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姻緣傳》“羊性”釋義辨正

摘要：“羊性”一詞出自明末西周生所著《醒世姻緣傳》，對其意義的解釋各家觀點不無分歧。在分析其詞匯化之前的詞組意義文言用例的基礎上，結合現代文學作品、現代漢語方言以及網絡語言用例，可以看出“羊性”的具體語境意義同出一源而又有所區別，以分別闡釋為宜。

關鍵詞：醒世姻緣傳;羊性;辨正

中圖分類號：H134? ? 文獻標識碼：A

一、“羊性”的出處及已有解釋

“羊性”一詞最早見于明末西周生所著《醒世姻緣傳》（下簡稱《醒》），例如：

（1）人偏是這樣羊性，你若一個說好，大家都說起好來;若一個說是不好，大家也齊說不好。（第二十八回）

（2）狄婆子道：“我村，我吃不慣這海魚，我只說咱這湖里的鮮魚中吃。”狄員外道：“人是這們羊性：他那里看著咱這里的湖魚，也是一般希罕。”（第五十八回）

（3）侯婆道：“人不依好，在路上我沒合你說來？到了衙里，頭上抹下，就給他個下馬威。人是羊性，你要起為頭立不住綱紀，倒底就不怎么的。”（第九十六回）

關于上舉文例中“羊性”的具體含義，目前主要有以下幾種解釋：

1.謂無主見，跟著別人跑。此義見《漢語大詞典》（下簡稱《漢大》）“羊性”條，所引書證為上舉例（1）。[1]155

2.指人的本性，疑即“陽性”，人在陽世的性情。此義見邵則遂（1992），除上舉例（1）、例（2）之外，另引湖北天門方言為例，如：

（4）人就是這羊性，男服先生女服嫁。[2]

3.山東方言，猶言“性格怪癖”;“羊”為記音字，今多作“洋性”。此義見朱孔倫（2005），除上舉例（1）、例（3）之外，又引山東方言1例，即：

（5）這個老太太有點羊性，迷戀一個比她小幾十歲的明星，一迷就是十幾年。[3]

曲文軍（2015）將此義修改為“猶言性格怪僻，尚新好奇”，認為其多含貶義;除上舉3例《醒》文之外，曲文又補充了現代漢語中的例證，具體如下：

（6）寧靜便懶懶地筷子尖夾點蒜頭往口里送。玉芝因道：“小靜這孩子就是洋性，動不動沒胃口的。”（鐘曉陽《停車暫借問》）

（7）（滿貴）走近那個木樁，盯著木牌上那些字兒，喝道：“今個兒，我看你再洋性！”他抱住木樁，使勁晃動，而后向上一拔，扛在肩上。（于海濤《八月的草場》） [4]253

4.懦弱而隨風倒的性格。此義見《近代漢語大詞典》（下簡稱《近大》）“羊性”條，引文僅一則，為上舉例（1）。[5]2162

就第一、第四兩則訓釋而言，《漢大》和《近大》所舉文例皆為孤證（《醒》二十八回），驗之以《醒》五十八回和九十六回兩處用例則難以說通（詳后）。第二種解釋近于假設，一方面尚需進一步論證，另一方面就其所引方言語例來看，“本性”之義未免過于籠統。至于第三種解釋，“性格怪僻”似乎難以使《醒》文所有例句之文意順暢無礙，從山東方言以及現代文學作品用例來看，也不免有些牽強。綜上，對于“羊性”的確切涵義，有必要再作進一步辨析。

二、“羊性”本義之解說

我們認為，《醒》文中的三處“羊性”同出一源，然并非一義所能涵蓋。

“羊性”，本義指羊的性情。然而，由于羊的性情非止一面，不同語境中提到的“羊性”便有了不同的內涵：

其一，“羊性善群”。北宋·陸佃《稗雅》云：“羊性善群，故于文羊為群，犬為獨也。”“群”本義為“類聚”。《說文》：“羣，輩也。”段注：“若軍發車百輛為輩，此就字之從車言也;朋也、類也，此輩之通訓也。《小雅》：‘誰謂爾無羊，三百維羣。……引伸（申）為凡類聚之稱。”

其二，“羊淫而很”。南齊·卞彬《禽獸決錄》：“羊性淫而很，豬性卑而率，鵝性頑而傲，狗性險而出。”“淫”指羊在性情方面的放縱。《書·無逸》：“繼自今嗣王，則其無淫于觀、于逸、于游、于田，以萬民惟正之供。”鄭玄云：“淫，放恣也。”“很”本義指“不聽從”。《說文》：“很，不聽從也。”《漢大》“很”字義項②釋為：“謂倔強執拗而不肯前進。”引例為西漢·司馬遷《史記·項羽本紀》：“猛如虎，很如羊，貪如狼，強不可使者，皆斬之。”北魏·賈思勰《齊民要術·養羊》：“白羊性很，不得獨留。”

