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塔拉草原

窟窿峽：與一頭牦牛對峙

一片黃馬蓮灘上究竟有多大的秘密

兩只蝴蝶像一對新婚的夫婦

打開了一扇扇凝望的窗戶

夜里下雨了

一個夜牧的人，在一堆樺柴上

晾曬著受潮的雨衣

我已交出了我所有的遷徙

包括我剛剛騎過的那匹棗紅馬，和它的一聲嘶鳴

還有我粉碎的鐵青

那頭牦牛依然不放過與我的對峙

好像它就是歷史

只有一只鷹唳了一聲，就飛過了山脊

只有峽谷里的水流聲，遠遠近近

只有一片流云在它的眼睛里進進出出

只有山坡上的灌木，紅得

像是遠古

鸞鳥城遺址

有時，一個走累了的人，就是一座廢城

即使某個枝柯上

還有一只鸞鳥在低吟，或者就是微弱的愛情

一股風，把又一個傳說打了個趔趄

我能扶住的是

一首磨損了的古歌

土壁上的那些黑洞，比喻成什么都不為過

瞭望

戰爭

鉚釘

塤

悲涼些的話，就叫疾病也行

但，土垣上那一坨坨已化石了的鳥糞

絕對像一盞盞亮了千年的馬油燈

也許就是遺失了的匈奴文

我與我妻，小坐在一塊石碑上

回溯一下吧，抑或遐想，更日臆造：

鸞鳥城里新娶的那個閼氏女

亦步亦趨地到鸞鳥湖邊去照鏡子

水面上的那些皺紋，是怎么

一天天映在她的臉上的

這時，一群飛鷺從我頭頂而過

唧唧的叫聲

似乎就是，時間給我傳過來的一些

時間的秘密

夏日塔拉

牛群后面的那個裕固族婦女

手搖經筒

口里一直念著什么密語

頭頂上的一只云雀，間隙均勻的叫聲，像時鐘

又像是敲著木魚

月亮，已被劈成了半塊

誰還在不停地劈著我身體里的黑暗

前夜的雨，給雪水河增加了

幾多份額

騎馬奔馳的我，又能給草原增加多少的寬闊

——伊人。伊人的蘭朵。伊人的白帳篷。

伊人的伊人。

伊人的酥油燈。

祁連落雪

潔白的天氣預報，和誦讀

我說的是：一只盤桓的隼鳥

劃著重點的雪線

在下移

溝道里走著的牧羊女

或者就是一位搖著經筒的牧神

夜里的豆燈像胎記

石頭上開花

一度的愛

在這落雪的黃昏

在這茫茫的草場里

我的身體本身就是一座孤獨的舊柵欄

一群覆雪的羊啊

正咩咩叫著

向它趕過來

日頭偏西

霜降已過，天色錆白

落光了葉子的樹上

一只老鴰一直在沉默

一口生銹的鐘不過如此

一個傷透了心的人也不過如此

日頭偏西，羊群無數

幾片黃葉被風吹得

一起一伏地前移著

仿佛神在緩緩移步

日頭偏西，大河發紫

我和那個牧羊人對視了一眼

擦肩而過后

走進了

他剛剛出來的那座石頭廟宇

黃色預警

樹上的葉子還沒有落盡

綠中泛黃。如同我們中年的時齡

但更多的時候，我們像飽蘸酒精的棉球

擦拭著人間的一次次傷痛

再醉一次又何妨

在身體的每一個裂縫里都貯存了火種

或者在日落時分搖晃著自己

像是搖著一個滿滿當當的酒瓶

恰逢大風黃色預警

繼而是冰雪來臨

那年，我從卡拉庫爾回來

找我熱戀的女子

她蜷縮在自己的身體里，像一頭

絕望的小豹子

哦，不，北極熊

我正需要這樣的天氣來

制制冷

路上，一陣沒信號

后來，妻子打來電話

我說：車過老寺

標本

橫梁山那邊，山腳下

一輛拖拉機突突突地

在翻耕著大麥茬地

潮涌一樣的羊群，泛著白沫

撿拾著

黃參，或者苦菜的根

——誰在地底下日夜的疼

父親，父親的父親

地那邊的墳塋是他們的另一個小村

一截蚯蚓，像是

我和他們之間挖好的一截命運

一頭牛，更遠處的幾頭

反芻著顫動

仿佛有人用泥團重新摶塑著它們

牧羊的人，一直坐在一塊石頭上

一動不動

要么，他就是石頭的一部分

要么，從表情上看

他更是一截時間的標本

我記得

他與我父親有過往年的交情

一只烏鴉，在地埂窩窩搖搖晃晃

一個神道的庸醫

更像是父親多年前開過的一座煤礦

人間

一只鷹在天空許久地盤桓，還不時地

向下俯瞰

這滿坡的紅葉，這寺院

這打拱上山的紅衣喇嘛

這三十三天，這功德碑

這無數人摸過的天馬蹄印

這遠離了人間的人間

蘭花坪，試劍石上坐著的那個老人

是我遇見的，我的

另一個人間

馬蹄寺

一個一個的石窟

像佛珠

南山南

那里有我一次次復頌的長空

和一頂褐子帳篷

篷門里走出的女人，襟里兜著的孩童

袋鼠一樣探出黎明

炊煙彎曲，彌漫的牛糞味沁人心脾

我要以禮

我要相問

甚至還產生了點莫名其妙的愛情

雪線下的一匹黑馬

突然長嘶了一聲

像路過的神

回眸轉眼

嘆息了一聲我的人間

盡管天陰著

盡管小雪以后是大雪

我還是臆造了一場

轟轟烈烈的離別

南山南

不要說一只鷹背上馱的是誰的未來

（梁積林，甘肅山丹縣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甘肅詩歌八駿之一。著有多部詩歌、小說作品集。獲第十七屆黎巴嫩國際文學獎。）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