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劉維
生老病死原是最尋常的,是人生來既定的命運,無論盲目承受還是絕望放棄,都帶著惶恐不安的氣息。而生離死別卻是最不尋常的,即便憑藉信念,錐心呼告,仍無濟于事。喪儀的莊重順利與“我”的追悔痛徹,讓“我”與父親再次相遇。
“我”見證了呼吸化作空氣的生命際遇,喧嘩與懵懂隱退,還原了安寧和從容。于是我們看到,在死亡中探究生命的意義,雖不完美,卻仍盡力;而作者憑借語言的自然流淌,充滿痛感的細節描繪,呈現出生命的瞬間和精神的存在。
無論是“我”,還是作者,都找到了樸素而確切的道路
一
到了村口,小妹下去買錢紙,我在車上陪爹。爹躺在后座上。由于身長座短,他的腳彎著,側身向外,一只手臂壓在腰下,另一只橫在腰上,兩個手板分別從身上和身下伸出來,懸在座位外。爹雙目閉合,臉色如常,似在熟睡。已經是下午五點,從爹在醫院獨自坐著離開人世,到現在躺著回老家,時間過去了五小時。這期間,忙著送爹進急救室搶救,徒勞一場后,又忙著將他送回家,焚香燒紙,倉促祭奠之后,又忙著送他回老家,始終沒跟他說過一句話。也沒哭。心就像被清空,茫然而蒼老。小妹一離開,車里安靜下來,仿佛世界就剩下我和爹。而爹和我,雖近在咫尺,卻被無形的堅墻,阻擋在兩個世界。反身握住爹懸空的一只手板,心里的熱浪終于拉閘似的奔涌出來。爹爹,對不起!喊聲和哭聲同時爆發。
在城里,一直還是灰蒙蒙的天色,上高速后,卻是云開霧散,大把大把的陽光,依次舒展,進了村,已是一派明媚,藍天更藍,白云悠閑,這應是爹所喜歡的。將空調關掉,將四門玻璃敞開,天窗也擰開,風頓時變得清爽而有力,一股股地鉆進來,和著金燦燦的陽光,一同撫摸著爹的全身。后視鏡里,一張張翻飛的錢紙,最終撲倒在車后的草叢中,路面上。爹爹,回家了。每向窗外拋撒一張錢紙,小妹便哭著叫喚一聲。與之前在高速路上和下高速后在旅游專線上的一路狂奔截然相反,車子走得很慢。是想讓爹最后一次仔細看看老家的風景,讓老家的風景最后一次仔細看看爹。
跟隨我在城里生活的這些年,爹最為擔心的一件事,就是死在城里,繼而被燒成一把灰,肉身再回不來老家。原本設想,等爹生命將盡時,再將他送回老家,讓他在青山環抱和鄉鄰環繞中,放心離去。但今天爹在醫院猝然過世,令我措手不及。中午搶救無望后,趕緊回家將車開來。醫生立在搶救室門外,告知我接下來的程序:先送往醫院太平間,再通知殯儀館接走。我則堅持將爹帶回去,在我所住的老巷子辦完喪事后,再送殯儀館——我所在城市的老街,還殘留著在家門口辦喪事的習慣。醫生終還是同意了。我便同表弟——小姑媽的兒子,走進房間,去接爹。急救室一個大通間,擺了多張床,大約其他醫務人員吃飯去了,只留一個護士在臺前值班。爹的床被簾子隔開,里面一片狼藉,像是剛結束一場激烈的戰斗,尚來不及收拾。爹嘴里插著呼吸器,兩件上衣被脫得只套住一只手臂,其余部分皺巴巴地遮住肚皮,心口一片烏青,褲子松掉了皮帶,褪到肚臍眼以下,赤著腳,皮鞋歪在地上。爹向來注重儀表,整潔示人,這等模樣,必定是他生前所厭惡的。屋里空調風大,我本能地怕爹著涼,趕緊給爹穿衣,爹無法配合,與表弟費了很大的勁,才幫他穿好。拔出呼吸器時,噗一聲,一口氣從爹嘴里噴出來,我立馬朝護士喊,我爹還有呼吸!護士望我一眼,并不理會,照舊忙她的。表弟問我,就這樣出去?我也覺不妥,得給爹找個蓋的。護士喚來清潔大姐,大姐說有蓋布賣,我向她要了一塊,蓋住爹的全身,再將爹搬上推車,推出急診大樓。不敢回頭,怕醫院反悔,追過來將爹要回去。小車的后座,空間狹小,表弟人瘦,將身子曲進去,雙手箍住爹的腦袋,往里挪,我則在外頭抱著爹的腰身。門口的一名保安,捷步過來,我以為他要阻止,不予放行,但他只是不聲不響地幫著我一塊將爹抬進車里,順手將爹折著的褲口扯清。我朝他說聲謝謝。代爹。爹生前是個禮數周詳的人。
將爹帶回老巷子,家里哭聲一片。小姑媽一手抱著表弟的孩子,一手抹眼睛,呼喊著大哥。小妹一家三口,已經從所住的臨近城市趕來,她跪在爹的頭前,失聲吼哭。娘不敢相信也不愿接受眼前的事實,“怎么會這樣?出門的時候還好好的,還讓我拿兩個香蕉給他,說待會在醫院吊水,胃里得先墊點東西,怎么說沒了就沒了?”哆嗦的聲音,和無助的、愁眉苦臉的神情,像是驀然間老去十歲。我叫她和小妹趕緊去清理爹的物品,又吩咐妻和小妹夫燒紙點香放鞭炮,自己則跑去附近銀行取錢。回來后,家里多了幾個鄰居,他們拿來了白棉線和黑棉線,擱在臉盆里焚燒——這是城里的規矩,我不太懂,也許長長的白棉線,喻示爹去往天堂之路,長長的黑棉線喻示爹以后的回家之路。還背來了一塊門板,預備將爹從車里挪出來,擺放在門板上。我上前制止,解釋說,喪事不在家辦,等會就送殯儀館。小妹夫從口袋里掏出煙,向他們一一散發。
車子駛出老巷子時,兩邊的住戶各自在門前燃放鞭炮,給爹送行。上了大街,我讓坐在副駕駛位上一味哭泣的小妹,取下蓋在爹身上的白布,讓爹看上去就像熟睡在后座上。之前小姑父在電話里交代,路上最好給爹吊上一瓶藥水,萬一查到了,好有個幌子。我覺得沒必要。只要出了城,上了高速,途中不出交通事故,就應當可以順順當當地將爹送回老家。
現在爹終于如愿回到老家,但我心里對他沉沉的愧疚,絲毫未曾減輕。上午所發生的一切,每分每秒,每一個細節,一鑿,一鑿,砸在我心上,深刻而清晰,令我呼吸艱難,近乎窒息。人一生難免犯錯,但于我而言,任何一次錯,都比不過這次,都不會像這次一樣無可挽回。恨不能將時間撥回,將事件篡改,讓我的錯不曾出現,讓爹繼續活著。
左手握著方向盤,右手朝后伸去,再次緊握爹的手。爹的手,粗糙,硌澀,但并不僵硬,依舊軟軟的,也不冷,尚有一絲余溫。想象爹的生命還在。也許不到老家,爹是不會放手的。
二
徑直將車開到二叔家。二叔家屋后迎著一堆人。見到爹,大姑媽率先哭喊著撲過來。小姑父大聲吆喝,將事情一樁樁分派下去。于是,有人放鞭炮,有人將爹從車里抬出來,再從二叔家后門進到里屋去,有人燒水預備給爹抹身,有人準備給爹穿戴的衣衫鞋帽,有人裁剪孝布,有人打理棺材,有人去買上棺豬……
