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7歲那年,他決定學畫畫。雖然之前也畫過幾張素描,但這次不一樣。這次是認真的,他想成為畫家。從哪里開始呢?當然是臨摹。
米勒的《播種者》,他臨了五遍。他甚至有去法國學美術的幻想,但畢竟不現實。
借到一本約翰·馬歇爾的《藝用解剖學》,對他畫肌肉非常有幫助,但他沒舍得買。畫到第四年,他還是買了,因為能用一輩子。
學畫一年后,他的肖像畫快入門了。每天待在一個叫莫夫的人家里,老莫教他怎樣用調色盤,怎樣用水彩。他很興奮,覺得花錢來這兒沒白費。老莫偶爾也給他的畫改上幾筆,還送他一套工具箱。有了工具箱,就可以畫油畫了。但老莫說,你至少得畫廢十張,才能知道筆怎么用。又學了一陣子,老莫看看他的畫說,有點水彩的意思了。
學了快兩年,還是常臨摹。一本《木炭畫練習》,來回臨了好多遍。但那本書上的模特都是男的,他渴望畫女人、畫裸體,可惜雇不起模特。偶爾有人自愿當模特,他很感激。他想,要畫一張有三個縫紉工的畫,必須至少畫過90個縫紉工。畫風景不需要模特,但自己不是畫風景的料——太寫實了。
馬上30歲了,他還不能掙錢,被朋友批評不務正業,一事無成。
他聽不進去,心想,要是能干好你期望的工作,就不可能成為好的畫家。好畫家,就該像我現在這樣。
他不擅長跟人交流,和人交流的快樂,遠比不上研究透視。除了透視,他還研究色彩。他期待未來能像其他畫家一樣,靠畫畫吃飯。不過,他常對自己的作品不滿意,覺得蒼白無力。周圍的畫家指點他,他也不怎么聽。人家就說:“你以為你比我還懂嗎?”
他知道自己起步晚,要追上別人,只有更加努力。為了畫馬,他想找匹馬當模特。畫出來后,人家一看就笑了——居然只畫了馬屁股!他毫不在意。很多時候,繪畫本身的快樂讓他覺得這輩子很值了。他認為自己很富有,盡管實際上很貧窮。人們把他當成不幸的人,他覺得自己很幸運——不少人因為缺錢,畫著畫著就停了,他還能繼續畫下去。
30歲時,他有點喜歡畫風景和風景中的人物了。為了畫拾荒者,他早上四點就出門。批評他一事無成的朋友,還有他的弟弟,以及其他很多人,都常常認不出來他畫的到底是什么,草地還是卷心菜?他沒有因此挫敗,倒因此開心。他想,這正因為自己畫出了景物的本質,并堅信,如果讓農民看,他們一眼就知道哪個色塊是樹籬或者豆苗架——哪怕自己寫生的時候也沒有去想畫的是什么。他不留意那是什么,只留意那是什么色塊。
有時候,他也畫想象的故事:一個男人,因為車延誤了,在鄉下旅店住一宿,第二天很早起床,喝了杯酒,找女店主結賬。想到這些,就覺得非畫出來不可。
學到第三年,還是很少畫油畫,因為費錢。
他依然花很多時間素描,一切的基礎是了解人體。他還渴望通過練習提高色彩,卻又常常懷疑自己進步有限。越探索,越發現自己渺小。
他付出比別人更多的努力,也對未來抱有期待。他計劃未來幾年,至少完成足夠數量的作品。否則,會虧欠世界。別人嘲笑他根本不算畫家,他不屑一顧,對弟弟說,我寧愿思考胳膊、腿兒和頭怎么擺,也不想討論自己到底算不算畫家。我的作品雖然還不夠成熟,但至少能打動自己。
“只要堅持邊干邊學,就一定會進步。不管多久,我遲早會達到那種境界,賣出作品。”
等作品真正賣出,離最初學畫已經過了十年。學到第十年,他在很多方面仍然和第一年一樣——熱情不減當初,依然臨摹米勒。只是,他擔心別人覺得他在抄襲——不過至少,對大眾了解米勒會有幫助吧?有如當初,他著迷肖像,著迷色彩;有如當初,他覺得自己還有很遠的路要走;也有如當初,他堅信自己可以抵達遼闊高遠的境界。
然而,他只畫了十年,后來就停了。十年很漫長,一生沒有幾個十年。對別人來說是,對他來說更是。
因為他的一生,都不足四個十年。我們不要輕易說,自己學什么學了幾十年,好像很有資格的樣子。畢竟,凡高學畫畫,也只是十年。
//摘自王路在隱身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