其三，“羊性怯弱”。《齊民要術·養羊》：“羊性怯弱，不能御物，狼一入圈，或能絕群。”清·方玉潤《詩經原始·國風》：“有為之解者曰：‘羊性柔順，逆牽不進，象士之難進易退……” [6]

三、“羊性”釋義辨正

在了解以上幾種“羊性”的基礎上，再來看《醒》文中的幾則用例：

《醒》二十八回之“羊性”系由“善群”義引申而來，可理解為“盲目跟從;跟風”。前文提到的幾種觀點唯《漢大》所釋與此相近;《近大》所釋“懦弱而隨風倒的性格”為體詞性成分，有失妥當，此外，“懦弱”雖然是“羊性”之一，但是在該例中卻難以同引文語境相契合，故不可取。高文達（1992）認為，“因羊性馴順，故稱無主見、隨聲附和的性格為羊性”，可資參證。[7]922此外，由“盲目跟從;跟風”之義可引申出“服從;遵從”義，前述邵則遂（1992）所引例（4）即用此義。《語海》對“男服先生女服嫁”的解釋為：“舊指男子敬畏師長，女子嫁人后順從丈夫。也作‘男服學堂女服嫁。”可參。[8]1159

《醒》五十八回之“羊性”系由“性情放縱”（即“淫而很”之“淫”）引申而來，情況略為復雜：

一方面，此類“羊性”的“放恣”義可以引申出“任性”或“率性而為”的涵義，前述朱孔倫（2005）所引例（5）即為此義的方言用例。此外，網絡社區發帖、留言等形式的言語材料中也可見到此類“羊（洋）性”的相關用例。比如，網絡“揚州吧”中有一個帖子的標題即為“我也洋性下”，查其內容，原來是發帖者網購平臺九個訂單的截圖，另附“剁手么”三字;該貼下方的回復如：“錢就是花得（的），不用留著干嘛？” [9]從訂單數量、“剁手”以及回帖內容可以看出這里的“洋性”即為“任性”或“率性而為”之義。

另一方面，此類“羊性”由“放恣”之義亦可引申為泛指感官感覺方面因長久沉溺而不知珍惜甚至挑剔嫌棄（多用于物質享受方面）。這一義項同“任性”“率性而為”具有一定的內在關聯，但又有所不同。在《醒》文中，按照狄婆子的話語理解，吃不慣海魚只是因為自己“村”，凡是“不村”的人在湖魚和海魚之間一般都會選擇后者;而狄員外的話則說明喜歡海魚只是人們吃膩了湖魚的表現;反過來看，經常吃海魚的人卻又偏偏愛吃湖魚了。前述曲文軍（2015）所引例（6）即用此義：“動不動沒胃口”顯然是食欲問題，而非“性格怪僻”。這一義項的“挑剔;嫌棄”義在以下方言文例中表現得尤為淋漓盡致：

（8）爺倆照常經營買賣。不到一年的時間，賺了不少錢，兒子又洋性起來，橫挑鼻子豎挑眼的，一天睡覺又為一根頭發絲和媳婦吵架，媳婦說：“一根頭發絲還格（硌）著你了？”兒子大聲喊道：“一根頭發絲在身底下格的睡不著覺，你不知道嗎？”（《虎林民間文學集成·頭發與馬糞》）

這一用法的“羊性”在筆者家鄉的膠遼方言中依然使用，例如：“這們好的菜都不愛吃？真羊性！”“這是誰家把魚都倒了？太羊性了！”此外，網絡社區的言語材料同樣可以為“羊（洋）性”的此類用法提供佐證。例如，網絡名為“大連一方”的貼吧中，一個帖子的標題為“我媽說我：‘我看你是吃洋性了！”從正文來看，發帖者對“洋性”一詞的確切含義以及該詞是否為大連方言所特有感到困惑。該貼下方的回復是：“吃羊性了，就是這么好吃的東西還不愛吃了”、“嘴歪歪不知道吃什么好了”，以及“好東西吃多了”。[10]

至于《醒》九十六回之“羊性”，則同樣是由“放恣”“任性”義引申而來，結合具體語境，此例的“羊性”可釋為“放肆;不受拘束”。“人是羊性”即“人容易放肆、不受拘束”。《醒》文中，正是由于侯婆認為誰都不愿意受制于人，所以才會擔心薛素姐“起為頭立不住綱紀”。