能準備的,爹其實早就給自己一一準備好了。壽衣,壽鞋,手杖,錢紙,香,孝布,乃至棺材里墊底的石灰和蓋身的木炭,爹都在五年前購置好了。衣服和鞋面都是純棉的,黑色,里外的上衣都是對襟衫,無一顆金屬紐扣,全是布扣;龍頭手杖是妻從網上代爹購買的,花椒木雕制;錢紙選用優質草紙,幣痕勻稱,不落紙屑;香是檀香,燃燒時香氣純正而悠遠;孝布是亞麻的,糙感較強,但不傷及皮膚;即便石灰和木炭,也是用上好的石灰巖和木材燒成,無骨無塵,白如雪,黑如墨。石灰和木炭,用蛇皮袋各裝了兩大袋,其余物品,用塑料皮包裹好幾重,以防鼠蟲叮咬和發霉回潮,一并收藏在大妹家的閣樓上。每年夏天,不忘背上樓頂,曬上一陣。四年前去北京旅游,爹又給自己添置了一頂皇冠和一件龍袍,給娘添置了鳳冠和鳳袍。棺材,則是爹還在老家生活時,早就打制好的,用的是自家山上的大杉木,他和娘,一人一口,每隔數年,便請老家漆匠上一遍新漆。這兩口棺材,一直擺放在老屋里。
唯一沒能提前準備的,是房子。它超出爹的能力范圍,理應由我來負責。就像爹買回家幾桶魚苗,我卻忘了替他挖好水塘。
老家的房子建于三十年前,泥巴砌的,自打十幾年前爹娘跟我住進城里,就一直荒著。兩旁的廚房廁所等雜屋早已倒塌,主屋的四圍長滿野草,外墻開裂嚴重,門窗和樓板都已經腐損。室內四處漏雨,爹擔心會淋壞兩口棺材,甚至淋垮整棟房子,最近幾年,每年私下掏錢(從我們平時給的零花錢中節省下的),請人添瓦檢漏,才使得老屋的泥墻,至今尚在風雨中孤立。
我本計劃在爹八十歲以前,重新將老屋修葺好,以備爹娘后事之用。爹今年七十五,我保守估計,他至少活過八十。爹的病,遺傳了奶奶。奶奶患的是哮喘,七十五歲離世。那時家里窮,沒錢上醫院治療,也很少打針吃藥,有病就在家熬著。我想奶奶當時這么個條件,都活到了這歲數,爹現在每天用制氧機和氧氣罐吸氧,早晚各吸一次進口藥,每頓還吞服大把的藥丸,遇上感冒發炎,就去醫院——將爹娘從老家接進城后,特意在醫院附近買了個舊宅,從家里到附一和省婦幼,步行只需十分鐘,到市一醫院和市中醫二醫院,步行只需十五分鐘,這四家醫院中,既有全市最好的醫院,也有全省最好的醫院,既有西醫也有中醫,既有婦科也有兒科,不單爹看病方便,全家看病都很方便——爹的條件,與奶奶當年比,可謂天壤之別,想爹理應比奶奶多活個五年十年。況且我一直以為,爹的病并非致命的病,只是個慢性病而已,就像糖尿病一樣,爹只要平時好好保養,不斷藥,不感冒發炎,便不會出大問題。即使感冒發炎,及時上醫院,打針消炎,連續一周后,也能康復。但近年來,爹越來越生活在對死亡的恐懼中,仿佛自己隨時隨地便會斷氣。“哪會死呀?不定比我還活得長久!”我用輕輕巧巧的語氣,這樣跟爹開玩笑,是想緩解他心頭的壓力。但萬萬沒料到,爹竟在奶奶這個歲數,說走就走。
房子的事,爹也許一直把它藏在心里,沒敢跟我說,怕增加我的負擔;也許曾經暗示過我,我沒把它放心上。“去年我就看出來,你爹熬不過一年。”二叔對我說,他的話令我驚訝,我怎么就一點沒看出跡象來?“有兩回,你爹猶猶豫豫要跟我說什么,話到嘴邊,吞了回去,我只當他是想回老家看看,就選了個天晴的日子,騎摩托過去接他,半路上,他喊沒氧氣受不了,又只好把他送回去。”
去年,爹和娘兩個,在大妹家住了將近一年,期間二叔去過好幾趟,專程看望他的哥嫂。大妹家位于高速路的出口處,大妹夫在深圳開的士,大妹過去幫他洗衣做飯,兼著一份附近中學的清潔工作,家里一棟新裝修的房子,就空著,爹嫌城里空氣不好,想跟娘回大妹家住,我們三兄妹經過商量,順了他的意。大妹家距離老家,二十分鐘左右的車程,生活卻比老家方便多。出門百米即是菜市場,每早有附近村民提著自家栽種的蔬菜在賣;還有個小診所,可以隨時去打針拿藥,要是不想或不便出門,可喊他們上門服務;離鎮子也不遠,氧氣罐用完了,一個電話過去,十分鐘內就可送來;與小姨媽家為鄰,能及時得到小姨媽一家的照應;屋后有塊菜地,土壤少見的肥沃和優質,無論栽種什么,不需精心料理,也能結出累累果實,奇跡般的,讓人望著驚喜;手機信號也好,隨時可以保持通話暢通,萬一爹病情加重,一個電話過來,不用兩小時便可以開車來接上他,再趕回城里的醫院治療。因為住得離老家近,老家誰打了野味,二叔只要曉得,便會前去砍上一斤半斤,騎摩托送到大妹家,讓哥嫂嘗個鮮。這令爹娘和后來聽說的我們,感動。畢竟,這樣的行為,之前的二叔不曾有過。
之前的二叔,比較摳門。每回帶爹娘回老家,進了二叔家,我們很少落座,站著聊幾句,轉身出門,再趕去大姑媽家或小姑媽家吃飯。二叔不留飯,即便菜園里的蔬菜,也舍不得摘一把送我們。現在二叔突然大方起來,多少令我們感到疑惑。也許二叔原本并不是小氣之人,只因日子過得太清苦,且要供兩個小孩念書,所以能省即省,現在兩個小孩都大學畢業參加了工作,房子也在前年裝修一新,再沒什么經濟壓力,也就還原出他的本性來。
“今天總算搞懂,你爹想要跟我說的,是房子的事!他擔心死后沒地方辦后事,想借我的房子辦,又怕我為難,就一直沒明說出來。”二叔搖搖頭,“你爹就這樣,一輩子好面子,生怕麻煩了別個!”
其實來的路上,我心里也一直在為房子的事犯愁。中午給二叔打電話,他還在窯下上班,手機關機。再打小姑父,請他幫忙,趕緊喊人將老屋收拾好,預備在老屋操辦爹的后事。小姑父立馬反對,“一棟爛屋,啥都沒有,怎么個辦法?”他說他去找二嬸二叔,看能不能放在二叔家辦。我擔心二叔不會同意。早一個月前,岳父告訴我,他想在自己老家買棟舊屋,我以為他退休了想搬回老家住,日常種種菜,養養魚,重新享受一番田園生活,但他的用意并非如此,是想在自己百年之后,將后事放在老家辦,將自己安葬在老家的山坡上,我說這還不簡單,到時直接把你的后事放在你大弟家或小弟家辦,不就行了,用得著專門去買棟房子嗎?岳父卻解釋,在他們老家,除了父母,其他人,哪怕是親兄弟,喪事都不能移放在自己家里辦的。岳父的老家,與我老家所在縣,相鄰。我不知道在我們老家,是不是也有同樣的規矩。反正我從小到大,沒見過也沒聽說過,有誰將喪事放在別人家辦的。農村人,一生最看重的事,就是起房子,哪怕再窮,也得搭個窩,死后在自家窩里熱熱鬧鬧一場。現在爹過世回到老家,連個窩都沒有,這更加深了我內心的愧疚。直到快出高速的時候,二叔打來電話,讓我直接將車開到他們家,我懸著的一顆心,才落下。
我向二叔二嬸道謝。
二叔豁然一句:“咳,他是我哥!不放我這兒放哪兒?”
