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煜

五代十國時,后蜀皇帝孟昶偏愛芙蓉花,命百姓在城墻上遍植芙蓉樹,花開時節,成都“四十里為錦繡”,故成都又被稱為芙蓉城,簡稱“蓉城”。
陽光穿透大氣層,被微粒散射,藍光布滿天空,清澈通亮。陳秋林從北較場的城墻根匆匆走過,一路躲在老城墻和老槐樹圍構的陰影里,仿若一旦見了光,就會被炙烤得燃起來。她心里是有火的。
轉過幾個街角,陳秋林往后瞅,見彭大韶沒跟上來,確信甩脫了他,就登上磁懸浮電梯,看著它滑入導軌,將她載向“稀客老茶館”。出院幾天,發生了太多事,令她焦灼不堪,她需要找個地方清清火。
由于地面空間有限,懸停建筑占據了城市上方的空間。“稀客老茶館”便是這樣一家幽深的空中院落,建于內外城區邊界,懸于地面六七十米,一個恰到好處的高度。它的入口是一段斑駁的石階,隱于四周喧囂的櫥窗,若不留心,很難尋得,因此經常光顧的都是回頭客,陳秋林也不例外。
走進院落,里面寬敞亮堂,好似別有洞天。籃球場大小的露天陽臺上,坐滿了悠閑的茶客。他們要么在“擺龍門陣”,要么半靠著椅背掏耳朵,要么圍坐戲臺下,蹺著二郎腿聽戲。她瞟了瞟唱戲的幾人,那腔調夾雜著走音的秦腔,一聽便是“山城派”的民間戲班。為了不被“唱口囂雜”之聲騷擾,她找了個僻靜角落,靠在圍欄上閉目養神。
蓉城的風很暖,空氣輕貼皮膚,像臉上敷了一層滋爽的面膜,把她心里的委屈和怨火逐漸溶解。當她睜開眼時,目及之處是莽莽林海和高聳其間的標志性建筑,再遠眺,是屹立天際的巍峨雪山。
她終于平復了心情。收回一點兒目光,眼皮底下是錦江中央公園,它被兩江環抱,縫合著城市兩岸,把濱水風貌打造成綠色走廊,綿綿長長,仿佛流溢著裊裊顫音,在訴說一個古老的故事。
那些顫音,也讓她陷入自己的故事。
她想起九歲那年被父母帶到川劇院,進入少年班,沒日沒夜地練習踢腿、翻身等基本功和唱腔,從有抵觸情緒到慢慢接受,再到真正喜歡上這門藝術。她花了五年時間通過考核,成為市級院團的正式演員。在一次表演中,她被戲劇表演藝術最高獎得主之一看中,帶到了“川蓉派”劇團,那是以蓉城唱腔為主的一個陣地,匯集了蓉城歷年來的大師級川劇演員,能在那里學習,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她沒想到能一步登天,比起其他人,不費吹灰之力。更意外的是,她被選定為傳承者,成為下一屆劇團團長的候選人,這讓她受寵若驚,也因此,她感到肩上的擔子很沉、很沉。
這時,戲臺那邊傳來一陣高亢的聲腔,打斷了她的回憶。怪里怪氣的聲腔讓她又想起受傷的事,不禁把手放在咽喉處,揉了揉。
那日,她在請教師父幾個技法,忽聞師兄彭大韶在外惹事,情急之下直奔出去。那是在一個露天戲臺,各大劇團正為第二天的演出彩排,彭大韶和另一個劇團的武生因切磋表演而真打起來。她趕到時,單打已變成了群架,兩個劇團的人在戲臺上扭打成一團,一些人還被扔下戲臺,撞得臺下桌椅斷折,裝飾花盆的碎片亂飛。
旁邊的人怎么也勸架不住,她擔心事情鬧大,跳上臺,命令彭大韶住手。當時,他正用腿把一個“曹操”扮相的人壓在身下。他的武打表演在川劇界內鼎鼎有名,以“快、準、狠”著稱,因此拳頭力道很大,即刻就讓“曹操”的大胡子上沾滿了鼻血,“大粉臉”也被打成了“大花臉”。她在他再次揮拳時拉住了他,他罵了聲“走開”,又繼續打“曹操”。她再去拉,他猛然一推,她一個踉蹌,正好被旁邊掃腿的人踢中,瞬時,以“狗啃泥”的姿勢摔下戲臺。
在身體著地的那一刻,她的耳邊和腦子里同時出現了一聲巨響。她感到身體的每處關節都被撞裂,每根神經都被震斷,疼痛以不同等級在全身蔓延,像有人用什么刑具罩住了她,在殘忍地行刑。然后,疼痛逐漸匯聚,直至集中到一點,那么強烈,如烈火灼燒。她緩緩移動手臂,彎曲到胸前,朝著那一點探去,在喉嚨下摸到了碎裂的花盆,上面黏糊糊的,再摸摸自己,是咽喉。她的指尖感受到汩汩外涌的血水,終于明白一切劇痛都源自于此。
她昏迷了過去,許久,又才恢復意識。睜眼一看,四面已是白壁,稍微扭頭,咽喉處一陣撕裂的疼。側目而望,只見對面病床的被單搭下來的一角上,赫然印著四個字:華西醫院。
她啞了。她的喉嚨表皮被縫了幾十針,愈合得快,不留疤痕,但聲帶出了問題。正常人的聲帶振動速度是每秒100-200次左右,她發聲吃力,聲帶振速降到每秒50次以下。這對她來說是個致命的打擊,她可不擅長演啞劇。
師父得知此消息,氣得舊病復發,一病不起。她心中有愧,請求醫生立即安排手術。
術前,醫護小精靈在她身邊浮動,靚麗的幻影不停播報:“華西醫院有著全球一流的生物醫療技術,我們的人造聲帶,既有足夠的靈活度確保振動幅度,又有足夠的強韌度避免在每秒數百次的振速下斷裂,更重要的是,它屬于免疫豁免部位,移植到你身體內,不會引起你任何免疫反應……”她在它的喋喋不休中進入手術室,滿腦子嗡嗡嗡的聲音。她能清晰感受到手術工具的冰涼,能清楚看見主刀醫生和輔助機器人臉上的冷光,聽到他們之間的對話,還能明顯聞到皮肉燒焦的味道……
無痛手術讓她免受身體的疼痛,卻無法免受精神的傷痛。住院期間,她受盡精神折磨,好似被無形地孤立了,沒有人來看望她,給人打電話也沒人接。每晚一閉眼,她就看見師父在譴責,劇團的人在嘲笑,尤其是彭大韶,幸災樂禍地唱著戲,唱詞里炫耀著他成了“川蓉派”的繼承人。她每夜都在夢見自己被攆出劇團時驚醒,一身冷汗,然后望著窗外半藍半綠的月亮,感到掉入了詭怪的泥沼,怎么爬也爬不出來。
熬到出院那天,她徑直奔向劇團。如她所料,那里空無一人,連“蜀風雅韻”的牌匾都被拆了。她知道發生了什么,近乎歇斯底里,給劇團所有人打電話,依然沒人接。她跑出劇團,瘋了似的,在周邊尋找熟悉的人影,終于在附近火鍋店找到了彭大韶。他正在和幾個男人吃喝帶勁。她認出其中一個是一家主流音樂公司的負責人。
她站到彭大韶身后,質問:“劇團怎么了?人都去哪兒了?師父又在哪兒?”
彭大韶沒把她當回事,邊涮肉邊拖長聲音說:“節目要創新,劇團也要創新,我們得跟著時代走,所以——劇團以后歸其他公司了。”
“這是誰做的決定?我不相信師父會賣掉劇團!”
“什么賣不賣,多難聽。我們這是合作。”彭大韶一嘴酒氣,“是改革,是和其他藝術整合!”
“改革不是盲目的,應該是保持精華,棄了糟粕!川劇產生至今,四百年來,無論哪個時代,都保持了它最傳統的特性,不會改得聽不出來是什么劇種了!”她想起幾個月前彭大韶說改革時,編排了一段劇目試演,那些強加進去的唱腔,不倫不類,聽得人起雞皮疙瘩。“賣掉劇團,是不是你的主意?”她聲色俱厲,但稍微一吼,嗓子就開始疼了起來,不由干咳了幾聲。
“秋林,你剛做完手術,顧著點兒嗓。”他冷笑道,“這幾個月你不在,大家可齊心了。對,主意是我出的,但最終決定是大家投票通過的。所有人一致認為,劇團只有這么走,以后才有活路。所以,你就別瞎操心了。我聽你聲音,以后唱戲也難了,你還是干點兒其他什么事兒吧。”他把涮好的肉塞進嘴巴,嚼了嚼,“對了,如果你找不到工作,我倒是可以幫你介紹幾家音樂公司。”
“彭大韶,你休想斷了‘川蓉派的命脈!”她壓低聲音,挑釁似的說了一句,掉頭跑了。
她去了師妹卿云兒的家。卿云兒是她曾經的搭檔,她們的友情始于《白蛇傳》的戲劇,那時她演白素貞,卿云兒演小青。
一開門,卿云兒見她就哭。原來,她住院期間,師父臥病不起,彭大韶借機為所欲為,背著師父賣掉劇團,師父得知后,氣得斷了氣,連搶救的時間都來不及。
她聽了,身子一軟,癱坐在地上,半天也起不來。等她緩過神來,接受了事實,卿云兒拿出師父生前拍的視頻。
全息影像中,師父躺在床上,一只像樹杈般干癟的手搭在床沿。他嘴唇顫抖,眼睛瞪大,鼻腔發出急促的呼吸,氣若游絲地說著:“秋林啊,你嗓子,廢咯……沒有傳承的人,沒有流派的特色,一個空殼子而已……下一代不知道這些,造孽啊……”
她眼里噙著淚,舉起右手,以沙啞的聲音用力說:“師父,我這嗓子,能練好,你獨創的‘五蘊皆空,我一定將它傳承下去,這是‘川蓉派的魂,丟不了!”
