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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的可能性

2020-05-09 10:20:00王哲珠
延安文學 2020年3期

王哲珠,女,廣東揭陽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32屆高研班學員。作品散見于《中國作家》《作品》《廣州文藝》等,有小說被《中華文學選刊》和《小說月報》轉(zhuǎn)載。已出版長篇小說《老寨》。

奶奶你伸手,我說的沒錯吧,暖。女孩扶著老人,用手細心引領(lǐng)老人的手,盡力想使老人的身體前傾,和自己一樣,傾向有陽光的天井中心。

嗯。老人的手和身體往回縮。

奶奶,我們在日光里了,舒服吧?今天日光好,暖得軟軟的,你再摸摸。女孩讓老人的手掌攤開,朝上。

傻女仔,日光哪摸得到,有什么軟不軟的?老人側(cè)了下身,要回屋的意思。

女孩拉住老人,奶奶你再等等,能摸到日光的,回屋能做什么,又潮又暗。

老人想張嘴,感覺身邊一空,女孩蹦跳著進了屋,搬出竹靠椅,放在天井中央,硬拉老人坐下,奶奶,我給你講日光的樣子。

日光有什么樣子。老人喃喃著,表情又迷茫又空洞,她的思緒又變成絲絮狀,飄飄悠悠要離她遠去。

女孩倚著竹椅椅背,指著天井沿,努力搜尋描述日光的詞語,奶奶,日光從天上流下來,地上印了屋檐的影子,屋檐邊那叢草樣子清清楚楚的,影子看著涼涼的,日光又黃亮亮的,比書里的畫還惹人喜歡,要是印在紙上,貼在床頭肯定好看。

嗯。老人有些昏沉,孫女的話也變成絲絮狀,和思緒纏混在一起,她無法把握話語和思緒的意義。

女孩晃晃老人的肩。

老人側(cè)了下頭,把臉朝向女孩。

女孩蹲下身,半靠著老人的膝蓋,奶奶,你知道日光照著葉子的樣子嗎?很好看的,我天天站在樹林邊看。站遠一點,日光就變了,有時一片片的,有時一粒粒的,在葉子上跳來跳去,我老覺著要是拿竹枝敲一敲,會玻璃片一樣響響的,奶奶,樹葉子變成玻璃葉子,有多么好玩。女孩又看見那種情景了,仰臉笑起來。

好。老人胡亂應(yīng)著,身子動了動,又想回屋了,日光曬得她腦里的事情模模糊糊。

奶奶,整個林子成了玻璃葉子你是看過的,對吧?女孩輕搖老人的膝蓋,對老人的回應(yīng)不滿意。奶奶的眼睛是幾年前才壞的,看過的東西一定很多,她希望奶奶講一講。

噢,看,看過——吧。對孫女的疼愛讓老人有些愧疚,她努力回想女孩說的滿樹林玻璃葉子的情景,但越想越?jīng)]底,日光下的樹林她肯定看過無數(shù)次,但真看了嗎?她恍惚了,睜了睜眼睛,努力在回憶的碎片堆里扒拉起來。

越扒拉越模糊,她記得以前走路總戴著草帽,扣得低低的,看的最多的是雙腳,砂子地面在腳下一截一截往后退。除此之外,注意最多的是身上的東西,一對籮筐,一捆柴火,一捆青菜,背上的孩子……

扒拉著,老人絲絮狀的思緒斂成一束,伸進自己的空間。孫女的聲音淺薄成羽,被風拂遠。日光照在身上那種不適的暖意消失了,思緒終于自由了。

她又開始想象那個世界,忘記是哪年起堅信并期待那個世界的。那個世界在人世之外,不,在人世盡頭,是人世的退路和歸宿,漫長的歲月里,這已成為一種信念。她每天重溫并鞏固這個信念,每次重溫和鞏固都讓她現(xiàn)出游離的微笑。女孩一看到老人這種夢幻般的笑,就想跟老人說話,想把老人拉到外面去,但她又不敢動,蹲在老人面前,長時間盯住老人,試圖進入老人的世界。

老人無數(shù)次描述過那個世界。只要到那里就都好了。老人總是這樣開始她的敘述,可我還得等,時間到了才能去,不知道得等到什么時候。老人輕輕嘆口氣。

在那個世界里,老人仰起頭挺著腰,可以一直一直地走,什么也不要想。不,是什么也不用想,也不會去想。

女孩不明白這有什么特別的,但仍被迷住,問老人,奶奶現(xiàn)在看不見東西,走不了遠路,才老想著走嗎?

到那個時候就看得見了,不,不用眼睛了,什么都知道,可什么也不用知道,沒什么要知道的。老人喃喃著,不用怕夜里,不用怕天氣不好,不用怕一個人。想象到這,她總是不小心回到人世,與晚上相關(guān)的某些回憶又回來了,那些夜晚的暗色染黑了漫長的歲月。丈夫一向不在家,她知道他在外面拼命,這個家會在他的奔波中往前邁步。她要做的是將家穩(wěn)住,她應(yīng)該早習慣的,卻仍在那些晚上號啕。她想不到那些晚上的暗色會滲入另一個世界的想象。她皮肉緊縮,雙手神經(jīng)質(zhì)地抖顫。

那兒沒有晚上了。她對自己強調(diào),甚至說出聲,好讓自己更加堅信。她不用再從惡夢中驚醒,對著窗外的黑暗大睜雙眼,逃避另一場惡夢;不用懷抱肺炎的孩子,在風雨里尋找原本熟悉的路;不用強迫自己入睡,假裝不是守在丈夫骨灰盒前,假裝一覺醒來,丈夫會踏入門檻,一身風塵……

講述那個世界時,老人的敘述充滿“沒有”和“不用”,人世織成厚重的塵埃,把她埋到時光深處,她在想象里一層一層掃掉,變得輕靈與自由。待在老屋的幾年,她就在這樣的打掃里一層一層地安靜。

奶奶,那個地方有什么?某一天,女孩終于打斷老人,問出長久以來的疑惑。

有什么?老人愣了一下,去了那里還要什么呢?

什么都沒有?女孩湊到老人面前,似乎要把驚訝盯進老人失明的眼睛里。

人世的苦難和折磨都沒了。老人聲音又虛又飄,不用再活著,不用再熬日子,不用再牽掛。你以后就明白了,到了最后,人都會活明白的,活明白時日子就快到頭了。不過,到那邊才算開始,那邊沒有日子。老人松了口氣,這口氣從骨頭和皮肉里擠壓出來,她覺得自己又輕薄了一層,一陣欣喜,離人世遠了些,往那個世界又近了一步。

什么都沒有?女孩起身四下望著,想象生活里的東西一樣樣消失掉。開始,眼睛被好奇撐得大大的,接著,好奇成了迷惑,再接著,迷惑淡去,成了濃重的恐懼。最終她蹲下去,抱緊雙肩,以確認身體沒有消失掉。

什么都沒有,不好。女孩堅定地下了結(jié)論,奶奶,那是怎么樣的?能干什么?

奶奶搖頭,吃喝拉撒,生老病死,牽牽纏纏,都沒了,不用怎么樣了。老人表情和失明的眼一樣空洞,聲音渙散,但臉上有笑意。

老人變得陌生,女孩不喜歡這樣的奶奶,努力想反駁,把她從那個怪異的地方拉回來。

女孩也有個想象的世界,和老人相反,她的想象充滿對現(xiàn)世的渴望。在描述想象的世界方面,她和老人有著同樣的耐心,想象的世界里,她總是已經(jīng)長大了,現(xiàn)在的她被困在日子里。在那個世界里,日子還是在的,不一樣的日子,她將安排日子。

我要坐飛機,飛得很高很高。女孩踮起腳尖,雙手伸長,天上面有什么?還是天嗎?奶奶,你說有九重天,九重天上是哪里?到時,飛機帶我去,看看上面能不能住人,到時就知道是不是真有神仙了。我還要坐會鉆水的船,大君姐的老師講過,有一種船能鉆進海里,一直鉆一直鉆,很深很深,會看到什么?

我要去很遠的地方,見很多很多人,那些人也過日子嗎?日子和我們不一樣的吧?奶奶,除了像我們這樣過日子,日子還可以怎么過?奶奶不想知道?

再大一些,我就能看書了,看很多很多書,奶奶講的古書里也寫著的,書里有過去很多事,我想知道過去的人怎么過日子,和我們一樣?我不相信,從以前到現(xiàn)在,人就不想變一變?奶奶,你說以后的人會怎么過日子?老像現(xiàn)在這樣?我也不相信的。大君姐的老師說,有很多人在想以后的日子,都寫成書了,說那叫作預言。奶奶,那些預言里會說什么呢?可惜我識的字還那么少,也還不知道去哪里找那些書,可我會找到的。現(xiàn)在還找不到,我就自己想。奶奶,大君姐的老師還說,現(xiàn)在科學很厲害,會越來越厲害,以后能讓人不愁吃不愁穿。不愁這些的時候,日子是怎么樣的,人還用過日子嗎?

