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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與馬

2020-05-06 09:27:49呂翼
荷城文藝 2020年1期

呂翼

毫無疑問,對于格達這樣一個中年男人來說,夢里有的,肯定是女人了??裳巯逻M出于他夢境里的,卻是一匹馬,一匹他喚作幺哥的馬。這匹馬把他的夢境當作一片草原,有時搖頭擺尾,四蹄騰空。有時閑庭散步,隨意啃嚼滿地的草皮。那些在早春里剛冒出來的草芽,嫩得一碰就汁液流出,香吶!幺哥把沾有綠色草屑的、濕漉漉長嘴,伸過來親他的腮幫。這樣的情景,折磨得格達的心如針戳。格達從夢里醒來,摸索到幺哥的身邊,撫摸它的長臉,梳理它的鬃毛,揀除它身上的蒺藜,品味它身上咸腥的氣息,然后往馬槽里添谷草,或者豆秸。谷草是從山外買來的,豆秸是自家地里種的,對于幺哥來說,都好。但格達認為,沒有找完豆粒的秸稈,更能上膘。

檐外有鳥雀出窩來了,在漸次落葉的柿樹上,噼噼撲撲地扇翅膀,啄食半紅的柿子,嘰嘰喳喳地討論一天的安排。格達披衣起床,給幺哥再添些草料,然后抱來一捆干柴,扔到火塘里。火焰頭一個比一個竄得高,格達的心情就好了起來。燒熟幾個土豆,剝皮,撒些辣椒面,格達吃得香甜。背上半袋燕麥炒面,他上路了。格達背著手,走在后邊。幺哥甩著頭,踢踏,踢踏,走在前面。出了寨子,蹄子踩在柔軟的泥巴路上,兩邊是深秋熟透的草木,幺哥長臉一舉,打了個響鼻,咴咴叫了兩聲。格達暗地里笑了一下。他笑的時候,沒有讓幺哥曉得。幺哥雖然只是一匹馬,但它知懂的事理,不比他格達少。

兩個黑物,在山路上慢慢走動。路上沒遇上一個人,這樣,馬就可以走路的正中。要是前兩年,那可不行。逼仄的山路上,常常會有另外的馬幫和人,他們要就是去山里挖土豆,收瓜菜。要就是送貨出山,或到鎮(zhèn)上趕集。眼下,村里人漸漸走光,有的外出打工。有的將房子修到水電路都方便的公路邊。還有一部分人,下步將搬到縣城附近的幸福家園。格達屬于后一種,他將變城里人了。他在幸福家園,有了自己的房子。

穿過山谷,他們來到了鎮(zhèn)上。鎮(zhèn)子倒不大,房屋也不高,街道都是用水泥打理出來的,平整,結(jié)實,雨水淋后,顯得干凈。偶爾有棵新植的樹,不掉葉那種,多多少少有了些綠。走近街口,格達摘下護耳帽,拍打上面的霜花。搓臉。臉上的板硬搓得柔軟,紅潤便沁出些來。蕎妹回東莞前,給過他一瓶男用護膚霜,他不大喜歡用。那股味兒,太妹了。

格達在前面走,幺哥在后跟。格達走,幺哥就走。格達停,幺哥就停下來,伸嘴去撩路邊的草葉。格達兩只腳,幺哥四只腳,加起來的六只腳,走起路來,有起有落,有落有起,踢踢踏踏,頗有氣勢。眼下,格達停下了,不走了。路兩邊全是硬石,沒有草葉,幺哥就伸出長嘴,去拱格達背在后面的手?!柏澇缘募一?。”格達從帆布背包里掏出一團炒面,掰開,塞進幺哥的嘴里。這炒面是用燕麥炒過,石磨輾細,出門前用開水燙了一點,捏成團的。幺哥的嘴漏氣,香味就在曠地里彌漫開來。

格達在石坎上蹉腳,蹉了左腳,再蹉右腳,紅色的泥團掉了下來。不遠處的空地上,有幾個男人,呼著熱氣,正在往一輛大車上攆胖豬。那些二師兄不大愿意坐那種冷冰冰的車,哼哼嘰嘰,扭扭捏捏地對抗。它們越是掙扎,便離車廂越近。烏蒙山里的豬牛羊雞,還有白菜蘿卜,外地人喜歡得很。每隔幾天,就有貨車,堆尖地往外拉。這個空當,幺哥已經(jīng)走到街心,在一個叫作多嘴的小飯店門口停了下來。幺哥抖抖鬃毛,搖了搖尾巴,回頭看他。

多嘴小飯店的潘二,一大早坐在吧臺里的火爐邊看微信。兒子發(fā)的視頻。兒子在上海虹橋國際機場做外墻清洗,壁虎一樣在高處爬來爬去。比他高的地方,有飛機在往東飛,像只小蜜蜂,很快就消失了??吹界鄹纾硕畔率謾C,走出來摸幺哥的額頭:“這么帥氣的幺哥,得有一群小馬駒才行啊!”也不知幺哥是不是聽懂了,幺哥用臉蹭他,不停地甩尾巴。

格達走來,大步進店。潘二說:“老表,想吃啥?”

“大碗羊肉米線,加肉,花椒油重些。”

“是蕎妹要回來了嗎?”潘二往滾燙的鍋里丟米線。

“米線用粗根的?!备襁_說。

潘二開始切羊肉,他選的是腿部。肉多的那個地方,刀一去,刃口陷入一半。

“搬家的期辰,擇了嗎?”

“沒。”

格達口緊,問不出個啥。潘二給格達端來米線,然后站在門邊看幺哥。

格達吃完,給錢,出門。潘二說:“上次和你商量的,給幺哥借種。想好了沒有?”

