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大后，換我帶父母去看世界了

1

帶爸媽春節去旅行，是一時懺悔之下產生的念頭。

很多年的春節，我到了家，放下行李，就跑出去和各種朋友相聚。爸爸媽媽跟在后面喊：“什么時候回？早點回！”我頭也不回地說：“一年沒見了！晚點回。”

一個假期就七天，全部都在見各種朋友、親戚，五天后又踏上回歸工作的旅程。回到北京，朋友相見，個個懊惱：“我好像都沒怎么陪父母。”

確實，我和朋友待在一起的時間比和父母還要多。

我回家的時候，他們都睡了；中午醒來，又趕著出去和別人吃午飯。我在家只吃了三次飯，他們做了好多菜。好像每次回家和父母都沒好好聊十分鐘，沒有仔細看過父母的樣子，甚至都懶得聽他們抱怨，不知道他們是否會用微信語音聊天，對父母的了解還停留在很久很久之前。

幾個朋友都悔不當初，但他們也各有苦衷。有人是因為和父母聊兩句就會被催婚，害怕；有人是因為和父母消費觀念不一樣，怕有矛盾；有人是因為完全不知道怎么和父母聊天，怕尷尬。

就算我們要和父母待在一起，那又如何能讓父母開心，我們也自在呢？

我說：“要不然，我們組織一次和父母一起的旅行。他們年紀相仿，有共同話題。我們在一起也能互相照應。”

“好啊好啊，那就努力吧。”

2

要帶父母一起春節旅行是商議了很久的事，一方面，春節旅行比國慶黃金周劃算，人少；另一方面，父母初七回老家還能繼續和親戚朋友過年到元宵。

但麻煩也很多。一是父母不愿意在中國傳統節日出去旅行，那我們就在家過完除夕，大年初一出發。二是我們的父母彼此都不認識，肯定會很尷尬，而且他們也不熟悉我們的這群朋友。那就讓他們熟起來。這是一個浩大費時的工程，但既然決定去做了，就不要怕浪費時間。

之后，每次有朋友的父母來北京，朋友們就一起出現，一起吃飯、喝酒、聊天。父母們看到自己的子女有這么一幫有趣、性格好、工作努力的朋友，自然也放心了。

漸漸地，我們都與彼此的父母熟悉了起來。然后就到了第二步，找個假期帶父母去朋友的家鄉串門，先讓少數父母熟悉起來。

我爸喜歡喝酒，于是我的朋友Will 帶著他也喜歡喝酒的爸爸來了郴州。一開始Will 爸爸還非常拘謹，拿著分酒器把白酒倒在小白酒杯里要跟我爸客氣敬杯酒。我爸拿起分酒器說：“嗨，老弟，我們第一次見，就直接干了分酒器吧。感情深，一杯悶；感情淺，舔一舔。”Will 爸爸哪里聽過這種順口溜，一愣，然后毫無意識地干了分酒器里的白酒。

我媽媽和Will 媽媽在旁邊急死了。我爸拍著Will 爸爸的肩膀說：“好兄弟，這才夠意思。”

沒一會兒， 兩位爸爸的臉開始泛紅，我和Will 對視一眼，妥了妥了，他倆已經成為朋友了，而兩位媽媽因為很氣兩位爸爸喝酒，也瞬間成了姐妹。

Will 爸爸說：“達達爸爸是我的朋友，也喜歡喝酒，下次我們約他一起喝！”

達達在旁邊鼓掌，說：“下次你們喝，我給你們準備解酒藥，喝了頭不疼！”

大概花了兩年時間，四個朋友的父母認識了我們，而父母之間也相繼認識。然后我們在大家都很開心的時候提議：“爸爸媽媽們，你看我們在一起很開心，不如我們下個春節一起出去旅行吧，好不好？”

媽媽們笑成了花兒，爸爸們大手一揮：“你們說什么我們都可以！”

3

之前，八大四小旅行團一起去了熱帶海島游泳。這次，我們選了雪山泡溫泉。

等我們到了酒店一出門，真的是漫天飄雪，跟鵝毛似的，我媽瞬間大喊起來：“哇，我第一次見到這么大的雪！”

“媽，你去雪地里玩雪，我給你抓拍一張開心的照片。”

我媽開心地跑到雪地里躺著，開始擺拍。我從來沒見過媽媽那么開心的樣子，就偷偷地把拍照模式換成了視頻模式，想把這珍貴的一刻記錄下來——我媽真傻，但真的好可愛。

后來我上癮了，總是騙她說給她拍照片，其實是為了拍視頻。

比如我說：“媽媽，你在雪地里跳起來會非常好看，來跳一個……”

