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傳說

去年十月底，我隨旅行團去日本轉了一匝。對于日本和日本人，中國人并不陌生。尤其泛濫熒屏的抗日神劇里那類被白癡化了的日本人，給青少年留下低能愚蠢的荒誕印象。如今親臨日本，卻走馬觀花，索性將親眼目睹，以日記形式記錄下來。

10月23日，電線依然橫空

八點四十六分西安咸陽機場起飛，下午東京時間一點零四分東京成田機場降落。飛機一著陸，廣播里說水果肉類要安檢，否則按相關法規處理，大約是預防蟲害瘟疫傳進日本吧。出門口等待不久，大巴來了。導游是個山東男子，四十出頭，口才流利，博聞廣識的樣子。自稱原本是個醫生，講了一個產婦死亡故事，場景還原力極強;又說中醫藥方極限為二十一味藥——于是相信他大約真是個醫生，語氣里聽出似乎出過醫療事故。只是后來一路上，主要講日本醫學如何發達，日本真藥如何限制出境——這是日本人均壽命八十四歲的根本原因——就估摸著以后幾天，要帶大家去買藥品保健品了。他說他妻子是日本人，兩個孩子。小兒子四歲，鄰居日本老太太很喜歡，給零食和小玩具，要小孩加入日本國籍，他讓孩子別信她的話，不加入日本！立馬顯出很愛國的樣子。

天氣半陰半晴，時間磨蹭到傍晚了。去往千葉縣的路上，透過車窗看見沿途稻田已經收割，又像是沒收割干凈，馬虎潦草的樣子。原來這里雖平原近海，卻是一年一季稻，收割后的稻茬經了溫潤海風的吹拂，又發芽開花了。

酒店下榻后，步行去看海。一路所見，客觀地講毫無現代化氣息。簡易公路有些年頭了，倒是非常干凈。兩旁雜草叢生，可能受臺風影響吧，并未耕種，滿目荒蕪。有塊荒草地圈著鐵絲網，網的上沿扎著尖銳的鐵絲頭，跟咱們某些水泥圍墻上扎滿了酒瓶碎片一樣，總歸像十年前的中國的許多鄉村，起碼從房子上看就這印象。房子多為兩層小樓，木質結構，門前屋后皆植矮松樹，安靜自在。電線照樣橫空，電桿上照樣線團著，只是比中國線團的紋理清晰些。日本科技高居世界前茅，卻也沒有解決電線擾亂視覺美感問題，心里稍有平衡。觀了海浪，聽了海鷗，玩了沙灘，看了落霞，心情大悅。歸來逛超市，夜里看電視回放昨日新天皇登基典禮。

10月24日，宋代鄉村與皇家烏鴉

昨天按照提醒，將表提前一小時。四點多就醒了，起來燒茶，五點半端起茶杯下樓，坐在酒店大門與二門之間，看天上鋪滿了烏云，有一塊稀薄，發亮如禿頂，當是氣溫升高、旭日輝映的緣故，應是東方無疑了。

早飯是自助餐，簡單，清淡，營養，折射出日本人長壽的原因之一。離發車時間還有半小時，就橫過馬路，去村里看看。眼前的村莊與昨日所見更顯檔次：一家一戶皆獨院，木柱木窗木回廊，翠樹碧草環繞之。多為一層，少量兩層，難見三層，絕對沒有貼滿瓷片的小高樓！漫步清潔的村路上，莊稼地，菜地，收拾得一塵不染，橫豎筆直，晨風里微微流淌著看不見的土地與植被的清芬氣味，而且很寧靜。確實寧靜，半天不見個人影兒，也許他們不愛早起吧。

車窗外的東京，樓群沒有盡頭，卻也并無壓迫感，天空就顯闊綽了。海濱公園最醒目的是富士電視臺大樓，樓中空格之上，懸掛一個巨大球體展望室，是東京地標之一。

觀覽東京都廳亦即東京市政府，電梯上到四十五樓賞景。送目四望，灰樓如灰磚鋪地直到大海邊，極高樓并不多，間隔距離適度地插著，倒也整體和諧。觀景樓層室內高而闊大，鋼化玻璃一百八十度圍護之，出售書籍咖啡之類，擺放了很多凳子椅子，供人小憩。上廁所得下個兩層，便池前一站，先來清水小瀑，似說一個“請”字;方便結束，又來水，意思是“你造成的污染，給你收拾啦”。人流如此多，竟無點滴尿臊味，不服不行。