……
一陣冷風吹過,陳秋林被倒春寒的涼意拉回現實。她打了個寒戰,發現戲臺那邊安靜了,茶客們都已散去,連樓頂寫生的男人也不見了,只剩伙計們在清掃。她盯著掛在西邊的太陽,心里又燃起一團火。她想,是時候回家一趟了。
2118年3月11日???成都繞城區???溫度18℃????濕度75%?????風3級??????微晴
去年,我結束了“藝術追溯計劃”的第三期。
從第一期的思維成像藝術、生物藝術,到第二期后當代的大空間藝術、全息藝術,再到第三期的影像、行為、裝置藝術,一路走來,項目推進得非常順利。這得感謝宙宇新藝術聯合會,若不是他們挑選了我,我現在還在某個金屬艙里,徘徊在墳場般死寂的黑色深空,日復一日地捕捉無線電脈沖。我并不厭惡我的工作,但我更熱愛藝術,一開始我以為這兩者是沖突的,后來卻發現,太空工作為我的藝術提供了更多的可能。上百萬個星系釋放的迷人色彩,電磁波激起時空漣漪的音樂,行星撞擊形成的奇妙形狀等,這些都成為我創作的靈感源泉。
在太空中,科學家們為現實世界提供真實的素材,作家們用辭藻編繪有趣的故事,而我們則用想象力讓“太空”成了一門獨特的藝術!我便是這樣借助于工作優勢,在太空藝術方面獨樹一幟,最終聲名鵲起的。被宙宇新藝術聯合會吸收為會員后,我正式從一名太空技術員成為太空藝術家。但當愛好成為一種職業,一切卻改變了,我自以為高超的藝術在行業里不值一提,曾經業余的優勢在行家面前成了劣勢,我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再三反省后,我決定回到闊別二十多年的地球,去尋找新元素充實自己的藝術,為新一輪的太空藝術巡展做準備。
從回到地球的第一天起,我就用這種“藝術日記”的形式記載點點滴滴。記得第一期我使用的記錄方式是腦波輸入,第二期使用的是語音輸入,第三期使用的是電腦鍵盤輸入,而第四期,我使用了最古老的記錄方式——鋼筆撰寫記錄,以符合本期創作項目的宗旨。
回到地球的這幾年,我游歷了全世界好幾個藝術城,收獲很多,但藝術追溯計劃最重要的是第四期,這一期的項目主要以油畫、水彩、版畫的形式來再現當今社會的生活狀態和思想狀態。正當我思索著要把第四期放在哪個城市進行時,突然接到來自成都的一個電話,對方自稱是“百年后的成都”慶典組委會的人員,說一百年前成都舉辦了一個科幻比賽,我爺爺的爺爺當時創作的一幅美術作品因獲了獎被存入時間膠囊,現在時間已到,他們通過基因信息庫查找出當年獲獎者的后代,希望他們能夠到慶典上親自取出膠囊。我一聽,隨即查了來電的真偽,確認了對方的真實信息后,興致大增,立刻答應了,第二天便去了成都。
事實上,慶典在一年后才舉行,我提前去成都,是因為這通電話喚起了我心底深處的記憶。成都,這兩個字隱藏在我身體某處多年,一直不忍去揭開它,怕的就是某種思念如決堤的洪水般一瀉千里,不可收拾。但是,當我再聽到這兩個字時,心情已異常平靜,因此我覺得自己做好了面對回憶的準備,是時候回成都了。
我到成都的第一件事,便是聯系了所有還在當地的朋友,請他們幫我找一個人,這個人是我兒時的鄰居,從我九歲離開后就再無聯系,我只隱約記得她叫“陳秋林”。我找她,為的是打聽我的家人。在我離開地球的那些年,她家是唯一和我家有密切聯系的,我一定可以從她家人那里獲知關于我家人的信息,找到我遺失的人生。
大約找了一個月,我一無所獲。光憑一個幾十年前的名字尋人,并非易事,何況我還不清楚這名字具體由哪幾個漢字構成。我猶豫著要不要放棄,跟阿翔說起了這事,他卻鼓勵我尋找下去。他說,家事是最大的事,心里的結不能放一輩子,既然回了成都,那就努力找一找。他還說,他會發動他在成都的朋友幫我尋找,不用太著急。有了他這話,我真放心了,因為我知道他的本事,他就像一位信息官,總能通過不尋常的手段弄到各種信息。當然,這是他的副業,他的主業和我一樣,是一名太空藝術家。
放下了心事,今天,我就正式開始藝術追溯計劃的第四期,以成都這個城市作為創作對象。從目前的情況來看,我不得不說,成都作為亞洲藝術中心是名副其實的,它既不像某些城市偏于政治化,也不像某些城市過于商業化,呈現出的還是延續了幾百年的兼容并蓄,不愧是自由藝術的第一城。
朋友向我推薦了一家空中茶館,這里環境幽靜,還能俯瞰半個成都,很適合我寫生。我在茶館頂樓找了個偏僻角落,待了幾天,第一次嘗試映像派的風格。可僅有風景,好像缺少些什么,于是這天下午,我挪了個位置,換了個角度,朝著另一個方向去構圖。
在這幅圖里,近有喝著蓋碗茶、聽著川劇、半躺在竹椅上的茶客,遠有乘坐磁懸浮電梯、玩著全息機從半空而過的路人,再遠處是成都風光,有內城區的天府熊貓塔,有外城區的各式懸停建筑,還有來回穿梭其間的聚變飛行器。這畫面讓我感覺一腳踏在并不久遠的過去,一腳踏在已來的未來,分裂與平衡,溫和與鋒利,古樸與奢華,就這么被成都完美地詮釋出來,這或許就是把自然生態與前沿科技調和得最好的城市,沒有之一。
就在這張畫快結束時,一個姑娘突然走到圍欄邊,雙手搭在欄桿上,在那里駐足了好一會兒。她個子中等,秀發像吉卜賽女郎那般蓬卷而下,一襲藍色長裙幾乎拖在地上,隨風舞動,仿若安格爾的素描。她的出現,成為我的構圖的點睛之筆,我立即用全息機拍下了她。
當她側身,我把鏡頭拉近時,驚呆了。
她的側臉完美到我只在世界著名古典油畫里見過,確切地說,只有穆夏的畫才能體現出來。這時,我心里萌生了一股沖動,我的下一步計劃是用布格羅的技法來畫人物,正苦惱著模特,而這不正是最好的模特嗎?
我起身,迫不及待地想沖下樓,跑到平臺上與她搭訕,不巧的是,我的電話響了,阿翔的全息影像蹦了出來。他以慣有的夸張表情對我說,找到了我鄰居的線索,然后繪聲繪色地把整個過程說了幾遍。待他說完,我再奔向平臺,那姑娘已不見蹤影。我在茶館尋了尋,發現客人們都散了,只剩幾個伙計在慢悠悠地掃地,間或用四川話笑罵打鬧幾聲。
我悻悻然離開。
百年來,蓉城退建還林,五城區被茂林覆蓋,圈為內城區,居住地都遷到了五城區之外。在外城區的幾大片區內,唯獨都江堰片區是以青城山為中心環建的,這山方圓十千米,至今保持著百年前的原貌,后山腳下的泰安古鎮更是古韻猶存。陳秋林乘坐真空管道磁懸浮動車,三分鐘便從內城區到了堰城區,再登上磁懸浮電梯,五分鐘后就到了泰安古鎮。這里是她的出生地,她年邁的外婆還住在老宅子里,此刻回家,她是為練嗓子找了個地兒。
走在古式建筑之間,她瞬間被帶回了童年時代,好似自己從未遠走,從來都在這幅未被科技異化的水墨畫里。快到老宅子了,她遠遠看見宅子門口掛著全息招牌,食品制作全影旁是發光字體,它們不斷變幻組合,凸顯著“青城老媽兔頭”幾個漢字,旁邊還標注著英文、韓語、日語和其他幾個語種。這個時段沒有顧客,走近了,她看見外婆半瞇著眼,腦袋沉沉低垂,腳邊音響播放著震顫的搖滾樂。她身下的篾竹椅,如被時間拋了光,平滑的表面折射出歲月的光澤——她就在這光澤中打著瞌睡。
陳秋林輕輕喚了聲,外婆驚乍一抖,先是茫然地虛著眼,而后使勁撐開眼皮,認出了她,竟從篾竹椅上躍起,霎時就精力充沛。
她一把抱住了外婆。
年邁的外婆精神矍鑠,身體硬朗,一個人守著老宅子,做點小本生意,日子過得愜意。陳秋林上次在現實中見她已是兩年前,雖說交通方便,離得也近,但因有了全息通話機,每日感覺外婆就在跟前,反而真正回家少了。
外婆搖著微胖的身體,遞給她半個巴掌大的東西,她捧著那被一層紅辣椒包裹的兔頭,一口啃下去,眼淚就出來了。外婆替她抹淚,什么也沒問,她也什么沒說,安靜地感受著熟悉的味道。它既辣,又咸,還甜,就像她的人生,什么滋味都有了。她想起每次練基本功,因練得不標準而氣餒時,師父坐在一旁耐心指導,總是端著一碗蓋碗茶,邊品邊悠然地說:“人生如茶,可以甜,也可以苦,但不能莫得味;你呢,可以贏,也可以輸,但絕不能屈服。”
第二天,她振作精神,開始用師父教的方法練聲。那是最古老的方法,是到灘口處,用嗓子把水聲壓住,有技巧地讓人聲蓋過水聲,或是讓水聲聽似變小。她爬上青城后山,順著山泉水拐入深林,找了一處峭壁,見那水飛流直下,嘩啦啦的滾流聲震耳,覺得那便是絕佳的練聲之地。
每日清晨,天微亮,她便面對流水練聲,待聲音恢復正常,就勤練師父的“五蘊皆空”。師父的這個獨創,其實是對川劇的高度融合,是對五種唱腔、五個行當和五種技法的精湛運用,一般演員能運用好其中兩三種就了不得了,而師父是對所有的都運用得游刃有余,問其精髓,他便答:“五蘊皆空。”川劇的五大聲腔,昆、高、胡、彈、燈,五腔共存;五個行當,生、旦、凈、末、丑,五行合一;五種技法,手、眼、身、法、步,五法虛實相生,遺形寫意。師父念的口訣,便是:“手無力則無心,眼無神則無情,身無型則無象,步無法則無境。”
陳秋林牢記“五蘊皆空”法則,也牢記師父說的:一個川劇演員,除了學藝,戲外的功夫還得學文學理,精通古今……以前她對此不以為然,如今都老老實實做起來。于是,她白天在深山練嗓,練發聲、吐字、用氣、行腔,晚上就在老宅子里學習,有時也練功,練手法、練翎子、練褶子,練川劇所有基本功,偶爾也練變臉、吐火、水袖之類的絕技。
她一邊練,一邊琢磨,發覺嗓子比以前更容易把控,不知是否與人造聲帶有關。她想起醫生的叮囑:人造聲帶與人體本身的聲帶相比,發育得不太成熟,一個人在出生后,聲帶經過了至少十三年的生長發育期,而實驗室培養出的聲帶組織,僅僅經過了幾個月的生長,因此手術后,你得等待它成熟,并在等待中訓練它,才能使發出的聲音更完美……她沒想到,這樣的訓練,讓她以前總學不會的唱腔,現在幾日就練會了,那聲音和泉水一般靈動,她又試著在唱腔中加入各種元素,讓腔調聽起來更加溫潤婉轉,又更跌宕多姿。
她的聲音在高聳參天的古樹之間回蕩,巨大的樹冠形成一種張力,把聲音送到更遠的山間,覆蓋了整座后山,久而久之,她的聲音如同山中生靈的喃喃私語,成為大自然的一部分,空靈如天籟之音,竟吸引游客駐足傾聽。
戲詞唱響,跳躍在山水的每一寸間,卻沒人知道它來自哪里,出自誰的嗓子。這事流傳出去,無端有了幾分神秘,再被媒體一通報道,就成了“青城絕唱”。不久,來青城后山感受“青城絕唱”的游客絡繹不絕。起初,陳秋林沒察覺,后經外婆提醒,斷然停止了在流水前練聲,換而搬了個大壇子到河邊,對著壇子里練習了。
“青城絕唱”在僅僅紅火了半個月后,又神秘地消失了,仿佛某種神力在青城山渾然天成的翡翠屏風前止了步。
陳秋林最終決定下山,是在獲知蓉城將舉辦“百年后的成都”慶典以后。那段時間,各種廣告鋪天蓋地,主要為宣傳慶典之前的幾場節目選拔賽。那些廣告中,最讓她感興趣的是:組委會宣稱,凡是被選拔進入正式表演的節目,會根據觀眾的參與度成立節目扶持基金,專用于節目的后續發展。
她覺得機會來了,盤算著若能在慶典上表演,獲得基金扶持,她就可以成立新的劇團,更重要的是,她可以通過這次表演展現全新的戲劇藝術,她有信心讓觀眾發自內心的欣賞。
可她怎么才能贏得表演的入場券呢?