潘二的老家在三岔口另一方的村落。他養(yǎng)有一匹小騍馬,前幾天發(fā)情了。他最看中的是格達這幺哥。潘二曾把小騍馬拉來與幺哥見面。幺哥很亢奮,小騍馬也很纏綿??筛襁_不肯,硬生生拖開。格達有格達的盤算,傷了元氣,幺哥就不是幺哥了。

格達搖搖頭,出了小鎮(zhèn)。一條路是老路,到幸福家園,跑快點,也得兩個小時。另一條是新修的,筆直的高速公路,汽車只需要半小時。如果在上面走,最少可省一個小時。格達決定走高速。但他剛到收費站,就給攔了下來。

“要過路費嗎?”格達往衣服里層的包里掏。

“牲口哪能上高速?老表,你真是幽默!”收費員說。

格達眉毛一橫,將錢遞了過去:“多給你十塊!”

收費員一臉的無奈:“老表,有政策規(guī)定,人和牲口不能直接在高速路上走。出了事,你我都麻煩?!?/p>

據(jù)說,這條路的另一端,連著的是北京、上海,甚至更遠的地方。往回的一段,曾穿過野草坪,穿過了格達最好的土地的一部分。征地時,格達二話沒說,在協(xié)議書重重地按上了大拇指,當場拔了一大片剛開花的土豆苗?,F(xiàn)在連上去走走都不行,格達覺得挺委屈的。他回頭看了看幺哥:

“怎么辦?上不了高速,我們今天到新家,可得天黑呢!”

“只能多走幾步啦!老表?!笔召M員一臉的同情,“麻煩讓一下,后面有車來了?!?/p>

“是不能讓收費員為難?!备襁_摸了摸幺哥的額頭,擠擠眼,“我有辦法,幺哥,相信我?!?/p>

幺哥踢了踢腿,擺了兩下尾巴,表示同意。

往回走了一段路程,悄悄繞開收費站口,格達領(lǐng)著幺哥往山坡后面走。這條路此前他走過,不知誰弄過一個口,輕易就可以翻過欄桿,進入高速路的。心情好嘛,格達老著嗓子唱:

出銀子的地方,

有一個銀姑娘。

騎一匹小白馬,

爬到了云朵上……

幺哥抖抖鬃毛,甩甩尾,打了兩聲響鼻,表示好聽。格達也覺得好聽??傻搅四?,他卻愣住了。高高的一堵水泥坎,將原來的破口堵住了,要上去,得有飛檐走壁的功夫。自己沒有問題,他看了看幺哥,這多長了兩只腳的家伙,肯定不行。

格達摳摳腦袋,牽著幺哥,往回走,一直走回鎮(zhèn)上。

多嘴小吃店里,潘二還在看微信。那是抖音,一個孩子,參加學(xué)校的武術(shù)比賽。一招一式,剛勁有力,閃展騰挪,還算有些樣子。這是他的孫子,打工的兒子的兒子,長了這么大,潘二還從未見過真人。要不是科技這么發(fā)達,他現(xiàn)在也不知道孫子是啥模樣。沒有戶籍也能在那大地方讀書,能學(xué)武藝,潘二還算滿意。

“這么快就回來了?同意了?”潘二有些興奮,借種的事,他老是惦記。

“不是。”格達徑自朝街頭的空地走去。那些二師兄都被攆上車,在車廂里不安地拱動。駕駛員關(guān)了車廂,進了駕駛室,點火,發(fā)動機轟隆隆響。格達擰住車門。也不知道格達和他說了些什么,駕駛員下車,打開車廂門,將那些二師兄往里搡了搡,騰出一個空來,把幺哥弄了進去。幺哥是典型的云南山地馬,個子不算太大,剛好。幺哥先也不肯,扭扭捏捏的。但站在里面一比,只有它最高時,毛臉上居然有些得意。

“看你那熊樣!”格達舒了口氣,想笑。

很快,車開到了收費站。牲口此前就通過檢疫,過的是綠色通道。拿到了通行卡,格達才從窗口伸出頭來,朝先前那個收費員招了招手。收費員無可奈何的臉在窗前一晃而過。

車子箭一般射出,顯然比幺哥快多了。這些年來,駕駛員沒少去野草坪買牲口,格達沒少幫助過他。和駕駛員還沒說幾句話,就到幸福家園的附近。出了收費站,駕駛員把他和幺哥一直送到城區(qū)外。幺哥下車來,顯然有些不高興,它有種受了騙的感覺,不停地甩頭,抖動身子,跺著早已發(fā)麻的四蹄?!白屇阕嚹氵€不高興?真是毛臉畜牲!”格達說這話時,臉熱了一下。其實每次坐車,他也不舒服,暈車。比如今天,如果不是因為心情好,他保準吐得一塌糊涂。

要到幸福家園,還需穿過一條長長的街道??諘缍鴮掗煹慕值郎?,行人很少。兩個黑物,就顯得十分突出。這時,前邊無聲地開來一輛電瓶車。車上撲通跳下兩個人來,是城管隊的。兩人一臉的冷。兩人個子差不多,只是其中一個眼睛大,另一個眼睛小。

“回去!回去!”小眼睛說。

大眼睛說:“老表,這是新城,不能讓動物進來的?!?/p>

格達說:“不準動物進來?你不是動物呀?”

小眼睛一鼓,拍拍腦瓜,改口說:“我說的是畜牲?!?/p>

“畜牲?畜牲怎么了?有的人比畜牲還不如!”格達忍不住,氣大了起來。

大眼睛指指前邊的牌子說:“老表,你看哈,上面清清楚楚的,牲口不能進城的。城市的環(huán)境,需要大家一起來維護?!?/p>

格達明白了,原來他們是怕幺哥臟?!拔冶WC……”幺哥兩只后腿一張,就有拉糞的意思。他往幺哥屁股墩子上啪啪就是兩巴掌,“你以為這是野草坪呀?討人嫌!”

