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老家的母親,每晚都會在8點準時連通視頻,像個孩子一樣不好意思地說:“這20多天,我已經習慣了每晚看到你,和你說一會兒話,不知道我還能活多久,還能不能再這樣和你們待在一起?”
母親的這句話,讓我凜然一驚,是啊,已經有多少年,沒有和她如此長久地待在一起了。我只有安慰道:“只要您在,我們就有家可回。”
我的老家四川什邡,在疫情來臨之時一直是零確診,甚至連疑似都沒有。這使得宅在家中的我,每晚可以乘著夜色,偷偷潛回父母家中,陪他們坐上一回,與他們一邊做著家務,一面看看電視,或拿個按摩棰,一會給她們敲,一會被他們敲。臨走時,看著母親從倉庫一樣的房間里變戲法一般拿出幾包湯圓或一瓶醬油,要不就是玉米面或青菜,塞到我手中,一副唯恐我饑到或冷到的樣子。
一種彼此都體會到被“需要”的幸福,在寒冷而令人恐慌的新冠肺炎疫情時期的春夜,在母子心里和眼里,都暖乎乎的。
從1987年離家外出打工,輾轉在外漂泊了30多年。早年,為圖一點加班費,每年春節都替人代班,基本沒回家過過年。后來日子稍微輕松點,每年回家,呆的上限也最多是七八天——每年除夕回,初七走,風雨不改。直至今年特殊情況,在家中多呆了10多天,與父母和親人,也多了些接觸,發現了許多以往并不知曉的東西,也讓他們對我多了幾分了解。
閑聊中,知道父親某天夜里出現咳嗽性暈厥,母親不知道該打120還是我的電話;知道母親在家里的主要休閑方式是納鞋墊,她說這樣可以防老年癡呆;我也因此知道我們全家收到的一疊疊圖案鮮艷的鞋墊,是母親的老年時光和點滴寂寞。醫生說父親的骨質疏松得像爆米花,還有他逞強推摩托把自己推進醫院的事,都是在老兩口的小斗嘴中暴露出來的。另有許多我一直困惑甚至沮喪的事,比如父親為什么從不給我打電話——他覺得我太忙,不想給我再添亂。他甚至以相同的理由,制止母親。
難得的是,父親還與我聊起了自己年輕時的事,那時他在成都上班,每周騎一百多里路回家,悄悄帶上老家的土特產,或與弟兄們一起下河撈點魚換錢。我也給他講了自己最艱難的時候同時打三份工的情況,那時,我們倆不是父子,而是兩個歷盡生活艱難的老男人,老兄弟。
老實說,對于父母的家,當年我是渴望逃離的。我領到人生第一筆工資時,就用其中的一半,在外面租了一間小房子,并發自內心地體驗到夢想已久的自由。殊不知,那份“自由”是以父母的牽掛和飛上青天才發現自己無依無靠的感覺為代價。
有首老歌唱道:“我的家庭,我誕生的地方,那是我童年快樂的地方,那是后來我逃離的地方,也是我現在眼淚揮去的方向。”
是的,我想回到那個曾經夢想逃離的地方,趁著母親還在。但我深深知道,這只能是想想而已,因為此時的我,已是另一個小家的頂梁柱,正勉力支撐著另一個小家伙夢想著逃離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