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迪
如果土地生長
太陽是一只含金的鐘
我們想著愛,在疲倦中
走動。如果太陽
是只鐘,純金的鐘
河流是回家的犟孩子
我們每天等家人的信
數著年頭。如果河流
是犯擰的孩子
在不是家園的泥土里
較勁的一群孩子
我凝視上升的黃瘦的月亮
銀下面轉彎的麥田
聽見對稱的鐘聲
遠處的大地,在黑暗里
朝向我,突然一躍
以審美的方式
活在愛和愛打成的死結里
被人類大多數厭惡的
一種蟲子,在黑暗里
從一間房子爬向另一間
房子。雙層玻璃窗戶
向陽一面,在夜晚明亮
濕氣中,顫動。誰在竭盡全力
放松?逼問一再活著的
含義?你放棄一切
放棄強迫地孤獨地
迷惑地活在異國的努力
你在深夜中看見
那只蟲子,疲倦的
固執的精神,從一片國土
到另一片國土。事物的影子
在具體的房間出現
你在空蕩中感受耳語
燈光漸漸變亮
你像深夜醒來的人
發覺旅行
在熟悉但不舒服的地方
放棄努力獲得的
跟隨一條船,穿過石堆
在有水的地方,想象
應當活成的樣子
想象:太陽是一架梯子
從東方到東方
一生,怎樣在日子的光亮中
一層一層向上

雪線下面睡滿失戀的人群
當天空像一個接近完成的鳥巢
謊言和雛鳥沿著傍晚
深紅的性感的壁向上升
狗群像天鵝絨一樣
在風中傾斜。當異國
寧靜的小城在粗野無禮的
潮濕的雪季縮小。店與店
相連,像詛咒的鎖
和丟失在黑夜的鑰匙
我看見情侶,在一塊冬天
深綠的草坪上接吻
背后是醫院潔白的建筑
在病人的愿望中打開
各種機器響著;床單
堆疊像在主治醫師的記憶中
那片朝北的遇難的水面
提琴手在粉碎的音樂中飛起
進入他的黑暗。我們的
記憶。長者在水中穿著喪服
幻覺中的巨輪載著一生
最親愛的,離開我們的生活:
毫無想象力的、純粹操作的
港口。貨物和賬單
海洋把贓物沖到這里
丟棄的錫皮罐。不治的病毒
漲潮時經過成批生產的物質
進入海水。每天的暴力、疲倦
重復。我們在寒冷中走出的道路

沒被愛過的童年
使一生攜帶疾病
早餐的飲水帶著病毒
牛奶與芥末使異鄉人瀉肚
酒在孤獨的時刻發亮
一群在濕沙子里
向遠處爬的蟹
強烈地渴望得到愛
在堅決和粗暴的黑暗中
感覺愛,批評愛
病中的人,細膩地領會
病的滋味。相愛的人
帶來一場暴風雪
謀生的意志葬送的
數十個年頭:病毒攻心
叫死勁寫詩的年頭
為愛、為理解活
孤傲、傷神的青年
根在童年折斷
生病的,過分追求幸福的人
在鐵的緊張里。
經過向內的語言
相愛。修長的狍子
當我感謝,它跑跑跳跳
穿過我的許多生。
許多生的力量、努力
使一棵樹具有獨特形狀,
使多年前我們的相識
幾乎是完美的。最晚的
舞蹈者,隨意彎曲肢體,
不泄露四肢里的疼痛,
疼痛深處的黑暗。在語匯
和精確的詞之間,
是一些形狀怪異的石頭。
是一些只在睡眠里,出現的
哺乳的大鳥;是一次
劇烈的、深刻的愛,
熱愛著的是靈魂。
潛水人,游動
在內心的、堆滿奇怪
形狀的石頭
在那些果子變爛的
液體中。祈禱
是一個嘗試遠離我們
被我們獲取自由的欲望
驚嚇的女人。家鄉
像一盞在風中的燈
父老鄉親像一群變暗的
蛾子。迷路的人
在正褪色的陽光中
在土地中沉默,似
鳥群突然飛起
冰在一剎那
在水流動時的悔意中
變成固體。在那個時刻
我看見多年不見的
妹妹的臉。當冰
在孤獨中成為水
家鄉是一條魚。一條
在河流和海里
成為化石的古代的魚
切開水,你垂直
孤獨地潛入
在暗的水里
他們看見泥土、生長
深深地愛過
骨頭和肉分離的那些紋路
比拒絕成熟的靈魂更冷。
更生硬的手,伸進我的午后。
在深交的人前談論我的隱私,
他在一場雨里跪著。心懷
歹念的人,在我們難過的往事里
走來走去,并用小眼睛瞄住
我的女人。一股鬣狗奔跑的氣味。
一場雨,比另一場雨
帶來更多污染物。片刻的
壞念頭,深透地傷害常年
在秩序中生活的人。
苦難使我們活得更挑剔。
我們知道:剩下的更少;
被愛是短暫的,很快
就會消失。那些美好的
都是記憶,好像一只
盡力收回來的手。然后是愛
悲愴的、宿命的努力,
充滿對歷史的無知,對自身
深刻和哀婉的描述。
最美的和最軟弱的;
最無可奈何和最永恒的。
悲劇有兩張臉:一張使我們流淚
當我們和人群在一起;
另一張使我們心存感激
獨自在安靜的黑暗里。
在玻璃碴上走路。
在不說本土語的城市里居住。
感染的腳,在自己的意志中走。
肉體后面的事物堅持著,讓思想
完成。使手停在
黑暗突出的地方。語言
到達我們仍未到達的那些地方。
不斷勞動。比一個精確的單詞
更孤獨。在本地的人群中:
比一種新的語言更堅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