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萍(甘肅)

在某個筆會上,偶遇一位會相面的散文家,他給一些在場的文友們看面相,我心生好奇,百般懇求,也請他給我看看。他拗不過,神情嚴肅地看了看我的臉,讓我撩起劉海又看了一下后,又看了手心手背之后,只說了一句:你的手比你的臉貴。
我愕然!
我不相信他既相面又看手,還瞅了幾眼我窄窄的天庭,如此怎么只有一句“手比臉貴”的輕描淡寫呢?心有不甘,我沒有相過面,總怕那些看相之人的說辭影響我的心性和命運,我怎能滅自己威風而助長陌生人模棱兩可的話呢?
散文家是大家,寫的散文在國內名氣極大,人也謙和,有儒雅的風度。他對我的愕然笑而不語,我再三懇求,他又看了我兩眼后,一字一字地說的還是那句話:你的手就是比你的臉貴。
手比臉貴?沒有聽說過臉貴手貴的。不過,散文家既然那樣說,定是有依據的,否則怎有臉比手貴,或是手比臉貴,或是臉和手都貴的說辭呢?
我細看雙手,從掌心的紋路到十指的簸箕和斗看了好幾遍,然后摸了摸臉,小聲念叨幾下手比臉貴,把狐疑塞進心里。
筆會結束歸家,一個人的時候,對鏡審視良久,認可了散文家的說法。
可不是嗎?我是窄額頭、小眼睛、單眼皮、塌鼻梁、高顴骨、扁嘴唇的人,臉部輪廓的線條粗糲,無一絲柔和,與天庭飽滿地閣方圓風馬牛不相及。再看看我的手,手掌倒也有一點點的肥厚,掌心比手指長兩寸左右,五指并攏有蔥段之感,由粗到細的勻稱,就是俗話說的蔥指手,又做了美甲,整體看去還不錯呢。紅色的甲油點畫了白色的梅,指端酷似有白梅盛開,大小不一,故而耐看。因為耐看,有事無事,我都喜歡伸出雙手舉著、做著凸顯指尖的各種動作,自我陶醉。
幸福是靠雙手創造來的,眾生都依著雙手像雞一樣刨食,刨來刨去,直到閉上眼睛離開人世的那一刻,手才閑下來。不刨怎么辦呢?即使天上掉餡餅了還是要張嘴才能得到,也是要花力氣的。農家子弟占了天時地利人和的條件,魚躍龍門,以讀書改變命運,不用在地里刨食。但是,創造新生活還是需要雙手的,誠然手比臉貴。
我的十指簸箕比斗多,雖對簸箕與斗的說法有疑惑,但相信斗多者非富即貴,我那么多簸箕,自然平常日子平常心,也無野心,以紙筆為伴成為一名報人。時光荏苒,在電腦上寫稿子之前的十年里,筆在中指骨節末端磨出的繭子,時至今日,繭子依在。
如此,相信散文家說的沒錯:我一張平鋪直敘的臉與一雙看得過去的手相比,手自然顯得貴氣。
我寫出的百萬字的文稿,每篇從落筆到完稿的反復修改反復謄抄,幾次到十幾次,辛苦了我的手。多虧了我一雙貴氣的手,早些年的讀讀寫寫,會有稿費的小歡喜,盡管低但積少成多,夠買心儀的物件或喜歡的書,感覺極好。
有些人見過我兩三次了再遇見依舊陌生,至多有點眼熟,但提及我的名字或是文字,不僅熟還能說出某篇文章的細節,說出感動他們的情節。我愕然但也釋然,我一個靠手吃飯的人,記不住我的臉合乎情理。
一般而言,那些面帶微笑又擁有一雙觀音手的人,生活肯定安逸;苦瓜臉與雙手干瘦的人悲苦難免;把臉拾掇的精致但雙手粗糙的人,生活也是較為悲苦的。我這樣的理解雖說有些勉強和膚淺,但差不了也錯不了,當然也有例外。莊戶人家的男男女女,哪個的手不粗糙,若一雙手纖細、白嫩、柔軟,如何侍弄莊稼如何操持家如何成為手藝人?素手、玉手及手如柔荑、柔若無骨、指如蔥根、十指纖纖等詞匯是衣食無憂生活富足之人的標簽。
城鄉的差距不僅體現在衣食住行,城里人與農村人的差別,除了別的,也體現在了一張臉和一雙手上。
我的靈光乍現,想到“手是人的第二張臉”的話,確信散文家之言有理有據。
有一年,老家去得較多。
那些日子,從田間地頭到牛棚羊圈,從炊煙到老屋墻角的青苔,凡是入我視野的景致或風物,都被我的目光和雙手捋過,心海翻轉的情愫,不是三言兩語能說得清。
炊煙總是裊裊著沉默著數著不老的時光,在不老的村莊描摹,記憶,懷念。村莊也會沉默,用沉默接納游子歸去來兮的思念。那些遠去的日子,長眠在村外的村人,他們在土地上躬身的背影,像一枚標簽,穩穩貼在村莊的額際。可是村莊的額頭并不狹窄,應該是天庭飽滿地閣方圓的有福氣的,否則怎么會持有那么多我的情感呢?