一旦敘述起這些,女孩很難停下,她繞來繞去,很多時候是老人擺擺手打斷她,說聽累了。女孩的描述攪得老人頭昏,她說女孩胡思亂想,要把腦子想壞的。第一次聽女孩說起這些,老人震驚得半天無聲,伸手摸索,將女孩的頭摟進懷里,這個腦袋怎么會有那樣離奇的想法。聽的次數(shù)多了,老人淡定許多,認定這些是女孩到胡亂聽來的,特別是大君那個老師,老說些有的沒的,把孩子帶迷糊了。后來,女孩一談,她總拍拍女孩的手背,你的日子還沒開始,以后就不會這么想了。

奶奶說的就是真的?女孩不服氣,她還有很多好玩的事沒說,覺得奶奶要是知道了,肯定不會這么悶。

我說的怎么能是假的?老人微微笑了,孫女還小,人都是這樣,沒法教沒法勸的,只能自己去過去熬,弄明白的時候又太晚了。她緩緩閉上眼睛。

奶奶講的那個地方什么也沒有,不好。說到“沒有”兩個字,女孩有種涼滋滋的感覺。

東西是拖累,因為什么都不用了。老人身子往后靠,她希望這具蒼老的身體快點消失,可惜她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等。若她對這身體做點什么,加快走向那世界的速度,那個世界即刻對她關(guān)閉。

人也沒有了嗎?女孩問。盡管問過多次,聲音仍在發(fā)抖。

沒了。老人脫口而出,話出口才意識到又忘了顧慮孫女的感受。

果然,女孩很久沒出聲。老人伸出手,半晌,一只小手放進她的手里,冰涼。

人都埋在墳山上。女孩喉嚨哽著,我知道的,奶奶。

埋在墳山的是皮肉。老人握緊女孩的手,真正的人還在,去了我說的那個地方。

雖然不相信,女孩仍得到一些安慰。她靠坐在老人膝蓋邊,陷入長久的沉思,盡她最大的努力理解這件事。以前,這樣的沉思往往沒什么結(jié)果,今天她突然跳起來,嚷,奶奶,我明白了。

女孩一把抓下發(fā)上的頭巾,塞在老人手里,興奮地說,就像這條頭巾一樣。

這是女孩最喜歡的發(fā)飾,一方三角形的花布,布上綻滿亮黃色的向日葵。當初,鄰居少麗姐從鎮(zhèn)上買回這樣一方發(fā)飾,女孩就喜歡極,四處尋找青草,等五老伯到鎮(zhèn)上賣菜時托他賣出去,得了錢央少麗姐幫她買一條。女孩每天將它系在馬尾上,系成一個蝴蝶結(jié)。女孩對老人描述發(fā)飾,奶奶,這是向日葵,像日光開成的,聽說真花會跟著日頭走,我想,這種花一定是日光味的。女孩無數(shù)次讓奶奶摸過那條發(fā)飾,手指在老人的手心劃拉向日葵的樣子,描述向日葵的顏色,和日光一樣的顏色,又比日光濃得多。她的解釋是,向日葵天天吃日光,吃成這種好看的顏色。為了不讓女孩失望,老人會摸一摸,但女孩看出她的敷衍,很難過,可惜我們這里沒有向日葵,有的話,奶奶以前就能看到。老人毫不遺憾,她認為花都差不多。

現(xiàn)在,女孩讓老人和自己一起握住這條發(fā)飾,我明白奶奶說的了,像這向日葵,真的向日葵花謝了,沒了。可花畫在這布上,很久很久都這樣好看,我記得花的樣子花的味道,我知道世上有這些花,我……

女孩很激動,為找不到詞語著急。

老人若有所思,女孩這樣說倒有些意思,她點點頭,那你就這么想吧,跟向日葵謝了爛到泥里一樣,人去了身子也這么沒了。向日葵印在布上,樣子和味道留在人的腦子里,人的魂會去那個世界。

去了那里奶奶能見著爺爺么?女孩突然問。

老人默然良久,緩緩點頭。

可爺爺身子不見了,奶奶身子也不見了,你怎么看見他?

我……老人雙眼睜了一下,脖子垂下去,半晌說,沒有身子也認得出來。

奶奶說到了那里,什么都不會想要了,會想認爺爺嗎?爺爺會想認奶奶嗎?女孩追問。

老人陷入長久的沉默,女孩繞在迷惑里,老屋安靜地退入時光深處。

女孩給老人送飯,飯盛好,碗端放于老人手里,拉張矮凳坐老人身邊,開始講屋子外的世界。老人吃得很慢,細細嚼著花生米和蘿卜干,期間,女孩可以講很多東西。她講來的路上經(jīng)過竹林,從火燙的日光下走進竹林,多么舒服,風長出手,在臉上身上摸來掃去,汗很快干了,可也把頭發(fā)弄亂了。她碰碰老人的胳膊,竹林里有碎成片的日光,一跳一跳的,我踩也踩不住,我敢打賭,奶奶小時候一定踩過。老人嗯嗯敷衍著,沒有打撈回憶的念頭。

女孩已經(jīng)習慣老人的淡漠,興致不減,繼續(xù)講,和伙伴窯烤番薯、上樹下溪多么有趣,黃昏時寨里人端碗蹲在巷頭吃飯多么舒心,寨里人和外寨人吵架多么驚人,成熟的麥子多么香,早上的露水多么好看……講得聲音飛舞,老人喝著粥,說知道知道,但女孩覺得奶奶是不知道的。她還是講,認定終有一天,奶奶會側(cè)過耳朵聽她說,還會跟她一起說,她真想聽奶奶的過去,可惜奶奶從來不講,好像她一出生就這么老,以前沒有過過日子的。

女孩講得最多的是城市先生的事。看見城市先生那一刻,女孩挪不開腳了,和寨里其他孩子一樣,一路隨著城市先生。和其他孩子不一樣的是,其他孩子除了好奇,最想要的是城市先生衣袋里的奶糖,女孩更好奇城市先生這個人。

隔寨的許順順在城里的小舅來做客,帶了一個朋友。這個朋友從臉面到衣服,從表情到走路方式,和電影里那些城里人一樣有派頭。不到半天,許順順家圍滿了看他的人,城市先生這個外號很快喊開了。

城市先生和別的城里人不一樣,他不跟許順順的小舅四處去人家里喝茶,發(fā)糖發(fā)煙對寨里人講城市。他四處走,繞村寨的巷子走,仰頭看看屋檐墻角,曲起手指敲敲木門和老墻,去寨后的田里走,把皮鞋提在手上,赤著腳踩著路邊的草,走得一縮一縮的。寨里的大人說城里人腳底嫩,經(jīng)不起青草咬。城市先生走著走著,半蹲在一片田頭了,盯住遠處的田野和山頭發(fā)呆,手里捏著草葉和野花,湊在鼻子邊,一吸一吸地,好像要把花草的魂吸走。有一次,他猛地倒在田埂上,隨在后面的孩子嚇壞了,以為他累倒了,但他突然抬起臉,說,泥土是有聲音的,這是泥土的心跳。

孩子們說城市先生瘋了,女孩卻越來越喜歡他。幾天后,城市先生糖發(fā)完了,行為也失去新鮮感,孩子們散去,只有女孩仍跟著他,對城市問東問西。城市先生則向女孩詢問鄉(xiāng)村的一切,兩人互相佩服。后來,女孩想出一個主意,她畫一張鄉(xiāng)下的畫,城市先生畫一張城市的畫,兩人交換。聽到主意時,城市先生抱起女孩轉(zhuǎn)了兩圈。城市先生提供又大又好的紙張和彩色筆,喜歡畫畫的女孩第一次畫得那樣暢快。很多年內(nèi),城市先生那張畫成為女孩想象城市時的背景。

女孩告訴老人,城市先生許諾過,只要女孩有機會進城,肯定帶她走遍城市。這話成了女孩對城市向往的某種靠山。

對外面世界的敘述中,女孩很容易激動,但老人沒什么反應(yīng),女孩想各種辦法,抱來曬得發(fā)燙的被子,要老人聞日光的味道;摘沾露的葉子,讓老人感覺早晨的涼意;拿了帶泥的花生,要老人嚼一嚼。老人照做了,但風清云淡的樣子,從不評價,更不講述她以前曾有過的感受——老人說她沒注意過這些,女孩不信,嘆,奶奶,你活過那么久,不會不知道的。

沒辦法將老人拉近外面的世界,也沒辦法讓她在回述過去中跟自己一起感受,女孩突然想了個法子,試著走進老人的世界。

整個早上,女孩都閉著眼睛,讓自己待在黑暗里。像老人一樣,她靜靜坐著,慢慢搖竹扇,但很快坐不住,想睜開眼。她摘下向日葵發(fā)飾,蒙住眼睛,摸索著收拾碗筷,到天井舀水洗碗,掃地,折衣服,拌糠飯喂雞,去雞窩掏雞蛋,還試著摸到門外,扶住屋墻,順巷子慢慢走……一切都摸索著進行,很多次,她失去了頭緒,失去方位感,一種失重狀態(tài)和不確定感攫住了她。她有些慌亂,無數(shù)次想摘掉眼上的布,終于忍住了。

這是奶奶的世界,全是黑的,奶奶的說法是,連黑都沒有。只有半天,她感覺已經(jīng)忍受到頂點,奶奶這幾年怎么過的,她老是一個人,老是坐著,在想些什么,只想以后要去的那個地方嗎?可是照奶奶說,那個地方什么也沒有,什么都是沒用的,有什么好想?在黑暗里待的半天,女孩不單沒有走進老人的世界,反覺得離老人更遠,感覺老人更模糊了。

老人說過,眼睛看不見以后,聽力好了很多,想事情清楚很多,操心的事情少了。女孩蹲在老人面前,發(fā)呆,除了聽聲音,想事情,吃東西的味道,摸東西的感覺,奶奶還有比別人強的其它感覺嗎?會是什么?奶奶自己知道嗎?從她試了半天的經(jīng)驗看,看不見是太難受的事,日子少了好多東西,可奶奶好像不這樣覺得,一點都不可惜的樣子。有沒有一種東西,人感覺不到的?肯定有的,大君姐的老師說過,科學家發(fā)現(xiàn)了很多人類原先不知道的東西。那么多東西人感覺不到,可是一點都不傷心,不像看不見或聽不見會難過,是因為所有人都不知道嗎?要是所有人都像奶奶一樣看不見,是不是就不會因為看不見傷心了?