幺哥被這一嚇,要出來的糞便縮了回去。格達拉著韁繩就走。兩個城管隊員,大眼睛瞇成一條縫,小眼睛鼓成大湯圓。他們意外的是,這個野草坪的老表,不算是難纏,一說就通。那說走就走的動作,蠻瀟灑的。

格達邊走邊回頭,他不是看幺哥,而是在看開電瓶車的那兩個人。待電瓶車慢慢小去,他牽著幺哥,繞開了那條進城的主街,穿過背后尚待建設(shè)的荒地,小心翼翼地來到了幸福家園。“你蹄子輕些呀!對,再輕點?!备襁_告誡它。幸福家園是專為沒有居住條件的群眾修建的生活區(qū),一幢一幢的高樓,竹筍一樣長起來了。那天恰好又有陽光,將整片新區(qū)照得明晃晃的。格達將眼睛揉了又揉,無法相信它的真實,以為是仙境呢!上次他來搖號分房時,樓房剛修完大半。當時的負責人,舉著個大喇叭,高聲介紹這里面種種的好。那時想看,看不了,只能看沙盤。眼下,外墻粉了,門窗安了,水電通了,場地平整好了,他可以進來了。走到靠東邊的第一棟第一單元,格達抬起頭,從一樓開始數(shù)。數(shù)到十六層時,他的目光停住了。幺哥也抬起頭,將目光停留在格達目光的高度。

那是格達分到的新房。要知道,格達的老家野草坪,不通水,不通電,不通公路,住的是茅草房,烤的是木疙瘩火,出門一抬頭,漫山遍野全是瘋長的野草和荊棘。格達的草房,是父親在世就有的了,土墻開裂,草頂腐朽,晴天擋不住陽光,冬天遮不住風(fēng)雨。格達成人了,婚事成了頭等大事??擅看稳ヌ嵊H,女方問的第一句話就是房子。格達幾次想修,可要將那些水泥、鋼筋等建材搬上山來,馬背都得脫幾層皮,運費是材料的兩倍以上。格達只好搖頭。格達做夢都夢不到會有今天,突然有了這房,一下子就要成了城里人,格達高興得直跺腳。他雙手捧住幺哥的長臉,看著它的大眼睛:

“是不是真的哦?幺哥?!?/p>

幺哥表示肯定,酒盅大的眼睛里,晃動著格達的頭像。格達又用力擰了擰自己的腮幫。很疼。看來不是夢境。他跳起來,迎著天空喊:“我有房嘍!我有新房子嘍!”

其實,格達不只是有房子,他還有媳婦了。

格達初中畢業(yè)后,就沒再讀書。原因很多,但主要還是家窮。村里窮的不只他一家,蕎妹家里也夠嗆。蕎妹拿到高中的錄取通知書,卻坐在后山的野草叢里哭,哭得鳥雀都歇不下來,哭得野兔都驚惶逃竄。山外有人來買土豆,格達那時還沒有馬,就用竹背篼幫助背出山,每天可賺二十塊的勞務(wù)費??词w妹哭得傷心,他放下背篼來勸,要她一起去。“你背不了那么多,但我可以幫你?!备襁_說。蕎妹抹抹眼淚,捋開頭發(fā),抬起頭來看看他,又看看背篼,卻不說一句話。幾天后,蕎妹像樹梢上的鳥雀,一振翅,消失了。第二年年底,蕎妹回家過年,格達拉著馬到鎮(zhèn)上去接她。蕎妹穿得像電視里的演員一樣光鮮,眉毛黑得像涂了鍋灰,嘴唇紅得像剛喝過雞血,臉卻白得像張紙。格達嚇得倒退半步。出去這久,蕎妹見到了世面,連容貌都變了。蕎妹坐在馬背上,不停地說話。說大城市的俊男倩女,說吃喝玩樂,說多彩的夜生活,特別說到對各種酒的品鑒。那些格達都不愛聽。不愛聽的話,給山風(fēng)一吹,就刮走了。格達原本要告訴蕎妹,她走后,他是如何買到馬的,他現(xiàn)在存了多少錢??涩F(xiàn)在他岔不進嘴,只是一邊走,一邊用木棍敲打路兩邊刺叢上的碎雪。蕎妹讓他賣掉馬,買一輛摩托來跑運輸。“我從縣城到鎮(zhèn)上,不到兩小時,就付五十塊。你算算,那人一天隨便就掙一百以上。你呢?你能掙多少?”格達往外送土豆,連人帶馬,一整天才三十元。他沒有說話,他哪好意思說。再就是,格達無法把幺哥和摩托聯(lián)系起來想。那摩托好是好,速度快,只吃油,不需要更多的管護??伤浔模粫腿私涣鳎褂貌划?,還會帶來麻煩。鎮(zhèn)上的錢二狗,就是用摩托車馱一頭豬進城,跑得飛快。不想豬一掙扎,無法控制,就全都跌進溝里。摩托成了廢鐵。人呢,斷了一條腿,還躺在醫(yī)院里呢。眼下這幺哥,會呼吸,會踢腿,會用眼睛看人,摸上去,毛皮上還有溫度。它懂格達,格達也懂得它。蕎妹再說這些,格達笑笑,不置可否。蕎妹便垮下臉,不再理他。據(jù)蕎妹透露,她在東莞最大的皮鞋廠當工人,流水線作業(yè)。那些鞋供到全國各地,好賣得很,根本就做不贏。收入嘛,和在野草坪背土豆,當然是兩回事。

大年初三,蕎妹要走,格達在寨子門口堵住她:“那馬,我找到買家了。帶上我。”

蕎妹看了看又黑又壯的格達,還有遠處泥地里拱食草根的畜牲,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搖搖頭:“你不行?!?/p>

“重的臟的我都不怕?!?/p>

蕎妹搖搖頭:“那里不需要你說的這種?!?/p>

“那需要干啥的?”