皇宮前的廣場很大，一條馬路橫切兩爿?？拷蕦m的那爿遍地鋪沙，腳踩上面吱吱嘰嘰無法快步，據說這么設計，是為了讓刺客發聲，提前自我暴露。馬路這爿是綠蔭芳草地，間以古樹，草地上躺著三個五個流浪漢，怡然枕著口袋曬太陽，或者斜欹身子刷手機。忽然煙癮發作，四處打問吸煙處，原來在廁所附近一個隱蔽處，經過一棵古樹，早有三五個男女在那里，或站或坐地大過其癮。正在陶然享受煙草，忽來一聲“呱哇”，如一個黑色的大煎餅落到頭上，當時確實感覺了其音其質，原來是烏鴉！中國人覺得喜鵲好，日本人把烏鴉當吉祥鳥，當然是有緣故的，略去不表。

逛銀座，把四五歲的方域清放進小車，爺推著孫瞎逛街。感慨我四歲半時，最遠路程是被母親背著回娘家，走八十里山路才到目的地。銀座是馳名世界的購物天堂，奢侈品以及好東西應有盡有，卻對我毫無引力。一是我不愛購物，當然一切由內子代勞盡可說便宜話;實在需要某物，我就先打聽哪里有，接著端直奔往柜臺，程序性地搞個價，一買即走。暗想我這類貨色對于拉動消費沒有絲毫貢獻，實在慚愧得很。

方域清要尿，對著一棵樹，要我給他擋住身子，我說這不是西安，咱得找廁所！問了幾個日本人，無論怎么比畫，甚至蹲下身子，人家一臉茫然，不明就里，微笑離去。忽聽一門迎小姐說漢語，便上前問之，她指著遠處說那里，就那個藍色廣告牌下巷口里，有廁所。趕緊去，因為方域清連喊憋不住了，爺令孫憋住，必須憋住，這可不是小事，關乎祖國顏面呢。迅疾趕到那條巷口，拐進去四處張望并無廁所標識，只見一位日本老漢胸掛口哨，手舞三角旗指揮小十字交通，待其不忙時問廁所，依然比畫著蹲屁股、起身子，人家依然不明白。復問一個騎自行車正等紅燈的女士，依舊未果。這時過來幾個中國人交談，一問得知，附近那個大商場的地下層有廁所，馬上去解決了中華童子尿問題。

出來繼續逛街，看看來此購物者，中國人居多，西洋人次之，真叫此一時彼一時。四十年前改革開放初期，中國沒錢，所謂第一桶金（這個詞我比較煩）正是來自日本人旅游。猶記當時的日本游客，休閑服、灰布帽，人人腰上別個包，舉個手提式攝像機。那時設了專門商店只對洋人，見豪華大巴來了，國人只能眼紅看卻無福分坐，不少愛國者心里很是憤然，深感丟了民族尊嚴?，F在倒過來了，誰不跟中國好，中國游客便不去誰家花錢！

當日夜宿伊豆某酒店，榻榻米，日本特色飯，花色悅目，油水清淡。夜雨聲里泡溫泉，想起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女》，以及其獲諾獎的演說《我在美麗的日本》。

10月25日，山路不華彩

東京時間四點半醒來，就聽得簾外雨聲。起來燒茶，榻榻米沒法坐，疊起被子，聊充矮凳。

索性端了茶杯，下樓一層門口，坐下吸煙，不時勾了脖子觀賞雨景。鬧不清這個伊豆是小鎮呢還是市區，反正日本的城與鄉早沒了差別?？倸w伊豆市屬于靜崗縣管轄。警車警笛聲從雨中滑過，能感覺聲音盡量克制，于是車后濺起的水煙也就比較輕薄了。

酒店門垂掛簾布條，路人無法看見里面，要進得先扒拉開布條。里面人即便坐著，看外面也得低頭折脖子。這是遮蔽私宅，保護隱私。

冒著大雨去富士山，冒著大雨看景點，拍照，都在抱怨天氣。導游不斷推薦富士山景區一種海洋魚，什么日本三樣頂級菜，和牛、刺身、章魚小丸子之流，說是來日本不吃這三樣等于沒來日本。日本四島被海洋環抱，海產富饒且營養，所以很少吃淡水魚，嫌淡水魚有股土腥味。不過無論你如何吹噓，我都不會吃的，頂多留個“吝嗇老東西”印象罷了。俺生于持齋之家，吃肉是上大學后的事。

回程原路離開。有段路面車輪碾壓過去，便發出隱隱約約的鋼琴聲，曲名叫作《富士的山》，也可譯作《富士山歡迎你》。前排有個空位子，我就上前坐了，為的是看景色。我最喜歡的是地理，其次是天文，下來才是文學。天文、地理需要相應的理工科學問支撐，所以只能做個天文、地理發燒友。雨中高速路，天漸漸黑了，印象兩點：一是日本的山區太庸常，也無非是些谷地與壩子，司空見慣沒啥新鮮感;二是路面沒有反光漆，不如中國高速路夜行時那種華彩炫目感。