實際上，此例前半部分的“人不依好”（不識好歹），已經在一定程度上暗示了“人是羊性”的具體含義。《醒》文中“人不依好”的其他用例又如：

（9）人不依好，你越軟越欺，你越硬越怕。（第九十五回）

除《醒》九十六回文例之外，前述曲文軍（2015）所引例（7）同樣適用此義，試看該例所在的具體語境：

（10）滿貴終于明白，她沒再來，是讓那牌子擋了回去。他火冒三丈，站在巖石上，朝山下憤怒地大罵，大聲地訓斥，唾沫橫飛地指責。這可沒用，木牌依然立在那兒，向他示威。滿貴覺著氣兒出的還不夠勁兒，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就瘋狂地朝山下奔去，到了水潭前，走近那個木樁，盯著木牌上那些字兒，喝道：“今個兒，我看你再洋性！”他抱住木樁，使勁晃動，而后向上一拔，扛在肩上，走到潭邊，用力把木樁扔進潭中。（于海濤《八月的草場》）

結合上下文來看，在滿貴眼里，“她沒再來”完全是這塊牌子起了破壞作用，因此忿恨在心，與其勢不兩立;這樣一來，木樁及木牌“立在那兒”非但是“放肆”，甚至到了“向他示威”的程度了。

結 語

綜上所述，《醒》文中的三例“羊性”雖然同出一源，均為其詞組本義的引申，但是在語義上卻又各不相同，保有自身的獨立性;究其原因，則可以從“羊性”本身的復雜性或者多樣性上得到解釋。

需要說明的是，一方面由于“羊性”一詞具有極為口語化的語體色彩和特定的情感色彩，另一方面也由于對這一詞語的使用需要某種較為特殊的語境，因此，就書面文本而言，“羊性”在詞匯化以后的可考文例是很少見的，甚而至于在字形方面都因不明其來源而發生了改變。就本文所轉引或直接引用的例證來看，除《醒》文之外，該詞語的相關用例主要散見于方言語料以及在一定程度上能夠反映某一方言口語面貌的網絡言語文本之中。與此同時，也正是由于使用頻率較低的緣故，該詞的語用意義才沒有像某些常用詞一樣經歷復雜的分合過程，而是在義項內容方面較為接近其詞匯化以前的詞組義之內涵（語法功能有了較大變化），略有引申。在具體的語境中，由于幾個基于原來詞組義的引申義項在語義表達方面各有側重，想要“一言以蔽之”是不太現實的。故詞典在收錄該詞時當以上述四個義項分別釋之，方才全面。

參考文獻：

[1]羅竹風，主編.漢語大詞典（第九卷）[Z].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3.

[2]邵則遂.《醒世姻緣傳》注補[J].語言研究，1992，（2）.

[3]朱孔倫.《漢語大詞典》誤釋《醒世姻緣傳》詞目辨正[J].中華女子學院山東分院學報，2005，? ?（3）.

[4]曲文軍.《漢語大詞典》詞目補訂[M].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15.

[5]許少峰，編.近代漢語大詞典[Z].北京：中華書局，2008.

[6]汪少華.詞語訓釋二則[J].古漢語研究，2000，（1）.

[7]高文達.近代漢語詞典[Z].北京：知識出版社，1992.

[8]《語海》編委會，主編.語海[Z].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0.

[9]揚州吧.我也洋性下[EB？蛐OL].http：//tieba.baidu.com？蛐p？蛐4153160486.

[10]大連一方吧.我媽說我：“我看你是吃洋性了！”[EB？蛐OL].http：//tieba.baidu.com？蛐p？蛐4910137374

red_tag=0445968132.

Correction of the Interpretation of Yangxing

in A Marriage Story to Awaken Men

LIU Xing-zhong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Beijing 100875，China）

Abstract： The term Yangxing comes from A Marriage Story to Awaken Men in the late Ming Dynasty，and there are differences in the interpretation of its meaning. Based on the analysis of the example sentences in classical Chinese， combined with the example sentences in modern literary works，modern Chinese dialects and network language，we can see that the specific contextual meaning of “Yangxing” comes from the same source，being different from each other， and should be explained separately.

Key words： A Marriage Story to Awaken Men;Yangxing;interpretation

（責任編輯：李漢舉）

收稿日期：2018-10-28

作者簡介：劉興忠（1985- ），男，遼寧營口人。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近現代漢語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