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芙蓉

陶勇醒過來了。
經過七個小時的全麻手術,他左手臂和頭部多處被砍傷,砍斷的肌肉、血管和神經在顯微手術中被縫合。術后顱內血腫,他整個腦袋被紗布纏著,整個人因為水腫看起來比平時大了一圈。
醒來后,躺在ICU病床上的陶勇“一點點崩潰的樣子都沒有”。他對妻子說,“幸好被砍的是我,我年輕,跑得快!”對慰問他的老師說,“我一定可以邁過這個坎”。對前來探望的朋友說,“哭什么,你看我這不還活著嗎?”
在大家面前表現堅強的陶勇,也有脆弱的時候。夜深人靜,ICU的保潔阿姨看到他在悄悄流淚。
2020年1月20日,北京朝陽醫院眼科主任醫師陶勇遭遇了一場生死劫難,他在出門診時,被一名患者拿著菜刀追砍,使其左手骨折、神經肌肉血管斷裂、顱腦外傷、枕骨骨折,失血1500ml,兩周后才得以脫離生命危險。
認識陶勇的朋友、同行都不敢相信這場劫難會發生在他身上,“連陶勇技術這么好、人品這么好的人都會被砍。 ”陶勇后來得知犯罪嫌疑人是誰后,也大吃一驚。同事胡小鳳記得陶勇醒來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是,為什么會是他?咱們對他挺好的啊。胡小鳳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犯罪嫌疑人崔某是陶勇接診的無數眼科疑難雜癥患者之一,之前其他醫生給他做了至少兩次手術,但術后出現了嚴重的并發癥,眼睛幾乎失明。轉到陶勇這里時已是晚期。
回憶跟崔某相處的經過,陶勇想不出他行兇的動因,“他這是第一次掛我的號,被收進病房來,我給他做的手術。他的眼底情況非常復雜,給他做手術的時候正趕上我的腰傷復發(之前腰椎骨折,腰上打了六個釘子),兩個小時的手術我一直板著腰、忍著疼堅持做下來的。我們還照顧他,幫他節省了不少費用,所以我內心認為他應該是感激我的。手術后他的視力也恢復了一部分,否則也不能追著我砍。”
相識十年的師妹老梁說,像陶勇這樣有大作為的人,好像有一種鈍感,他感受不到別人對他的惡意,或者說他從來不愿意把別人想得特別壞。
陶勇說他現在其實不恨崔某,“無論他受到怎樣的法律制裁, 我還是我,我個人的未來幸福不幸福、我高興不高興,其實跟他沒什么關系,我能想得開這件事。如果我不停地把自己陷入到仇恨中去,繞不出來,甚至去報復他人和社會,那我就變成了第二個他,那就是傳染病。如果我 還是這種水平的大夫的話,我會認為自己不夠優秀。 ”
陶勇接診過太多困難的病人:眼部惡性腫瘤的孩子、白血病骨髓移植后眼部真菌感染的人、煤炭瓦斯爆炸造成眼外傷的工人、艾滋病人、結核病人……他覺得跟這些人比起來,自己的遭遇也沒有那么慘,“因為我看過太多悲慘的命運,所以我包容得更多了,也能接受更多、更重的打擊。 ”
作為一名眼科醫生,接診如此多困難的病人,跟陶勇選擇的研究領域——葡萄膜炎——有很大關系。用同仁醫院眼科主任、副院長魏文斌的話說,葡萄膜炎在眼科是絕對的冷門,可以說它是一個沒多少眼科醫生愿意關注的領域。首先,這個病不只跟眼睛,而且跟全身都有關系,病因復雜,一般是免疫力低下的病人易得的并發癥,比如嚴重的糖尿病患者、做過骨髓移植的白血病人、艾滋病人。其次,因為病因復雜,所以不太好治,投入精力多,還不容易看到明顯的治療效果。這些病人在長年就醫之后,家庭經濟條件往往不好,所以葡萄膜炎也被稱為“窮病”。
魏文斌是陶勇博士論文答辯的考官之一,當時就對這個小伙子印象深刻:答辯時他做了充分的準備,很順利就通過了。后來接觸多了,發現他是一個陽光的大男孩,總是樂呵呵的,而且特別勤奮,有自己的想法。“每次見面,無論是在研討會還是參加活動,陶勇幾乎都會一起討論問題。我感覺這小伙子挺好,是一個特別能吃苦、能鉆研的人。全國專門研究葡萄膜炎的醫生屈指可數,你要是沒有興趣,不花精力,很難做下去。 ”
從專業角度,陶勇達到了國內同年齡段醫生的最高水平:1980年出生,28歲北醫博士畢業,35歲成為主任醫師,37歲擔任三甲醫院科室副主任和博士生導師。此外,陶勇在學術方面也有不錯的成績。他在SCI《科學引文索引》發表的論文有98篇,發表在中文核心期刊的論文有26篇,還主持著多項國內外科研基金。
陶勇生長在江西省南城縣,那里曾是沙眼重鎮。七歲時,陶勇曾目睹醫生用細針從母親的眼睛里一顆一顆挑出白色的結石,讓飽受沙眼之苦的母親緩解了疼痛。這讓陶勇感到醫生的工作很有價值,他在那時就有了要當一名眼科醫生的想法——幫助患者解除痛苦,治別人不會治的病。
陶勇1997年考入北京大學醫學院,他選擇醫學作為專業, 不是要通過學醫來賺錢,而是把它當作一個理想和事業。
師妹老梁形容,陶勇是一個精力旺盛的理想主義者,“他愛他的事業愛得死去活來”:一天看診上百個病人,甚至沒時間吃飯、上廁所;下午的號經常看到晚上八九點,然后就睡在辦公室的行軍床上;手術室的排期也是從白天排到天黑——曾經,他創造了一天做86臺手術的個人紀錄。
他常跟朋友抱怨時間不夠用,恨不得一人分飾三角,一人寫文章、一人做科研、一人搞臨床。同事胡小鳳記得,有時眼科同事一起吃飯聊天,陶勇會問每個人,“你為什么要 選擇學醫、選擇學眼科?”大部分人可能也說不上來,陶勇就特別不能理解,他說你們如果不熱愛這個行業,為什么還要在這待著,為什么不熱愛什么就去做什么。
胡小鳳與陶勇在一個科室共事兩年多,她對陶勇印象最深的是他在學術方面從來不藏私,不管是手術中的某個步驟還是其他問題,從來都是毫無保留地分享自己的經驗,不僅告訴你這個步驟該怎么做,還會告訴你為什么要這么做。陶勇最反對死記硬背,而是要啟發人去思考,他希望團隊中的每個人 都能成為一個愛思考的醫生。
這次意外讓陶勇元氣大傷,他不知道自己今后還能不能回到工作崗位上,在他新的事業規劃里,做科研、帶學生、把自己的臨床經驗和技術推廣到全國各地,讓更多地方的醫生都能處理一些疑難眼病,因為自己個人能看診的病人是有限的。
2月4日,立春時節,陶勇用手機錄制了一首自己創作的詩《心中的夢》,發布在網絡上。詩中講述了幾位盲童的經歷,他說,如果以后不能重返手術臺了,想組織一群盲童進行巡演,讓他們也能賺錢養家。
摘編自微信公眾號“南方人物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