女孩被自己的怪念頭攪得又混亂又害怕,她拼命想理清思緒,想弄明白那些怪異的想法。她想說給老人聽,說不定會幫她理一理,可她發(fā)現(xiàn),嘴一張,什么也說不出,她不知怎樣把那些念頭變成話。

奶奶,你不怕黑嗎?女孩又提這問了無數(shù)次的問題,手第無數(shù)次地在老人眼前晃動。

老人搖頭。

看不見,東西好像都不在了。女孩替奶奶憂傷。

在也這樣,不在也這樣。老人淡淡笑,再說,東西是在的,只是看不到,有時這樣更好,不是有句話,眼不見心不煩么?

看不見就沒有光了!女孩的聲音尖起來,每次提到她都像第一次一樣激動。

要光做什么。老人說。

每每這時,女孩不出聲了,她毫無辦法了,她和老人間隔了層厚厚的墻,墻那邊老人的世界又黑又冷,還悶。墻這邊有亮燦燦的光,有太多她說不清的好,可沒法把老人拉到墻這邊來。

女孩沉默著,老人反而開口了。

看不見不算暗,真正的暗才怕人。老人幽幽說,聲音被屋里的光線弄得暗淡發(fā)涼。

奶奶又要講守靈的事了。女孩想。女孩不喜歡那些事,奶奶越講那個,離她越遠,可奶奶好像只喜歡講那些。

那個過年,我等來等去,等到你爺爺?shù)墓腔摇@先舜怪燮ぃ葸M歲月深處,把那件久遠的事線頭一樣拉出來。丈夫的骨灰是隔寨一個阿伯帶回的,只說是很嚴重的病,躺了半個月,去了。骨灰?guī)У没丶沂切疫\的,阿伯算極有心的了。人是在外面沒的,進不了祠堂,那幾天,她在家里給丈夫守靈,和幾個孩子列跪于骨灰盒前,寨里一堆女人隨在身邊,勸著,她只是跪,不起身不出聲。夜深人靜,看看柜上的骨灰盒,想想床里深睡的幾個孩子,她身子一歪,跌進黑暗里。黑暗是濃稠的,她一掙扎,手腳被粘住牽住,粘性的黑暗堵住五官,很長時間內(nèi),她找不到呼吸,看不見前路,感覺不到暖涼,嘗不出酸甜。從那天起,日子就蒙著一層暗色,怎么拼命擦拭都無法再透出光澤。

第二次守的是一個棺材。她跟逝者的家人提出守靈時,逝者的家人才知道逝者生命里有她這么個人,其重要性超出所有人的想象范圍。那天夜里,她央求逝者的家人給她留出一夜時間,逝者的家人雖然疑惑,還是答應(yīng)了。后來,說是因為她的目光,讓人無法拒絕。所有人走了,她起身,扶著跪得發(fā)硬的膝蓋,慢慢走向棺木。未曾蓋棺,逝者臉上蓋著紙錢,她犯著極大的忌諱揭去紙錢。逝者蒼白極,但出人意料的安寧,那份安寧讓她無端地生氣,就這么留她在人世,一點一點零碎掉。她揪緊棺木邊沿,才抑制住想跳進棺木躺下的沖動。

這一晚起,暗色一層一層滲入她的皮肉,在胸口處凝結(jié)成膠狀,半世以來,晃蕩著,不融不退。

對老人提到的逝者,女孩極好奇,曾不停追問過,但老人總閉口不言。女孩只從她一些零星言語中知道,那個逝者是女的,老人稱為安姐。

這才是黑。每次講完,老人總一再喃喃著,一黑到底。

這怎么是黑呢?女孩不解,因為那時奶奶在夜里守靈嗎?

跟夜無關(guān)。

奶奶,這不是黑。女孩覺得老人有點怪,有點糊涂。對于過去,奶奶只講這種事,她不喜歡,這種事會讓她和奶奶之間越來越遠。

老人不再言語,女孩又想把老人拉到天井的日光下了,老人一講起這些事,身子就變得很冷,接著,老屋也變冷了。

奶奶,四老嬸說你娘家寨子在隔鄉(xiāng),荔枝可出名了,寨子后有滿山荔枝。女孩給老人安排好飯菜,又開始探問。

自蒙著眼睛學老人熬了半天后,女孩想方設(shè)法走進老人的世界。多年后,長大成人的她對自己驚奇不已,不明白當年小小年紀怎么意識到這個主意的。她甚至對一個朋友開玩笑說,那應(yīng)該是一個女人的本質(zhì)意識,所有女人從娘胎里帶來的,但幸運的人才感覺得到并能將其所用吧。

那不是我的寨子。老人嘀咕一句。

奶奶別騙人,四老嬸說你就是那個寨子的,她和你扯起來還有一點親戚關(guān)系,奶奶小時候吃很多荔枝吧。

荔枝?老人頓了一下,筷子懸在碗上空。

女孩注意到這細節(jié),碰碰老人的胳膊,四老嬸說你們寨子的荔枝出了名的甜,核那么小,肉那么厚,荔枝熟的時候,整片山好看極了,寨里的孩子夢里都有荔枝的甜味。

老人發(fā)愣。

奶奶?

那不是我的寨子。老人快速扒起飯。

女孩有些失望,但仍追著問,那奶奶的娘家寨子在哪?也是隔鄉(xiāng)的?沒有荔枝,那有別的東西嗎?

老人不語,女孩輕碰她的膝蓋,帶了撒嬌的口氣,奶奶——

不是在這嗎?老人含糊一句。

這個寨子的人?奶奶從小在這里?

嗯。

奶奶寨子里出生的?這是奶奶的寨子?奶奶嫁同一個寨子?女孩問題一個比一個追得緊。

這也不是我的寨子。老人否認得很干脆。

奶奶的寨子在哪?女孩揪住這個問題不放。

老人吃飯,不再開口。女孩在屋里繞來繞去。

這是我的寨子,我知道,奶奶做什么不敢說你的寨子。女孩突然立在老人面前。這是她下意識出口的話,沒發(fā)覺老人微微一震。

我早沒寨子了。老人嘟囔一句,女孩沒聽見。

我的寨子沒有荔枝,可寨子后有好看的竹林,寨子前有金溪河。女孩沉浸在自己的驕傲里,奶奶,你去金溪河洗過衣服么?

還用說。老人這次很干脆,挺高興女孩轉(zhuǎn)移了話題。

金溪河離寨子還有一段距離,要去河邊得翻過高高的堤壩,穿過密密的竹林,平日若不是有閑時間,寨里的女人很少去金溪河,就在寨子側(cè)面幾米寬的水渠洗衣。女孩卻喜歡瞞著母親到河邊洗衣,金溪河那么寬的河面,水清極了,能涼到骨頭里。女孩喜歡河水一直流一直流的樣子,常常衣服洗著洗著就停下來,看著河水發(fā)呆,想象河水從哪里流來,會流到哪里去。

金溪河可好耍了。女孩興奮起來,開始描述金溪河種種趣處。

老人停了筷,放下碗,靜靜聽著。

奶奶,你去金溪河就是洗衣服?洗了衣服就走?

不就是去洗衣的么?

好可惜,奶奶沒好好耍耍。

耍過金溪河的沙。老人突然說,那時還很小。

女孩意識到什么,急問,怎么耍?奶奶怎么耍河邊的沙?

沒什么心思耍,有很多活要忙。老人語氣又悶下去,重新端起碗。

女孩拉住老人的手,不會只耍沙子吧?

老人的碗再次緩緩放下,說,還有跑。

跑?女孩疑惑了。

就是跑。老人浮起某種沉思的表情,弄得女孩更加困惑。

那些奔跑的日子蜂涌而來,老人還那么小,比女孩現(xiàn)在大一點。她也愛跑到金溪河洗衣服,或極早去,或極晚去,這些時段河邊沒什么人,安靜極。瞅著四周沒人,她扔下衣服,在河邊的沙面跑起來,赤著腳,散著發(fā),展開雙手,跑得極拼命,想象自己跑成一支箭,一竄一竄地往前射,跑著跑著身體成了一陣風,漸漸失去重量,變得輕飄,獲得極大的自由。這樣的奔跑不到累極倒下,是不會停的,奔跑一回,接下去好幾天她便胸口清朗,無憂無慮,似乎這樣的奔跑可以暫時把她帶出粘膩沉重的日子。

回憶愈來愈清晰,多年沒有這種回憶了,老人猝不及防,她雙手摸索了一會,找不到安放點,拉住女孩,讓女孩扶著在屋里走一走,說是吃急了,肚子不太舒服。

奶奶在河邊跑?怎么跑?女孩極好奇,她無法想象奔跑著的奶奶,那時奶奶還很小,很小的奶奶!她的好奇燃成了火。

老人立住,摸索著椅子坐下,你回去吧,家里很多活要干。

早上我喂了雞,洗了衣,掃了地,熬了豬菜,擇了蕃薯藤,整個下午都要呆在這的。女孩笑,就聽奶奶講小時候怎么耍的事。

小時候?老人對這個詞很陌生,早忘了,哪有什么小時候?