10月26日，拇指《卷首語》

新世紀以來，日本有十九位諾貝爾獎得主。全是自然科學獎，以化學獎、物理學獎居多，生理學和醫學獎次之。日本是工業強國，人均壽命高，才有這么多的人獲獎，或者換句話講，因為有了這么多諾貝爾獎獲得者，日本才成了工業強國、長壽之邦。日本人覺得諾貝爾文學獎、和平獎比較扯淡，因為這獎項沒有公認標準，全然情緒化評選，獲不獲獎就那么回事兒。

日本人務實，非常精與專，不追求“全才”。中國人似乎有點相反。每次國際大學生辯論賽上，冠軍多被口若懸河的中國學子奪得?！稗q才”即“全才”之一種。我是從不相信“全才”的?！叭拧闭撸鞍俣戎拧币?，“大煎餅之才也”。

吸煙處遭遇一位也吸煙的重慶女士，她說她西安朋友多，很熟悉。我這人有時不地道，居然看不慣女人吸煙！她一口煙吸進去，半天吐出來，樣子優雅。這季節、這溫度，她的兩腿卻光著，又不大標致，怎么也看不出光裸的道理。她夸日本貨好，又不太貴。想起百年中國史，常常出現上街游行抵制日貨，也顯得沒啥道理，干嗎不把心思用到造出高于日貨的國貨呢！

車過名古屋碼頭大橋，看見汽車繁忙裝船運往世界各地，同時閃過豐田總部大樓。休息、購物。商場里如廁，出來卻不見茶杯了！這時接到紫陽文聯徐培順的短信，他要求我給毛壩中學校刊《蜀道》最新一期寫個《卷首語》。

過去出門總是帶著筆墨紙，毛筆日記于宣紙手札本上。這次日本行忘了帶，只在手機草稿箱里摁幾個短句或關鍵詞。上到車里，在往京都的途中，干脆以書信體形式，拇指了一個《卷首語》：

尊敬的毛壩中學師生們：

我正在日本名古屋參觀，接到徐培順先生短信，希望我能給貴校刊《蜀道》寫個《卷首語》。好吧，那就在車里摁個短文傳過去。

剛才發生了這么一件事。早知日本產品世界一流，尤以民生品及醫藥品廣受青睞，但我卻對逛商場一向不來興致。胡亂轉了一圈上廁所，將隨手攜帶的茶杯放在烘手機頂部，出來卻不見了！不是說在日本從不丟失東西嗎？難道某個日本人看見這杯中國青茶大感興趣，順手拿去與他們的茶道比較味道？不可能的，用別人的杯子不衛生嘛。不過事實是杯子沒了！心里緊張，心疼，為何？因為此杯用了好多年，陪我去了很多地方，早成了一個密友，密友突然失去的心情可想而知，壓根兒不是值多少錢的性質。

出來轉了一圈，盡力平息沮喪。抱著死馬全當活馬醫的態度，返回尋找。可是保安不懂漢語，比畫半天仍不能溝通。一個日本帥小伙走過來，是商場管理員，會漢話。聽了原委后，他微笑著將臉頰上的耳麥挪到嘴邊，日語了一通，然后說先生，收銀臺有顧客一個東西，您隨我去看看是不是。去了一看，果然是！在異國他鄉，我體會了“失而復得”的喜悅。

那么杯子為何被拿走呢？思來想去，結論是日本人講究整潔干凈，不亂放東西，亂放就得拿開。烘手機頂放個杯子，既不衛生，又礙觀瞻。

我在想這個細節體現了什么。體現了日本人的清潔唯美，對環境要求甚高。而唯美，恰恰也是文學，或者說是所有好文章的品質之一;這個細節也是日本文學的“物哀”傳統的延續。“物哀”是日本美學的一個重要概念，簡單說來就是“真情流露”——愛美向善正是人的天性真情。

車窗外閃動一大片房子，其中四棟高樓緊挨著，便是豐田汽車總部。成都車廠與豐田合作，買去十臺發動機零件，按圖紙一組裝，聲大、費油、力氣小，覺得他們哄人，賣的是次品，很生氣地通報豐田。豐田緊急派質檢員飛成都，一檢測所有零件貨真價實??！拆卸了再裝，依然聲大、費油、力氣小，要求退貨。豐田說好，先退回三臺來，我們重裝。成都人跟隨零件一同到日本，現場守護零件，擔心調包。眼看著日方技工裝了一臺，一試車，好著呀！成都技工照貓畫虎現場再裝，以為學到手了，可是裝了一臺，仍然聲大費油力氣小。中方組裝時日方錄了視頻，指著視頻告訴中方你們有十六道工序違規！每一個螺絲上幾下、擰多少度，先上哪個零件后上哪個零件，車間的溫度濕度是多少，都是分毫不能差池的，圖紙說明上清清楚楚的……成都技工留下來，拜師培訓學組裝。

