟明英非常要好,翠銀沒幾個同性好朋友,明英算她一個,水母也覺著翠銀跟明英交朋友是好事兒,因為水母也有幾絲喜歡明英,覺著她那人爽直。明英的電話直截了當地告訴水母,根據她得到的可靠情況,水母有些陷入傳銷的征兆,所以希望水母從這傳銷的窩子里撤出,但必須機靈一點,謹防出現生命危險。水母想跟明英解釋,可是他想過了,解釋也要有依據,解釋也必須能夠直接地面對面地進行解釋,所以水母覺著沒必要在電話上做出解釋,所以水母說,知道了,謝謝!

水母在海天賓館的電腦上仔細搜索,看看能不能夠從網絡里面搜索出樟城電視臺采訪水母的那一段新聞,水母沒有搜到那則新聞,估計那則新聞還沒有來得及上網絡。因為水母還搜索不出那則新聞,所以水母就沒有依據來證明他沒有落入傳銷,從而水母也沒有必要來費口舌來與他們解釋??墒侨軄黼娫捔?,三弟的語氣就不像前面的語氣那么溫柔,三弟的語氣來得生硬,三弟說,大哥,你真是進入傳銷了,如果你不采取果斷措施從中解脫出來,那你這一生就算完了。水母說,誰說我進入傳銷了?三弟說,我打聽過了,那年妹夫被套進傳銷就是這種款式,如果你再不采取措施回泉水來,你真完了,你就無法脫身了,知不知道?我建議你明天就買好車票回泉水來好不好!三弟這哪里是建議,三弟可是命令。水母自然是不服,但是不服歸不服,水母還是經不起家人及朋友的狂轟濫炸。這一點上,水母認為他就是對的,也不想在這里進行反駁,說明水母在這方面是軟弱的,是沒有個性的,雖然水母的主張是正確的,水母決定明天買票回泉水。

水母回泉水有兩層意思:第一層意思是面對面跟翠銀解釋清楚,讓翠銀去跟二弟解釋,最好是能夠從網絡里面調出樟城電視臺采訪水母的新聞,讓他們知道樟城政府對作家們在樟城購房的態度,樟城電視臺可是樟城政府給開辦的,可不是個體開辦的呢;另一層是實際上他不用再看房子了,就汪爾湘先生那棟樓的七樓那套房子,水母就已經看好了,他這是回泉水農行去辦好貸款,再返回樟城交錢購房。

因為水母很快就要回樟城來,所以水母沒必要向汪爾湘先生和黎素英,還有那個程汀打招呼了。水母黑毛豬兒越染越黑,從而讓他們對水母產生懷疑,怎么突然來了,又回去了,是不是他們什么地方做得不好?人家客客氣氣地招待你,反而好心當著驢肝肺了。不管咋說,水母回泉水后,必須把錢帶來,然后再次見面的時候,有理可說,就不再尷尬了,人家說有錢使得鬼推磨,手里沒錢,再會說話也沒意義。別人會信你嗎,別人會認為你可是騙吃騙喝呢。

不過,這個夜晚,水母是一絲一毫都沒有睡踏實,水母擔心的是,如果從網上搜索不出來,而真實的狀況也是水母匯報的狀況,怎么證明呢,怎么說服呢?水母想到,他不是回去了嗎,他不是相信他們那番苦口婆心的勸說了嗎?在穩定了家人后,如果能夠從網上搜索出來,那就將搜索出來把網址交給說水母中了傳銷的人看,看看水母是不是真正進入傳銷了,看看樟城政府對自發形成作家村有多重視啊——水母想到這兒的時候,那心底自然就寬了,就融了。

從而水母也就能夠睡著了,水母一直睡到早上八點鐘的時候醒了。

他并非睡到自然醒的,他是被另一個電話打過來給吵醒的,那便是小蘇。小蘇問水母今天有沒有安排?水母說,昨天晚上他喝多了酒,他頭有些痛,不打算安排了。小蘇說,哦——水母試幾次,想告訴小蘇,他打算今天回泉水了,可是他卻沒有那個勇氣,因為他已經在腦海里確定他在短時間內會返回樟城,攜上資金再談購房的事,空口說空話,一點意思都沒有。

十八

路途中,水母的內心總是不安,去時的那片景致也沒心情觀賞了,但是水母有信心再次回樟城去。水母并非是專程回泉水向家人做解釋,而是專程回泉水貸款,當時小李就答應水母了,待水母回到泉水后,小李就會給水母辦好貸款了。