我不信。女孩膩在老人身上,所有人都有小時候,奶奶又不是一直是這么老的。

一直這么老?老人喃喃反問,不知問孫女還是問自己,是呵,我早就老了。老人對突然涌起的憂傷驚訝不已,她以為早老得很安心了。

后來,老人一直想不起孫女是怎么繞的,使她記起那么久遠的事,并講了出來。

那時,她太小了,人事不懂。她喜歡呆在樹上,寨子不遠有個小山坡,她選中山坡邊臨路那棵樹,樹很大,有寬寬的開杈,密實的葉子,她坐在樹杈上,藏在枝葉里,透過葉縫將外面看得清清楚楚。她帶著彈弓,兩個衣兜裝滿小石子,坐定了,拉起彈弓,對準山坡邊路邊某棵草、路上某個點、路對面某堆田埂。哥哥告訴她,這樣練著,一天又一天,總有一天會練出一雙神手,變成特別厲害的人。她聽寨里老人講過很多神的故事,那些神有很多就是厲害的人變成的,她告訴哥哥,她也要變成神仙,厲害極的那種,那時,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哥哥哈哈大笑,讓她趕緊練,成了神仙能變出很多好吃的好耍的,分一些給他。她嚴肅地表示,當了神仙要先把父親的病治好。

事情剛講完,老人就后悔了,她說得太多了。女孩雙手一拍,說,奶奶小時候真好玩,和我一樣,也愛想這想那的,我還要聽,再講再講。女孩聲調(diào)亮閃閃,老人莫名地想象孫女發(fā)亮的眼睛,和自己當年聽到神仙故事時也許一樣。

奶奶,是哪片山坡哪棵樹,我要爬上去坐一坐?

老人突然意識那是生活在另一個寨子的事了,她模糊了界限。

某些回憶不是老人能控制得了。當年,在樹上打彈弓的女孩以為日子總是維持原先的面目,她會那樣一天天練下去,直到夢想成真。某天,她被大哥喊下樹,要她回家,立即。她發(fā)現(xiàn)大哥臉色很差,但不敢多問,大哥把她帶回家后扭頭走掉。

她被領(lǐng)走了,母親轉(zhuǎn)過身,背對她的哭喊。她還沒真正認清出生的寨子,就被一雙陌生的手牽住,隨著一個陌生女人的背影,離開了,恐慌又迷惑。女人牽著她一直走,走了那么久,那時的她,覺得已經(jīng)走到老人們講的天涯海角了。終于停在一個陌生的寨門前,進寨子后走入一扇陌生的門,從此,門里的世界成了她的世界。很久以后,她才知道自己是以童養(yǎng)媳的身份來到這個家的,當初那個陌生女人成了她的婆婆。

走進那個家門一瞬間,她就無師自通地懂得要乖巧,要賣力干活。開始兩年是有動力的,她記得清清楚楚,母親向她保證,待兩年,家里好過了就接她回去。那兩年每天夜里,她都在想象父親身體一點點強壯,家里的日子一點點變好。第二年中秋,她正想著母親往年包的綠豆軟餅,有人給她未來的公公婆婆帶了一個消息,那個消息進門后,屋里的人都默然不語。后來,未來的婆婆擁住她,把她圈在懷里,以支撐她接受那個消息:她的父親去世了。未來的婆婆是很良善的人,給她的懷抱憂傷而真誠,然而她感覺不到半絲暖意。從那以后很長一段時間,她都感受不到暖意。

不久,她又得了一個消息,母親病了,挺嚴重的。這消息她是無意中聽到的,別人背著她說,想保護她的意思,她也便背著別人,墨黑的深夜在床鋪里流淚,用牙齒咬住哭聲。母親的病時重時好,折騰幾年后,隨父親去了,她徹底斷了回家的念頭。

是的,她就是那時候變老的。老人突然清晰了,老去之后她總忘記自己的年齡。

女孩還在纏問。

沒什么可說的了。老人說,我早老了。一陣倦意襲上來,老人感覺累極,幾步?jīng)]法邁步了,腰也直不起來,她不明白另一個世界為什么還不接納她,她這輩子小心翼翼,用盡全力,上天不給半分獎賞?

女孩不甘心,奶奶開始說了。雖然說得很少,但女孩已經(jīng)感覺到完全不一樣的奶奶,讓她又驚訝又欣喜。她相信會讓奶奶把以前一點一點撿起,拼出新的奶奶——不要老想著另一個世界,喜歡想這個世界的奶奶。

女孩認為,奶奶不愿講的過去一定是有些苦,要干很多活。后來,老人對她說,那完全不是干活的關(guān)系,苦不苦跟活什么相干?說這些時,女孩已經(jīng)長大。小時候的女孩安慰奶奶,要是換個想法,干活可以變得不那么苦。

女孩也要干很多活,弟弟沒出生時,為了建房子,父親長年在外干活,母親邊忙田里的活,忙完擠時間繡花換工錢,女孩會干活起,家務(wù)活幾乎全包。弟弟出生后,母親身體變得很差,除了原先的家務(wù)活,女孩還要照顧母親和幼小的弟弟。給老人送飯時匆匆忙忙的,老人憐愛,撫她的額,告訴她,會好的,很快會好的。女孩用力點頭,她當然相信會好的,然而老人的憂傷卻愈加濃重。這種憂傷有時惹得女孩反過來安慰老人。

就是這段時間,女孩經(jīng)常看見小時候的奶奶,年齡和她差不多,也是整天干著活,可和自己很不一樣,奶奶脖子總是軟著,頭撐不起來的樣子。她則喜歡看這看那,老能看見新奇的東西,寨里的大人說她頭撥浪鼓一樣,像上輩子沒見過人世,她覺得寨子人一點也不明白,像揣了了不得的秘密。

女孩在金溪河邊奔跑,旁邊跑著女孩的奶奶——小時候的奶奶。小時候的奶奶低著頭,像用命在跑,要一頭鉆到什么地方去。女孩想拉住她,和她說說話,讓她停下,試一試慢慢走,兩人談?wù)勀_底的沙多么面,河邊的竹林多么涼快,和朋友在河邊潑水有多么好耍……小時候的奶奶不睬人,只管跑,女孩還是很高興,盡力跟上,她相信,這么跑著跑著,有一天,兩人會說上一兩句話,會慢慢成為朋友的。

干活時,女孩想象小時候的奶奶也在,這有說不出的樂趣,燒著火,擇著蕃薯藤,洗著衣服,熬著豬菜,掃著地……女孩有一搭沒一搭地對小時候的奶奶說話,手里的活,寨里的小孩,大人們講的事,心里奇奇怪怪的想法,隨便扯,扯著扯著,活就干完了。有時,別人發(fā)現(xiàn)異樣,問女孩在嘀咕什么,女孩抿嘴一笑,神秘地聳聳肩。等別人走遠了,女孩對小時候的奶奶笑,別人什么也不知道。女孩得意了。

女孩把這些說老人聽,希望她替小時候的自己開口,可老人沉默良久,撫著女孩的腦門,你也是苦孩子,沒人明白你,不過你跟奶奶不一樣,你能讓自己過得好,會的。

老人說,父親去世母親病倒,知道回去的路斷了以后,她就老了,一直老到現(xiàn)在。女孩用盡所有努力理解這句話,結(jié)果涌起說不清道不明憂傷,這種憂傷超出她的年齡范圍,弄得她無可適從。她不停纏問,怎么就老了?老人神情恍惚,很久才給一個含糊的回答,你長大了就會明白。女孩不想等長大,像奶奶總是在等著去那個地方,老等來等去有什么意思。

奶奶,你還小的時候,爺爺也很小吧。女孩為突然找到的突破口而興奮。爺爺很早去世,她從小就有比別人少一個爺爺?shù)倪z憾,奇怪的是,奶奶從不提爺爺,以前她問過,奶奶偶爾講幾句,聽起來和寨里所有的爺爺一樣,反弄得她更加糊涂。提爺爺?shù)男r候,是女孩之前沒有想過的。爺爺奶奶和別人不一樣,很小就在一起了,一起長大的,肯定不一樣。

嗯,比我長幾歲,也還是小孩。老人隨口應(yīng)著。

你干活,爺爺呢?女孩緊追著問,你們老在一塊干活么?

老人愣了一下,沒。她伸手摸索水杯,不想再談下去。

爺爺都不干活的?女孩聲音尖揚起來,活都推給你?

他也干活的。老人不得不回答。

你們不是住一個屋?女孩抓住老人的手,不在一塊?

你該回去了,又待半天了。老人垂下眼皮,又要進入沉思的前奏。

女孩急了,搖晃老人的胳膊,使出撒嬌粘人的手段,我要聽爺爺?shù)氖拢r候的事。

他放牛,整天在外面跑。老人對女孩有點無奈。

事實上,老人無奈的是自己,這段時間,她不知不覺間順著孫女的纏問答話,想起很多以前絕不會想的事。那些事本來好好地悶在身體某一角,在歲月里壓縮、淡化,她相信早已成為面目模糊的煙霧,無從打撈,不,她從沒想過要打撈那些。孫女不懈地尋找蛛絲馬跡,竟被她挑到很多細微的線頭,從那團暗淡煙霧牽出絲來。老人又驚訝又恐慌,某些線一旦扯出,再收不回去。

老人——那時還是女孩——隨未來的婆婆踏入屋子時,他倚著門框,半歪著腦袋,看她進門。她在矮竹凳坐下,他跟進來,在她身邊蹲下,瞪大眼睛盯住她。半天后,她沒怎么動,大人給的一把花生米捏在手里不曉得吃。大概覺得無趣,他聳聳退出門去。后來,他沒怎么在意她,她不是干活就是安靜地待著,幾乎沒有別的樣子了,對他來說,家里多她這個人就像多了一只小貓,會干活的貓。

他的活主要在外面,平日負責放牛,偶爾到田里幫忙。她的印象中,他每天很早牽牛去河邊飲水,中午回家吃飯,飯后就不見了,有時未來的婆婆會罵,說他又四處去瘋了,傍晚總要等到日落才回,渾身沾著日光和青草的味道。很長一段時間,她都不清楚他長什么樣,只知道他眼睛大,嗓門也大。

她想不到他會邀她一起出門。那天,家里的大人去走親戚,據(jù)說是個挺重要的親戚,住在隔鎮(zhèn),家境不錯的,家里莊重地準備了禮物,原要帶他和她去的。他直接嚷嚷不想去,說跟著大人不好耍,還要正正經(jīng)經(jīng)穿上像樣的衣服,煩。問她,她搖頭,對去陌生人家她有種天生的恐懼感。未來的婆婆挺照顧她的,只要她搖頭,看出她是真不想去,便不再多話。

整個早上,她待在家里干活。中午,她做了飯,他回家吃了,端了飯碗到巷口和伙伴邊聊邊吃。吃完返回來時,突然發(fā)現(xiàn)屋里靜極,她正抹著桌子,他終于注意到她,驚訝地問,早上你一個人在家?