三
給爹穿褲子時,頗費了一番勁。褲頭卡在屁股邊,拉不上去。負責給爹抹身更衣的兩個叔叔輩鄉鄰,急出一頭的汗。五年前爹給自己準備壽褲時,身子還很瘦——爹在七十歲以前一直瘦不拉幾,不曾胖過,而現在,他的身子已經發福,腰圍幾乎是從前的兩倍。我們一直忘了提醒他更換壽褲,爹向來心細,且對自己的壽品非常掛心,竟然也忽略了這個細節。大姑父和他的大兒子上前幫忙,一個抬起爹的腰身,一個擠壓著爹屁股上和腰上的肉,終于將褲子套了上去。拉鏈勉強拉上一小節,表姑媽——爺爺小妹的二女兒,剪來一截苧麻細繩,才將爹的兩瓣褲頭系攏。這過程倘使爹有知覺,不定有多難受和尷尬。娘一旁很后悔,不該忘了將家里爹還沒穿過的新褲帶來。
娘才進屋。她跟抱小孩的小姑媽,大妹的兒子,小妹的兒子,一同坐小妹夫的車來的。妻則單獨開車去了岳父老家,接岳父岳母和小女過來。小妹夫的車原本跟在我后面一塊離開老巷子,出了城快進收費站時,我才記起忘了取下掛在墻上的爹的相框帶上車,便打電話叫表弟坐的士送過來,讓小妹夫停在路邊等他,我先走。表弟下午要去醫院取爹的死亡證明,沒跟我們一塊走。
爹存放在大妹家的壽品,由大姑媽的女兒在我們到達之前,開皮卡拖了過來。娘拿出從家里帶來的皇冠和龍袍。戴上皇冠,穿上龍袍之后,爹儀態莊重,即便躺著,雙眼緊閉,無聲無息,也是一派威風,并無衰老跡象,跟死亡似乎更無瓜葛。爹七十多歲,平時看上去也就六十出頭,一頭茂密的頭發,剪成寸把長的平板,每隔半個月剪一次,剪完回家后,對著鏡子,用染發膏自行染黑,終日不見一絲白發;臉上的皺紋很少,沒長一塊老年斑,發福之后,兩頰上雖多出些鼓塊,但皺紋并未增加,皮膚反倒繃緊;手上和身上的皮膚,雖有些松弛,但遠不似一般老人那樣皺皺巴巴。接近生命終點的老人,慣常眼眶凸現,眼神乏光,臉色焦黃,手如枯枝。爹一點沒有。爹的外表蒙蔽了我。我只以為他離死亡還有一段長長的距離,根本沒想到,死神其實就在他身邊。
爹的腳前,擱著一個火盆。錢紙燃著的火舌,不停地往上攀升,紙灰滿屋飛揚。哭聲四起。表姑媽站我對面,幾次高聲提醒我,要我喊爹收錢,我卻沉默不語。只心里在說,爹,收下吧,全收下吧,路上興許關卡多,多備些錢,走得更順暢。火光映照下,爹的臉微微泛紅。其間有那么幾秒鐘,也就幾秒鐘,爹臉上的紅色在不斷加深,由紅到紫,由紫到紫黑,最后完全變成醬色,仿佛全身的血液涌到了臉上,瞬間之后,紅色又一重重褪去,還原成蒼白。我心里滿是驚訝,莫非爹在過世六小時之后,血液仍在流淌?仍有生命跡象?抑或是對我們因失去他而陷入無盡悲痛和哀傷中的一種回應與體察?
娘沒哭。神情茫然。仍舊一副無助的樣子。也難怪,跟爹共同生活半個世紀,家中大事小事,向來是爹做主,現在爹突然走了,她就像失去了主心骨。娘似站立不穩,身子輕微搖晃。我抱住她,“對不起。娘。我把爹弄丟了。爹再回不來……”娘嘆出一口長氣,反倒安慰我,“你也別太難過。你爹大限到了,我們沒人攔得住的。他先我享福去了。”兩行淚從娘眼里冒出來。“我蠢呀。娘,爹走,其實有預示的。怪我太粗心大意。”我哽咽著。
昨天晚上,爹走進我夢里。他在屋里編織篾貨,聽見生產隊長在遠遠地喊他。爹放下手,在褲腿上擦了擦,起身出門,去了山沖里的生產隊長家。我一直站在家門外的路口,等爹,可爹再沒回來。
生產隊長死去多年。他是我打記事起直至少年時代,最為恐懼的一個人,長著一副馬臉,臉上疙瘩成群。這張臉成天黑著,沒見它放松地笑過一回。不止我,村里的大人也都怕他。他粗蠻而嚴厲的聲音,時常在村里響起。他參加過抗美援朝,回來后就做生產隊長。連續做了多年。直到分田到戶,改生產隊為小組,他才沒做了。
以往做了噩夢,次日必定講出來。講破它。今天早上起來后,先是逼爹吃下一碗粉,之后忙著帶爹上醫院看病,忘了及時將它講出來。不想爹真的如夢所示,一去不返。難道生產隊長故去這么多年,本性不改,仍要統管舊部,強行將爹喊了去?聽娘說,早兩年一位過世多年的表爺也這樣喊爹過去,爹醒來后,狠狠地將他罵了一頓。表爺生前爹對他很好,死后每年七月半燒紙,爹都記得給他燒一個錢包。爹罵他不識好歹,想短自己的陽壽。白天又專門給表爺敬了香,燒了錢紙。還電話給老家的道士,替自己收了魂,心里才化了這樁事。按說這樣的事,沒多少人信。但爹很信。我也有些信。我恨自己沒能及時講破它,沒能及時給生產隊長點香燒紙,喊應他不要帶走爹。
上午去附一看病,還發生了兩件小事。附一的醫療大樓,雖說是新建的,但停車位照舊緊張,我擔心開車去沒地方停,就讓妻開車送我和爹過去。快到附一才發現,忘帶爹的胸片。爹的胸片,我事先放在沙發上,出門時卻忘記拿了。我同爹一樣,凡事細心謹慎,以往每回帶爹上附一看病,出門前必定將爹應帶的物品一一清點好,就診卡、病歷本、身份證、胸片之類,一樣不少,輕車熟路,從未出過今天這樣的紕漏。只好叫妻送了我們之后再返回家中將胸片送來,我先帶爹去醫院取號排隊。
下了車,叫爹原地待著,我跑向門診樓去借輪椅——爹走不了幾步,不是腿不行,是呼吸跟不上。但輪椅已被借完,只好又趕去急診樓借,還剩一把,交上八百元押金后,趕緊推著它去馬路邊接爹。將爹推上門診樓二樓,用就診卡在自動柜機上取了號——妻前天已經在電腦上預約掛號,再將爹送入候診室,我便轉身下樓,去取妻送來的胸片。快到大門口忽然記起,剛剛是不是忘了從自動柜機上拿回就診卡?摸了下口袋,真的不在,又連忙折回去,跑上樓,看見一個女子站在我取號的那臺自動柜機前,手里舉著一張就診卡,東張西望,我告訴她,卡是我丟的,她把它交給我,我道聲謝謝,她笑笑走開,留下一句,“男人就是粗心。”
就這樣,先是把爹的胸片丟了,后又把爹的就診卡丟了。它們跟我上午所犯的其他錯誤比,原本算不了什么,但這兩次丟失,也許正是上蒼在繼昨晚送夢無效之后,再次對我發出的警示。你都丟兩次了,事不過三,接下來千萬不要再丟了,再丟你就找不回來了!再丟你就丟不起了!我卻懵然不知,無視上蒼的善意與提醒,最后竟鑄成大錯,生生地把爹給丟了。
四
上午看病,花費的時間太長。
九點鐘前已經拿了號子在候診室等著,一直等到十一點多,才看上。這之前的幾次看病,都是五毛出面幫我們插隊——醫院有規定,凡本院職工和家屬,不用排隊,所以候診也好,交費和取藥也好,都挺順暢,沒耽擱多少時間。這回,來的路上,爹叮囑:“別找五毛。”“不找的。”我附和。
五毛與我們一同住在老巷子,從前沒什么交往,僅限于見面時打個招呼。他兄弟幾個,都沒正式工作,前年開始,在巷子口一家商鋪的二樓一塊開了個牌室,常見他提著個開水瓶進出。去年冬天,在附一碰到他,竟穿一身藍制服,袖子上戴著紅箍,才知他在二樓做保安。看我們在候診,他便從導診臺拿回爹的病歷本和掛號單,推著爹徑直進了醫生的診室,看完病,排隊交費,他又跑過來,一把將我拉到窗口,下樓取藥時也幫我插隊。以后每次都是他主動幫忙,才免去爹的等候之苦。我自然不忘感謝他,有時塞給他兩包香煙,有時塞給他一張兩張紅鈔。有回看完病,去歸還在門診樓借的輪椅,過了十二點,無人受理,他便主動攬了,次日上門來將押金退還給我,我送了他一瓶水井坊。五一節前夕,他把我從家里喊出來,說是五一那天要去喝一個朋友的喜酒,向我借五百塊錢,我給了他。但我注意到,五一那天他并未離開過巷子,我便向旁人打探他的為人。“莫攏他的邊。更莫把錢給他。”巷子里的老住戶老魏這樣告誡我。