“你的馬跑了?!笔w妹指著遠處說。格達順著她的手指看去。果然,那匹不安的小馬駒,正騰起四蹄,在山地上撒野呢!格達嚇了一跳,不要命地追去。追得大汗淋漓,腿肚子發(fā)脹,總算將韁繩拽住?;剡^頭來,蕎妹早已消失在了茫茫的群山之中,白雪掩蓋了一切。

“你害慘我了。你給我個媳婦吧!”格達說。格達很生氣,摟著它的長臉,用力擠它。

格達沒再讀書,才弄來了這匹馬。用野草坪的話來說,有這樣一頭牲口,比有個大兒子還管用。這小馬駒長相好,力氣大,跑得咚咚快,自家的活干完,還能幫助別家。不僅能混到吃,偶爾還能賺點錢回來。春天,格達拉著幺哥,往山地里馱運種子、化肥和小苗急需的水。秋天往回馱苞谷、土豆、蕎麥。事實上,真要讓他把馬賣掉,肯定難。此后的日子里,格達更沒有了離開這小馬駒的意思,他們感情日益深厚,他沒有把它當牲口,也沒有當兒子,是當兄弟。幺哥,是野草坪人對比自己小的男孩的昵稱,親熱。夠意思了吧!

此后就很少見到蕎妹。蕎妹甚至連過年也很少回家。前幾年,她不斷地給家里匯款。春種時匯,秋收時匯,過年匯,親人的婚喪嫁娶也要匯。匯款單一到,郵遞員就會背著一個墨綠色的背包,站在寨子門口大聲叫喊,仿佛是要讓全世界的人都聽到。后來的幾年,匯款就越來越少。據(jù)蕎妹的媽媽說,鞋廠收入不太好,蕎妹就改行啦!蕎妹后來去過服裝廠、化妝品廠、電子廠,再后來是在手機制造廠。外面的生意不好做了,找到點錢,得先讓自己活下去。房價高得很,買不起,就是租一小間,每月也得好幾千。

眼一眨,幾年就過去了。山外的發(fā)展越來越好,野草坪卻除了草木越來越豐茂外,其它的卻越來越凋敝。突然有一天,扶貧隊員闖進他的屋子,和他平坐在火塘邊,掰著手指頭和他算賬。算來算去,他格達怎么也就是個貧困戶,每月要給他最低生活保障。他格達怎么就是貧困戶了?他不是好吃懶做的那種人,也不是沒有收入的人,劃定他為貧困戶,格達臉有羞愧,自己年紀輕輕,氣飽力足,他不愿意:“我有幺哥,單就它,至少也值幾千塊錢吧!能算是貧困戶嗎?”格達這態(tài)度,著實讓扶貧隊員感動。野草坪能有這樣誠懇的人,是他們想象不到的。其他地方,為爭當貧困戶,和扶貧隊員干架的,也不是沒有。通過再次評估,他們認為格達格達收入不達標,住房太破了,那危房,根本住不了人。按照脫貧的標準,于是就決定讓他搬出去,住新建的集中安置點。當然那安置點也不是給他一個人修,也不僅是給野草坪的人修,而是給烏蒙山區(qū)里所有符合易地扶貧搬遷條件的老百姓修。

也就在這個時候,蕎妹突然回家,找上門來了。

“格達,這些年掙到錢,就把我給忘了?!笔w妹背靠門枋,不進不出。臉上還是當年的濃艷,只是一眼看去,有多年光陰不在。

格達有點糊涂,怎么自己就將她忘了呢?此前的時光里,格達是想起過蕎妹,想她的瓜子臉,想她的黑豆眼睛,但想也白想,除了夢里,他就再也沒有見到過蕎妹。

“進來坐吧?!彼f。蕎妹擋住了門外的陽光。

蕎妹一步跨了進來。蕎妹不像以前擦板凳上的灰塵了,擠著他,屁股一蹴,就坐了下來。已近黃昏,外邊微涼,火塘邊卻很熱。當然,格達的心就更燥熱了。蕎妹身上的氣息,有些香,有些甜,有些澀,像是蘋果、柚子、石榴、杏仁、山桃,又像是野桂、山茶、蠟梅、茉莉、梔子、苜?!裁炊际牵质裁炊疾皇恰8襁_的心頭,野貓抓了一樣,受不了。蕎妹不停地和他說話,說外面科技發(fā)展得太快,讓人措手不及。做衣服、做鞋、做手機都用機器人了,掃地、炒菜、安保、餐飲服務(wù)都用機器人了……格達聽來聽去,覺得科技并不是好東西,好像是人的死對頭,專搶人的飯碗,它再發(fā)達,人恐怕就得餓死。覺得蕎妹在外面這些年,還真不容易。三天后,格達牽著馬,蕎妹騎著馬,搖搖晃晃來到鎮(zhèn)上,經(jīng)過多嘴小吃店,格達給蕎妹買了根草莓味的冰淇淋。潘二收了錢,又低下頭去看手機,讓格達自己拿。

格達和蕎妹是去鄉(xiāng)民政所領(lǐng)結(jié)婚證。這樣,格達得到的屋子,就不是一個人的二十二平方米,而是兩人的四十四平方米。如果能準時生個娃,面積還可再增加二十二個平方米,當然,那是后話。領(lǐng)到證的第二天,蕎妹就讓格達送她到車站,她要回東莞。