她點點頭。

你就待在屋里?

她又點點頭。

他繞著她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發(fā)現(xiàn)她和寨里那些大聲說話大聲罵人整天瘋跑的女孩很不一樣,他好奇了,決定做一件事情。

你下午跟我出門吧。

她猛地抬起頭,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再次搖搖頭。

外面很好耍的。

她咬了咬嘴唇,仍不說話。

別婆婆媽媽了。他扯了她出門,轉(zhuǎn)身把門鎖上,你要悶在屋里發(fā)霉還是長芽?

出了寨,他讓她坐到牛背上,她不敢,他扶她上去后自己也坐上去,在后面扶著她的胳膊,邊不耐煩地抱怨她沒用,在家里呆壞了。她怯了一會,因為他的雙手,慢慢安心了,發(fā)現(xiàn)在牛背上視野和平日完全不一樣,欣喜地低喊一聲。他對她的欣喜很驚訝,我以為你是根木頭,都不會出聲的。

她由他帶著,坐在牛背上逛了整片山坡,嘗了各種野果、葉子、花瓣,捉了各種蟲子。后來,他從隨身帶的布袋里摸出一支竹笛,橫在嘴邊,笛聲在風里飄揚開去。她忍不住轉(zhuǎn)過頭看他,很難相信他變得這樣柔軟。她明白他為什么可以整天待在這山上了。

把她帶進那個秘密山洞,他似乎是下了一個艱難的決定。他咬著一根草,眉揪著,蹲了很久,猛地跳起身,拍拍手,去吧去吧。

他把牛拴在一棵樹上,把她帶到背山一個隱蔽處,掀開密密的長草,拉著她往草叢深處走,她往后縮,手心冰涼。他罵了一句膽小鬼,用力扯住她往前。山洞極長,大半天還沒出洞的跡象,她感覺似乎無窮無盡,兩人半彎著腰,胳膊肘碰觸著洞壁,又涼又硬,四周濃黑,有種離開人世的錯覺。她不明白山上怎么有這樣一個洞,他講了幾個版本,一個是天然形成的,一個是神仙挖的,一個以前鬧日本鬼子時,寨里人挖了躲鬼子的。她不知道哪一個更靠譜些。后來,她一直很奇怪,走過那樣長黑的山洞怎么沒有想象中害怕。

今天,對女孩講起的那一瞬,她猛地意識到是因為他。從頭到尾,他拉著她的手,一直告訴她,這山洞沒有岔口,只要一直走就能出去,走著走著會有亮的,看到亮就是出口了。這種對前路的肯定給了她極大的安全感。沒錯,那時的她知道,只要走,肯定會到出口,出口很亮,一眼就能認出來。

意識到這點,老人又無法抑制地憂傷起來,她告訴女孩,那只是走山洞,人世哪有這樣好,哪知道走著走著會到哪里去,沒人知道洞口有沒有亮。女孩聽不太懂,說,奶奶又想多了。她對那個山洞極好奇,一定要老人說該怎么找到。

某年山洪暴發(fā),山洞塌了。

女孩很是失望,但不忘了提醒老人,奶奶,你小時候多好玩。

女孩無法理解老人的淡然,女孩不知道,老人這次是陷在回憶里了,如女孩所愿,是那種有亮色的回憶。

那天下午,她和他日落才回,未來的公公婆婆早已到家,晚飯也上桌了。她惴惴進門,未來的婆婆說親戚給了燒肉,讓她多吃點,沒提起家里一堆未干的活。

從那以后,他和她算有了交集,雖然還是幾乎不說話,但他經(jīng)常給她帶回一些野果,一些草編的小玩意,驕傲地說讓她見世面。

有一天,他給她帶回一條魚,裝在一個挺好看的玻璃缸里,她不明白他怎么能弄到這樣一個玻璃缸。她極喜歡那條魚,在屋外墻角用土塊砌了個小坑,把玻璃缸放在里面,蓋上一角破席子,每天干完活便掀開席子,蹲在玻璃缸邊,給魚喂東西,看著魚游來游去,一待半天。他每每回家,看見她蹲在那,就聳聳肩說,這種魚河里溝里多的是,用得著這樣寶貝么?

這是我的魚。她安靜地回答。

那條魚死掉時,她捧著缸發(fā)呆。后來,她把魚帶到寨外埋在竹林外。他跟了去,在一邊說風涼話,說埋魚這事很無聊,這樣的魚他可以再捉來一桶。

我不要別的魚了。她說。把魚缸也埋了,她的干脆讓他吃驚。

老人突然意識到,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這成了她和他之間一個共同的秘密,因了這個秘密,他們每天照面雖不怎么說話,但從彼此眼里看到某種心照不宣。這么多年過去,老人第一次意識到這個秘密,好像從記憶里撿拾到遺漏的亮片,激動從胸口漫到手背,她微抖的手捉住女孩的手,突然有很多話想說,但不知怎么開口,慌亂了,好些年了,她一直安安心心等待另一個世界,以為人世的一切已經(jīng)清理干凈。

女孩仍對老人關(guān)于老去的話耿耿于懷,對她來說,老是多么遙遠的事,當然,現(xiàn)在奶奶是老了,但她說當年跟自己一樣大的時候就老了,這讓她有種無法言說、無法處理的憂傷和焦灼。她一次次問,奶奶那時怎么就老了,明明很小,老了日子就要完了。她話里含了哭腔。

是日子完了就老了。老人說。

女孩猛地抬起頭,做什么要讓日子完?

握緊女孩的手,老人沒有說話,不知為什么,她不大想和孫女講她期待的另一個世界了。

奶奶,人就是過日子嗎?女孩問,她期待老人有別的答案。

人就是過日子。老人悠悠說。

還有別的嗎?

除了過日子,還能有別的什么呢?老人半仰起頭,好像看到極遠的地方。

我不要過日子把人過老。女孩賭氣地說。幾乎要流淚了。

老人無法安慰女孩,她輕拍女孩的手背,人不要想太多,會亂。你還小,更不要胡亂想些有的沒的。你比奶奶當年好得多,這就夠了。

女孩沒把老人的話聽進去,她在想老人小時候,下意識地感覺到,已經(jīng)找到進入老人生命的路徑。這種意識又模糊又陌生,但有一種難以抑制的欣喜。她要繼續(xù)拉著老人尋下去。

奶奶,爺爺小時候長什么樣?女孩追著問,好不容易講起來,話不能斷,關(guān)于怎樣才是老的問題太難纏,她終于決定先放開。

你爺爺小時候……老人表情專注了,慢慢垂下頭。

有個畫面占據(jù)了頭腦,她和他穿過長長的黑暗,終看見一片光亮,他拉著她,朝那片光亮奔過去,跳出洞口那瞬間,她看見他的笑和陽光融在一起,陽光落滿他的眼睛。

你爺爺身子沾滿日光。老人說。

身上沾滿日光?

他整日在外面跑,專沖著有日光的地方跑。

女孩努力想了很久,覺得爺爺要是在的話,一定可以和她談得很好,她也是很喜歡日光的。她真高興,奶奶終于談到日光了。

記憶撲面而來。之前壓縮成團,深藏于身體某處的東西突然膨脹,發(fā)散,老人想不到,多年來以為已經(jīng)掩壓至消失的東西仍這樣鮮活。

他跟她提那件事時是半夜,在此之前,他已經(jīng)翻轉(zhuǎn)了好幾夜。他突然坐起身時,她也起來,胸口劇烈地起伏,預感到他要說些什么,極想止住他的,或把話題扯開。后來長長的歲月里,她相信,如果她這么做了,后半輩子肯定不一樣,她花了很長時間后悔。當時,她就那么望著他模模糊糊的臉,半咬著嘴唇,猶豫著要不要和他談?wù)勥@個家,談?wù)労⒆樱吹贸觯苍讵q豫的。

時機已錯過,他開口了,同時摸出煙紙煙絲卷著,躲開她的目光。他說要到南洋闖一闖,已經(jīng)想了很久,也打聽清楚了,隔寨大烏的母舅在那邊,大烏下個月要過去,說好了帶上他,大烏的母舅會給他一份活干。他舉了很多例,某鄉(xiāng)某寨某某下了南洋,找到不錯的出路,家里的日子很快不一樣了。她愣愣地想,以后家缺了一半,要倒下來了,還有日子嗎?

他描述起下南洋闖出一條路后的日子,將是怎樣的明亮,有著怎樣難以想象的爬升。他的語調(diào)變得興奮,眼睛在暗夜里閃光,她想,他的眼睛真亮,從小到大都這樣,可惜跟她無關(guān)。他想象前路一層一層亮起,他不知道,她看見的是路一層一層模糊灰暗。

走之前,他安靜地看了她一會,拍拍兩個孩子的腦門,轉(zhuǎn)身大步離開,他故意將離別弄得輕描淡寫。當他拐上去鎮(zhèn)上的大路時,她雙腳還是一軟,癱坐在地上,兩個孩子的哭聲很遠,像隔著層膜。

爺爺做什么要走?女孩問。

日子過不下去。

日子過不下去?女孩沉思起來。

日子太苦了。

那時爺爺奶奶一家夠吃夠穿嗎?