水母回到泉水已經是第二天夜里了,水母除了與翠銀不得不見面,別的人一點沒有走漏風聲。兒子給水母來電話了,水母回答兒子,他已經到家了。兒子不置可否地說了一聲,哦。

水母回到家仿佛忘記網上查找樟城電視臺那則與他有關的新聞,水母只是要打開電腦,習慣性地查看他的電子郵箱,看看有沒有發出去的稿件被采用或被退稿的。查了電子郵箱過后,然后水母又習慣性地輸入自己的名字搜索水母,查看他的博客,沒想到的是,竟然第一條就顯示樟城那則有關他的新聞。水母的心倏地蹦跳起來,而且略帶幾分顫栗,仿佛做了錯事一般。水母趕緊將那則新聞打開,自然是視頻,在樟城看到的那則新聞映入他的眼簾,那簡直就是活靈活現,水母有了與翠銀對話或者解釋的本錢,水母叫翠銀過來看那則新聞,翠銀說早看過了,是兒子二叔給打開看到的。水母說,那你們怎么還認為我是進了傳銷窩窩了呢?翠銀說,那是他二叔說的,又不是我說的。

水母氣憤了,但是還有許多事情要辦,所以說水母不打算得罪翠銀,水母沖翠銀說,這回他二爸不會再說我進入傳銷窩窩了吧。翠銀說,誰知道呢?水母說,還誰知道呢,你們知道樟城是什么文化嗎,樟城可是好客的客家文化,就算有傳銷,也是外面進去的,與他們本地人沒有任何關系。

翠銀說,一切都是你在說,我又不懂,誰曉得你說的什么東西???水母就不再與她辯解了。水母要說的是怎么貸款的事情,可是水母不能向翠銀提貸款,水母必須水到渠成后,才能跟翠銀通氣,才能叫上翠銀去銀行簽字貸款。

那天早晨,水母生怕去銀行的路上見到熟人,所以水母起得挺早,六點半鐘水母就起床了,水母洗漱過后,跟翠銀說一聲,他去一下銀行,便生怕有鬼抓他似地去了泉水農行。太早了,銀行里靜寂得一絲兒風吹過的聲音都能聽見,門衛迷迷糊糊地與水母打招呼,你干嗎?水母說,辦點業務。門衛說,你我認識,是那位姓瓦的作家吧。水母說,對。門衛說,對個屁呀,你都進傳銷窩窩了,還辦業務,你辦哪樣業務哇?水母走過去向門衛打招呼,說,謠言,誰進傳銷窩窩了?門衛說,還誰說的呢,有人在說你的事兒,被我聽見了。水母說,不要亂說,有依據嗎?門衛說,我又不是法院,我只是聽別人提到你進傳銷窩窩而已,我要什么依據?

水母說,照你的意思,我是去不了信貸部了啰。門衛說,去怎么又去不了呢,等到伍哥來了再說。水母說,咋還去不了信貸部了呢?一派胡言!門衛說,誰一派胡言,我跟你說了,伍哥來了再說。水母說,那你也應該讓我去信貸部門口等伍哥啊。門衛說,你是聽不懂話嗎?門衛是拿來干嗎的,就是拿來檢驗人的,知道嗎?我說你不能去,你就不能去,希望你配合我的工作,好不好?

水母啞然了,水母覺著一時半會兒沒法澄清事實了,難道門衛還去給你查看那則新聞來對質嗎?難道門衛還會聽你那不屈不撓的解釋嗎?不會的。

水母就像一個傻子似地站在門衛旁邊等待伍哥的到來,可是門衛好像得理不饒人似地說,你到旁邊去,不要擾亂我的視線。

水母憎恨起門衛來,水母還能在什么地方躲著窺探伍哥的到來呢,水母稍作調整站到門衛拐角的地方,水母以為門衛看不見他了,沒想到門衛還不滿意。門衛說,你是要跟我作對不是?水母覺著在樟城購房的事情已經是水到渠成的事情,所以犯不著與一個門衛斤斤計較,水母得忍讓他。

水母便走到另一個拐角的地方,水母心想,這一下應該可以了吧。門衛坐在門衛室的確是看不見他了,可是門衛仿佛非常不安,仿佛他的攝像頭對不到水母了,門衛便走出門衛室,像巡邏似地察看水母到底離門衛室多遠。他聽說過傳銷是怎么一回事兒,他知道進入傳銷窩窩的人有多危險,就像一顆定時炸彈,隨時都有爆炸的可能。所以他得堅決地將水母攆出他的視線范圍。