我對村莊的感情是復雜的,對農民的感情也很復雜,復雜得有時候言不由衷。我在街頭目睹過他們的迷茫,我也留意過他們過馬路時的局促不安,我還見到過有些老人飽經滄桑的目光在樓群間的驚訝,很多很多個關于他們的場景,使我心隱隱作痛。
因此,我會懷疑我的那些心痛是否叫惻隱之心,是否顯得荒唐又滑稽。然而,很多的日子里,我在做夢,夢到的除了村莊還是村莊。夢著夢著,我跌入村莊的懷抱。
走近村莊,我的腳步輕快,塵土也攪不亂我的步調。我在村頭遠眺,仰望,俯瞰。返青的冬麥,嫩綠的草芽,盛開的紫花,安靜的樹木,以及晴空下的喜鵲窩,一直保持著很多年的樣子。我很安靜,也很專注,望著村口的白楊樹上兩只喜鵲銜枝搭巢的安然,突生感動,卻也衍生出些許的嫉妒,在明媚的春光里,它們隱隱的恩愛,激起我的惡作劇。
很久很久沒有惡作劇了,只有回到鄉村,回到我靈魂歇息的地方,我所有的真都在顯現。
我撿起土坷垃,扔向樹杈,看到喜鵲沒有抗議。不甘心,又扔了幾塊,喜鵲還是安之若素。一絲羞怯襲擊了我,心似乎受傷了,站在樹下,鉚足勁向樹踹了幾腳。
那幾腳不是敷衍,不是蜻蜓點水,而是使了勁的。樹只是抖了抖,不見樹枝枝掉落,喜鵲依舊銜枝搭巢,對我的進犯毫不理會。
我把城市里隱藏的一切,包括匆匆的步調與強裝歡顏,都一覽無遺地暴露在一棵白楊樹下,毫不保留地讓山野過目,我很慶幸我有一個村子可以讓我的本性顯山露水。
然而,在村莊短短的幾天,我的身體狀況明顯變好,只是一雙手硬邦邦的,干硬粗糙,掌心不再柔軟,便有些失落。
之前,還竊喜有一雙酷似柔軟的手,雖不白嫩,但有點蔥指手的韻味,因而對身旁左看右瞧過于骨感的手指暗自比較一番,慶幸有一雙可供自戀的手。當然,對于有些快當奶奶的人舉著肉嘟嘟軟乎乎的手時,滿眼羨慕地很想摸摸。很喜歡那樣一雙柔軟的手,看著心也跟著柔軟,說話也壓低音調而變得輕聲細語,害怕吵醒熟睡的嬰兒似的。
于是,每次從老家歸家,最在意的是雙手,反復洗,用醋泡,涂護手霜,盡量讓手軟乎。記得有次周日下雨沒去老家,我去學二胡,手指一點也不靈活,李老師不解,我以周六去老家鍛煉搪塞我拉練習曲的不熟練和雙手的僵硬。李老師調侃我,說我是能人,是高手,寫稿子的手去莊稼地逞能,厲害!
每次,心就那么溫柔之后,再瞧瞧自個的手,摩挲幾下,悵然嘆息。
于是,每次從老家歸家,最在意的是雙手,反復洗,用醋泡,涂護手霜,盡量讓手變得軟和。
記得有次周日下雨沒去老家,我去學二胡,手指一點也不靈活,李老師不解,我則以周六去老家鍛煉搪塞我拉練習曲的不熟練和雙手的僵硬。李老師調侃我,說我是能人,是高手,寫稿子的手去莊稼地逞能,厲害!