你祖爺爺祖奶奶勤快,去世后積下一點家當,把屋子修得妥妥的,家里只有兩個祖姑姑和你爺爺,家當都留給你爺爺。你爺爺干活拼命,我也不敢懶,家里就兩個孩子,沒愁過吃穿,但也就這樣了,沒什么別的起色——那段日子過得算好的。老人抿著嘴,嘴邊現(xiàn)出一絲笑意。

爺爺?shù)侥涎蟮娜兆涌嗖豢啵颗⒆穯枴?/p>

過去做工的,哪有不苦的?老人不堪回首的樣子,那邊天熱,去的人很多水土不服,干的又是最重最臟的活。

那爺爺去南洋就不是為了掙錢掙好日子。女孩子下了結(jié)論。

嗯,你又胡想什么。

爺爺一定是想要另一種日子。女孩語氣肯定,爺爺要是留在家,好好干活,有吃的有穿的,再想想法子,日子會愈來愈好的。跑到南洋去,又苦離家又遠,他是想看看有沒有別的日子。

亂說。老人幾乎喝起來。

這里所有人都這樣過日子,爺爺膩了,想試試另外的日子。女孩堅持自己的觀點。

老人木住,雙手揪著膝蓋,不知想穩(wěn)住身子還是穩(wěn)住紛亂的思緒。她告訴自己,孫女還小,小孩就會胡想些不靠譜的,不用去睬。她摸索著要水杯,女孩遞過水,她整杯灌下去,問自己,他下南洋真是想找另一種日子么?家里的日子不好?沒法和她安生過日子?

她發(fā)現(xiàn)他更模糊了,她和他間一直隔著層霧,她看不清他,她沒辦法,他看不清她,該是沒想過看清。難怪,他離開的背影剛剛模糊,她就覺得他人也消失了,從此退出自己的日子,干干凈凈的。

一股怨氣從遙遠的歲月穿越而回,將她兜頭罩住,她咬緊嘴唇,喉嚨嘎嘎響。他離開后那些歲月里,她經(jīng)營著那個家,都是以他回來繼續(xù)下去為背景的,堅信他只是暫時離開,她把日子收拾出樣子,等待他歸來。

當時他的安排是,等他在那邊安定下來便把她接過去。她是不想過去的,那樣天遙地遠的地方,一顆泥一叢草都是陌生的,但她點了頭,他在哪她的日子就在哪。他走了,一段時間后,開始定期匯款回家,可是接她走的日子似乎越來越遠。

現(xiàn)在,一個念頭突然襲擊了老人,當年,他為什么不說回家,只說接自己過去,早想好放棄這個家了?老人瑟瑟發(fā)抖,無法自制。

老人的表情讓女孩害怕,覺得老人走進了另一條岔道,那岔道會讓她更不愛人世的日子。女孩不明白,原本奶奶想得好好的,怎么又想起不好的事情了,她該把奶奶的念頭往回拉。女孩已經(jīng)看見老人生命里的亮色一點點透出來,有種她難以理解的欣喜,這種欣喜給了她自信,成為她樂觀于未來的支撐點,雖然這不是她所能意識到和明白的,但她蛾子般趨向這種光芒,清晰地認定,不能讓這光芒消失。

奶奶,爺爺走后你就過日子?女孩小心地問。

熬日子。

我是說,只干活吃飯?就一個人,也不交朋友?女孩看來,好朋友會讓日子變樣的,像她的守廟人朋友,她難以想象失去這個朋友的日子。

朋友?老人猛抬起頭,臉側(cè)向女孩,有那么一瞬,女孩錯覺老人是看得見自己的。

朋友……老人低下頭,沉吟著。

女孩靠近老人,幾乎屏住呼吸,精靈的她感覺到,奶奶想起了別的故事,那個故事那么羞怯,她怕驚跑了它。

平姐。老人喃喃念著,一次接一次,開始時有些生澀,隨著念叨,慢慢地,胸口涌起熱氣,干枯的眼睛濕潤了。

她不記得什么時候認識平姐的,平姐在她極小時就抱過她,反正她記事起平姐就在了,山上找青草帶著她,溪邊洗衣服帶著她,田里打豬草帶著她。平姐家里有幾個哥哥,她是最小的,家境在寨里算不錯的,寨里人說她是小千金,她極生氣,跳著腳說她不小,以后要當大將軍,像趙子龍那樣的。這成了跟隨平姐一輩子的故事,連后來僅有一次相親也因為這個故事斷掉,并截斷了后面所有可能性的相親,沒有一個男人想娶一個想當趙子龍的女人。

平姐讓她喊哥哥,她甜脆地喊了,在她看來,平姐這個“哥哥”比家里兩個親哥好得多。平姐抱起她,轉(zhuǎn)了幾圈,讓她以后有什么事找平哥哥,保證幫她,平姐成了她的靠山,她成了平姐的尾巴。

她被未來的婆婆帶走時,平姐追到寨外,伸展雙手,攔在面前,嚷,別帶走我妹。未來的婆婆轉(zhuǎn)頭,疑惑地看看她的母親,她母親猛地側(cè)開臉,揉著眼皮。她掙脫拉住自己的手,奔到平姐身邊,扯緊平姐的衣角。那時,她以為平姐會帶她跑,像故事里講的,跑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平姐沒有,拉了她,走到她母親面前,大聲說,她是我妹,我養(yǎng)她,阿嬸不要送走她。

母親怎么回答她忘了,只記得她被未來婆婆拉走時,母親垂著頭轉(zhuǎn)身進寨,平姐被幾個哥哥圍住,揚聲尖叫。當時,隨未來的婆婆離開那瞬間,她突然怪起平姐,怎么不敢?guī)埽X得平姐的膽子變小了,平日都是吹牛的。

這份怨持續(xù)的時間比她想象的長得多,好些年后,她跟平姐提起這個疑惑,雖然那時已長大,明白這想法的幼稚和不靠譜,但她仍想知道,平姐那時候也小,為什么沒有這樣想,害怕了嗎?那時,平姐可是她的哥哥。

跑?跑了大人不會追?我們跑得過?還有,去哪里找吃的找穿的?你家里就是不夠吃不夠穿才送你給人家當小媳婦,跑了你不是更慘?我才沒那么傻。

那個時候平姐就能想這些?她不太敢相信,追問,真這么想?

還用說,可惜你媽不相信我家能養(yǎng)你,要是我纏著爸媽,我家養(yǎng)得起你的,不過,長大后想想,要是那樣,你可能就成了我家一個哥的小媳婦了,那樣也不成。平姐聳聳肩,那時我想得好好的,留得住你就留,留不住讓你婆家先養(yǎng)著,等我大了再接你回,可大了你成別人媳婦了,我接不回了。

她沖平姐羞怯地笑笑,呼了一口氣,有終于解開心結(jié)的通透。

她十歲那年,平姐從隔鎮(zhèn)跑來看她,騎著自行車,車架上綁著一個鼓鼓的袋子。平姐的自行車停在門口時,她呆了,竟不曉得奔向平姐,而是轉(zhuǎn)頭看未來的婆婆。

平姐指著她,對婆婆說,麗芳嬸,她借我半天,會好好還你的。

未來的婆婆讓她回屋換件干凈衣服,交代平姐騎車小心。

坐在平姐的自行車后架上,她忍不住仰起頭,展開雙手想抓住風,但很快收回,為自己的“放肆”感到羞怯,不知從哪年開始,她無師自通地認定自己沒有瘋鬧的資格。她安靜下來,想到平姐自己騎車越過一個鎮(zhèn)子,簡直難以理解。

平姐,家里大人肯讓你來?

我用不著問他們,我有自行車就好。

你怎么借得到自行車?她挪了挪身子,這是她第一次坐自行車,有些興奮,有些暈乎,又怕把自行車坐壞了,這可是稀罕東西。

我舅的,他敢不借我就偷。平姐聳聳肩,自行車晃了一下,忙穩(wěn)住身子,雖然纏著舅舅學了好些天,還不是太熟。平姐的舅舅住在鎮(zhèn)上,有點錢,也舍得買新奇東西。

你晚上回去……

回去又怎么樣,我媽罵我不用睬,大哥敢打我,我就弄壞他的收音機。平姐嘻嘻笑。

這么遠。

不遠不遠,我騎得快,吃過飯就出發(fā),不用半天就到了。

你不怕路上……

怕什么怕,這也怕那也怕多沒趣。平姐嚷著,要真有什么壞人,我拿車撞他。

自行車越踩越快,快得她喊出聲,摟緊平姐的腰,平姐大笑,踩得更賣力。

平姐把她帶出很遠,遠得她惴惴不安,平姐不管,直到一個山坡邊才停下車,解下車架上的袋子,往外掏東西:繡了小花的手帕,好看的珠串,亮色的頭繩,炒好的花生米,裝在盒子里的冰糖粒,半包碎餅干,剛摘不久的黃皮,疊得整整齊齊的花布,未熟的香蕉……她看著面前一堆東西,發(fā)呆。

都是你的,你自己的,不許給別人。平姐說,往她嘴里塞冰糖粒。她擺手,搖頭。

平姐把東西一樣一樣裝回袋子,裝一樣交代一句,用的教她怎么用,吃的教她什么時候當零嘴,最后再次強調(diào),不許分給別人半點,不要讓那家人的男孩搶去。她是不肯提那袋東西回去的,但平姐幫她送到家門口,她未來的婆婆幫忙提了,放在她床頭。晚上,他放牛回來,未來的婆婆專門交代,不許動她的袋子。后來,他還是從袋里偷摸了幾顆冰糖,但接下去好幾天,每天捧著果子來給她,表示賠償。

從那以后,平姐常來看她,每次都帶一堆東西。

老人對女孩說,平姐帶的東西總是我想要的。

女孩驚喜,奶奶果然有很多故事,這么有意思的日子,奶奶自己也忘掉了,不,奶奶以前想都不愿想。

奶奶,那個平婆婆是你最好的朋友,對吧?