暮色來襲,蓉城外城區白日的喧囂化作夜晚的寧靜,而內城區白日的安詳化作夜晚的熱鬧。陳秋林從內城區密林上空穿過,來到九眼橋。華燈初上,她在廊橋邊來回踱步,遠眺一江的燈火輝煌。
一列古香古色的烏篷船載著游客,緩緩擺渡而來。每艘船都是一家獨立的移動酒吧,看似體積小,空間卻大,人們在里面悠閑地品酒、聽歌、看表演。船頭設計獨特,有一舞臺,表演者在舞臺下方,舞臺上方就自然呈現表演者的投影。立體投影是真人的兩倍,在夜幕的襯托下,真實清晰,像船頭飛舞的巨型精靈,與河堤兩邊的燈光相映成趣。蓉城夜里的詩意就在碧波緩流中勾勒出來,這便是眾人沉溺于錦江夜景、癡迷于夜游酒吧的原因吧。
順著烏篷船望去,每個船頭的表演者都在江面上空無聲地跳動,忽地,陳秋林看見一個熟悉背影,雖有幾人都身著華美的戲曲服裝,但她曼妙的身姿仍一眼便可識出,近了,她的歌聲從橋下掠過,陳秋林心中一喜,跑下廊橋,站在堤岸邊等著她。她是卿云兒,陳秋林下山想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她。
“秋林姐,自從上次分開后,你去了哪兒?電話你不接,各種社交網絡也找不到你,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坐在合江亭里,卿云兒還沒卸妝,穿著精致的蟒袍,扮著一副女將像,聲音柔得想象不出她唱戲高亢的樣子。
陳秋林嘆了口氣,轉而言:“小卿,沒想到你會來九眼橋當駐唱歌手。”
“你知道劇團被賣時,我說什么都不愿留下,我可不想唱自己不喜歡的曲兒,所以到了這里,想唱啥就唱啥。”
“要是我找你回去一起唱戲呢?”陳秋林幫她理了理袖根的下擺,上面繡著的鳳凰在燈光下熠熠生輝。
“我當然愿意。”卿云兒仰了一下頭,又低下,“但現在這份工作,我也不能丟。”
“我明白。”陳秋林拉過她的手,“我還不能為你許諾什么,只要你能抽空幫我,與我再搭檔演一回,我便是感激了。”
“就我們倆人?恐怕還……”
“我們倆人當然不行。”陳秋林知道她想說什么,“至少還得有一個小生和一個鼓師。”
“你有人選了嗎?”
“嗯,就等你答應了,我們明天便可以排練。”陳秋林撫著她的繡花云肩,“離演出時間不到一個月了,我找不到其他更多人幫忙,所以這次選擇小型劇目,唱《呂布與貂蟬》中的一幕——《奪戟》,需要你來幫腔。”
卿云兒點點頭,古典頭飾上的絨花和珠花隨之顫動,像卑微生命被絢爛霓虹嘲諷著,不停地哆嗦。
2118年5月29日 成都堰城區 溫度20℃ 濕度83%?????風2級 綿雨
根據阿翔提供的線索,我在成都大街小巷尋了一個多月,找到了很多“陳秋林”,有男有女,卻都不是我想找的那一個。我努力回憶,在模糊的記憶中想起某個古鎮的影子,就把這線索提供給了阿翔。成都周邊的古鎮太多,他從眾多古鎮中篩選了最接近我描述中的一個,把我最終目的地定在了泰安古鎮。
這一路追尋,人沒找著,倒也并非一無所獲。成都這個城市太適合用油畫來創作,只可惜我沒能再遇見那位“背影模特”,否則有她出現在畫里,成都的美景更能在繽紛的色彩下躍然、幻化、凝固。
我去了泰安古鎮。在我的計劃里,本就是有這一程的,不過我是應著“拜水都江堰,問道青城山”而去。這里的“青城山”指的是前山,道教文化和文物古跡多集中在那里,泰安古鎮卻在青城后山,所以我打算只在古鎮待兩天,轉而直接去前山。一路行去,我留心觀察古老建筑,注意收集奇聞逸事,越是久遠的事物,越能激發我的靈感。
當我到達古鎮,聽聞最多的一個詞竟是“青城絕唱”。話說有一位神秘女子,每日在山中唱戲,那鶯舌百囀的腔聲令山林顫動,令自然失色,令眾人傾倒。我抱著一肚子懷疑,顧不上找“陳秋林”,急不可待地先爬了后山,想去驗證那“青城絕唱”。
我踏上青石板路,曲徑通幽,沿途林壑秀美,溪泉清澈,山石峻峭,與我想象中的山水大有不同,我再一次慶幸自己鬼使神差地來了,無端又多了一處寫生的好地。待我爬到半山腰,女音漸現,先是朦朦朧朧,如薄霧般輕靈降下,讓山谷彌漫著縹緲余音;再往上走,唱聲悅耳,與蜿蜒流淌的泉聲呼應,相得益彰,其形、聲、色皆絕,令人遐思;當我站上“聽音臺”,就完全籠罩在了美妙的樂聲里。那聲音來自四面八方,響遏行云,震撼人心,仿佛山水間氤氳的一道仙氣,清澈骨髓,洗滌肺腑。我走遍了地球各地,從未聽到過如此優美的唱腔,不僅因為節奏、曲調、力度的恰到好處,更因為她唱的內容夾雜著方言,敘說的是民間故事,聽起來既陽春白雪,又下里巴人,很容易就把聽者帶入忘我的境地。
我從她的聲音里回過神來時,她的“表演”已結束,游客們都下山了,我癡癡站在原地,滋生了見她一面的念頭,雖然我的油畫展現不了歌聲,但它完全可以成為我太空藝術的重要元素,我需要她。
我在青城后山守了幾天,卻始終不見“青城絕唱”的人影,通過多方打聽,我才知找她的人不止我一個,各大媒體的記者早就在尋找了,但她為人低調,加上對這山林地形熟悉,無論記者如何堵截,都沒能見到她的真身。后來,就在媒體打算發動全民尋找她時,她卻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絕唱”真的成了絕唱。
我把這遺憾告訴阿翔,他有點兒不相信,我說這種傳統唱腔獨一無二,保證你聽了也會神魂顛倒,他更不相信了,提醒我別著了“傳統”的“魔”,要盡快準備太空藝術巡展,對了,還有找“陳秋林”。我說,是的,我得去找她了,泰安古鎮不大,我挨家挨戶地問,應該很快就能見到她。
在古鎮尋人,是很享受的過程,原因在于可以邊尋邊吃地道的小吃。擔擔面,傷心涼粉,石磨豆花,缽缽雞,老媽蹄花……而最讓我回味的,是老媽兔頭。我把古鎮每一家賣老媽兔頭的店都吃遍了,覺得最合口味的一家,屬“青城老媽兔頭”。那是一位老太太開的小店,她做的麻辣兔頭鮮而不腥,肉酥而不爛,回味醇香,吃起來總欲罷不能。老太太喜歡半躺在門口的篾竹椅上打瞌睡,那姿勢成了一種門面,顧客去時,都是自個撈兔頭打包走,又自個付錢,從不需要她操心。
有一天,我去買兔頭,見她不在篾竹椅打瞌睡了,就走進老宅子找她。從里屋傳來打麻將的聲音,我以為坐了一桌人,推開半掩的門,卻看見只坐了老太太,其他三人都是影像,他們正通過生物傳感器搓著這一臺麻將。
老太太瞥了我一眼,沒搭理我。待她打完一圈,我向她打聽“陳秋林”,她才又瞥了我一眼,說陳秋林不在,我是她外婆,有事跟我說。我說,我是伏榮,我家可能以前是你家的鄰居。老太太愣了愣,反復問我,你姓伏?真的姓伏?我把身份信息放給她看,她皺巴松垮的臉緊繃起來,對著那三人說了幾句,關掉了傳感器。屋子中央的麻將桌隨著她的三位麻友都消失了。
你真是伏定歐的孫子?她可能耳朵不好使,又重復問,我應了好幾遍后,她突然流下淚。那一刻,我確信找對了人。
我把自己前來的目的講了三遍,她才開始回憶我的家人。大概因為百歲年齡的緣故,她的記憶并不清晰,說話內容跳躍性很強,我聽得云里霧里,只能憑自己的想象理清事物的前因后果。實際上,在我家人都逝世后,他們的死因對于我來說意義不大,此行我只是想找到自己的根,找到生命中的一些蛛絲馬跡,知道自己是誰而已。幸運的是,老太太家里還留存著我爺爺塵封的老箱子,她說當時發生火災,我們兩家人的房子都燒沒了,唯一剩下這箱子,埋在地下,后來被發現挖了出來。她把這箱子放了幾十年,為的就是伏家的后人有一天會找來。說到這兒,老太太又流下了眼淚。