李老師的調侃乍聽似乎有點酸,細想有理,事實本就如此。
我寫一篇稿子也就幾小時,當然個別情況除外,我是輕松的。可是在老家的兩天時間里,我憋足了勁,十指生疼也沒有幫嬸嬸干活干到點子上,反而幫了倒忙,因為急于求成而忙中出錯,鏟掉了好多長勢極好的玉米苗,逞能讓雙手受罪了。
所以,我心安理得地讓雙手在粗糙與柔軟之間反復,重復漢字持有的溫度。
盡管如此,我還是沒有拒絕回老家,還是喜歡去老家。
當掌心有點柔軟、掌紋有點細膩、手背有點光滑時,又要去老家,心里雖有點抵觸和無奈,卻也沒有一次與村莊失約。盡管嬸嬸要我在家轉悠,燒水做飯,但我不干,我不愿意回到村莊了還要圍著鍋臺轉,自認吃飯端大碗干活溜地邊太不應該了,我寧肯我的雙手沾滿泥土的厚度,我寧愿我的指甲縫里都是泥土,也不愿去了村莊還與大地保持距離,所以硬著頭皮任性地跟在她身后去了地里,又裝模作樣地干活。
那時我心里很矛盾,既想幫嬸嬸干點活又怕手疼,既想讓她們高興又不想讓手變得粗糙,最后與嫂子們的手比較一番,才化解了心底的那些矛盾。
說是矛盾,其實是自私。我自私地愛著自己的手愛著自己,盡管我的雙手沾染的鄉村氣息豐富著我的靈感,寫出的文字帶著鄉間特有的露珠而頗受讀者喜歡,因此也沾沾自喜,也就忽略了指甲縫里的污垢與身體疲憊的不爽,反而有點小小的幸福感,便會感嘆一番我多么幸運,幸運還有一個村子讓我來去自如,比之那些想體驗鄉村生活只有通過農家游的人,我既幸運又富有。
日子如此打磨我,亦不例外地打磨著我的心情、靈感、文字,也打磨著我的雙手。對于那些打磨我是歡喜的。
所以,在一塊塊玉米田、洋芋地里,雙手賦予的成就感在嬸嬸高興的眼神里發光。那些梳理了雜草的田地,猶如我多次修改的定稿,滿滿的成就感。
自始至終,我的雙手在默默抒寫著我人生的難能可貴。
“人之初,性本善。”有多少愛就有多少恨,善良與邪惡一樣在靈魂里交錯。此時,我的情感是復雜的,歲月研磨了我的棱角,也隱去了我一些固有的本真。
我對復雜的情感,尤其是我的惡作劇不以為然,我盡可能地釋放著我的惡。我深知沒有自己想象的那樣高尚,靈魂里穿行的善良雖壓制了一些酷似惡作劇的惡,但我固執地自認為質本純潔,依著心性讓生活變得詩意是為了更善。
有些草芽掩荒草間,探頭探腦的綠,猶如我帶著鄉野氣息轉入小城學校的怯怯,對城市的循規蹈矩,我有些喘不過氣,那樣的感覺一直存在了很多年。
我在田野奔跑的狂野,在麥場上的游刃有余,在林間的上躥下跳,在大豆地里的任性,在青稞揚花時摘了穗頭吃的饞勁,在洋芋花開時摘花的頑劣,讓與城市女子的安靜端莊大相徑庭。
我茫然,然后我竭力融入,收斂心性努力做著女孩子該有的恬靜。然而,我的身上毫無恬靜,恬靜是別人的事,我找尋原因,唯一的解釋便是我的靈魂在鄉村,不在城市。如此,我的雙手應該與村里女子們的手一樣,怎么可以讓花兒開在指甲上?