“這房吶,如果在那邊買,得一百萬以上!”蕎妹說。

一百萬以上?怎么自己一下就變成富翁了?格達直了直腰,如果是這樣,自己和蕎妹結(jié)婚,還算是對等。

“年底用工合同到期,和公司了結(jié)完手續(xù),我就回來?!笔w妹說,“在樓下開個服裝店……最好是有科技含量那種店,養(yǎng)活自己沒問題?!?/p>

格達的眼睛一直在看十六層樓,看它的高度,看它的顏色,看那些火柴盒大小的窗格子。眼睛看酸了,揉揉,從一層數(shù)上去,數(shù)到十六,又繼續(xù)看。幺哥有些不耐煩,踢腿,吹響鼻。格達把韁繩拴在路燈桿上,從馬背上取下馬料袋,給它套上。豆秸的香味,平熄了幺哥內(nèi)心的煩躁。

格達又繼續(xù)看??磯蛄?,他牽著馬到了單元門外。小眼睛氣喘吁吁地趕來:“老表,你干嘛?你干嘛?”

格達說:“我來看房。政府讓春節(jié)前得搬進來呢。”小眼睛明白了,問了他住的樓層,說:“老表,這是人居住的地方,不能讓牲口進來?!?/p>

“房子是我的,馬是我的,你管得了我?”格達生氣了,在野草坪,他就這德性。

“不行的,這是規(guī)矩?!?/p>

說到規(guī)矩,格達不再說話。他將幺哥牽回原來的地方,將韁繩拴到房角的一塊石頭上,再一個人走回來。小眼睛還在單元門邊,看格達要順著梯子往上走,便攔他:“你別走樓梯了。十六層,又高又遠,半個鐘頭都怕走不到。”格達說:“那我怎么辦?”“有電梯呀!”電梯?格達不大相信它。格達在家里煮飯,好幾次突然電不來了,飯都煮不熟。這電梯要是停了電,讓他待在半空中,那不麻煩了。他說:“謝謝啦,老表?!北阕詡€往上走。小眼睛搖搖頭,這山區(qū)來的老表,是個犟拐拐,真拿他沒法。

格達一層一層往上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少層,千篇一律的樓層,讓他非常的不適。他頭暈,眼花,腿軟,虛汗掛滿了頭、臉,背心里全濕透了。在野草坪,他就是背上兩百斤的土豆,也沒有這樣累。他坐在梯子上喘氣時,大眼睛突然從電梯口過來,看到他:“聽喘息,還以為是頭牛。你怎么會在這里?”“我就是想看看?!彼ê梗^續(xù)喘息。大眼睛笑了:“算你厲害,走到了十層。昨天有個老表,也才走八層,就喊頭暈?!笔畬樱麌樍艘惶?,走了這么久,居然才走十層,還這樣一副鬼樣子,自己是不是生病了?大眼睛看他那個樣,笑:“好多老表都不習(xí)慣這高樓層。可是,你想想,這高樓,在高高的野草坪面前,小螞蟻都不如!”還真是,這樣一想,他頭居然就不暈了。大眼睛讓他進電梯,看他不會,便一一教他,怎么開門,怎么關(guān)門,怎么摁自己需要的樓層。末了,還讓他自己演習(xí)了一遍。大眼睛說:“如果你弄不懂,或者中途有啥意外,就對著攝像頭招手,求救,會有人來幫助你的?!贝笱劬υ俳o他摁了個一。一點都不晃動,他就回到了一層。

出門,看到幺哥還在安閑地嚼食豆秸,他又回到電梯里,摁了十六層。

格達總算進到自己的房間了。不錯,客廳不是很寬,但要砌個火塘在里面,屋角堆幾捆木柴,準夠。臥室呢,他伸開兩臂量了量,擺張床,躺兩個人,一點問題也沒有。不,現(xiàn)在要考慮的,是幺哥,只要幺哥能住,其他都是小問題。格達突然歡樂起來,他又開始唱:

今年的光照好,

蕎麥比山高。

木甑子蒸滿了,

肚皮兒吃個飽……

回到電梯間,他摁了開門鍵,開門鍵無聲地打開了??磥?,自己并不笨,眼下已經(jīng)學(xué)會了。他摁了個一,很快,電梯到了一層。他大步出門。幺哥吃飽了,正煩躁著,看他來,悶聲悶氣地哼了一聲。“有你好的。”格達回頭看了看單元門,那里的幾個工人,剛剛搬了一堆東西進了里面。他在心里數(shù)數(shù),從一數(shù)到十。加上他走過去的時間,工人們已經(jīng)可以把東西搬進電梯,而且上樓了。好極了!他迅速解開韁繩,拉著幺哥就走。到了單元門邊,幺哥停步不走。格達回過頭:“幺哥,看看你的新家!”幺哥看到格達鼓勵的目光,便跟了過來。在電梯門前。格達伸出的手,猶豫了一下,停住。他拉著幺哥,轉(zhuǎn)身朝另一個方向的樓梯走去。

樓梯的臺階間距并不是很大。格達走起來很合適,但幺哥就很吃力,一級臺階不夠些,兩級臺階卻又多了點。樓梯的臺面上貼了磁磚,幺哥的鐵蹄踩上去,就像踩在野草坪冬天的冰凌上,滑的呢。而且蹄聲很大,很難聽。上到第三層時,幺哥居然踩滑,跪倒了。膝蓋磕破,暗紅的血沁了出來。格達倒吸了一口涼氣。在他的幫助下,幺哥站了起來。格達將幺哥前后的腳依次抬起,掰了掰,叩了叩。幸好,皮毛雖有些破損,但沒有傷到骨頭。格達脫下棉布褂子,找到破口,順勢撕成四塊,將幺哥的四只蹄子包了起來。