朋友?老人晃晃頭,我有些別的朋友,她跟那些朋友不一樣。

就像我守廟叔叔一樣的朋友。女孩拍著手。

不是。老人搖搖頭。

那是什么朋友?女孩的好奇已到極點,平婆婆算奶奶什么人。

老人不出聲,表情茫然。

女孩緊張起來,不明白奶奶怎么又停了,故事又要斷了,追著問,奶奶記得平婆婆的,以前做什么不說她?

做什么不說?老人疑惑地回問,又自答,我不想。

做什么不想說?

不管女孩怎么追問,老人都不再出聲,女孩甚至沒法讓老人從茫然狀態(tài)中回過神。

很長一段時間,老人不再回答女孩關(guān)于過去的任何問題,她對重新涌出來的那些事情害怕了,后悔沒捂好。每天,接過女孩盛好的飯,她只不出聲地吃,偶爾問問女孩家里的情況。放下碗,便進入空茫狀態(tài),女孩不甘心就這么回去,在一邊坐著,有些糾纏的意思。老人則沉在自己的世界里,沒有理睬她。

這么坐著,女孩變得從未有過的安靜,她半靠著老人,閉上眼。這是她第一次真正走進黑暗,感受黑暗,前段時間蒙著眼睛過了半個上午,是在想法適應(yīng)黑暗,或者說逃出黑暗。

不知過去多久,黑暗慢慢變成水,把周圍的聲音都洗過一遍,女孩聽著老人的呼吸聲,自己的心跳聲,外面巷子間雞的叫聲,寨外風吹竹梢的聲音,都干干凈凈的,有種濕濕的涼意。跟上次不一樣了,女孩不再急于睜開眼睛,慢慢忘了是白天還是夜晚,忘了過去多久。她突然猜測,老人每天都一模一樣,她難過起來,想,奶奶知道昨天、今天和明天嗎?奶奶該怎么認出來?她碰碰老人,輕聲問出自己的疑惑。

知道也這樣,不知道也這樣。女孩的難過老人明白,她知道該安慰女孩,出口卻成了這樣,話里的涼意和無奈弄得她自己發(fā)顫。

每天一樣的?女孩不敢相信的樣子,心里卻明白這就是事實,聲音有些變形了。

日子都一樣,看得見也好,看不見也好,我這樣還好些,連日子都可以不用管了。

這樣不是和沒日子一樣了。女孩有些賭氣,還有什么意思。

日子本來就沒意思。老人脫口而出,意識到話太重時已經(jīng)晚了,女孩扶著她胳膊的手抓緊了。而且,老人對自己的話也疑惑起來,若是早些時候,她是堅信的,但近段時間對過去抽絲剝繭般的回憶,驚訝地發(fā)現(xiàn),同樣是過去的日子,這一段的回憶與記憶里一直認定的完全不同,過去的日子現(xiàn)出陌生的面目,她凌亂,恐慌,無法分辨哪種回憶是真實的,她試過不去理睬,但已被纏在里面。

是我的日子沒意思。老人摸索著撫住女孩的手,你別問這問那了,這么小點人,別老胡想些沒用的。

奶奶的日子是有意思的。女孩肯定地說。

老人拍拍女孩的手背,笑笑。這種態(tài)度讓女孩不滿,她跳到老人面前,是奶奶自己不想有意思。

我不想!老人聲調(diào)少見地揚高,哪容得我想,想也想不來的。

我要想。女孩大聲應(yīng)。

老人嘆氣。

我知道了,奶奶太久看不見,都是黑的,黑得怕了,才覺得沒意思。女孩自認為找到了癥結(jié)。

看不見倒安靜些,沒什么黑不黑的。奶奶笑笑。

奶奶騙人,我閉了半天眼睛,黑得頭都發(fā)暈了。

要走的人了,怕什么黑。提到走,老人再次沉進思緒。

老人又提這個,女孩腦門被什么擊中,腦袋發(fā)燙,近來母親身體又差了,女孩扶母親起身喝粥時,不敢直視母親臘黃的臉,她會不小心想起奶奶說的“走”,在她強烈的排斥下,那個“走”字越來越清晰,她甚至感覺母親像奶奶一樣,不喜歡人世,奶奶身子還好些,母親的身子都很難過日子了。

母親會很快走進黑暗么?女孩無數(shù)次想象過那是怎樣的黑,和閉著眼睛不一樣的,一定又硬又冷,不單眼睛里是黑的,身子是黑的,連腦子里也是黑的,沒辦法喘氣,鼻孔里塞滿黑,沒辦法喊人,嘴里灌滿黑,腦子沒辦法想事了,也記不得人和事了,只有黑。只能一直呆在黑里,很久很久,直到整個人變成黑色的泥。女孩清明時上過墳山,見過人家挪墳,因為太久了,墳里只有黑得怪怪的泥。后來,這種黑時不時灌進女孩的夢里。

女孩大口喘著氣,她極不想談?wù)摚€是問了老人,她想知道,奶奶怎么做到不害怕的,奶奶常常想走的事,一定會想到這種黑。

傻,我不是告訴你了,到時會去另一個地方。老人笑了,那個地方?jīng)]有黑。

寨里的老掉的人都在墳山上。女孩哆嗦著。

我說過多少次了,墳山上埋的是沒用的東西,在人世用廢了的,還給人世。

老人是說過,女孩從未接受過,她抱著雙肩,努力理解這個身體是沒用的,理解的結(jié)果是,更加難受和害怕。

沒了身子,去奶奶說的那個世界還是原來的人么?

是。老人點頭,很快又搖頭,不是人了。

那地方有很亮的光?

很亮,但不是光,那時不用光了。

女孩的想象再次陷入困境,她頓了一會,堅持自己的意見,說,身子是好的。

這次,老人及時斂住悲觀的話,但仍不知怎樣安慰女孩。

剛才那段對話太飄,女孩需要一點實在感,她望向門外,門外日光很好,給了她極大的安慰,她又纏著老人出去曬太陽。老人不想出去,她正慢慢退回安靜里,不想再攪和那些記憶。一老一小互相說服不了對方,最后商量的結(jié)果是,坐在門邊,人仍留在屋里,但女孩可以看見滿天井的日光。

想起以前的日子時,奶奶又看見日光了吧。女孩忽然驚喜極,這個念頭是靈感式地閃現(xiàn),她晃著老人的手,沒錯,以前的日子奶奶能看見所有東西,這樣,奶奶就不在黑里了。

想以前的日子時,老人愣了一下,隨即又說,是看得見,可看得見也是暗的,說到底,那些日子里什么也看不見。

女孩不知老人在繞些什么,但她感覺到老人不喜歡日子,還害怕日子。

奶奶怕日子里什么?女孩問。

長久的沉思后,老人說,等。

等字一出口,老人忽然覺得把這輩子說透了,胸口涌起一股倦意,漫到四肢,她極深地呼口氣,自己活得太長了,長得失掉了歲月。

她一輩子都在等,從很小的時候開始。

未來的婆婆去帶她時,父親躺在床上,握握她的手,保證身體會很快好起來,一好就去接她。母親送到寨外,匆匆擁了一下她,像怕被她粘住,退后半步,半側(cè)開臉,極快地抹去淚,告訴她,很快帶她回家。每天傍晚,她跑到陌生的寨門口,等待曾經(jīng)熟悉的家人接回她。等過無數(shù)日夜,等來的消息是,她無法再回家。

她起了新的念頭,等長大,在她看來大人又強大又自由,能做很多想做的事,想去哪就去哪,自己安排日子。可她等來另一種日子,這種日子由他維系著,看起來很安定,有著明明白白的方向。她以為就這么走下去了,可某一天,他對她說要遠行了,讓她等他,但沒人知道歸期。她等到了一盒骨灰。

她以為從此沒有再等的念想,平姐出現(xiàn)了,想把她接走,她笑了,平姐還是小孩子脾性,她多羨慕平姐脾氣一直沒變。她把兩個孩子拉在身邊,告訴平姐,這就是我的日子,我自己是不會有日子的。平姐搖頭,讓她等,等孩子長大,等她們兩個都成老人,就有自己的日子了。平姐的想法是,老人是沒人稀罕的,到時兩人從俗世生活退出,會有一間小屋,還有一段很長的時光。可平姐先走了。

平姐走的時候,她的眼睛還是好使的,那時,平姐枯瘦的手錘打著枯瘦的身子,罵自己不爭氣。她看著平姐,疑惑地想,那一身壯實的皮肉怎么就沒了,連帶著平姐生來就有的那股氣也消失了,那股氣原先蓄在哪?難不成是在皮肉里,隨皮肉散掉了?她最后的總結(jié)是,我命不好,本來就沒法有日子的。

奶奶傻,我不要像奶奶那樣。女孩想。

奶奶,我也等長大,等很多很多事,可我等的是自己的事,奶奶老是等別人。

老人凄涼地笑了笑,這女仔,說了那么多傻話,這句倒說到點子上了,可奶奶自己能有什么事?