這樣說來,我有理由不定期去鄉村收買高貴,我不能因為一雙手的粗糙而放棄我的貴氣。
所以,我心安理得地讓雙手在粗糙與柔軟之間反復,重復漢字持有的溫度。
當指縫的肉刺漸平、掌心有點柔軟、掌紋有點細膩、手背有點光滑時,又到了周末,又要去老家,心里雖有點抵觸和無奈,卻也沒有一次與村莊失約。在一塊玉米地里,盡管嬸嬸要我休息,在家轉悠燒水做飯,但我不干我可不愿意回到村莊了還要圍著鍋臺轉,再說若那樣的話就是吃飯端大碗干活溜地邊,我寧肯我的雙手沾滿泥土的厚度,我寧愿我的指甲縫里都是泥土,也不愿去了村莊還與大地保持距離。
所以還是硬著頭皮跟在她身后,裝模作樣地干活。
所以心里矛盾,既想幫嬸嬸們干點活又怕干活,既想讓她們高興又怕手疼,最后與嫂子們的手相較化解心底的那些矛盾。
說是矛盾,其實是自私。我自私地愛著自己的手愛著自己,我的雙手沾染的鄉村氣息豐富著我的靈感,寫出的文字帶著露珠,頗受讀者喜歡,因而沾沾自喜,也就忽略了指甲縫里滿是污垢與疲憊的不爽,反而有點幸福。我多么幸運還有一個村子讓我來去自如,比之諸多想體驗鄉村生活須通過農家游的人,我很富有。
有時,我也懷疑我的行為,無論何種解讀,最后的結論還是因為我愛鄉村愛老家愛炊煙的味道。
好多村人寄居城市,一座宅院并不老,新嶄嶄的,卻顯著淡淡的憂傷,是的,我認為就是憂傷。風捎來的榆錢在墻角落地成苗,冒著嫩芽,擠擠挨挨著,生怕又被帶到陌生的地方。杏樹含苞的粉嫩與樹干的烏漆墨黑,孑然真與假。風過,零落的花瓣點綴了空寂的小院。麻雀動了惻隱之心,嘰嘰喳喳與蜜蜂的嚶嚶嗡嗡,相安無事,那些綿延的情話讓老屋不覺得孤單。檐下石子間的青草已竄出尺長,瓦楞上的荒草還在搖擺。
瓦上與檐下的植物,活成自我,像城市與鄉村。
我的靈魂在村莊穿行,我摒棄了所有的不開心,很認真地溫暖著溫暖。
炊煙終于在老牛的哞哞和羊兒的咩咩聲中升起來,那是春天才有的青煙,拉長黃昏,拉長記憶,拉長歲月。
無論城市還是鄉村,日子在煎炸蒸煮中過往,只是同樣的翻炒,為何差別那樣大?為何那么的人念念不忘灶火與鐵鍋熬出的味道?為何都市的西點不及炕洞里燒出的饃饃?為何貪戀地鍋里的洋芋和包谷?
炊煙又在裊裊,在灶膛里續上一把麥草秸稈或枯枝的溫熱里上升又上升。
村莊雖不老,但也精于梳妝打扮,水泥路、自來水、沼氣節能灶、小洋樓……
城市也模擬村莊的記憶,學著鄉村的廚藝,板炕,柴火雞……
沒有在鄉村生活過,又怎知村莊的疼與不疼呢?我總是思緒紛亂。
我立在杏樹下,立在后院,立在我的童年記憶,我茫然。我的楸子樹呢?坐在楸子樹下串楸子果的回憶呢?我失措不知所言。
日子打磨人的方式很特別,有時候覺得心情、靈感、文字亦不例外。在一塊塊玉米田、洋芋地里,雙手賦予的成就感在嬸嬸高興的眼神里發光。那些梳理了雜草的田地,猶如我多次修改的定稿,滿滿的成就感。自始至終,雙手在默默抒寫難能可貴。
去老家時,我的小小少年雖牢騷滿腹,但是入村雙腳一挨地,一溜煙不見了。三叔、四叔、堂哥家尋他不見也無妨,他不會走丟更不會餓著。他在村里村外像風中的蒲公英,撒歡的模樣開心又歡快。他知道有些農具的用途,他叫得出他的同學們沒見過的器具,他會拾麥穗會使用點種機種玉米,他看到了農民的辛苦,他還對我耳語少干點活別太累了……
在五月的玉米地里,我下蹲、起身、挪步,在田野映襯大小。我與玉米苗,我與玉米地,我與田野,大與小,小與大,像極了詞與句,段與文。
蠶豆花兒開得熱鬧,把遇黑則白遇白則黑的畫技顯露得淋漓盡致。再看那藍瑩瑩的胡麻花田,盡顯海洋之感,風吹過來,藍色浪花翻卷著唯美,比油菜花的黃燦燦多了靜謐和沉穩和浪漫。再累,也要多看幾眼,也要定格下瞬間的畫圖,反復欣賞,溫暖與喜歡至極,靈感紛至沓來,隨在手機上記下那些美妙的感覺,既解了乏氣還積存了寫作素材。
無論在排兵布陣的玉米地還是穗頭沉甸甸的麥地,我都會遙望遠山、天空、田野、村莊,美得令我眩暈。驕陽下,我會舉臂揩汗,我會席地而坐,如假包換的獲得感那么珍貴。
然而,面對父親的墳地,我依然那般疼痛。我的雙手撫摸著回憶,也拽扯著一些冰草莖稈,不覺得疼時,指肚或掌心被冰草捋出一道口子,血滲出,鮮艷的紅脆生生的綠,讓我在疼與不疼之間游弋。二十年來,父愛隨風而逝,喜憂忽略不計,疼痛被漠視……黃土將血脈親情生硬地隔開,悲傷如影隨形,所有的愛,在一抔黃土和荒草面前,顯得單薄。
此時,我不知我貴在哪里?那些所謂的貴到底該如何理解?