五毛每天上午當班,下午休息。以往每回,只要我和爹出現在二樓,五毛矮墩墩的身子便會從密密的人群中冒出來。這回怪事,始終不見他的身影,仿佛知道我們不想見他,有意在回避。
掛的是蕭教授的號。前天發現爹感冒發炎后,妻便在電腦上掛號。但蕭昨天不坐診,只今天上午坐診,妻跟我商量,掛了今天上午的。之所以選擇蕭,是迎合爹的心意。呼吸科的坐診醫生,大約六七個,爹每個都看過,有的看過好幾回。爹在老家時,是個業余草藥郎中,自以為懂醫,對替他看病的醫生,也就有些挑剔。他最認可的,是蕭。爹的眼光倒也準確,蕭是呼吸科主任,科里的頭一塊牌。但蕭性子慢,外面的病人急,他不急,別的醫生看完兩個病人,他興許才看完一個。人性子上的急緩,天生的,不能責怪,再說醫生一年四季坐診,要是每天像病人一樣急,還不急出病來?要是圖急,就別掛他。錯在我們自己。
其實在我看來,掛哪個醫生都一樣。雖然他們之間,醫術有差異,接待病人的方式、對待病人的態度,也各不相同,但最后開出的處方,幾乎沒什么差別。在一座看病流程細化、醫療設備先進、進口藥品暢通的大型現代化西醫院,醫生的功能和作用正日漸消減。說白點,他們不過是個門衛,負責幫你打開門,指引一下你的去向,或者像個收發員,負責把寫有你名字的郵件,分發給你,僅此而已,舉手之勞。但病人一般不會這么看,他們總希望給自己看病的,是本院最好的醫生,總幻想著,醫生能手到病除。爹作為一名資深病人,也未能免俗。
從蕭教授那兒看完病出來,拿著處方排隊交費后,將爹推入輸液大廳,時間已經是十二點差幾分。爹是老顧客,熟練地選了個后排中間的位置,再從輪椅上下來,坐上去。我下樓去幫他取藥,走前囑他將帶來的香蕉吃掉,免得待會吊水時空著胃。他點頭答應。經過一個上午的折騰,爹臉上現出疲憊,但看上去,并無異常。不然我也不會撇下他,徑自下樓去。
等我從一樓取完藥上來,爹坐在座位上已經睡著。我一邊幫他扣上罩衣的扣子,一邊說,“睡覺也不記得扣衣服,容易著涼。”這才看見,爹的左眼角邊,掛著一行淚水,我用手幫他抹掉,又發現他的左嘴角邊,也掛著一線口水,再用手幫他抹掉的時候,心里撲騰得厲害,拍拍他的臉,叫聲爹,爹無聲無息,我頓感不妙,大聲呼喊護士,一個年長的護士跑過來,把了把爹的脈,連忙喊其他護士拿氧氣袋和推擔架過來,“快,送急救室!”可爹再沒醒來。
不知爹的具體死因。沒去咨詢醫生。猜測,爹是由于一個上午沒吸氧,導致心臟缺氧而猝死。爹死后左胸上有塊烏青,應該是心臟血栓或血管爆裂的體現。回想整個上午,爹雖然一如既往地呼吸困難,身子像只破風箱,發出一聲接一聲粗重的喘息,并且會時不時地“哎喲哎喲”喊出聲來,但并未出現嚴重缺氧的跡象。爹始終頭腦清醒,無半點昏迷狀態。記得交完費出來,爹要上廁所,我推他去廁所的途中,他還問我丟了錢沒有,告訴我剛我排隊交費時,身后跟了三個小偷,我摸摸口袋,錢還在。這個細節,說明爹不單神志清醒,且如往常一樣洞察分明,全然不像去年四月那次。去年四月,爹也是因感冒引發肺炎,將他從大妹家接回來,在附一開了一周的消炎藥,當場在二樓輸液大廳吊了水,之后幾天,在家里吊,喊社區診所的護士上門來。吊到第四天,爹開始出現昏迷狀態,半躺在靠椅上,頭仰著,嘴張著,目光呆滯,護士提醒我們趕緊送爹上醫院。開車將爹送到附一,急救室沒床位,不接,又將爹送到市一醫院,經過搶救,爹才回過陽來,之后在ICU救治了四天,又轉入普通病房住了十來天,才出院。那次把我們嚇得不輕。
現在我很后悔。心里像壓著一堆水泥沙子。“上午要是給五毛打個電話,喊他過來幫忙,爹也不至于在候診室等上兩個多小時,不至于這么長時間沒吸氧。”即便五毛真的不值得交往,即便下次他再編個理由來找我借錢,借了又不還,但與爹的性命相比,這又算得了什么?“或者,前天掛的不是蕭教授,而是昨天上午別的醫生,爹的病情也不至于拖延一天。”“再或者,上午看的不是門診,而是急診,爹也不至于這樣!”
“你別多想。我哥自幼體質差,這些年要不是你用藥養著他,怕是早走了。”大姑媽勸說。
其時,爹已上棺,大伙已吃完晚飯,幫忙的鄉鄰陸續散去,屋里暫時安靜下來。大姑媽和我,坐在棺材旁守著爹。棺口敞著,留給大妹回來看一眼,再封蓋。爹躺在里面,身上覆蓋厚厚的木炭,僅露出頭部。臉上蒙著黑面罩。眼睛鼻子和嘴巴的位置,分別剪了洞,它們白白地從面罩里探出來。似乎是怕爹太悶了,讓爹透透氣,也讓爹最后看看這個世界。
四個弟妹中,爹跟大姑媽最親,跟大姑父也最合得來。每回回老家,爹總要在大姑媽家多住一兩天,老家有什么事需要辦理,也愛喊大姑媽的兒女去。大姑媽一家,都實誠。記得我念中學的時候,學校離大姑媽家近,周末常去她家。那時大姑父喂養了一群鴨子,每回去,才坐上一會兒,大姑媽便會從灶屋端出一菜碗滿滿的鴨蛋,碗面上點綴著幾根米粉和幾片紅辣椒,熱騰騰香噴噴地擺在我面前,逼著我一個一個吃下去,手里舉著雙筷子,見我稍有遲疑,或動作慢點,便伸出筷子來督陣,“趁熱吃了,少了再煮。肚里沒得營養,還怎么念書呀?”那樣子,恨不得將家里的鴨蛋全塞進我肚里。那時候大姑媽家窮,小孩多,生活負擔重,沒別的收入來源,就靠這些鴨蛋換幾個錢。
大姑媽一面抹淚,一面說爹三天前給她來過電話,喊她進城歇歇,她答復走不脫,爹當即掐了電話。“曉得我哥這么快就走,爬著也要去見他最后一面呀。”大姑媽滿心的懊悔。“可能是信號差,電話斷了。爹知道你身體不好,出不了遠門,不過是想在電話里跟你說說話。”我解釋。爹愛打電話。平日除了上廁所,抑或天氣好的時候到巷子口邊一家老鄉開的旅店門前坐坐,他幾乎不出門,一天到晚孤坐在靠椅上,鼻孔里插著氧氣管,眼睛望著電視。爹日復一日地盯著電視,一集一集的劇情在演繹,一幕一幕的場景在變換,感覺不是爹在看他們,而是他們輪番出場來看爹。電話成了爹與不在身邊的親人交流的主要方式。爹打電話時的那份親切與纏綿,以及臉上泛起的那一道道笑紋,仿佛電話那頭的人就坐在他對面。
大姑媽跟我說著一些寬慰的話。就像當年把鴨蛋一個個塞進我肚里,現在她只想把我身體里的悲傷一個個掏走。而我,本以為將上午的過錯說出來,心里會好受些,哪知每一片回憶,都像灑進水泥沙子里的一瓢水,使得它們更為凝固和沉重。
上午還發生了一件小事,羞于說出口。也許正是這件事,耽擱了爹的搶救,造成了爹的死亡。這件事就像一根鋼筋,穿過厚厚的水泥沙子,戳進我心底。
五