“走走,我看看。”格達說。

幺哥幾個蹄子動了動,格達還算滿意。他拍了拍馬背:“走吧,幺哥。這下不會滑倒了。”

再往上走,大約也就是兩層,突然聽到有人說話。格達緊了緊韁繩,讓幺哥停下。聲音越來越近,他將幺哥拉到樓梯通往電梯間的過道門的背后?!皠e出聲?!备襁_低聲叮囑。幾個人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甚至有人將過道門推開一半,伸進了一只腳來。那過道門,正好將格達和幺哥掩在了里面。

“咦,剛才看得清清楚楚的,這人和馬,是往上走的。追了這么遠,影子也沒有一個?!蹦鞘切⊙劬Φ穆曇?。

又有人說:“樓層太多,看一眼就行,快往上找。就是會飛,會遁土,也諒他跑不掉!”一聽,格達就知道,大眼睛也來了。

小眼睛縮回了腳,一幫人踢踢踏踏回到電梯門口。

“看來,我們是暴露了。”格達吸了口氣,小聲說。幺哥晃動了一下耳朵,大黑眼睛看著他,盼著他出主意。很顯然,這個時候,牲口的智力是不可能和人相比的。格達聽到電梯關(guān)閉上行的聲音,果斷地拉著幺哥,走到電梯邊,摁開另一道電梯門。他們迅速進了電梯。這電梯間好像專門為幺哥設(shè)計的,長寬正好合適。格達滿意地笑了笑。電梯開始上行,不料,意外發(fā)生了。幺哥兩只后腿一張,開始拉糞了。馬糞如無數(shù)的圓球,冒著熱氣,噼噼撲撲往下落。瞬間,整個電梯里彌漫著屎尿的腥臭。格達臉色大變:“幺哥!你忍一忍不行嗎?”幺哥可顧不了這些,剛從貨車上下來時,它就憋不住的了。剛才吃了些豆秸,折騰了半天,更受不了啦!現(xiàn)在,它才有機會得予釋放。幺哥長長吹了口氣,甩了甩腦袋,痛快呢!格達一轉(zhuǎn)念,笑著說:“發(fā)了!發(fā)了!不只是我們家。整個幸福家園,都發(fā)了?!庇徐`性的牲口拉屎屙尿,可不是亂來的,野草坪有這種說法。

到了十六層,電梯門打開。格達拉著幺哥走出來。他們很順利就進了屋。格達不忘把門掩上。墻體刷了白色的涂料,白凈得晃眼睛。頂燈已經(jīng)安裝,看上去造型還不賴。地面的瓷磚也貼了,平整得很。幺哥抬起蹄子,卻不敢走?!皠e怕別怕,你腳上不是還有布包著的嗎?”格達用力拉,幺哥就跟著他走。“這是客廳,前久我去參觀過已經(jīng)住進人的安置區(qū)?!备襁_給幺哥介紹,“前邊放個電視,靠墻擺一組沙發(fā)。沙發(fā)呢,用城里人那種,用布縫的,軟和?!辩鄹琰c頭。“門邊得放個搓腳墊,放幾雙拖鞋。這是城里人的作派,說是進門時蹉掉鞋底的泥巴,屋里就不臟了……你呢?你能穿拖鞋嗎?”想到幺哥穿上拖鞋的那個樣子,格達忍不住想笑。走到大臥室,格達說:“在這里我倆得分開住。這是我的房間……不,還有蕎妹……”格達將幺哥拉到另一間,讓它在里面打了個轉(zhuǎn):“這就是你的了,窄了點,不過,你能打轉(zhuǎn)身就行。我們都從野草坪來的,哪里能有更多的講究。馬槽呢,就給你放在窗戶邊上,矮一點,你想野草坪了,抬起頭來,就可以看那遠遠的山脈。嗯,山腰上有一層白云那里,翻過山去就是老家了。當然,我也想。有空了,我們就回去。晚上呢,還可以看到星光……”幺哥似乎聽懂他在說啥,抬起頭,咴咴地大叫了幾聲。

“再有,現(xiàn)在不比以前了啊!以后你要拉糞,盡量在回家之前拉,這屋子里弄得太臟,恐怕蕎妹都不會答應(yīng)的?!备襁_跪起一根手指,輕輕叩它的額頭,“要記住,我可沒和你開玩笑!”

“哐啷!”門被重重地推開?!爸?!”隨著一聲吆喝,大眼睛和小眼睛沖了進來。他們先是看到了幺哥,再是看到了格達。大眼睛將馬韁繩奪走,小眼睛封住格達的領(lǐng)口,就往外拖?!霸趺戳??怎么了?”格達問。“怎么了?你干了好事!”要想將格達拖走,一般的力氣還夠嗆。格達只往回收了一下手,小眼睛就一個趔趄往這邊倒。而幺哥呢?頭昂起來,尾巴一甩,咴咴地大叫了一聲,前腿一用力,后腿猛地彈起,差點踢到了人。

格達掙扎著竄過去,將幺哥隔開:“你們,別犯傻??!”

大眼睛和小眼睛背后,走出一個胖子。胖子說:“大伙都別犯傻,先下去再說吧!”

格達牽著馬,隨著他們進了電梯。電梯里的馬屎馬尿還在,看上去,的確是太不舒服了。不用多說,格達懂的。他找來鐵鏟、掃帚、拖把和抹布,弄了半天,才將電梯打理干凈。來到物業(yè)管理辦公室,幾個人臉色好了些。當聽到他是那房子的主人時,胖子哭笑不得:

“老表,這里是不能養(yǎng)馬的。不僅馬,牛、羊、豬、狗、雞等其他動物都不能進來。”

“我自己的屋,我有我的權(quán)力!”