那天,我從上午一直待到晚上,接著又待了一周,天天都去陪她,一邊啃兔頭,一邊聽她講幾十年的往事,講她和我奶奶,講陳秋林母親和我母親,講童年的我和陳秋林。她還翻出以前的照片和視頻,放在我的云盤上,和我從早到晚地看。我終于從照片中想起了母親的模樣,記憶被牽扯出來,既痛,又喜。我看那些老照片和視頻,偷偷哭了好幾次,夜晚輾轉難眠。
那幾天,老太太講得最多的還是陳秋林兒時的趣事,她一講,我好像就回憶起了自己小時候,跟著她一塊兒開心。有一次,她講起我與陳秋林名字的來歷。原來,我母親與陳秋林母親都愛看川劇,那時兩人同時懷孕,最愛看的就是《芙蓉花仙》,正好我們的姓氏與劇中人物姓氏相同,她們索性就以劇中人取了我們的名,只不過在劇中,芙蓉是女性,而陳秋林是男性。聽到這兒,我大笑不已。
時間總是過得很快,我和老太太相處不長,卻滋生出像親人一般的感情,雖然我舍不得離開她,但始終要走了。臨走前,我說要為她畫幅肖像,把這份感情鐫刻在畫里,她拉著我的手不語。今天,我從爺爺塵封的箱子里拿出畫筆,為她畫肖像,畫著畫著,我和她都笑著哭了。
陳秋林怎么也沒想到,臨近初賽,小生出了狀況。她找的幾人有經驗,也有默契,強化訓練頗有成效,本來她胸有成竹,可是小生突然不演了。這個小生本是跟著彭大韶,當初答應幫她,也是背地里偷偷進行,誰知比賽前夕,彭大韶的團隊也報名參賽,他被發現在外排練,被彭大韶狠狠訓了一頓,再也出不了門。
沒了小生,戲缺主角,陳秋林來不及換戲,和卿云兒一商量,索性一人飾兩角,來了個獨唱高腔。由于是初賽,觀眾不必用穿戴式設備體驗,賽場屬于原始表演,因此,她也沒穿可視戲服,不用影像塑兩形,而是畫了個鴛鴦臉,以最傳統的手法來唱戲。只見她半邊臉施脂粉,半邊臉勾臉譜,半邊穿女衣,半邊著男裝,一只腳穿蹺鞋,一只腳蹬朝元;演貂蟬時,露出女性一面,扮一個能歌善舞的女子;演呂布時,就轉向男性的一面,扮一個英俊瀟灑的梟雄。
她一上場,怪異的扮相就吸引了觀眾的目光,而后戲中角色轉換自如,唱腔與身段隨著性別的變化拿捏到位,尤其是用二十多式的翎子功將呂布得意、驚喜、憤恨等心理活動和性格特點表現得淋漓盡致,吸引了更多觀眾把視線轉向她的畫面。最驚為天人的還是她的唱腔,她在五種聲腔混合而又保持各自特色的前提下,加入了多種音樂元素,高難度地完成了一體化的劇種風格。
她起腔開唱,聲音悅耳動聽,極具穿透力,即使不在現場,觀眾也被她的腔調牽動了情緒,不能自拔。除此之外,卿云兒的幫腔和鼓師的伴奏也錦上添花。幫腔雖是臺下音樂表演,但卿云兒利用智能幫腔器將聲音分散、排序、疊加,聽起來像多人幫腔,與陳秋林臺上的表演配合得天衣無縫;鼓師也一人在臺下,操作著川劇鑼鼓樂器,原本是由五人擔任的演奏,現在也只由他一人通過智能樂器機來完成,配器上的濃淡,節奏上的快慢,合著陳秋林的表演,呈現出各種不同的情境和復雜情緒,乃至整臺戲看似簡陋,實則達到的視覺、聽覺和觸覺效果都非常深刻和微妙。
節目一結束,陳秋林的表演就引起了轟動,尤其在有人聽出她就是那個神秘的“青城絕唱”后,媒體蜂擁而至。她知道自己離目標不遠了,但現在還不是時候,因此拒絕任何人采訪,反倒把卿云兒和鼓師推到前面,讓他們先享受眾星捧月的感覺。
她快速卸了妝,從化妝室盥洗間窗戶翻了出去,沒走幾步,一個男人擋在她面前。
“彭大韶?”她皺了皺眉頭。
“你的嗓子是怎么回事?今天的表演是怎么回事!”彭大韶氣勢逼人。
“我做什么,不需要向你匯報吧!”
他上前邁一步:“秋林,我知道,那不是你的聲音,你做完手術不久,短短時間內,不可能把唱腔練得這般爐火純青。你說,這是不是和你聲帶手術有關系?”
“什么意思!”陳秋林感到受了奇恥大辱,因為彭大韶的言下之意,是指她移植了功能性人造聲帶,那就像運動員服用興奮藥物一樣,在業界是明文禁止的,一旦被查出,就會被終生禁唱。
彭大韶忽然大笑,放低聲音:“秋林,要不你回來,我們一起重新打造‘川蓉派的劇院,你開什么條件都行。”
“道不同不相為謀,志不同不相為友。”陳秋林瞪著他,一字一頓地說。
“好,那你記得,你會為這話付出代價!”彭大韶臉色驟變,再向前一步,逼得更近。
忽然,不知從哪兒躥出個人,高喊一聲,就直直撞向彭大韶,讓他來了個人仰馬翻。
陳秋林一愣,還沒搞清狀況,便見彭大韶迅敏跳起,對著那人肚子就是狠狠一踢。“喂,快住手!”她喝道。
“你沒看見是他先撞的我!”彭大韶氣急敗壞,朝那人啐了口痰。
那人捂著肚子,半彎腰,聲音里盡是痛楚,“你打女人,我當然要撞你!”
陳秋林和彭大韶面面相覷。這時,彭大韶被通知要上場表演了,他又啐了口痰,才罵罵咧咧地走開。
陳秋林瞟了瞟那人,也準備離開,那人卻喊道:“你好,我叫伏榮,能否認識一下?”
她停下腳步,打量這個怪異的男人。
伏榮把捂著肚子的手伸出一只,以請求的語氣又問:“能認識一下嗎?”
她暗笑,他想“英雄救美”,卻“救”得傻里傻氣,便聳聳肩道:“好吧,我叫陳秋林。”
“陳—秋—林?”伏榮呆若木雞。
“是啊,有什么奇怪嗎?”
“你老家在泰安古鎮?”
“是啊,你怎么知道?”
“我……”伏榮突然表情古怪,像短路的機器人,眼睛里一串亂碼,陷入宕機狀態。猛地,他抓住陳秋林的雙臂,高喊道:“陳秋林,我……我是你鄰居!”
“這年頭,哪兒有什么鄰居。”陳秋林推開他,轉身就走。她可不吃這一套。
伏榮緊隨其后,掏出云盤上的照片和視頻,把畫面摘放在她眼前,“你看,這是你吧?”
她停下腳步,詫問:“你到底是什么人!為什么會有我這些東西?”
“我是你兒時的鄰居。”伏榮鄭重地回答。
陳秋林努力回憶,再重放那些畫面,似乎有了點兒印象,但她不接受這種套近乎的方式,睥睨著他,“鄰居又怎樣,你想干什么?”
“我想幫你。”
她哼笑兩聲,“你能幫我什么?”
“什么都行。”伏榮憨厚一笑,“我免費出力。”
陳秋林再次打量他。這男子高瘦,套了件布衫衣,露出小麥色胳膊,有那么點兒肌肉,棱角分明的臉上,是寬額頭、單眼皮、高鼻梁,笑起來一口白牙。她覺得他看起來不壞,想著準備組建一個戲班,正需要人手,便道:“那行,你就當我助手吧,我叫做啥就做啥,不能有任何怨言。”
伏榮頻頻點頭。
陳秋林要組建戲班的消息一傳開,蓉城的川劇界就沸騰了。應聘演員的資料把她的信息空間擠得滿滿當當,她先按招聘條件智能篩選,又讓卿云兒篩選了一遍。在這些應聘資料中,既有高校戲曲系和川劇專業院校的學生,也有其他劇院、劇團或小戲班的演員,還有一些社會閑雜人等,比如川劇愛好者、喬裝的記者、她的愛慕者或崇拜者。
為了避免打擾,她到幻城區尋找合適場地,那里是龍泉山以東的城市族群,不僅是城市單元的主要居住地,也是蓉城高新技術和前沿工業的集聚地,沒有人會在那種地方練戲曲。除了隱蔽性,她看中的還有科技性,她想要把最先進的技術融入川劇,打破傳統與現代的藩籬,尋找一個平衡點。
她最終把場地定在了三岔湖旁的科幻基地,租了一個改造期因故停工的展廳,寬敞的空間適合她排練大型劇目。戲班組建后,有二十來人,她從一個單純的表演者變成了組織者,忙得焦頭爛額,大方面要考慮劇目的選擇、演出成本、舞臺呈現狀況等,小方面還要全方位設計燈光、布景、道具、服飾、色彩和空間,同時還要思考如何利用了科技手段來豐富表演形式……這種情況下,她多虧還有個助手。她發現,伏榮似乎什么都懂一點兒,有時提出的建議很專業,超出了她的預期,于是她逐漸對他產生了好奇。
有一次,在他利用建筑數據設計舞臺背景時,她忍不住問他,“你不是傳統畫家嗎?怎么懂得那么多?”