一個中年男人朝我走來,我給他行跪禮。我認識,本村的鑼鼓師傅。村上幾千號人,幾乎都是我們一個家族的,同一個姓氏,雜姓的不多,就幾百個,他是雜姓,但做了我們家族一位德高望重至今尚在人世的表爺的上門女婿,因此按輩分,我該叫他叔叔,雖然他比我大不了幾歲。他掏出煙盒,彈出兩支,一支叼在嘴上,一支伸給我,我擺擺手,他自己點著了,抽一口,腦袋朝我傾過來,輕聲對我說:“鑼鼓班子還沒定吧?我們來吧。”我說:“好啊。你找我小姑父說下。他在幫我管事。”他笑笑,露出一對酒窩。他打小學藝,一年四季沒離開過鑼鼓班,喇叭尤其吹得好,這對酒窩想必是長年吹喇叭吹的。“我找了他。你幫我再跟他說下。”“好的,待會我跟他說說。”
他剛走,表姑媽搖搖擺擺地過來了。她是因為胖,走路像企鵝。猜她也是來找我促銷的。她在村口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生活超市。但她先不說這事,而是講起爹生前的諸多好處來,講過一通之后,才拐上正題,“要什么東西,直接開單子給我女就是!隨時幫你送過來。半夜喊,半夜到。不誤事!開個店子,不為賺錢,就為方便親戚鄰里。用完再結賬,用不完的我女拖回去,好說。東西不比別家差,價格不比別家貴。行吧?”我說:“爹一路來看重親戚朋友,能照顧到的,肯定會照顧的,姑媽放心。具體小姑父管事,小妹管賬,你跟他倆招呼一聲。”
接下來,有人向我推銷自家喂的豬,自家養的羊,還有自家種的小菜和西瓜,也有人向我推薦禮生、道士、地仙什么的,一一打發他們去找小姑父。大姑媽問我:“紙衣匠請好沒有?”我說:“應該還沒定吧?沒那么快的。”她說:“愛國做得挺不錯的。”愛國我知道,大姑父老弟的大兒子,但不知道他做紙衣匠。“都做十來年了。”“那就喊他來做吧。”忽又想起,奶奶過世時,紙衣匠是娘請的,外婆家的一個親戚,只好改口:“先別通知他。等我問下娘的意見看。”去找娘,娘說不知道那人還在做不,同意喊愛國來做。
這場喪事辦下來,初步估算開支在八萬元上下,這在農村,是筆不小的購單,相關人士競相前來,意欲分上一羹,也在情理中。畢竟商業時代,任何形式的聚會,都有可能演變成一場利益之爭的商務活動。妻告訴我,表姑媽塞了個紅包給小女。大姑媽聽了,搖搖頭,“她這是見佛燒香,看人打卦。”又說:“我們從不去她店里買東西。她平素分不清眼珠鼻子的。”意思是表姑媽做生意只認錢,不講親戚情面。二叔路過,搭了句腔:“本村的人,沒誰進她店子。”想起爹過七十歲生日那次,我們并沒辦酒,只大姑媽小姑媽、二叔和兩個姨媽前來給爹賀壽,表姑媽竟然也來了,拖著個笨重的身子,從老家坐長途班車過來。去年爹娘在大妹家住的時候,她也去看望過兩回。莫非她是為了日后做單,而進行前期感情投入?復又自省,哪能這樣想人家呢?便交代小姑父和小妹一個采購原則,在保證質量和同等價格的前提下,優先考慮親朋好友和鄰里鄉親。
大妹和大妹夫晚上九點多到的家。開車從深圳出發,路上走了近九個小時。人沒進門,哭聲先進來。大妹把手和頭伸進棺材里,聲音明顯地嘶啞和干澀,許是路上哭久了。大妹人憨,不知道除了哭還應該跟爹說些啥,只“爹爹呀——爹爹呀——”一味地傷心叫著。大妹夫立在棺材旁,一聲不響,木樁似的,他平時就寡言少語,關鍵時候更是沉默如巖。小妹,還有其他親人,一并攏來,上身趴在棺木上,陪著大妹一道哭。哭過一陣,八位金扛先后進來,喊開哭泣者,將棺蓋合上,釘上木釘,縫里刷上糨糊,再貼上紅紙條。從此,爹墜入無盡黑暗。雖仍躺在我們身邊,卻從我們眼前徹底消失,與我們陰陽永隔。
夜深后,各自睡去。大姑父主動留下來守夜。續香,燒錢紙,燃放鞭炮。我想跟他一塊陪陪爹,他不讓。“你躺躺。還好幾天,夠你熬的。”他用一雙皮皺皺青筋凸現的手板,撫摸著漆黑發亮的棺面,對著它說,“我那兩個家伙,不懂事!不能回來送你上山。哥哥,莫怪。”說的是他二兒子和小兒子,兩人年后去了黑龍江打工。
我和大妹夫小妹夫,躺在隔壁房里的一張床上。他倆很快起了鼾聲。大妹夫大鼾聲,小妹夫小鼾聲。我睡不著。不是由于他們的鼾聲。中途小妹夫忽地坐起來,說是被姐夫的鼾聲吵醒,他點上一支煙,煙頭在黑暗中明明滅滅。我說:“我誤會了爹。”過一會,我又說:“是我害死了爹。”再過一會,我又冒出一句:“也許父母都是子女謀害的。”小妹夫愣愣的,不作聲。后來他說,“小姑父吩咐我寫挽聯,我哪會寫呀?還是你寫吧。”說完躺下,又緩緩起了鼾聲。
對爹的誤會,始于他七十歲之后。
爹的生日是老歷十一月初三,過完七十,大約一個月后,妻帶著爹娘和岳父岳母,一塊去海口過冬,我等單位放假后再去。妻事先在網上租了套三居室,位于海甸島,在海南大學的北面,靠近海邊,租期兩個月。之所以帶爹去海口御寒,是受海大一位朋友的“煽動”。他原本在湖南大學法學院任教,三年前調去海大法學院,老婆孩子也跟了去,孩子本不想去,不愿改變現有的學習環境,但他只問了孩子一個問題,孩子便乖乖去了。他問:“兒子,湖大還是海大?”孩子答:“當然海大。”每年的寒暑假,他一家三口都回這邊過,因為夫妻雙方的親人都還在這邊。每次回來度假,都會跟我見上一面。他很健談,見面總說海口的好。吃海鮮便宜,空氣好,氣候也好,夏天不用空調,冬天不用浴霸,一年四季難得感冒,等等。我想這樣的環境,最適合爹。爹的病,最難熬的是冬天。天氣一冷,冷風一刮,爹的身子就像一張破網,三天二頭地感冒,一感冒就要上醫院,就要吊水消炎,尤其過年那兩天,醫院診所都放假,找個醫生護士都很難。且整天關在屋里,不能出門,空調一天二十四小時吹個不停,悶,不通風,爹就像是一輛超載的貨車,在爬著很陡的坡,呼哧呼哧地,我們看著都難受。所以在朋友“夸下海口”后,我們全家終還是跨下海口。我且計劃,以后每年都帶爹去海口過冬。
爹他們出發的前一天,全家在老巷子口的飯店,舉行晚宴。表弟領著小姑媽和他老婆來了,大妹的兒子也來了,小妹一家三口也開車從臨城趕來。與其他人的表情相反,那晚,爹始終愁眉不展,話語也不多,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爹不愿去,我知道。稚鳥戀窩,老人戀家。但既然定下來了,明天就要啟程,爹向來是個開明人,應該不至于為此仍在糾結。莫非爹是擔心去外地過年,遠沒有在家過年熱鬧?爹畢竟是個圖熱鬧的人。等他們抵達海口,小姑媽再來電話,才知道爹昨晚情緒不好的真正緣由。昨晚散席后,爹送小姑媽去公交站,臨分手,爹叮囑:“妹妹,帶好小孩,自己也要注意身體,有空多來看看你大嫂。”小姑媽聽出爹話里帶著哭腔,聲音有些發哽,便道:“大哥,你怎么啦?”爹嘆了口氣,傷感地說:“這是我們兄妹最后一次見面。”小姑媽的眼淚立馬冒了出來,當她在電話里向我敘說此事時,心里還一直在難過。我反倒笑了,“你哥真是的。去海口是為他好,七想八想干嗎?都七十歲的人,咋這么脆弱?”