再次聯想寫作，要想寫出一篇好文章好作品，是不是也類似裝配一臺發動機？我看原理一樣。

字、詞、句加上標點符號，就是一篇好文章的零件，不存在哪個重要哪個次要。既被選用，一概重要，缺一不可、多一累贅。不過字、詞、句的使用，古來是一門大學問，需要長期領會觀察、實踐訓練才可能掌握個中等水平。簡單的一句話，另選一個兩個字，或增刪一兩個字，或調整一兩個字的位置，意思就大不一樣了，意境可能因此就升華了，美好且更有味了?？傊硕嘧x、多寫、多改，我實在想不出還有什么高明的“作文秘訣”。

《蜀道》走過了十八個年頭，刊登了很多學子的作品，滋潤了成長期的人文情懷，會正面影響人之一生的。

祝賀《蜀道》，祝?！妒竦馈罚?/p>

方英文

10月26日，名古屋至京都旅途中

著名建筑學家梁思成是梁啟超的長子。二戰期間，梁思成曾任中國戰區文物保護委員會副主任，為國民政府及美軍編制敵戰區需要保護的文物建筑名單，標明位置，發給盟軍飛行員以免誤炸。為保護日本古建筑，梁思成也繪制了地圖傳交盟軍司令部，強調萬一轟炸日本，歷史文化名城京都、奈良要盡量避過，因為那里的珍貴文物古建不僅屬于日本，也屬于人類。所以美國往日本丟原子彈時，就放過了京都、奈良。這兩個城市都曾是日本的首都。

京都是一座仿唐古城，現代化高樓與高樓之間，不時夾擠著一兩層木結構的青瓦房子，初看不和諧，細觀別有味。政府無權強拆的，主家不同意，就只能保留，于是保留了一種悠遠的古文化。

清水寺游人如織，不少外來游客租賃了日本和服拍照，估計日本外地人不少。日本人與中國人是一個人種，如果不言不行，是難以區分的。以我看日本人特點：眼睛比較細瞇，愛笑的原因;屁股比較翹，好鞠躬之故也。

日本人對中國人友好，因為同文同種。如今在日本的華人一百多萬，不少未入日本籍，只要無人舉報，政府也就睜只眼閉只眼。

10月27日，未見櫻花

奈良公園到處見鹿是個新鮮。綠草如茵，海洋性氣候，植被好，四季不必擦皮鞋。大華嚴寺幾個字莊重清峻，但是沒有落款，不知何人手筆。

大巴司機七十一歲了，給大家或裝或卸拉桿箱，一點兒不吃力的樣子。還是個業余棒球隊員。煙癮大，停下來就到吸煙處過癮。日本是個老齡社會，老頭老太都不把自己當老年人看，一概喜歡出來做事。畢竟年齡大了不能干工廠里的細活，那就服務業吧。

大阪城石頭城墻，護城河水碧綠如孔雀羽毛色，也許墨綠二字更妥帖。遠望風姿壯觀的天守閣，卻懶得前去登臨了，只在花朵早已謝盡的櫻花林里漫步。

大阪是歷史名城，著名港口。夕陽里停泊的船，襯了椰子樹影，悵然邈遠，忽生故國何方之嘆。

10月28日，價錢無差別

逛大阪街道時看見“日本共產黨”門牌，很不起眼，卷閘門也關著，分部嘛不可能氣派。況且日本除了皇宮特例，一般衙門看上去皆稀松平常?？粗鴷r任黨首，志位和夫同志的招手照片與小廣告混貼一起，我心情好奇又復雜地留個影。日本共產黨成立于1922年，比中國共產黨小一歲，算是老弟。所以我想去給上個黨課，卻遭遇閉門羹，一笑了之。

大阪機場候機花了好幾個小時。這個機場是填海建造的，開闊高大，一切現代化。最值得效法的是，餐廳飯菜與鬧市里一個價格，其他商品亦如此。而中國機場里的東西，那價錢?。∪嗣駧旁谶@里沒法用，需要兌換，麻煩。有兩個窗口可以刷微信，卻要捆綁銀行卡。不吃了，回我泱泱中華再填肚皮吧。

囫圇印象日本，面子上看去，已經不如中國繁華了。但人家底子厚，干凈秩序，文雅禮儀。暫別提人家個體收入仍是中國人的十幾倍，只就環保而言，我們恐怕還得見賢思齊個好幾年吧。

夜里十一點降落咸陽國際機場。全家人出游，平安歸來，便是凱旋。

責任編輯 ? 丘曉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