奶奶老不想自己,才不知道能有什么事。

可能你是對的,這輩子,是沒想過自己。老人第一次承認孫女的話,她發(fā)現(xiàn)已不知不覺跟著孫女在走,以前的歲月重新翻卷,不時有令她驚訝的新東西出現(xiàn),似乎已經(jīng)過掉的日子還有自己不知道的樣貌,甚至像重新過了一次。

女孩忘掉老人最后等待的是另一個世界,向老人描述她自己的各種等待:燒火等飯熟的時候,可以唱歌,奶奶教的歌謠,電影里聽來的主題曲,大君姐教的流行歌,各種不一樣的好聽;傍晚,等外出干活的父親回家,蹲在地上畫畫,畫跳來跳去的弟弟,畫吃食的雞,畫遠遠走近前的父親;她等母親身體壯起來,等自己長大,跟守廟叔叔學各種東西,知道很多很多事情,守廟叔叔告訴她,這些東西會成為她的翅膀……

人沒辦法長出翅膀的,守廟人胡教。老人擔心孫女想太多虛的東西,再次重復之前的勸告,日子還是要踏踏實實,一步一步過。

那樣,我的日子就跟寨里所有人一樣了。女孩搖頭。

跟寨里人一樣才好,順順溜溜的,只要別像我。

不好,我不要。女孩起身,跳出門檻,跳到天井去。

老人伸手摸索著,想拉住女孩,想太多,不好的。

沒想,更不好。女孩賭氣地大聲回答,守廟叔叔說人身上藏著很多東西,能放很亮很亮的光,很多人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一輩子就沒意思了。

什么有意思沒意思,你聽那個守廟人亂說,日子平安就好,意思有什么用,也顧不上。

奶奶想過自己的,想過要有意思的。女孩是有了新發(fā)現(xiàn)的欣喜。

老人笑笑,又胡說了。

平婆婆和奶奶約好的事不算奶奶自己的事?

老人極快地抬起臉,又極快地低下頭。

那不算有意思的事?女孩語氣里滿是勝利的意味。

沒好結(jié)果。老人聲音極低,要沒想過還更好些。

女孩不知是沒聽見還是故意不聽,繼續(xù)問,奶奶,你說平婆婆老來找你,你沒找過她?

多年后,女孩長大,仍無法理解當年為什么那樣關(guān)注奶奶那個叫平姐的朋友,毫無疑問,小小年紀的她感覺到奶奶和平婆婆間的特別,但多年過去,她仍無法明白特別在什么地方。

老人當然去找過平姐。

看見他的骨灰盒后,她的日子除了干活和孩子,只去找了平姐,其他人似乎成了煙霧,在生活周圍飄飄蕩蕩,看不清抓摸不著。他葬到墳山那一天,她將孩子托給一個嬸子,獨自去找平姐。走到平姐家——平姐沒嫁人,一個人住著——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平姐什么都沒說,讓她洗臉洗手,讓她喝粥,鋪好床讓她睡覺,她躺下去,合上連續(xù)幾天未合上的眼,一層一層沉入睡眠。醒來時她很驚訝,她以為自己已經(jīng)被睡眠困住了,再沒法醒了。天黑著,屋里亮著一粒燈泡,滿屋昏黃,平姐睡在身邊,半摟著她。她動了動身子,平姐醒了,猛地起身,慌慌地下床,叨著,我怎么也睡沉了——我去熱粥。喝過粥,她和平姐坐著,不出聲,天蒙蒙亮時,她回了家。她和平姐后來從未提起這一夜,但這一夜后,她經(jīng)常主動去找平姐。

平姐來到她所在的鎮(zhèn)子,在鎮(zhèn)上開了家裁縫店。平姐高大壯實,手卻極巧,小時候繡花是一絕,長大了做衣是一絕,常翻著一雙大手,驕傲地自夸,這才是拙里藏著精。但平姐自己不打扮,小時除了繡花掙工錢,閑來繡些手帕枕巾全是送人的,學做衣服時,她說除了掙錢,更高興看到別的女人穿得好看。

她稻子少種了,多種了些菜——種菜是她干得來的活——帶到鎮(zhèn)上去賣,平姐讓她把攤擺在裁縫店門口,說市場又臟又亂,她又拉不下臉皮吆喝,生意做不過別人。菜在店門前擺好后,平姐就把她拉進店里,要她坐著喝茶,有人買菜了再出去招呼也不遲。

時不時的,平姐在她面前抖開一件新衣,她剛要張嘴,平姐知道她要推辭,搶先說了,或說做衣服的布很便宜,進貨時順便買的,或說某個客人布拿多了剩下的,或本來想給自己做的,卻發(fā)現(xiàn)花色只適合她,總之,她不穿是沒道理的。她還是辭,平姐把她一推,推進試衣間。隔了一會,平姐走進試衣間,細細打量她,幫忙扯扯衣服,嘆,誰想得到這是生了兩個孩子的腰身。然后,輕輕擁住她。這是每次必有的,幾乎成了一個儀式,平姐說衣服穿在她身上變好看很多,看著自己做的衣服變美,高興,得抱一抱。她就那么讓平姐抱著,有種說不清的感覺,這種感覺在她獨處時總時不時重現(xiàn),若有若無的,她享受著卻不想承認。

她曾暗中觀察過,別的女人試衣服時,平姐是不是也進試衣間,沒有,平姐在外面,等試衣的女人出來,錯開幾步距離打量著,發(fā)現(xiàn)不妥貼的地方才近前拉扯,考慮修改的辦法。這個觀察讓她又輕松又羞慚。

在裁縫店門口賣菜很輕松,裁縫店總有女人來來往往,定衣服的、拿衣服的、改衣服的,閑著無事來走走的,店里有那么多好看的布和成衣,女人的目光粘上去就很難扯開。她的菜好,女人們走出店時經(jīng)常順便帶走一把。

平姐會幫著推銷,這菜什么品色看看就知道,比市場里的不知強多少,就這么多,不買等著后悔吧。她覺得平姐夸張了,但平姐說的時候半像認真半像開玩笑,女人們竟很買賬。

女孩對老人當年試的衣服很感興趣,要她談?wù)勀切┮路@先四赜行┗牛浇銚肀龝r那種感覺又回來了,和當年一模一樣,絲毫沒有變淡,她原以為早沒有影蹤了。她不想再談,敷衍地說,哪記得這些?

都不記得了?女孩很失望。

別問這些。

女孩談起別的,但不知怎么的,繞來繞去又回到衣服的話題上,老人竟被她繞進去,說出幾件衣服的顏色,女孩忙追著問,于是,一些款式、布料的信息也清晰了,再細究下去,老人甚至記起做得最多的領(lǐng)子樣式,袖子長短,腰身寬窄。女孩很高興,表示要把這些衣服畫下來。老人很緊張,不讓女孩畫,說不是正經(jīng)事。女孩惋惜地說,可惜畫了奶奶看不見。老人恍然,一陣輕松。

女孩走了,堅持回去要把老人當年的衣服畫下。屋里安靜了,可老人再回不到安靜里,與平姐擁抱的感覺越來越強烈。那樣的擁抱什么時候開始的?年齡極小時平姐帶她到合作社,把她抱起,讓她看柜臺上的冰糖罐?不,那個擁抱與大哥抱她坐上獨輪車一樣,和后來不是一回事。平姐十幾歲那年第一次來看她,兩人在山坡上看著遠處的村莊,風很輕,平姐攬住她,許諾以后年年來看她,直到兩人發(fā)白了,腰彎了,那一次嗎?好像是,又好像還不是。老人起身摸索著,繞屋子慢慢行走,有氣息隨她行走,她立住,沒有聲音,但氣息仍在,越來越清晰。

平姐?她極輕聲地喚,聲音顫抖。

老人摸著椅子,坐下,那股氣息隨在身后,慢慢裹住她。平姐又抱著她了,最后一次是她抱的平姐,但抱到的是一個陌生的身體,堅硬的骨架,感覺不到半點彈性的皮肉,她被硌得胸口發(fā)痛。不敢用力,平姐喘得極厲害,她難以相信那身體還有這樣一股氣,擔心某一口氣呼出來再吸不回去。平姐抬了抬雙手,想回應(yīng)她的擁抱,終重重垂下去,悠悠說,我沒法了,以后都沒法了。那一刻,她開始怪自己,以前沒有好好享受平姐的擁抱。給平姐守靈時,她掀開平姐臉上的紙錢,看著平姐,悔得骨頭發(fā)痛。

不知什么時候開始,她在平姐的擁抱里變得羞怯,懊惱控制不住心跳,她從未按平姐的要求回抱一下,總是極快地想掙開平姐的懷抱,嘴里胡亂扯著不相干的事。有時,平姐故意抱得更緊,她便緊張極了,讓平姐別鬧。平姐嚴肅了,怎么是鬧,這是我想做的,你不喜歡?她側(cè)開臉。

你太累了。平姐抓住她要縮開的手,但很快放開,嘆氣,人就是怪,有時太美的東西反而讓人害怕。她一直不明白平姐怎么會說出這樣文縐縐的話,電影里學的嗎?

她確實怕極了,怕平姐接著說下去,她不知這樣的談話會把兩人帶到什么地方,那個地方是超出她想象范圍的。

平姐聳聳肩,沒再繼續(xù),靜靜看著她,你為什么要過得這樣苦?自己把自己綁死。

她胸口一顫,卻笑著,苦的時候過去了,現(xiàn)在養(yǎng)得活家,孩子懂事,寨里人相幫襯得多,還有你幫這幫那,日子一天天往好里走。

平姐不開聲,慢慢放開她,滴下淚來,她轉(zhuǎn)臉避開。這不是往常的平姐,但她又深知這才是真正的平姐,只有她知道的。

老人第一次意識到,她失去了什么,或者第一次敢承認失去的東西。她捂住臉,干枯多年的眼涌出淚,止也止不住。

第二天,女孩來送飯時,老人主動讓女孩說說外面的事。女孩很興奮,滔滔談著,摻了很多自己對未來的想象。老人突然朝女孩伸長手,讓女孩帶出門走走。

外面?女孩喊著。

外面。

出門去?

出門去。

扶著女孩,老人一手摸索著巷邊的屋墻,觸碰到干燥的苔蘚,透過薄薄布鞋底,感覺到巷面的石塊,巷子中有一股微微的焦香,她知道,這個季節(jié)麥子熟了,小孩的兜里裝著炒過的麥子。風很輕,從耳邊順過去,有股暖意,是被日頭曬過了。她努力睜大雙眼,好像看見了周圍的一切,看見了過往的日子。

責任編輯:張?zhí)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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