兩個月后,爹平安返回,小姑媽來家里看他,我便開爹的玩笑:“這不又跟你妹妹見面了嘛。”爹低頭不語,我板起臉警告他:“以后再不要這樣嚇唬別人!”
過半年,雜志社員工去北京旅游,我讓他們捎帶上爹和娘。員工都沒去過北京,娘也從未去過。只爹去過一回。兩年前,大女從中國農大畢業考上公費留學,要去美國碩博連讀,叫我和前妻在她出國那天一同去機場送她,我便叫上爹,去了一趟北京。那次只帶爹在城內轉了轉,看了天安門、故宮、紀念堂等幾個主要景點。這回爹去北京,可以爬爬長城,看看十三陵,彌補上回的遺憾。但等他們從北京回來,才得知,其他人都上了長城,只爹、娘,還有領隊的小鐘,沒上。問題出在爹。才到長城腳下,爹便止步不前,望著長龍似的蜿蜒騰挪的長城,爹臉色蒼白,大口大口地喘氣,“我不去了。上去了,只怕再也下不來。”娘只好跟著不去,小鐘為了照看他倆,也留了下來,并就近找了家診所,給爹吊了瓶水,爹才恢復正常的神色。在辦公室見到小鐘后,我向她道謝和道歉,她友善地笑笑,“應該的。叔叔沒事就好。登長城還怕以后沒機會?”
年尾天氣轉寒后,爹只要看見妻在電腦前忙碌,就會走近去,提醒她一句:“不要訂海口的機票,我不會去的。”前次去海口,是先把機票訂好再通知爹的。生怕我們不聽,爹后來又加重了語氣:“要去你們去,我一個人留在家里過年!”“去那,是為你好。”我說。“好什么好?還不是一樣感冒?那么潮濕,被子捏得出水!”他辯解。爹態度這么堅決,我只好妥協,每年帶他去海口過冬的計劃,也就自此中止。
隨著年歲的增大,爹身體的抵抗力越來越差,越來越容易犯感冒,而每犯一次感冒,就要受到一次高效化學藥品的侵襲,身子成了一面不斷被射擊的靶子。這些年來,疾病像條瘋狗,纏住爹不放,從前爹強的時候,它就弱,現在爹弱的時候,它就強,不時冷不丁地朝爹撲過來,咬上一口。爹因此越來越恐懼死亡,成天提心吊膽,生怕自己會隨時隨地死去。
每晚,爹都要挨到很晏才上床,電視機始終開著,孤坐在躺椅上,迷糊一陣,又驀然睜開眼驚醒過來。上床后,也是半坐半躺,斜在床上,不脫衣,有時連鞋子也不脫,睜著眼,亮著燈,不敢沉睡。不管在哪,都要將門窗打開,最冷的天氣,也要留出一道縫,即便是洗澡,上廁所。有時看見他上廁所也開著門,我會隔著前坪沖他喊:“關上門!”跟著咕嚕一聲:“來城里這么久,還不知道講文明!”爹極不情愿地將門合上,等下回上廁所,還這樣。去年秋天,給爹娘換了一張新床,把床的位置,變動了下,原先床頭挨著門,現在床尾挨著門。爹不肯。我懂他的心思,床頭挨著門,他躺在床上,視線和呼吸隨時能跟外面保持暢通。但我堅持要改動,因為頭挨著門,風大,睡覺容易著涼。為此,父子倆差點吵起來。最后他還是屈從了我。夏天到來后,我們都在一件一件地減衣服,爹依舊穿著冬裝,他害怕穿少了著涼,卻不知道出汗也容易著涼,只得強行將他的厚衣剝下。
在我面前,爹始終收斂著對死亡的恐懼。但娘他們,深受爹所制造的恐懼氛圍困擾,時常陷入為爹擔驚受怕的處境中,就像小姑媽那次一樣。娘跟我說:“夜里真是難受!”半夜里,娘總會聽見爹長吁短嘆,“唉,早點死好,難受罪。”有時會吩咐娘:“幫我拿根繩子來,讓我早點結果自己。”“明天去老百姓幫我買瓶安眠藥來,了結算了。”娘夜里受了驚嚇,白天有些恍惚,我建議她跟爹分房睡。但爹又會對她說:“干嗎分開睡呢?你跟我還能睡幾個晚上呀?”
大妹和小妹雖不在身邊,兩人同樣會在半夜里受到爹的驚擾。有時娘睡沉了,爹就會拿起手機,給大妹小妹去電話。去年爹娘住在大妹家時,有天晚上,小妹被電話鈴吵醒,一看是爹的,按通后卻無聲音,小妹急了,一個勁地喚“爹”,終于聽見爹含含糊糊的說話聲:“……我快不行了……”之后電話就斷了。小妹大哭,邊哭邊打小姨媽的手機,請小姨媽趕快去大妹家,叫人將爹送醫院搶救。小妹和小妹夫也急忙穿衣起床,下樓發動車子,正出小區大門時,小姨媽的電話來了,說爹沒事。爹是因為起來蹲廁所,便秘,拉不出來,由于用勁過度,呼吸跟不上,感覺自己快不行了。小姨媽他們把爹扶上床,倒了杯溫水給爹喝了,再讓爹吸上氧,爹的情緒便平復了。這樣揪心的電話,遠在深圳的大妹,也接過兩回。也有幾次,爹半夜里給小妹去電話時,語氣甚為平靜。小妹接了,卻沒法平靜。爹說,你拿筆紙來。過會小妹說,筆紙拿好了,爹你說。爹就把臨時想到的遺囑,一條一條,交代給小妹。小妹邊記,邊流淚。
我便責怪爹的脆弱、膽小,和自私。不但當面說他,有時還會在親朋好友的聚會上,把爹怕死的故事,當笑話講。今天爹猝然離世,我才醒悟過來,爹真的是這樣,隨時隨地都有可能離開我們。看來這些年,死神從未離開過他,一直在緊緊地盯著他。爹雖然生活在我們身邊,卻始終身處氧氣稀缺的高原,始終被關在一間透明的玻璃房中。空氣,于我們而言,可以輕松隨便地獲取,于爹而言,卻是世間珍寶,可望不可即。爹因此時刻面臨斷氧的危險,時常會產生窒息的感覺。爹就像一直站在懸崖邊上,他能不恐懼嗎?
爹的死證明,我錯怪他了。然而,只有在事后才意識到錯誤的事故,終歸是要發生的。
一夜沒合眼。腦里全是爹。想不到時隔多年在老家度過的頭一個夜晚,會是這樣。爹不在了,老家還是老家嗎?