有些記憶依然深刻,然而找尋卻無從著陸,像一片樹葉,打著旋,飄著飄著,就偏離落地的初衷。宛如記憶中的楸子樹,無跡可尋,就像離去的親人,音容笑貌依在,而陰陽兩隔的決絕,卻也是枉然……
突然覺得對自己的雙手有些虧欠,堅持與土地親密接觸,便把洗了又洗舍不得做次手膜的雙手輕吻。
“親吻”是多么感性的一個詞和動作!天地間所有的感性,都體現在親吻里。雙手對萬物的親吻,對土地的親吻,都被一一回應,只是土地回應親吻的方式很特別,永遠是寬容的,總是珍惜人們的汗水,珍惜雙手撫摸過的一切,以“人勤地不懶”回應。
我的家庭我的喜好我的人生,因為我的雙手而暗香襲人,每一次每一波的花香都是貴貴的,因為我的手比臉貴,那些貴氣里藏著手指觸摸過的一切,靈魂走過的山山水水,一些靜寂的靈光一直閃著晶瑩:在金塔剪過黑枸杞,在鳴沙山灌過沙子,在賀蘭山巖畫讀過巖羊,在阿拉善摸過數以萬計的奇石,在察爾汗鹽湖撒過鹽粒,在青海湖掬過湛藍的湖水,在伊犁割過青草,在拉薩推過轉經筒,在鎮遠安撫過苗族大媽,在香格里拉摸過青稞架,在雙廊采訪過最后的船匠,在西雙版納潑過水,在北海銀灘撿拾過貝殼,在周莊的三毛茶樓喝過茶與張紀寒聊過三毛,在西子湖畔閱過殘荷,在棧橋眺望過渤海,在大連數過戰艦,在東方之珠拍過照片,在秦始皇兵馬俑博物館檢閱過兵馬俑,在八達嶺長城上摩過青磚的蒼涼,在老家的麥田揮過鐮刀……
就是我這樣一雙貴氣的手,讓我與村莊難以割舍,即便一晃多年,在小城里過著匆匆的日子,心卻會在夜深人靜之時被歡喜與疼痛輕撫,被一雙比夜露剔透的無形之手安撫,讓回味的世界變得無法估摸。
日子像風,在忙碌里將親友和記憶推遠又拉回,那些村莊,那些山坡上的藍色雛菊,那只懶洋洋的狗,還有田野里時刻等候被摘下的玉米棒子,金燦燦的身影藏在濃綠之間。當然,盼著我的大概還是那些洋芋,黃土高原和青藏高原結合部的黑土、紅土以及最忠實的黃土地,令其從落地、發芽、生長到成熟,飽滿的不僅僅是那一個個大小不一的洋芋蛋,還有那一朵朵樸素的花兒,用簡單與風私語,與季節熱戀。
誰讓我是洋芋花一樣的女人呢?誰讓我對洋芋有著別樣的情愫呢?誰讓我對洋芋百吃不厭呢?