“我以前是一名太空技術員,因為愛好,才轉行做了藝術。我在空間站和月球基地待了近三十年,重返地球后,產生了回溯人類繪畫藝術進程的念頭,所以,我才創作油畫,不是你想的那種傳統畫家。”伏榮露出他標準式的憨笑,“我只是在地球做藝術倒推項目,從大空間藝術、生物藝術、全息藝術、影像藝術、裝置藝術,倒著年代走,然后才作油畫系、版畫系之類的傳統藝術科目。這個年代,已沒人用顏料作畫了,傳統繪畫都成為非物質文化遺產,因此為了這一期創作,我歷經三個多月的艱苦搜集,才把工具和材料籌備齊全,還自制了畫筆,好在后來又在爺爺箱子里找到幾支,才得以進行到現在。”
陳秋林更好奇了,“為什么你要追溯傳統藝術?像我們搞傳統藝術的,倒一直想突破傳統,朝你們現代藝術改革發展。”
“藝術,其實是人類先進思想和先進科技的試驗場,不管是傳統還是現代,又何必去追問為什么,啟發比什么都更重要,不是嗎?”伏榮講起專業,判若兩人,不但沒了傻氣,眼睛里還閃著睿智的光。
陳秋林不禁對他刮目相看,甚至很久以后,還回味著他的話。
每天排練結束,當她坐在展廳的頂棚上,遙望這片產城融合的未來區域時,總是想,伏榮說得對,藝術看似有意義,本身實際無意義,但又能啟發更多其他的意義,在這一邏輯中,“人”才是核心,就像城市不管如何改建,都是為“人”服務的。
2118年7月8日 成都幻城區 溫度23℃ 濕度65%????風1級 大晴
從堰城區回到內城區,我還沉浸在與老太太別離的傷感中。為了擺脫這種不適感,我又去了“稀客老茶館”,想集中精力把全息機拍下的青城風景畫下來。我畫時,想起“青城絕唱”的事,就給阿翔通了個話,說已經想好了太空巡展的項目,與“青城絕唱”有關。他聽了我的想法,好似比我還激動說,你這個項目真不錯,如果能實現,肯定會開啟太空藝術的另一扇大門,可是“青城絕唱”在哪兒?我沮喪地說,不知道她是誰,更不知道她在哪兒,如果找不到,只能另換人,但效果不一定好。他開玩笑說,別泄氣,也許你覓盡南北東西,驀然回首,斯人卻在咫尺中。
后來,還真讓他說中了。
那天,我正在老茶館畫高山流水,忽聞樓下傳來戲曲聲,開始我以為是戲臺表演,再一聽,聲音不像現場的,況且小戲班的表演沒如此高水平,于是我就跑下樓,看見戲臺上播放著全息投影,一個扮相怪誕的女子正在唱戲,她的聲音有些耳熟。我問伙計這是誰,伙計搖頭說,不曉得,這是一個直播比賽,今天戲班沒來,就讓茶客將就看看這個。
我盯著臺上的女子,再仔細一聽,想起了青城山上的天籟之音,心跳加快,一拍大腿,這不就是我要找的“青城絕唱”嘛!
我飛奔出茶館,上了一輛無人駕駛的空中巴士,兩分鐘后就到了直播現場——環球中心。
這座百年前號稱世界最大的單體建筑,以“流動的旋律”為設計理念,用作這次比賽的舞臺背景,不僅從側面彰顯了比賽的主題,也使比賽看上去更高端大氣。賽區門口聚集了很多記者,“青城絕唱”的表演一結束,這些記者就都涌了進去。我本想混在他們中間,可被保安攔在了外面,我便搜出建筑圖,按照指示,從另一條街道繞到了環球中心副樓,從衛生間通道溜進了主樓的光影博物館,再從正門潛入了賽區的候演區。
我在那個區域不停地轉悠,希望能遇見“青城絕唱”,可我擔心她卸了妝,不一定能認出她來。在花花綠綠的演員中尋找,我越找越喪氣,最后失落地走了出去。幾經周折,我終于和她近在咫尺,卻依然找不到她。我為自己的無用而懊惱,忽見一個女子從化妝室的外墻翻出來,驚訝之余,我下意識地跟過去,因為她的側臉令我吃驚。那不是我在“稀客老茶館”看見的“背影模特”嗎?我再跟近,見她被一個男人攔下,兩人好似爭吵,我趁機看清了她的正臉,發覺竟有些眼熟,她長得像老太太那堆照片里的陳秋林。我不敢確定,躲在一旁偷偷觀察。
我看見他們越吵越烈,男人步步逼近,像要動手打她,心一急,就撞了過去。可沒想到男人會反擊,他飛腳一踢,正中我的肚子,我疼得彎下腰。我聽見女子喊住手,聲音一出,我又驚了,因為那聲音就是“青城絕唱”!
我激動得控制不住自己,待男人走后,立即上前伸出一只手,問她能否認識一下。當她說出她的名字時,我知道,她就是我尋了幾個月的“陳秋林”!我百感交集,心情無法言表,誰能想到,我要找的三個人,居然是一個人!
我不想再錯失機會,立刻想了借口跟著她,我說我可以幫她,做她的免費勞動力,誰料她真的答應了,讓我做她的助手。我心里暗自高興,不知為什么,只要能與她在一起,我就覺得這趟成都之行值了!
相處中,我慢慢了解到她的處境,也才知她為何會爽快地答應我。原來,她不在任何劇團,而是孤身一人,正準備組建自己的戲班,參加“百年后的成都”慶典的演出比賽。她對自己的往事絕口不提,但我通過卿云兒了解后,對她又多了一份憐愛,決心盡自己最大努力,幫她實現夢想。
其實,我幫她,也得了實惠,因為每天能聽她唱戲就是一種特殊待遇。她有一副好嗓子,好到令造物者也妒忌,如果不是川劇,而換作其他主流表演,她一定會被當作上帝賜予人類的尤物。她是天生的戲曲家、歌唱家、藝術家,每次聽她的聲音,我就會產生敬仰之情,又一想起我倆兒時竟是鄰居,就感到莫名的幸運。閑時,我常把她的照片和視頻反復看,越看越喜歡她,越喜歡越能聯想到很多事,最后竟毫無知覺地淪陷在愛情里。
我告訴阿翔,我戀愛了。阿翔覺得稀奇,裝腔作勢地說,一切思維只是大腦中生物電的呼應,愛情也不例外,它不過是一場由多巴胺制造的騙局。我說,騙局就騙局,這感覺太奇妙了,我要把太空巡展的藝術主題換作愛的主題。他說,你還記得這事就好,我就怕你失去理智,荒廢了自己。末了,他連連感嘆說,古話說“成都是一座來了就不想走的城市”,果真不假,兄弟,你悠著點兒。
阿翔不懂,沒體會過愛情的人都不懂,這是人類最原始的一種情愫,它是建立在跨越兩性和個體之上的精神共鳴和融合,是觸手可及的物理實在,它以獨特的方式抵達了“美的本體”,而藝術,不就是追求“美”嗎?因此,我意識到“愛”就是我藝術追溯計劃的終點,我在成都找到了它!
夜深,蓉城和風習習,如母親的手拂過臉的輕柔。陳秋林去伏榮房間的途中,抬頭望了幾眼藍綠月亮,心里有種說不清的向往。門虛掩著,她推門而入,被鋪滿了屋的臉譜畫卷驚了驚,無處下腳。地面上,是伏榮手繪的上千張川劇臉譜。
剛進戲班,他對川劇一竅不通,便從臉譜彩繪入手,逐步了解川劇。顏色是最基本的角色標記,他從色調開始研究人物特征,很快就弄懂了。忠肝義膽的人物多以紅色表現,如關羽、姜維;剛直不阿、鐵面無私的人物多以黑色表現,如包公;冷酷無情、陰險狡詐的人物多以白色或粉色表現,如曹操;而金、銀和灰具有虛幻神秘的感覺,多用來表現佛、神、仙、妖、鬼怪等角色。在用色定調的前提下,人物臉膛上勾畫的具有象征性和寓意性的圖案,就顯得尤為重要。他學習這方面時有些吃力,請教了陳秋林很多問題,花了很長時間才記住象征圖案、動物圖案、霸兒臉和文字臉譜的含義。
“其實你不用畫這一地的臉譜。”陳秋林先咳了一聲,引起他的注意。
他從畫中抬起頭,眼睛一亮,放下畫筆:“你來了啊!演出那天我得給演員繪臉譜,不練練怎么行,哪個人物、性格怎樣、特點又是什么,都要用臉譜表現出來,如果不練好這些,什么都往臉上畫,臉上就是糊的。”
“你倒是鉆研得挺深嘛。”陳秋林走在滿地臉譜之間,有種回到了師父身邊的錯覺。
伏榮理了理衣服,問:“《芙蓉花仙》改編得怎么樣了?白天見你們討論激烈。”
“還好吧,我從文字上、劇本結構上、音樂上、舞蹈程式上、去粗取精這個角度上去繼承和創新,打破了川劇固有的表演形式,但始終以幫腔、打擊樂和唱腔特色為主,把川劇放在音樂的主要位置,讓其他樂隊來配合我們,這也是我與彭大韶觀念最大的不同,他們總是用川劇去適應其他音樂。”陳秋林蹲身細看一張蛇精臉譜,覺得有趣,那與以往的畫法相反,蛇頭嘴畫在人臉眉肌部位,蛇身盤在兩頰,蛇尾伸延至鼻唇,像是從人的嘴里游出。
伏榮走近,在她身邊蹲下:“通過這段時間學習,我才知道川劇綜合審美性非常高,它最大的表現力就是好看,比如變臉,用于揭示劇中人物的內心及思想感情的變化,又比如吐火,表現胸中怒火,是內心戲外部化的情感,這就是川劇的特點。”
“你悟性真不錯。”她脈脈看著他,羞赧一笑,又低頭看臉譜,“他們老想跟著時代走,但跟得不合藝術的規律,就只是過眼云煙,表演一結束,觀眾也就忘了。文化藝術,必須是合乎實踐規律的。”
“是的,無論是你的川劇,還是我的太空藝術,都得遵循規律。”伏榮被她那一看,臉紅了,也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從古至今,藝術之間都是互相借鑒的,藝術的程式或門類,只要用在合適的情景,就不用太禁錮它,只要運用得合理,都會成功。”
她聽了這話,贊許地點點頭,起身,忽而問:“你想去看看真正的芙蓉花仙嗎?”