這一下好了,水母在拐角處看不見門衛,門衛也沒有發現水母,門衛才放心地回門衛室了。

水母就像盜賊一樣站在拐角處等待伍哥的到來,等了足足一個小時,伍哥來了,伍哥說,你站在這兒干嗎?水母說,門衛不讓進。伍哥知道門衛的職責,門衛的職責就是監視人,上班時間不到點,他是不會讓人進去的。伍哥說,走吧。水母聽伍哥這么一說,仿佛心里敞亮了許多。水母就尾隨在伍哥的身后向信貸部走去。這個時候,門衛還得要水母簽個字,伍哥知道,這是門衛的職責之一,伍哥就叫水母簽個字,但是伍哥也發現有不對的地方,一般尾隨在伍哥身后進信貸部的人,都是免于簽字的,可是這會兒,門衛要水母簽字,這是什么原因呢,水母在內心咯噔了一下,但沒有說出來。伍哥等待水母簽過字后,把水母帶上樓了。伍哥說,你那貸款小李在給你辦,這會兒小李還沒有來,你到我辦公室坐一會兒吧。水母說,好!

水母在伍哥辦公室喝茶,水母在伍哥辦公室聊天,水母與伍哥聊到樟城如何美好,水母聊到水母沒有在泉水上過電視,水母卻上了樟城的電視了,成了樟城的新聞人物了。水母叫伍哥從網上搜索某天晚上樟城新聞,就會看見水母的光輝形象。伍哥也高興,伍哥說,看來你是在開始走運了。水母說,還得依靠伍哥貸款呢。伍哥說,一直是小李在給你辦。水母說,謝謝了。

水母與伍哥聊了將近半個小時,小李來辦公室了,水母就從伍哥的辦公室走出來,跟著小李走了,水母沒有直接問小李辦貸款的事情,水母跟小李套近乎,水母說,小李啊,你一天忙著呢?

小李便說,老活路,沒什么忙與不忙的。小李也沒有追問水母在樟城的情況,更沒有提給他貸款的事情。直到水母來到小李的辦公室,水母不得不提貸款的事情,小李才說,你的貸款沒有辦好。水母如晴天霹靂,水母如五雷轟頂,水母絕對不放過為什么。小李便要水母借一步說話,小李悄悄告訴水母,你二弟到行長那兒檢舉你,說你進入傳銷窩窩了,傳銷是信貸的大忌,所以不辦給你。

水母聽到小李這么一說,便調頭走了,水母對小李沒有仇恨,水母對銀行行長沒有仇恨,水母要找二弟問個明白。

可是此時此刻,岳父給水母來電話了,岳父直截了當地說,你在哪里?水母說,在銀行。岳父說,你搞什么不好,你卻去搞傳銷,雜種。

然后,袁邦學也來電話了,袁邦學可能是因為平時水母接濟過他,所以他比較禮貌地稱呼水母姐夫,問,姐夫,你在哪里呢?水母說,在銀行。袁邦學說,姐夫你是知書達理的人,怎么會去搞傳銷呢?趕快收手吧,不然會被抓的。水母想爭辯,可是電話被袁邦學掛斷了。

倏然間,小姨子也來電話了,問,姐夫,你在哪里呢?水母就不說話了,小姨子說,怎么不說話呢,姐夫,你姨夫都說,你是我們大牛場出去最有知識最有學問的人,是可以做教授的人,怎么不能識別什么是傳銷呢?水母豆氣未出,小姨子便掛斷了電話。

袁邦仁也來電話了,袁邦仁說,水母,你在搞些哪樣卵名堂啊,什么不可以搞,你不是有工作哪嘛,你不是可以拿財政工資哪嘛,咋的,去搞傳銷玩耍去了?跟老子,還滿肚子的學問呢。

水母把電話關機了,水母再不接電話了,水母腦子里像擰手表發條一樣擰緊了傳銷這個詞匯。聽說,兒子電話都摁爆了,也沒有打通水母的電話;明英也把電話都摁爆了,也沒有打通水母的電話;水母是回老家竹林灣了?水母是消失了?水母是跳樓或者跳河自殺了?整個與水母打過交道的人都與水母聯系不上了。

最后大家得出的結論是,水母失蹤了。

十九

水母失蹤兩年了,兒子大學畢業了。兒子從水母那臺擺放在屋角的電腦翻開查看,兒子查看到水母到樟城的照片和留在網絡里的收藏,兒子從水母的收藏夾里找到一個網址,兒子打開網址,是水母上樟城新聞的視頻。兒子問他媽媽,當時你有沒有看見這個視頻?翠銀說,看到過的。兒子說,那你怎么不早說呢,我父親,我爸爸可是被你們冤枉失蹤的,你們必須找回我父親、找回我爸爸。

翠銀啞口無言,淚流滿面,不知所措。

責任編輯:惠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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