六
上午禮生來了。留彎月胡,著西裝,身材魁梧。鄰村小學的老師,姓艾,跟大姑父一個村,一個姓。鄰村幾千號人也幾乎都是一個家族的,艾姓家族。禮生一來,便忙開了。將白紙綠紙鋪在八仙桌上,折幾折后,剪成長條,再拿起毛筆,蘸上墨汁,開始懸著胳膊在桌上寫字。我將想好的挽聯抄給他,“苦吃盡福未盡您卻轉身西去悲悲悲,恩如海愛似海我再無法報答痛痛痛”,對仗雖不是十分工整,但大致表達了我的心意。還想過兩副,“早年苦晚年痛痛苦人生終是解脫,兒輩旺孫輩興興旺家族得以延續”,“身體羸弱遠農事靠手藝立家,精神強大近文化憑賢德育人”,總覺不如前面那副。禮生將它書好后,張貼在大門兩側。娘進來轉告我,小姨媽說這聯不妥。她也覺得不妥,“怎么能說‘福未盡呢?你爹跟著你,該享的福都享了,你也盡到了孝心,報答他了。你爹是滿意的。”我說:“爹本來還可以再享幾年福,是我做得不好。”娘搖搖頭,轉身喊大妹一塊去老屋,尋找爹從前用過的篾刀。
將靈堂布置好后,禮生著手收集爹的素材,回去好撰寫祭文,四天之后再來主持祭奠儀式,將祭文在儀式上一一念唱。他找熟悉爹生平的親人進行問話。二叔,大姑媽,小姑媽,都攏在禮生身邊。娘從老屋回來后,也被叫了進去。大姑父后來也進去了。對爹的生平有了具體的了解后,禮生又單獨把我喊進屋,掩上門,手里捏著筆,桌上攤著本子,讓我說說對爹的印象。
“我爹不像個農民。”我說。
不僅僅是指,爹一輩子沒干過多少農活。
除了農忙時節,幫娘打打禾,曬曬谷,其余時間,爹幾乎不挨農活的邊。幾十年里,田里土里的活,肩挑手提的活,幾乎都是娘干的。從分工來看,娘更像一個丈夫,爹更像一個妻子。家里一直是爹做飯。爹炒的菜,吃過的人都說好吃。洗菜,切菜,炒菜,爹就像他織篾貨一樣,慢工出細活。附近的村民,抑或是親戚,誰家做喜事,都樂意喊爹去幫忙炒菜。后來進了城,爹又掌廚,直到支氣管炎越來越嚴重聞不得油煙后,才不得不從廚房退出來。
爹憑手藝吃飯。家族原本有個祖傳的手藝,殺豬,但爹給爺爺打了兩年下手,終還是放棄了。一手箍緊豬腦殼,一手握刀,捅進豬脖子,爺爺手起豬落氣,爹卻沒得這身力氣。爹自幼多病,身子骨瘦弱,他連農活都做不來,怎么做得了屠夫?后來是二叔和小姑父跟爺爺學了殺豬,這門手藝才不至于失傳。
爹放下屠刀,拿起篾刀。老家四面環山,遍地的杉木和楠竹,所以盛產木匠和篾匠。爹沒學木匠,學了篾匠。畢竟操縱一根竹子,比操縱一根樹木,要輕松得多。
大集體時,爹被招募到農具廠,專織篾貨,以篾貨折算工分,以工分折算口糧。即便是全部青壯勞力,派去修水庫修鐵路,爹也以一技之長,躲過繁重的體力勞動。你想不到的,他會唱戲。花鼓戲。爹進了工地上的文藝隊,不斷地奔赴各個工地進行慰問演出。那個年代,沒有電視,電影也少,爹他們的演出,成了工地民工和遠近村民的主要娛樂。在禾坪上搭個簡易臺子,天黑之后,舉著火把的人群,從四面八方涌來,爹他們粉墨登場,用力吼上一嗓子,四圍便響起一陣叫好聲。
包產到戶后,爹在家織篾貨,趕場日挑到鎮上賣,換來油鹽醬醋和一家人的繳用。后來封山造林,楠竹被砍光,做不成篾匠,爹將老屋一間靠馬路的臥室清空,開個小賣鋪,成了上壟片第一個生意人,每隔幾天,去鎮上進次貨。爹還自學醫書,成了一名業余的草藥郎中,擅長兒科和婦科,小孩長龜胸,婦女月經失調,爹手到病除。爹把從深山采來的草藥碾碎,泡在米酒壇里,再放進一根苧麻細繩,讓細繩將藥性全吃進去之后,將細繩晾干,有人來喊爹看病,爹剪下一截帶著,點燃后,在病人皮膚上戳戳點點,每點一下,病人的身子驚飆一下,瞬間又痛又麻,燒過一圈之后,病好了一層,隔幾天又燒一圈,連燒三四個回合,病就好了,回來的時候,爹手里就多了一瓶米酒,半斤豬肉。除了幫人看病,爹還有了令尺,學做道士;有了羅盤,學做地仙;有了文本,學做禮生……只不做農活。
爹的外表,也全然不像個農民。
從頭到腳,一年到頭來干干凈凈。倘若不慎沾上泥巴,必定找處水洼,將五指打濕,抹去污跡。到老一頭濃密茂盛的頭發,一天到晚打理得規規矩矩。特別愛惜衣服,做篾活時,雙手戴著袖套,胸前系著圍兜,一件衣服總比別人穿得長久,不易破爛。進城后,更是講究,每天看上去,嶄然一新。衣服鞋子,全是自己買。旁邊的北正街沒拆時,經常去北正街的服裝鋪轉悠,遇著合意的,不急于買,慢慢磨價,一回不成,二回再去,裝出一副只是順路看看、并不見得要買的樣子,店家終還是熬不住,應了下來。拿著回家,臉上起了喜色,喊我們一個個猜價,最后公布的價格,常常把我們嚇一大跳,爹臉上又有了得意。衣服大小適中,不肥不瘦,顏色以純黑和深藍為主,兼以紅和白,穿著清水,看著清爽。冬天出太陽的日子,將四季的鞋子,一雙雙擺出來,抹灰,擦拭,打油。結交的那幫老人,都看不出爹的農民身份,誤以為他是個退休干部。
每次回老家,必定戴禮帽。冬天著長衫,夏天戴墨鏡。后來,愛挎一個豎式男士包。
爹骨子里,更像個讀書人。
原本抽煙喝酒。咳嗽厲害后,戒了煙;病情加重后,戒了酒。老家人熱愛打紙牌,爹不沾邊,一輩子沒摸過。也沒其他不良嗜好。閑時愛看個書,寫個字。住進城后,大多數時候,要么在家看電視,要么去河邊聽戲。碰見河邊有人用水在地上寫字,回家后把泡沫剪成筆頭,綁在舊拖把桿上,再提個小桶,也去河邊平地上練。聽到街上禮花響,知道有店鋪開張,便取出一本老黃歷,戴上老花鏡,仔細研判,最后或是搖頭,說店家瞎搞,或是笑笑,稱店家懂古。有時我把事情辦砸了,不直說我,塞給我一張紙,紙上一首詩,爹自己寫的,雖近乎打油,卻是語重心長。
爹知書達理,很講斯文和禮節。家里無論來什么客,一概盛情款待。與外人同桌吃飯,必定等有人先動筷,他才動筷,吃完道一聲“你們慢用”,才起身離席。一同走路,也是先讓著人家。
也有讀書人的毛病,心思重,遇事愛琢磨,難放下,有時會活得郁悶。
爹也許就是舊時代的秀才、鄉紳抑或私塾先生的轉世。
但爹偶爾,也有不“先生”的時候。
記得小時候,每到大年三十那天,感覺最難熬。過大年,原本最令小孩子興奮,但偏偏在那天,一貫任勞任怨的娘,和一貫溫文爾雅的爹,像是被人下了蠱,完全變成另外一個模樣。中餐是過年的正餐,變化是從中餐喝酒開始的。娘有酒量,但平時幾乎不碰酒;爹也有酒量,但平時只是細品慢飲。大年三十的中午,兩人卻像是事先約好,要在這頓飯中,將一年欠喝的酒,都喝回來。桌上擺著一瓦罐米酒,爹和娘對飲,用碗,幾乎是三二口喝完一碗,等到壇里的酒喝光,兩人也喝醉了。喝醉后,兩人就開始吵架,先是對罵,后是對打,打得各自沒力氣后,打得兩顆心破碎后,爹撿拾好做篾匠的工具箱,挑著它,悠悠晃晃傷傷心心地出了門,娘則躺在地上號啕大哭。到天黑,爹不聲不響地又挑著擔回了家,娘忍著滿身傷痛又爬起來做飯,家里一如往常。
我看不懂,心想他倆既然如此痛恨對方,像是一對仇人,干嗎還要勉強待在一起?干嗎不離婚?長大后才想明白,不是他倆出了問題,而是日子出了問題。一年勞累到頭,家里仍舊一無所有,仍舊吃不飽穿不暖,仍舊不能給孩子添置一件新衣,購買一把糖果。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兩人吃過多少苦,遭過多少罪,受過多少委屈,終于到最后一天,來了個大爆發。以這樣一種方式。