“真正的?”伏榮脫口而出,“不就是你嗎?”
她撲哧一笑,“走吧,我帶你去。”
從幻城區往西,他們徑直到了內城區的中心——天府廣場。從半空降到地面,陳秋林帶著伏榮到了后子門廣場花園。在霓虹幻彩中,一座雕塑屹立其間,與周邊的芙蓉花和綠色植物互為映襯。
“這就是真正的芙蓉花仙。”陳秋林說,“這座雕塑建于1987年,距今已一百多年,但保存完好,它是蓉城第一批大型城市雕塑,當時因造型美觀、做工精細,備受贊譽。”
“她真美。”伏榮嘆道。
“芙蓉仙子,是美的具象化,更是蓉城文化精神的傳達者和化身。”陳秋林抬起手,以雕塑的輪廓在空中劃了個弧線,“所以,這次我選擇了《芙蓉花仙》這個劇目。”
伏榮望著雕塑,想起了某事,說:“對了,我正好送你一樣禮物。”他從云盤里拖出一張虛擬油畫,“這是我畫的,實物等我裝裱好了送你。你認得畫中人吧?”
陳秋林站到畫前。畫里遠處是蓉城風景,近處是空中平臺,左邊有茶客品茶,右邊站著一位姑娘,她身著一襲藍裙,以背相對,遠眺前方。“這……是我?”她有些尷尬。
“對,這是我重回地球后,我們人生中第一次交匯的地方,兜兜轉轉,最終還是讓我找到了你。”伏榮把畫放到她手中,“為它取個名吧。”
陳秋林手心發燙,心跳加速,一抬頭,撞見伏榮滿是期待的臉,隨即將視線移開,轉向雕塑。半晌,她喃喃道:“不如就叫……芙蓉花開?”
“盛世芙蓉,花開天府。”伏榮贊道,“這個名兒好!”
夜色闌珊中,兩人相視而笑。
排練緊張,日子一溜,轉眼就到了復賽那天,演出地點就在天府廣場。
復賽表演相當于正式表演的預演,因此各方面要求都很高,不僅要考慮演員的配合,還要考慮觀眾的沉浸式體驗。這次不像初賽那般簡單,沒有舞臺,沒有觀眾席,而是以天府廣場地面圖案為背景,進行開放式的空間表演。觀眾都在各地,使用穿戴式設備,通過密集的數據與空間的高度契合,來觀看節目和體驗演員的感官,達成真正的“感同身受”。最終勝出的表演,則是通過智能計算,根據觀眾的興趣度而統計決定。
上場前,陳秋林想起了師父,默念“五蘊皆空”為自己打氣,然后深呼吸,起腔開唱。
這晚,她的聲音如林籟泉韻,讓蓉城萬物都靜止傾聽。在傳統高腔的曲牌基調上,她以主流音樂的貫串手法,借助卿云兒的幫腔,運用調式的轉換、旋律的展延、板式和節奏的變化,發揮獨唱、重唱、輪唱、合唱的優勢,增強唱腔的表現力。
鼓師與其他樂手協作,在樂器的配備上,除了川劇傳統樂器、西洋樂器,還采用了自然、動物、機械、碰撞等各種合成聲音,設計出富于川劇韻味的配樂,使引曲、間奏曲和伴奏舞曲的抒情性極強,又具有時代風貌,既體現川劇特色,又增強音樂的色彩和力度。
陳秋林創新更多的是身段和技法。她吸收融匯了各種舞臺藝術的技巧,使表演遠超越了川劇的敘事功能,折射出的是演員們動態美、靜態美、形體美和雕塑美的神韻。她還以雜技、幻術、武術等技藝,創造了豐富的表現形式,讓《芙蓉花仙》的內容和形式寬泛而豐富,形成一種古韻唯美、華麗斑斕和標新創異的景觀。
開放式的空間舞臺與觀眾互聯,讓每個人都從多角度體驗到演員陷入人物情緒的狀態。大家享受著川劇故事的震撼和美感,沉浸在陳秋林的聲腔帶給自己的思想回路和情感閉環中。美輪美奐的視覺、卓越絕倫的舞美,變幻無窮的燈光交替融合,重塑了一個真實的虛擬世界,《芙蓉花仙》用一層一層的夢境,將觀眾置身于歷久彌新的神話里。
毫無懸念,陳秋林贏了,勝出彭大韶的節目幾倍分數,成功吸引了蓉城市民參與體驗,獲得眾人追捧。結果出來后,戲班里每個人都喜極而泣,相互擁抱,分享來之不易的喜悅。陳秋林被演員們簇擁,不知不覺地到了伏榮面前,她正猶豫是否也與他擁抱,哪知被身后的人一搡,就和他抱在了一起。兩人手足無措,尬然而笑,在沒人看見他們的窘態前,即刻分開,又各自與其他人擁抱去了。
陳秋林名聲大噪后,排練的時間漸少,白天接受采訪,傍晚才能清靜。中秋這夜,她和外婆通話,伏榮忽然跑進屋,也不見外地喊“外婆”,與外婆聊得歡,甚似比她還親。而老太太更不客氣,直接把她托付給伏榮,還說了一些陳年往事,硬是將他倆湊成了“青梅竹馬”。她默然無語,卻又有種莫名的幸福感。
通過生物傳感器,他們與老太太的影像相擁而別,然后伏榮說:“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這么晚了,去哪兒?”
他不應,拉著她的手跑出去,進入科幻基地,徑直到了“地球摩天塔”,那是蓉城最高建筑,有著全球最高的天文臺。她沒想到這晚能順利進去,看來伏榮早有準備。
他把她帶到天文觀察屏前,輸入數值,天文臺自動轉到相應角度。他啟動屏幕,讓她欣賞畫面。只見夜空中,一條極光帶搖曳閃耀,而后逐漸擴展,形成一張巨大銀幕,緩緩顯現明亮而靈動的色彩,繪成各式有趣圖形,仿佛上映的一場球幕電影,令人嘆為觀止。
“這是……”陳秋林被蒼穹中的美所震撼。
“這是通過特種衛星,發射電子波束擊打太陽帶電粒子流,控制北極極光‘表演的作品。”伏榮盯著她的眼睛,“想知道這些作品是什么嗎?”
陳秋林搖頭,他便笑了,“是你。”
“我?”她更茫然。
“對,是你。我把你歌聲的音頻,轉化為了圖樣,通過極光幕來展示,那上面的圖形,就是你聲音變化的抽象圖樣。”伏榮頓了頓,“這是我為你做的一個小小的太空藝術作品,祝賀你演出成功。”
陳秋林感動,再湊近極光幕欣賞,驚訝于自己的聲音可以實、虛、濃、淡,像宇宙中綻放的煙花,千姿百態,瞬息萬變。
“太壯觀了。”她覺得語竭詞窮,只好說,“沒有比這更美的了。”
“它是以你的聲音轉化而成,所以它美,是因為你美。”
陳秋林莞爾一笑,第一次感到自己真成了“芙蓉仙子”,化作一股輕靈的仙氣,縈繞伏榮,附著在天地之間。
然而,美好的日子總是稍縱即逝,陳秋林還在回味這“美”的甜蜜,還在期待伏榮許諾的下一個太空藝術作品時,就突然被慶典組委會的人帶走了。
原來,有人控告她移植了功能性人造聲帶。
2118年10月17日 宙宇新藝術聯合會空間站 溫度20℃ 濕度60%
15世紀前后,文藝復興的新思潮襲來,新興資產階級的人文主義思想打開了藝術家的眼睛,他們不再以神像為中心創作,而是以人為創作對象,開始對人的肉體和人性進行探索。揚·凡·艾克對油畫顏料的改進促使了無數佳作的誕生,蛋彩技法慢慢退了下去。
19世紀,錫管裝顏料的發明讓藝術家可以走到戶外去寫生了,藝術家們似乎也掌握到牛頓把光分成七種色的重點,于是出現了顏色斑駁的印象派。
20世紀,受尼采、弗洛伊德等哲學家的思想影響,出現了眾多畫派。在工業產品大規模鋪開時,當代藝術作品就打破了藝術的神圣性。杜尚的《泉》直接宣告架上藝術已不再是美術的主體。
21世紀初,通信技術、顯示技術的發展使裝置、行為、影像、表演成了藝術的主流,傳統繪畫逐漸走出了人們視野,高校里取消了繪畫專業細分,而以統一繪畫系代替。
21世紀50年代,裸眼全息技術出現,藝術家又發現了新天地,開始了全息藝術的創作。
隨著各種科技的飛速發展,藝術家利用先進科技開啟了各種新形態新藝術試驗的大門。
2073年,德國漢堡藝術家喬恩將自己的身體細胞進行改造,使身體表皮細胞可以通過光合作用蓄能并發光,讓自己變成了一個發光的人。于是,發光文身成為一種潮流。
2081年,美國藝術家馬特爾團隊與生物科技團隊合作,創造出了第一種非自然生物并存活了89天,引起全世界的大討論。在我看來,這種討論也是藝術作品的一部分。
2095年,思維投像技術出現,藝術家腦中的具象世界被打開,他們以勝于常人的完整思維成像再一次成了世界的寵兒。
后來,又隨著可控核聚變的成功,太空運輸成本下降,在2102年的元旦,當成都藝術家操控著一藍一綠兩塊巨型反光板在太空展開時,月球第一次以藍綠兩色的樣貌展示出來,標志著藝術正式開啟了太空時代。
以上便是人類文明發展的脈絡分支點,而我的藝術追溯計劃就是沿著人類歷史發展的脈絡,從現今一直追溯到原始藝術,完成人類藝術史的整體回觀,以這些藝術形式再現人類文明與宇宙空間。
我推進這個項目計劃,進行到了第四期,但現在,我要提早結束了。
我的最后一個作品是刀馬旦臉譜的油畫,還沒完成時,被秋林看見,她非常喜歡,說臉譜本是人格抽象化的表現,我用更抽象的形式讓它升華,僅從線條和色彩就能感受到人物性格,藝術沖擊感非常強。我聽了很高興,準備完工后送給她。
可是,我們都沒等到那一天。