“是你自己的屋,但到了這里,你的生活方式就得改變。我們是城里人了,不要再把在鄉(xiāng)下的陋習(xí)帶來。要講究衛(wèi)生,要文明,要有生活品質(zhì)……再說了,我們也要得給自己點面子。別讓人吐我們口水,看那家伙,臟!”

“幸福家園的主人,不能和牲口在一起?!?/p>

格達回頭,看了看幺哥。幺哥搖著尾巴,踩著碎步,有些不安的樣子。

“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备襁_說,“幺哥,我們走。野草坪餓不死人!”他的不講情面,讓幾個人不知所措。

兩個踢踢踏踏走出幸福家園的大門,多少有些狼狽。這時,手機響了,鈴聲是蕎妹給他設(shè)置的:“妹妹要是來看我,不要從那小路來。小路上的毒蛇多,我怕咬了妹妹的腳……”聲音很大,格達捂了捂衣服口袋,那聲音并沒有小下去。他有些不高興,掏出來,接通。

蕎妹說:“老公,你在哪里呀?”蕎妹把他叫成老公,他還是有些不習(xí)慣,盡管他們已經(jīng)辦了結(jié)婚證,已經(jīng)履行過夫妻之間的義務(wù)。格達說在外面呢。蕎妹說:“我不在,你是不是和哪個女人在一起了?!备襁_急了,說:“我在幸福家園門口呢!”蕎妹說:“真的嗎?用啥來證明?”用啥來證明?格達看了看四下,一個人也沒有。他靈機一動,把手機湊到幺哥嘴邊:“幺哥,叫一聲?!辩鄹缣痤^,悶聲悶氣地吹了一下鼻子。這只能說明格達和幺哥在一起,并不能說明他在啥地方。不過蕎妹還是相信了他:“那,你去看看,客廳能不能放下組合式沙發(fā),臥室能不能放下兩米的大床……”格達說:“估計夠嗆?!笔w妹說:“你問問領(lǐng)導(dǎo)們,可不可以給我們換一套更大的?”格達說:“政府決定的,按人頭給,想換就可以換?”蕎妹說:“我們要添人了呢?!备襁_問:“是你爹媽要來住嗎?估計那也不行的?!笔w妹說:“不是?!备襁_又問:“是你弟弟要來讀書嗎?那更別鬧了。”蕎妹說:“再猜?!备襁_頭不愿意再動腦筋了:“繞啥彎?直說嘛!”

蕎妹小聲說:“你要當?shù)?!?/p>

我要當?shù)??格達摳了摳腦袋,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在他心目中,當?shù)莻€很遙遠的事情,是個非常不容易的事情,是和他格達幾乎沒有啥關(guān)系的事。他不知真假。蕎妹的塘子,比他深得多,他永遠也探不到底。

“這幾天一直不舒服,早上我去醫(yī)院?!?/p>

“嗯,有病就不能拖。”

“醫(yī)生說,我懷上了。”

“懷上了?”

“懷上了?!?/p>

“哈!真的?”格達一樂,脫口而出,“是兒子吧?”

蕎妹說:“咦,啥時代了,還重男輕女呀,討打!”

格達連忙認錯:“不就是快樂一下嗎?其實野草坪的人都說,姑娘比兒子更孝順。”

“這就對了,”蕎妹說,“你和管委會的說說,再給我們增加一個人的面積。不然孩子長大了,還擠在一起,那咋過!”

蕎妹說的有道理。但要增加房子的面積,怕沒這么容易。更何況,剛才發(fā)生那一系列的事,已經(jīng)讓他夠受的了。

“再和你商量一下啊,那個馬,不,那個幺哥,怎么辦呢?它的功能,換輛微型車,輕輕松松就代替了。上次回來,你都變成馬了。你那身上啊,全是馬尿的騷味呢,我洗了好幾次……”

見格達不吭氣,蕎妹停頓了一下,說,“不過,我喜歡,你喜歡的,就是我喜歡的?!笔w妹的聲音低了下去,“我就喜歡你力氣,野馬樣的……”

蕎妹說得前言不搭后語,但格達還是聽明白了。幾年前,格達一腳踩空,從高高的土埂上摔下,頭破腿折,當即昏死過去。幺哥奔到他身邊,用蹄子輕輕刨他,用呼著熱氣的長嘴頂他。他醒來,幺哥彎下腰,將他馱到了鎮(zhèn)上的醫(yī)院,救了他的命。那摩托,那微型車,那些冷冰冰的機器,遇上這事兒,行嗎?用幺哥來換錢,他格達打死也不會。這些話,他不會給蕎妹講,講了她也不愛聽,聽了她也不會懂。但是,蕎妹把什么都給了自己,還給自己懷了孩子。她的想法,不當回事兒,怕也不行。

往回走了一段路程,幺哥前腳一屈,矮下身來,示意格達騎上,格達沒騎。路寬的地方,他就和幺哥并肩走。路窄的地方,就讓幺哥走在前邊。已進初冬,遠處的山山嶺嶺或紅或黃,色彩豐富得不得了。前幾天曾有一幫學(xué)生來這里畫過畫,格達看了半天,老覺得他們色彩沒有弄準,看上去要就是像過期的布料,要就是像手機里那些美顏過的照片。近處的山茅草,水分漸失,但估計最香,幺哥每走幾步,就會停下來撩上兩嘴。喜歡吃就好,喜歡吃的牲口,身體不會差到哪里去的。格達不會管它,自顧走。其實也走不了多遠,幺哥就會奔過來,用長嘴在他的后頸上蹭一下。這樣的溫度,這些年里,除了幺哥,恐怕就只有蕎妹才會給他。

來到鎮(zhèn)上,天色漸晚。多嘴小吃店門口,格達韁繩一松,幺哥站住了。餐館里沒有一個客人。潘二還在看微信,一個小視頻里,一匹小騍馬,在山地上,低頭啃一口枯草,又抬頭四下張望。

“房子看了嗎?質(zhì)量怎么樣?”