此刻,我的十指敲出的一些文字,字里行間無法剔除的愁怨,都隱約著村莊的一切。
有人說我的文字有點小資,與生活格格不入,可我行我素算是我的習慣,就算是坐在老家與我無關的地頭,我心頭也會有一首有點憂傷又有點遙遠的歌聲,漫過我的目光,在田野里散漫。甚至,我會將速溶咖啡裝在保溫杯里,抿一口,望望天,注目游移的云朵,瞇眼享受。當然,我也會舉著一本百讀不厭的書,哪怕看幾行,或者就那樣舉著,托腮沉思或者任思緒信馬由韁,讓蓄謀已久的溫暖,浸過我熟悉及不熟悉的村莊。
那時,我覺得不僅我的文字有小資情調,我的心情更是。
我會專注某塊地里挖洋芋的人,掄鋤刨洋芋的鏗鏘有力,與扯秧的躬身彎腰的協奏,以及撿拾洋芋的喜悅,悄悄融進一幅簡單的剪影。我是如此熟悉那些細節,我的雙手不僅挖過洋芋,而且還在種洋芋時撒過洋芋籽,那些被稱為籽的洋芋塊,全是從洋芋上依據芽眼劃下的,三角形或是梯形,只要有一個芽眼即可。那些熟悉的再也不能熟悉的回憶與心情,讓翻開的泥土頓生新嶄嶄的感覺,而患得患失于擁有與失去間,目睹四季的輪回讓鄉村漸漸老去,還有我的舍不得又必須舍棄的貴氣,我不僅淚流滿面。
村子里那些個奪目的小院,升騰著紅紅火火。堆滿院子的玉米棒子,掛在檐下的紅辣椒,以及掛在枝頭的梨,用橙紅黃綠,講述日子。而我,像個從來沒有離開過家的人,在村外轉了一圈,貓兒打了個盹的功夫,我從梳著羊角辮的黃毛丫頭,轉眼邁進不惑的門檻好些年頭,但揪根冰草銜在嘴角的喜歡從來沒有變過。
我心銜著冰草,一根嫩得掐出水的冰草,坐在地頭吟詠關于風的詩句,我的目光在捕捉一只上躥下跳的螞蚱,笑意盈盈地給了田野一個微笑,一些靜寂的靈光閃過,我趕緊雙手覆臉,生怕那些珍貴的朝朝暮暮從我的手臉間走失……
村里的一位鄰居,年近五十,他家日子過得不錯,他的父親過世之前有退休工資,他從他爺爺手里接過莊稼人的衣缽,沒有秉承他父親丁點的知識。他父親的退休工資存到銀行一存多年,離世時已有二十多萬。他把他父親留給他的那些錢在鎮上買了100平方米的樓房,說有樓房的話將來給他兒子娶媳婦不會太難。好幾年來,他的兒子還沒有娶媳婦,他們的樓房常年由防盜門守著,他們夫妻去的次數寥寥無幾。他也沒有因為鎮上有樓房而忽略了過了一輩子的家,打工養牛養羊,省吃儉用攢下錢把老屋翻修成二層小樓,買了數字控溫的冰箱、液晶電視,還有太陽能熱水器,日子過得還算滋潤。只是,他的一張臉總讓我看到不免擔憂,瘦瘦窄窄巴掌大,皺紋堆疊,眼里沒有多少笑意,倒是隱藏著一些憂愁,人一點也不精神,大風能把他吹倒一般。即便如此,他與大叔們一起忙活,依靠那雙手打造他們的幸福生活。他有事無事喜歡在老家與叔叔們玩牛九牌,與阿哥們喝酒,家有紅事或白事都少不了他與他媳婦。按輩分我們喊他叔叔,他每次都喊我們去他家喝茶吃飯,我們總是說以后再去而敷衍。
前些日子,在大叔家過事后閑坐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大大小小幾十人面前,他也在其中,他是唯一不是我李家人。飯畢后的喝酒話桑麻間,他搓著他的一雙粗糙得不能再粗糙的雙手,三杯酒下肚后囁嚅,說要與我們李家人做弟兄,要成為我們李家的一分子。他本就是我尕外村的李姓人,清一色的李姓人,向上推那么幾輩,血管里說不定流著我李家的A型血,手掌里說不定有我李家灶火上烘烤的溫暖。他說喜歡我們李家人的心氣,羨慕李家人的手足情……他說的誠懇,說到最后自己抓起酒盅仰頭喝下,右手背擦掉嘴角的滴酒,眼里似有淚光。
大叔起先不語,我的哥嫂們也愣住了,空氣有些凝滯。不到一分鐘的安靜,似有千斤之力壓著,隨著大叔說的一個“好”字,那位我應該喚作小叔的鄰居,突然掩面哭泣,嗚嗚地抽泣讓我心里不是滋味。
我在揣測:他的手,他的飽經滄桑的臉,在那么一瞬間柔軟了嗎?他那粗不拉茬的手擦嘴擦臉,不疼嗎?
我真是不解我的荒唐想法,但是我懂得新列我李家門戶的小叔,他在春節隨我的阿哥們一起來我母親家走動算作認門,其實之前來過多次的。他還依照阿哥們的規矩,也做東一天,宴請我李家人在他家喝酒聊天唱秧歌曲,成為我李氏家族微信群里的一員。
不知那位散文家相過新小叔的手和臉后,哪個貴如何說辭。
或許,新小叔的手臉都不貴,他的貴在于他的勇敢的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