回想起來,成都給予我的實在太多。不僅是愛情,還有創作源泉和創作空間。這座城市被授予亞洲藝術中心的稱號,無疑是滿足了三個首要條件的——生產者、接受者和展示空間。成都生活休閑的特質適合藝術家生存;作為國際化大都市,成都市民的包容性比任何城市的市民都強;而成都的平原地形,讓藝術展示的空間可以近乎無限的延展。所以,我不僅是因為一個人,愛上一座城,更是因為一座城,愛上了這里所有的人和物。
我一直記得秋林復賽那天,她驚艷的表演讓我對成都重新定義,并決心將這座城市作為我人生的終點站——曾經,我一直以為自己會在蒼茫的太空中孤獨終老。至此,我也恍然明白,秋林為何要選用《芙蓉花仙》。那其實是個簡單的愛情故事:芙蓉花仙到瑤池為王母祝壽,因言辭不當,觸怒王母,幽禁蓬萊。瑤池仙童為她求情,遭受貶斥,下凡化名陳秋林。芙蓉感念其情,在眾花仙幫助下來到凡塵與秋林相會,歷經磨難。芙蓉以違犯仙規被囚冷泉山,秋林殉身破符救她,而芙蓉散盡馨香,又讓秋林死而復生。最終,二人在眾花仙的幫助下終成佳侶。
秋林把一個看似平淡無奇的愛情故事,編排得起伏有致,引人入勝,時而異峰突起,但非節外生枝;時而事出意外,又全在情理之中,可謂環環相扣,流暢自然,一氣呵成。我沉醉在她的表演中,體驗式觀看更讓我隨她進入主角的愛情,真切感受到芙蓉對陳秋林的愛絕非套路式的“一見鐘情”,而是有著共同的思想基礎——對封建傳統的蔑視和反抗;陳秋林愛芙蓉也絕非其色美,而是看重和贊賞“芙蓉溫柔又剛強,笑迎秋風頂寒霜”的高尚品格。
那晚,我從《芙蓉花仙》的觀賞性里,感到它其實是秋林用以表達自己情感的“美的形式”。所以,我確定她對我也是有感情的,這也從演出后我倆的擁抱中得以證實,于是,我便開始大膽地向她示愛,隨即用她的聲音做了一個太空藝術作品。
如果沒有發生那件事的話,我想,中秋之夜會是我們美好的開始。然而世事難料,秋林被暫停了所有活動,因為她被懷疑使用了功能性人造聲帶。
這是一個“人人都是藝術家”的時代,每個人都可以依托人工智能和新技術創作藝術,在音樂方面,每個人也都可以通過人工改造擁有一副好嗓子,因此為了界定真正的藝術,行業規定那些機器無法復制的、能體現人腦創造力的才是藝術,而演員必須是沒有進行功能改造的,即擁有原生態的人體,才有資格進入行業。
在每一場表演或比賽前,演員們都會被例行檢查身體,但凡被查出異樣,就會被勒令禁演或禁賽。在我看來,秋林之前沒被查出問題,那一定沒問題,后來被帶走,必是有人故意使壞,我知道那個人,他叫彭大韶,由于我上次撞過他,他一直對我耿耿于懷,演出那晚,他在后臺看見我,就攥著拳頭向我示威,后來從我身旁走過,借機用胳膊肘狠狠抵我。他的惡意很明顯。
秋林因協助調查被隔離起來,戲班交給卿云兒代管,我變得無所事事,心情消沉,什么也做不了。最后,我決定提早結束追溯計劃。
不久,我接到宙宇新藝術聯合會的通知,提交太空巡展項目的時間到了,阿翔也來電提醒我,這次巡展意義重大,不只是藝術上的展現,更是用于太空計劃的突破,叮囑我別錯過機會。我思量再三,覺得既然不能幫助秋林,留在成都也無用,不如先與阿翔匯合,商定太空巡展的項目,等到秋林出來后再回成都。對了,到時我還得回去參加“百年后的成都”慶典,取回爺爺的爺爺的獲獎作品。
我向戲班的朋友們告別。
日記到此為止。
接連幾天冬雨后,迎來了絢麗晚霞,天空在綠林的襯托下,顯得更柔美、寧靜。白鷺灣生態藝術園區里,陳秋林獨坐紅瓦樓天臺看日落。蓉城的日落既非山中的氣勢恢宏,也非海邊的赤朱丹彤,而像一幅鋪開的瑰麗錦緞,是一種熔金色的淡泊和靜謐。
電話響起,陳秋林立即按下接收鍵。每天日落,她就坐在這里等伏榮。隔離期間,她思念最多的是伏榮,本以為很快能見到他,哪知彭大韶從中作梗,她足足接受了兩個多月的調查,才澄清事實。華西醫院的記錄表明,她做的只是醫療性手術,未附加任何功能性作用,而其他醫院,也找不到她再次做手術的記錄。對于她術后嗓音如何變成天籟之音的原因,華西醫院的醫生也困惑,反而請她協助研究術后聲帶與個體差異的關系,以利于他們培養更高級的聲帶組織。
因通信信號不太好,過了十幾秒,伏榮的影像才出現,與她并肩而坐,同賞日落。
“元旦節就要舉辦‘百年后的成都慶典了,最近排練得怎么樣?”伏榮問她。
“還行吧,但照這樣下去,表演已沒有意義。”她有些泄氣,“自從我被帶走后,表演不容樂觀,即使我現在已經澄清,也抹不了那些負面影響。你看,我把戲班搬到了這里,最引人關注的戲曲訓練營,可都沒媒體搭理了。”她想起當初為了躲避記者,還故意隱藏訓練,而今正需要被大量報道時,卻無人問津,真是諷刺。
“別灰心,這次表演不成,還有下次,你的初衷是傳承‘川蓉派川劇,不急這一時。”
“可是……”她想起師父的囑托,總覺得是辜負了,喉嚨哽咽,便換了個話題,“你的巡展又準備得怎樣了?”
伏榮搖頭道:“不太順利,上報的幾個項目都被否了,我還在設計其他方案,可能元旦也不能回成都參加‘百年后的成都慶典了。”
“那要多久能回來?”
“可能三個月、半個月,或者一年。太空巡展的藝術都是超大型項目,涉及多部門配合,我們設計了方案后,還需要專家們驗證是否可行,必須要具有可操作性,項目才會啟動。”伏榮覺得有點兒吵,關掉了空間站的背景音樂,繼續說,“高新技術介入藝術后,機器做的只是藝術行業中被淘汰的勞動者工作,人的創造力和打破邊界的能力才是關鍵,真正稱得上藝術的,是對人類意識的自由表達,以及對生命和宇宙的獨特體驗。所以,你一定要堅持在傳統川劇所特有的美感之上,獨具創新,在唱腔方面形成自己的‘蓉腔特色,才不至于被其他戲曲或人工智能所代替。”
陳秋林應道:“蓉城是川劇的主要發祥地,我始終是有割不斷的情緣,像是與生俱來的,所以我會盡一生努力去繼承它、創新它,這和你一樣,又與你不同,但我們終究是要在科技手段背后表達某種意義和情感。”
“是啊,情感……”伏榮低落,想把她攬入懷里,卻覺得荒誕,他們的接觸不過是生物傳感器制造的幻影。
余暉下的相聚不過而已。
冬日的蓉城溫暖如春,除了遠眺面積增大的雪山能讓人意識到季節,整個城區是沒有太大變化的,城市對氣候的調控限定在人體最舒適的范圍,不濃不淡,如陳秋林臉頰的紅暈。那晚,她與伏榮對“影”喝酒,幾杯下肚,她微醺。燈光搖曳,當伏榮叨叨的話語嵌入她的意識,她的腦子里浮現的是她唱戲的片段。
她第一次唱戲,連演三天,唱的是《唐伯虎點秋香》里的一折《桂花亭》。第一天演花旦;第二天是奴旦,演一個丫鬟;第三天是搖旦,演幾十歲的媒婆,很滑稽。她和師父演,師父反串小花臉,從那以后,她就開始自己的演出生涯了。
想到師父,她又灌一杯酒下去,心里燒得難受。當年,她主攻閨門旦、花旦和奴旦,扮相俊美,嗓音甜而寬,塑造人物以靈活見長,是劇團當紅的旦角“臺柱”。師父器重她,百里挑一,選了她做繼承人,那是頂著極大壓力和各種閑言碎語的。如今,她卻沒能讓師父說出那句:女娃子,你給我們川劇爭氣了!
酒后,她帶著淚入睡,一夜醒來,仍感到臉頰發燙。晨曦中起身出門,伏榮在身后追趕,她關掉傳感器,習慣性地轉過幾個街角,登上磁懸浮電梯,進了“稀客老茶館”。她站到空中天臺,沐浴晨光,想象有個真實的伏榮在不遠處的身后描畫。
無意識地轉身,迎面走來一人,在她身旁站定,問了句,“你是‘青城絕唱陳秋林?”
她揚起紅彤彤的臉,“你是誰?”
男人笑答:“你可以叫我阿翔,伏榮喜歡這樣叫我。”
“伏榮?”她心里一緊,“你是他朋友?”
男人點頭,“是的,我來找你,是想請你幫忙。”
“我能幫什么?”
“幫伏榮完成他的作品。”男人把手放在欄桿上,做出隨意的樣子,“你一定知道伏榮的藝術追溯計劃,說到底,那是他為了設計太空巡展作品而到地球尋找元素的計劃,沒想到他找到了元素,卻不敢用它。”
“為什么?”陳秋林盯著他。
“因為他舍不得用。”男人輕描淡寫,“人們總喜歡把好東西留在家里獨享。”
“他找到了什么好東西?”
“你。”男人頓了頓,“你的聲音就是他找到的最好元素。”
陳秋林聳聳肩,不明其意。
男人解釋,“他設計了一個與你有關的太空藝術作品,跟我提過幾次,我覺得那個作品非常有意義,他卻沒有寫在方案里,問其原因,他說舍不得你。”
“我沒明白這里面的邏輯。”
“如果你答應幫他,我就告訴你。”男人露出適度的笑意,“據我所知,你想把新派川劇傳得更遠,受眾更廣,他的作品也正好可以滿足你。”
陳秋林更迷糊了,如果她的介入可以一舉兩得,為何伏榮不愿著手這個作品呢?她想了想,問:“是伏榮讓你來的?”