“還行。”格達說得很小聲,側(cè)頭去看了看幺哥。

“土豆燜飯,加碗酸菜土豆絲湯?”這是格達一直的標配。格達晃了晃背包:“不用了,打斤酒來?!?/p>

“再苦再累,肚子要緊,別虧了身子骨?!迸硕此荒樀你俱玻f:“聽說蕎妹要回來了?”

“你耳朵靈得很?!备襁_也不否認。潘二剛揭開酒甕。格達搶著把酒提子塞進去,往平靜的酒面上蕩了蕩。潘二睨了他一眼:“那酒花不是?”有酒花,是酒品質(zhì)好的表現(xiàn)。格達咽了咽口水:“一斤?!迸硕脕硪粋€空的礦泉水瓶,把酒潺進去,遞給他,又用土碗,給他另盛了半碗:“送喝的?!备襁_也不推辭,接過,端著出門來喝。幺哥看著他,甩尾巴,刨蹄子,吹響鼻。他提了提馬嚼口,讓幺哥的嘴高些起來。他喝了一口,把余下的酒倒進幺哥嘴。幺哥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也舔了舔格達的手。它嘴太敞了,進去的少,流掉的多。

潘二說:“真是個畜牲,沒喝酒的命?!?/p>

“它是投錯胎?!备襁_說。下句他沒有說出,他怕潘二不高興。

潘二突然說:“要不,就賣給我?”

格達扔下酒碗就走。幺哥呲著嘴,突突突地跟來。

前邊是個岔路。往山上走就野草坪,往山下走,通往的是另一個村莊。岔路口有塊石頭,又大又平,都給往來歇腳的人蹉磨得又滑又亮。格達反過手去捶捶背,坐下來,掏出礦泉水瓶,擰開蓋,喝了一口,又喝一口。幺哥的長臉蹴了過來,潮濕的嘴巴將他的臉弄得癢癢的。

格達嗔怨它:“幺哥,你也有酒癮了!”

格達翻了翻挎包,找出一個搪瓷缸,半袋炒面。他將炒面倒進瓷缸,倒了些酒進去。伸進手指,攪,不停地攪。炒面成砣,格達撅起手指,捏了一團,塞進幺哥的嘴里。幺哥大口一張,三五下就咽下去了,很快又將長嘴蹴過來。格達喝一口酒,就給馬嘴里塞了一團炒面。自己還沒有咽完,馬嘴里又空了?!澳愠月c行不?”格達喝了一口,再給幺哥嘴里塞去一團,“好東西要慢慢品啊!聽不進去?真是毛臉畜牲!”幺哥懶得聽他說話,只顧吃。幺哥一直都是貪吃的貨。有一回,格達酒多了,將韁繩的另一頭,拴在自己的大腿上,就醉了過去。格達做了個夢,自己在移動。睜開眼睛一看,哈,這畜牲,居然將他一步步朝旁邊的菜園子拖。

腦殼里開始亂。格達喝著喝著,眼睛就潮濕了。他一邊喝,一邊揉眼睛。一邊揉眼睛,一邊喝。他看看幺哥,幺哥卻不再看他,看的不是回野草坪的路,是另一條路。格達舉手,手軟得像是煮熟的掛面。伸腳,腳也不像是自己的。格達醉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格達覺得臉上有誰在舔動自己,又涼又濕,就醒了過來。睜眼一看,不是幺哥,是月光。月光從天幕的高處,將手伸了下來。那手很干凈,很冰涼。格達伸手摸了一把臉,四下里看,三岔口空空蕩蕩。伸向三個方向的路的盡頭,白白的,沒有一點影子。格達一躍而起,聲嘶力竭:

“幺哥……”

沒有了幺哥,肯定不行。蠢貨!他罵了一句。他順著蹄印找,路雖然潮濕,可沒有多遠,蹄印就模糊不清。他嗅著氣味找,那氣味也漸漸隨風(fēng)消失。跨過溝,沒有。爬上山,也沒有。迎著風(fēng),他焦急地喊:“幺哥,回家嘍!莫在陰山背后躲。陰山背后野狗多,咬傷腳桿沒得藥……”嘴唇喊起了硬殼,幺哥還是沒有。

一天里的各種復(fù)雜的事攪在一起,格達無法理清。他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失魂落魄地回到野草坪。迷糊的眼睛里,他突然看到,月光下,兩個影子在老屋的檐下晃來動去,心一下懸得老高。是賊嗎?不像是,賊哪會光臨他這窮窩子。是狼嗎?也不可能,這幾年盡管山上草長了,樹多了,但也就多了幾頭野豬。是鬼怪嗎?格達這一生聽說過,但還從沒見過。他倒是想好好見識一下呢!格達揀了個石頭,“撲”地扔過去。那兩個影子受到驚嚇,回過頭來,沒有跑,相反一前一后朝他撲來。格達毛發(fā)倒立,咬緊牙巴骨,一個馬步蹲開,雙手握拳,準備迎戰(zhàn)。這是他格達的地盤,他可不想把命隨便扔掉。

這兩個黑乎乎的家伙,身影越來越大。近了,領(lǐng)頭的那黑影突然甩甩頭,擺擺尾,打起了響鼻。

天吶!是幺哥!格達揉了揉眼睛,他看清了,是幺哥。幺哥身邊,是一匹泛著銀光的小騍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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