那些天，我和父母同住一個房間。我才知道他們一般都是幾點起床，起床后我爸第一個去洗手間，我媽起來后立刻大聲說話，完全不在意我還在熟睡。

以前覺得我爸鼾聲很大，現在發現他的鼾聲完全被我媽媽的蓋過了……原來，我媽只要一累，就會打鼾。

他們不知道如何使用智能馬桶，也分不清楚酒店的洗發水和沐浴露。

他們會爬起來去關每個角落的燈，不知道床頭有一個總開關。

我媽旅行喜歡帶著便攜式臉盆、便攜式衣架，每天都要清洗貼身衣物，卻找不到地方晾。我說：“媽，以后出來不要帶臉盆了，你多帶幾件換的就行了，回去再洗，更簡單。”

爸媽都喜歡用手機看書。我爸看人物傳記，我媽看《霸道總裁愛上我》，一回到房間就看。

我媽喜歡玩《連連看》，最擅長的是《開心消消樂》，已經打到一千多關了。

我爸沒有支付寶，但用微信支付溜到飛起。

我爸隨時隨地都要拿出紙巾來吐痰，我問他怎么了，他說年輕時在藥房制藥，很多廢氣排不出去，吸到肺里，有了慢性咽炎。

我們幾個朋友準備學滑雪，我爸和另一個爸爸跑過來說也要滑，我們怕他們摔傷，不同意。

但不管我們怎么勸阻，他們都堅持要滑，我爸還生氣地說：“來了滑雪場不滑雪， 我來這里干嗎？賞雪嗎？湖南沒有雪嗎？”

我又生氣又好笑，便幫他報了一個雙板練習班。他吭哧吭哧地練了兩小時，告訴我：“學會了！”

媽媽們圍著商場的帽子柜臺看來看去，邊看邊說：“戴帽子好奇怪哦！”然后拿著帽子試了起來。

后來，我們偷偷把她們試過的好看的帽子都買了下來。

“好貴啊，為什么要買？”

“戴帽子會被人笑死的！”

“我們不會戴的！”

我們說：“不戴就不戴，反正買了也不能退， 那就浪費算了。”她們很不情愿地戴上了帽子，然后，接下來幾天再也沒取下來過……

她們知道自己好看，但沒人告訴她們說她們好看。她們從小鼓勵我們要相信自己，現在也需要我們去鼓勵她們相信自己。

4

十八歲前，不想讓父母了解自己，更不想了解父母。后來想，日子還長，總有時間能和父母好好聊聊天。

一兩年， 七八年， 十年，二十年，我們只是子女，他們只是父母，雙方并未走得更近。我們安慰自己，血緣，就是不走近也能在一起一輩子。

給我爸買鞋時，我媽總是看價格。我對我媽大氣地說：“他想買哪雙都行，不要考慮價錢。”

售貨員問我爸鞋的尺碼，我一愣：“42 吧？”我爸說：“41。”

不走近也能算是在一起一輩子嗎？恐怕不是的。

回北京的飛機上，朋友Will翻看了每一張照片，他說，感覺抓拍到的瞬間都是真的開心，欣慰每一幕的珍貴。

想想父母從去年的局促到今年的松弛，從對外面世界陌生緊張而產生的自我保護，到現在每個舉動和疑問都自然隨性，多像兒時的我們剛接觸新世界時的好奇和反抗。

三口之家留在生活里的瑣碎與不耐煩、遺留在旅途中的嗆聲也變得柔和了很多。還有半小時落地，我媽靠在我爸的肩膀上睡著了。

小時候，爸媽鼓勵我走向世界，會帶我認識更多的朋友，會放下自己的工作，讓我和他們朋友的孩子在一起玩。到了今天，輪到我們做這件事了，抽出更多的時間，帶他們走出自己封閉的小世界，去認識我們朋友的父母。

曾經，我害怕他們老了。但當我看見他們對新世界興奮的樣子，我知道他們沒老。

多給他們一些時間，他們能老得更慢一點。

2020 年春節， 因為疫情，我取消了所有事先預訂的酒店和機票。

一天，我爸自顧自地說：“過年還是出去比較好玩啊。”我笑了：“當初讓你出去，你不是不愿意嗎？”我爸根本沒理我：“你6 月有假嗎？如果去不了很遠的地方，那就去海邊吧？隨便逛逛也好。”

暈。

（摘自《一個人就一個人》，北京聯合出版公司，本刊有刪節，豆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