“不,他不知道我來找你。”男人看著她,神情怡然,像是不經意地在說,“我只是覺得,太空巡展每三十年才舉行一次,你們不應該輕易錯過。你和他通過這個作品都會有巨大突破,因為在這個作品中,你可以用你的藝術成全他的藝術,他的藝術也能夠成全你的藝術,這不就是你們都想表現的藝術嗎?”
“你指的是……什么?”
“愛的藝術。”
陳秋林啞然。
一晃眼,蓉城“百年后的成都”慶典就開始了,在舉市歡慶中又華麗地結束了。觀眾對陳秋林的節目參與度還算高,但她自覺無趣,演出并未達到她預期效果,更為重要的是,伏榮沒來。她可能還有一次與他見面的機會,但阿翔告誡她,為了伏榮的作品,他們最好不相見。因此很長時間里,他們也沒有通話,伏榮打電話過來,她強忍著不接,也不要身邊人與他聯系。可她期望在臨走前見他一面。
春節這天,她生平第一次離開蓉城。在此之前,她回泰安古鎮與外婆道別,久久地擁抱她,許諾很快會回來;她也與卿云兒道別,請她把戲班帶好,如果愿意,可以加入彭大韶的劇團,她已與他講好條件,雖然她恨他,但同出師門,她還是希望能聯手打造“川蓉派”陣地。
陳秋林上了飛行器,任由阿翔載著她駛往目的地。路上,阿翔說:“如果你反悔,現在還來得及。”
她黯然地搖搖頭。
“你這一去,至少是十二年,或許更久。”阿翔拉升飛行高度,“只有一個機器管家陪著你。”
“不是有直播嗎?應該是全人類都陪著我。”她勉強笑了笑,“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萬眾矚目。”
“對不起,也許我不該找你。”阿翔聽出她的失落,“雖然我不懂愛情,但我知道,有時候全世界陪著你,都不如那一個人在你身邊。”
“沒關系,我又不是永遠離開。”她俯瞰蒼莽大地,“能把川劇通過科技留下來,并讓宇宙萬物都感知這樣的藝術,這就是我作為繼承人的使命。”
阿翔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她把視線投向湛藍的遠方,“川劇里有句老話叫:書覽無底,戲覽無窮。這次藝術展示,我正好可以挑戰一下‘無窮,挑戰自我,所以,謝謝你的邀請,更謝謝……伏榮。”
2119年6月15日 成都堰城區 溫度22℃ 濕度70%????風3級 陰雨
成都雨季時節,我回到泰安古鎮,在外婆家的老宅子住下,開始重新寫日記。
因籌劃太空藝術作品,我在宙宇藝術聯合會空間站待了大半年,在確定作品進入正軌后,我才有空返回地球。
當初我提交了三個設計方案。一是捕獲一個遠空直徑幾百米的小型彗星,控制其安全降落在木衛二上,再以它為材料,雕刻維納斯;二是用四萬個小型衛星,由地面分別控制張合,在靠近金星附近打開帆板,滿月時向月球表面陸續投射,形成人類歷史名人的頭像剪影。三是持續在太陽系中捕獲數個小型天體,將其拖往地球軌道的另一側,形成一個和地球軌道相同但位置對立的新人造星球。
當我把方案給阿翔看,請他提意見時,他直言不諱地說,前兩個方案不夠新穎,還不如你用極光展示聲音圖樣的小項目,通不過的風險比較大,而第三個方案,不只是一個藝術項目,更是一個人類振興項目,需要全球參與,難度系數很大,也可能通不過。我問,那怎么辦,要不這次我棄權?他說,你不是還有一個方案嗎?為什么不用那個?我想了半天,才明白他說的那個是什么。我說,不行,那只是一個設想,實施不了。阿翔說,我不信。我有些生氣說,信不信由你,我的項目我自己決定!
在這之后,我們很久沒聯系,我以為他也忙活作品去了,不曾想他竟然去成都找了秋林。我是收到聯合會的通知才知道這事的,那時方案已經審批通過,開始著手實施,已無法撤回。我很憤怒,找到阿翔劈頭蓋臉就罵,還動手打了他,完全失去了理智。阿翔抹著嘴角的血說,你現在責怪我,以后會感謝我。我說,誰讓你管閑事,以后我們各走各的路!
我心知他想幫我,但不能容忍他自作主張,硬生生地把秋林從我身邊帶走。因為那個太空藝術作品是一個直播的太空寫意藝術,需要唱戲者獨自在小型宇宙艙里表演,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而透明的鵝蛋形宇宙艙,是以木星艷麗的“大紅斑”為背景,它將隨其繞太陽一圈,也就是4332.589天,直至回到起點。這個作品旨在通過表演藝術、視覺藝術、觀念藝術、空間藝術等的融合,把川劇植入觀眾記憶之中。于我而言,科學看不見的,都可以用藝術呈現,藝術關乎創造語言和記憶,這兩者都是人與人,甚至人與宇宙中其他未知物種交流的手段之一。
于是,我明白了秋林為何躲著我,并非她移情別戀,而是在和阿翔謀劃這件事——在我來不及阻止之前。這個作品即將進行時,她終于肯接我電話了,從那時起,直到我說我會趕去見她一面,我們一直未中斷電話,吃飯睡覺都讓彼此的影像跟著,珍惜在一起的短暫時光,因為她一旦去了宇宙艙,通話就只能是二維畫面,再也感受不到觸碰的真實了。然而,我沒能及時趕到宙宇藝術聯合會發射基地,只差五分鐘,我們錯過了最后的擁抱,而下一個擁抱,遙遙無期。
我決心回成都等她。臨走時,阿翔為我送別。我說,你想幫我沒錯,但你可以找一個無關痛癢的人參與,何必找陳秋林。他說,陳秋林的“青城絕唱”無人可比,再說,她自己愿意,她有她的使命,你有你的使命。我說,狗屁的使命,狗屁的藝術。他笑了,猛灌一口酒,又說,找陳秋林還有一個私心,就是你倆的愛情,可以成全我的作品。我沒理解,他便解釋,你們隔著時空,對彼此的思念,最能體現科技帶給時代的畸形和人類原始的感性,這也是一種藝術形態,是我這次太空巡展提交的作品。我出乎意料地沒有生氣,而是大笑,笑到喘不上氣來,把一瓶酒咕嚕倒入肚中,喝得爛醉如泥。
那天,我終于悟透了阿翔常說的話——他說,創作不是做新發明,藝術領域的創作是重構,重構新的故事或觀看方式,在這一過程中,藝術家一些非常重要的個人關系才會變得鮮活,變得有趣,所以新的媒介或技術本身只是在增強人的感知而已,而最核心的是,你想表達什么。
我什么也不想表達了,經歷兜兜轉轉,我和秋林從擦身而過,到偶遇相知,再到分離遠隔,遭遇了太多心灰意冷,我只想回到泰安古鎮覓著她的氣息,沿著時間足跡,尋找童年遺忘的我們、時空平行的我們和未來交匯的我們。
我似乎又回到了起點。一年前,我也是這樣在古鎮尋找“陳秋林”,不同的是,現在的我有了外婆陪伴,有了新鄰居,從忙碌的奔走生活落得了閑適的成都生活。每日,我幫著外婆制老媽兔頭,雖然我不懂她是如何配比幾十種香辛料的,但可以幫著她將辣椒剪成節,炒制后摻入鮮湯,制成辣味鹵汁。我很享受這樣的過程,正如我享受吃的過程,也享受售賣的過程。外婆依舊喜歡在蔑竹椅上打瞌睡,或是和虛擬朋友打麻將,我卻計劃著如何把門面擴大,讓更多的人吃到外婆的手藝。這也需要傳承。
回到成都,其實我還有一事,便是到慶典組委會那里,取回我最重要的東西。因未參加慶典,我一心惦著時間膠囊,第一時間就取回了它。現在,它就掛在我的臥室里,也是秋林曾經的臥室里。雖然一百年過去了,但那畫保存極好,沒有一絲歲月的痕跡。那是一幅油畫,畫的是一百年后的成都,畫中細節令我顫驚,因為那畫與我在“稀客老茶館”的油畫一模一樣!畫里,遠處是天府熊貓塔,各式懸停建筑和來回穿梭的聚變飛行器;稍近一點,是磁懸浮電梯和半空而過的路人;而近處,在空中天臺上,有半躺在竹椅上聽戲的茶客,還有一位藍裙姑娘。那姑娘站在秋林當初的地方,以背相對,遠眺前方,其背影和秋林毫無二致,以至于我在第一眼看見這幅畫時,懷疑是秋林將我的畫偷換入了時間膠囊,而沒有帶去宇宙艙。
難以置信,爺爺的爺爺在百年前與我創作了同樣的油畫作品,這令我有種前世今生的錯覺,不禁想起了《芙蓉花仙》的故事,想起芙蓉仙子和陳秋林浪漫的愛情。因此,我把這幅畫裝裱好了掛起來,將它作為我和秋林愛的見證。
今晚,我又登上了青城后山,站在“聽音臺”,抬望夜空,仿佛裸眼就能在浩渺宇宙看見秋林的光芒。她頭戴金光閃閃的花盔,盔上插著長長的雉尾翎,獨自在宇宙艙中央舞臺,忽而踏步甩袖,斜挑鳳眼,抖動花槍紅纓,凌厲中盡顯金戈鐵馬;忽而兀自靜立,輕揚柳眉,張合紅唇念唱,氣勢中又盡是英姿颯爽。而她身后移動的噴流中的木星漩渦,又給刀寒劍冷的故事染上了一層綺麗的暖色,讓人凝視時,既感受到川劇雋永的美妙,又體驗到生命最高的格調,它表現的每個瞬間,似乎都將化為太陽系的永恒。
凌晨,我又開始作日記,與藝術無關,只為正在太空中綻放的秋林。
【責任編輯:丁培富】
※?本文榮獲“100年后的成都”全球科幻作品征集文學類二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