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興婷


隨手翻開一本《讀者》,看到一篇“畫與話”,題目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其中有一組,圖畫是一個古掛鐘連帶一個方形的窗子,里面一扇拉升的窗簾,窗邊趴著一只小貓,一個小孩從窗子的側邊探出頭來,仰望著天空, 鐘的周邊圍繞著幾絲柳枝,婀娜地伸展開來。整幅畫像簡筆畫中的冒著炊煙的小家,脫離凡塵,讓人心生向往。然后就寫著一串字: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有一個可以回去的故鄉,那里有老父母,有老房子,有小時候爬過的那棵樹以及和自己爬過樹的伙伴。
其實,我家門前有一棵很高很壯的大杏樹,那是祖父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栽的,到我們這一輩,它已在世事變遷中經歷了八十多個春秋,見證著我們這個村子的一代又一代。每到春花爛漫的時節,歷經寒冬的老樹也開始不安分起來,煥發著勃勃的生命力,宣告著大自然的美妙與神奇。它的棕黑色的枯枝上孕育出數不盡的可愛的花苞,仿佛是給遲暮的老人披上了一襲華美的披風,驚艷不似當年,勝似當年。三五天之后花苞爭相開放,站在樹下抬頭仰望,一團粉白的花冠映徹了整片天,眼睛里是滿滿的粉,還有似碎片割過的天空,藍藍的若隱若現。一陣風拂過,小精靈們跳躍著,嬉鬧著,好不熱鬧,整個巷道似乎都能聞到淡淡的杏花香。這總讓我想到杜牧“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的詩句,腦海中浮現杏花村絕美的畫面,那樣燦爛,美不勝收。就這樣,不出幾天,花瓣在風中搖曳褪去,留下新吐出的細小的嫩葉,不經意間爬滿了房頂,覆蓋了巷道,綠了一片天,一片地,也綠了人們的夢,當然,也有我孩童時純真的夢想。
然后,一切開始踏上開往夏天的列車,我一直認為北方的夏天要比南方美,帶著股干脆、潑辣勁,讓人感覺很滿足。夏天里的老杏樹結出了它的果實,當杏子長到小拇指頭大的時候就已經有人拿來解饞了。記憶中總有別人家的孩子爬上樹偷杏子吃,當然,這并不是什么牽涉道德的事,只是杏子還沒長好,大人們總會擔心等到杏子熟的時候樹上就已經沒有杏子了。小時候的我,膽大調皮,曾經帶著用具爬上樹跟同伴在樹上玩“過家家”,從家里找一根粗繩拴在樹干上蕩秋千,樹下用小刀挖了一排排小坑,每當放學就跟伙伴蹲在邊上往小坑里“散石子兒”,玩捉迷藏。杏子再長大點我們就開始摘著吃了,是那種青杏,拿著杏子還沒咬就已經酸倒了牙,酸得腮幫子疼,但你一口咬下去也就不覺得有多酸,只感覺澀澀的,雖不及成熟了的好吃,但透人心脾,那股刺激勁是至今再也沒有嘗到過的。奶奶從樹下拄著拐杖用她的“三寸金蓮”慢慢移動著,聽到樹上的動靜抬頭就指著我們讓我們趕緊下來,別爬那么高,然后就會說誰誰家的小孩從樹上摔下來過,擔心著我們。祖父從寺里做禮拜回來,笑呵呵地回家,叫我們爬樹要當心,那張和藹親切的笑臉是我記憶里最美的畫卷。那時候,哥哥爬上樹,我們遞給他一根細長的棍子,他在上面打,我們在下面拾,好多杏子掉下來就摔破了,但我們依然會很開心地把它送到嘴里,牙酸到連飯都不能吃。要是有熟透的,就給大人們送去。那個時候,玩伴也多,有好多的兄弟姐妹,一天玩得不著家,老讓母親生氣,但依然覺得整個村子都是那么和樂溫暖。
漸漸地,天氣轉涼,秋天的腳步悄悄地臨近,萬物成熟了,也拉開了萬物凋零的序幕,剛開始,泛黃的葉子一片、兩片打著轉兒,輕輕落到地上。過些時日,北風一吹,一樹的黃葉瞬間似萬千蝴蝶在天空中翩翩起舞,以它們盛大的表演和最精彩的舞姿詮釋生命最后的莊嚴與繁華,凄美與慘烈!
寒風凜冽的冬天,看見老樹就會感覺春天已不遠了,老樹成為我盼望春天的希望。
這一切,一步一步地,一點一滴,消逝在我的生命里。
上了初中,祖父不在了,生命里最美的記憶從此斷了一半。上了高中,村子里為了硬化路面,我們家很不情愿地將門口的老杏樹砍掉,為此全家難過了好久。其實,自從祖父過世,老樹也是一年不如一年,一部分樹干在盛夏依舊是干枯的,這使我們更加難過。鄰家的兩棵小樹也因路被砍,聽說那家的一個人好多天都沒出門,躲在家哭了好一陣子。最終,路是比以前好了,可是,心里總覺得沒了根,沒了方向,更沒了溫度。一不小心望向外面,一下子就看到了蒼茫的遠方,顯得那么突兀,那種赤裸裸的刺痛感能讓心滴出血來。后來,奶奶也離開了我們,所有的一切讓人那么措手不及。
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有一個可以回去的故鄉,那里有老父母,有老房子,有小時候爬過的樹以及和自己一起爬過樹伙伴。如今回家,慶幸還有最愛的親人,有親切的老家,我是幸福的人。卻再也看不到小時候爬過的老樹,曾經的玩伴也都各自天涯。
寫到這兒,我想說,其實這個世界上最殘忍的事情不是“物是人非”,而是“人非物亦非”。起碼前者還可以睹物思情,而后者除了回憶,在現實中連一絲痕跡都不曾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