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緩緩西沉,我走出香山寺。抬頭,看見一個藍色路標:白居易之墓。
晚風陣陣,從伊河上匆匆掠過,作為一個異鄉人,感覺這風也帶著漢唐的風韻。本來嘛,河流就是歷史的載體。
我拾階而上,沿著幽深的小路,去探尋大詩人的軌跡。
解讀白居易,沒有讀白詩容易。
白居易出身寒門,27 歲進士及第,未久便入朝為官,直至刑部尚書,走的是一條無數封建士人先后走過的人生道路;入仕后,又不斷地賦詩為文,直至終生,看起來與許多類似封建官吏的人生歷程沒有多大區別。然而,白居易最大的“與眾不同”,也正是體現在他的人生歷程上。
一生置身于險惡莫測的封建官場,白居易雖也遭遇過貶謫,也有過坎坷不順的日子,比如他因上疏請求捕殺武相的賊人,而被貶為江州司馬。但是,與其他同行比起來,他的仕途要順利得多。雖然他沒有能夠像張九齡、賀知章那樣高居相位,但其最后的官職也不能說不顯赫。更為重要的是,他在自己的文學追求上也實現了“登峰造極”。也就是說,像他這樣,在為官和為文兩方面同時取得巨大成功,比較順利走完自己人生道路的封建士人,我不知道還能否找出第二個白居易來。
封建制度為天下士人設計的所謂職業軌道,是充滿兇險的,且難以預測的。但是按照這種人生設計,能夠得到的人生機遇,白居易都幸遇了,能夠到達的人生境界,白居易都實現了。
相形之下,更多的人未能實現這種“雙重境界”,不少人以其人格、生命,乃至整個家族的命運為代價,還尚未登臨到一種“境界”。若以善惡劃分,其正正反反的典型不乏其人。
在漫長的封建歲月里,知識分子的道路是誘人的,但也是狹窄和殘酷的。與其說白居易是那種時代一個典型的成功者,不如說他是一個罕見的幸運者。
白居易的一生,可以說實現了人生理想與個人命運的完整結合,遺憾的是它并不“完美”。
白居易一生,創作了三千八百四十多首詩歌,多達九十三萬余字,據說后來某個帝王的詩歌數量超過了他,但多半是捉刀者為其代筆。因此,白居易堪稱中國古代產量最高的詩人之一。但他后期的作品,所記錄的幾乎都是自己極盡奢侈的享樂生活。作為朝廷官員,在漸入老境之際,離任閑居,寄心佛道,臥病三日有妻看婢撫,倒也無可厚非。但他除了每日高臥,靜賞“枕前看鶴浴,床下見魚游”的半隱生活之外,就是吃酒行樂,“手里一杯滿,心中百事休”是他自己形容的真實寫照。
從他后來的詩中,我們看到的是一個沉迷于“魚香肥潑火,飯細滑流匙”這種極其優裕生活的白居易,是一個熱衷于書寫“小青衣動桃根起,嫩綠醅浮竹葉新”之類詩句的頹廢詩人。也有人統計過,說他后來寫狎妓的詩篇要遠遠多于他反映民眾疾苦的詩篇。翻開《全唐詩》中的白居易詩卷,你讀到的完全是一種日復一日的百無聊賴,是徹徹底底的精致生活。可貴的是,晚年的白居易自號“醉吟先生”,并且在自己臨終的前一年還在整理自己的詩文,將所有作品毫無隱瞞地留給了后世。
白居易活過了古稀之年,在古人中算是高壽,這是上天對他的再一次成全。
白居易終生主張“窮則獨善其身,達到兼濟天下”。其實,在“窮”的階段,他并沒有獨善其身,至少在文學中表達了強烈的憤世情緒,只是他沒有惹怒統治階級的利益集團;顯達之后,他也沒有兼濟天下,而是漸漸沉湎于個人的富貴榮華之中。試想,在君權世襲的極端專制社會體系里,所謂兼濟天下,不過是虛幻的社會理想和孤獨的良知表白。
晚年白居易創作指向及其詩風的變異,使他喪失了曾經鮮明的文學特征,使他回歸到一個封建官吏的本質和面目。這種反差,至少反映了其人格的兩面性。而這樣的兩面性,使他得以在封建體系和文學創作兩個領域游走自如,這正是許多封建文人無法比擬。還可以換句話說,整個封建體制下的文人價值取向及其人生道路,包括伊水河岸的千年古道,就是為白居易設計的,就是為白居易這樣的少數人設計的。
白云蒼狗,偉大詩人卻并未遠去,他倚靠著那座森然廟宇,面向對岸密如蜂巢的大大小小的佛窟,靜聽著古剎悠遠的鐘聲,永遠地“獨善其身”了。
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這就是白居易。
別離的最后一個瞬間,我再次回頭看了一眼在那里沉睡著的詩人,看了一眼那條小徑和已經模糊了的路口,默默地說:別了,白居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