那時候日子過得真是清苦。一年只發半年糧。能吃上一頓紅薯伴飯,算是不錯。時常吃了上頓愁下頓。菜多是干菜湯,湯面幾乎看不到油星。每餐全家只一個菜,這是常有的事。吞上三四口飯,才尖著筷子夾一下菜。吃飯時,我總會注意爹的筷子,他要是多夾了一下,我會及時伸出筷子,將他筷子上的菜打落在碗里。而爹,總是歉意地朝我笑笑。那時候,要是能夠吃到一個煎蛋,我會用它送兩餐的飯。一條煎泥鰍,我可以送一餐飯。晚餐更是敷衍。有時候稍吃點東西打濕一下胃,有時候根本就沒東西吃,每晚早早地上床睡覺,身子躺著不動,饑餓感就不會那么強烈,等到睡著之后,就可以將饑餓忘掉。
即便是生活難以為繼,爹仍堅持著不讓我輟學。“兒呀,不讀書,哪來的出息?不讀書,哪能走出窮山溝?”爹似乎認定了要讓我走出去,而走出去的唯一方式,就是通過讀書。這在當時,純屬異想天開。村人也都覺得爹的做法,太不切實際。那時候,升學憑推薦,不憑成績。況且,讀再多的書,也是回家種田,沒別的出路。但爹像是有先見之明,堅信只要好好讀,必定會有出頭之日。小學畢業后,上初中自然沒我的份,生產隊只有一個名額,生產隊長推薦了自己的兒子,爹就去找大隊干部說情。哪能說得通?生產隊長指定他兒子去,誰的孩子也別想去。好在這事后來有了轉機,他兒子厭倦讀書,打死也不上初中,這樣,名額就僥幸給我了。初中畢業后,爹又活動著讓我上了高中。高一的時候,全國恢復高考,這下爹高興了,仿佛印證了他當初的遠見。但高中畢業后,我沒能考上大學。怕再考還是失敗,浪費家里一年的開支,我不愿去復讀。爹強行命我復讀。一年后,我考上大學,成為上壟片第一個大學生。我的命運,因此得以改變。
這應是爹真正有別于普通農民之處。
只是小時候每年大年三十的那場“夫妻戰”,最終給娘留下兩個后遺癥。一個,喝酒不用杯,用飯碗,一碗酒幾口即喝完。還一個,身子發痛。多年后,娘還在喊頭痛,腰痛,全身骨頭痛。
“但我爹從沒打過我們子女。從小到大,一次也沒有。”我向禮生解釋。
“這是真的。我爹很疼愛我們三兄妹,一直把我們看得很重,從來不打不罵,真的。”小妹插話。她進來開箱拿東西,又扭頭對我說:“我剛發了微信,將消息告訴單位和朋友了。你什么時候通知?”
七
我不準備將爹過世的消息,告訴別人。親戚路上,該通知的,小姑父已經囑人一一通知,他們大都會來送爹最后一程。附近的鄉鄰,沒外出打工的老人和婦女,有的也會來送送爹。這樣就行。
參加工作這么多年,我很少辦酒。印象中只兩回。一回,三十年前的第一次婚姻。在爹的籌辦下,我和前妻在老家舉行了婚禮,除了雙方的親戚,還邀請了同事和朋友。還一回,兩年多前的小女滿月。是應岳母的要求。因為第二次婚姻,我沒辦喜酒,只在岳母為女兒舉辦的婚宴上,“客串”了一場,小女生下后,岳母提出要給小女做滿月酒,讓兩邊的親戚認識認識,走動走動,我同意了。但我只請了親戚,和之前給小女打過紅包的少數幾個同事及朋友,沒喊其他人。這回給爹辦喪酒,算是第三回。我只想既熱熱鬧鬧又安安靜靜地將爹送上山。
并非我不講人情。別人辦酒,只要邀請了我,沒得特殊情況,一般我都會去。這么多年,總攏參加了數百場次吧?但我自己,實在不想辦。怕麻煩。更怕麻煩別人。我企圖,過一種簡單而寧靜的生活。
我不知道,我所追求的這種生活狀態,是爹所希望的,還是所失望的。曾經爹為能在貧寒中培養出一名大學生,深感自豪。他因此希望我“出息”,甚至“光宗耀祖”。后來有那么一次機會,終于讓他的這份希望,有了希望。二十九歲那年,我從縣文化館調往團省委工作。爹內心的欣喜可想而知。再與鄉人聊天時,倘使對方不清楚我的工作狀況,爹就會有意無意地道出我的工作單位,他不說團省委,而說“省團委”,把中間的“團”字說得含糊。“省常委?”聽的人往往這樣發問,爹給出一個不置可否的微笑,旁人誤以為爹是在認可。由此看來,爹也是一個有虛榮心的人。可三年后,我主動調去一家較為自由的社團組織,之后又去了某家研究機構,主編一本雜志,長年固守在雜志社這個狹小而溫暖的世界里。這樣的走向,無疑與爹的期待背道而馳,想必爹心里很是失落。
但仔細想想,我的生存之道,不正是爹的翻版嗎?
我不加入任何圈子。在每一個工作單位,與門衛的關系,好過與一把手的關系。甚至不參加畢業二十年三十年之類的同學聚會,不愿看到得勢者一副舍我其誰的老大扮相。我不炒股。跟爹一樣,也不賭錢打牌。除了應對工作,極少出門。關在家里,陪陪爹娘,看看網購來的國外當代小說,在電腦上碼碼字,在網上觀看愛奇藝和暴風影音新近推出的西片。過一種我想要的簡單而寧靜的生活。
就像爹當年躲開繁忙的農事,一個人坐在屋里編織篾貨。一根根楠竹從山上砍下,拖到屋門口,在爹的手中重獲新生,變成一只只在屋里屋外、田野山間,活蹦亂跳的篩子、焙籠、籮筐、糞箕、背簍。爹成天與楠竹為伍,吮吸著山野的氣息,心靈與大自然相融,忘卻塵世間的喧囂與吵鬧。紅塵就此淡去,山風如約飄來。爹以身體羸弱為借口,讓生命步入另外的航程。
多年前,爹躲在家中編織篾片。多年后,我躲在家中編織文字。我們始終與外界隔著一堵墻。或者,一道玻璃。爹由于生理上的原因,身處玻璃房中;我由于心理上的原因,同樣身處玻璃房中。我們一直生活在這個世界,卻仿佛從未抵達這個世界。
我驀然明白,爹除了給了我一個來世上走一趟的生命,給了我一個脫離農村的命運,還給了我一個,超然世外的靈魂。
如今爹走了,他的生命在我身上得以延續。我是經過修改校正后,爹的再版。家族的傳承,有時候就像一臺3D打印機。
難怪爹一直指望我生個男孩。難怪前妻會對大女說:“知道你爸為什么執意要離婚嗎?他是想再生個男孩,為家里傳宗接代!”像是一語道破“天機”。兩個月前,妻去省婦幼做過一次人流。事后爹得知,沒作聲,但從娘嘴里,聽出了他心里的遺憾:“生下來幾好!你爹早一向還夢見你們生了個胖小子!一準是個男孩,真是造孽。”由于沒做干凈,一個月后,妻又去省婦幼補做了一次。這回,娘傳達的不只是遺憾,更多的是氣憤:“看看,把個雙胞胎都做掉了!你們還真是下得手!”過一天小姑媽來電話:“好可惜啊,老話講,生子沖喜。”我默然。老家有這種講法,家里如有老人患病,只要生個男孩,便可以將病魔沖走。
而今,爹把這個遺憾,帶進了棺材。
小姑父跑過來,“這么大個事,怎么可能不通知單位和朋友呢?要不得。要不得!”手上就像握了把屠刀,揮來揮去。本想去跟他說這個事的,估計是小妹已經跟他說了。“你聽我的。”我邊說邊抓住他的手,怕他舞動的手指不小心掛落我的眼鏡。但我溫弱的聲音,比他的聲音低下一座山,反倒襯出他聲音的強硬,這樣一來,他怎么會聽我的呢?所以趕緊轉換話題:“跟你說個事。我考慮了一下,鄉鄰的禮金,就不用收了。”“這個,我贊同!我懂你的意思。平時你都不在老家,他們做什么喜事,你也不知道,沒法給他們回禮,所以干脆不收他們的。這樣也好。”有人在高聲叫他,他又跑開去。
過一陣,小姑父又來找我,說鄉鄰的禮金,不收也不好。要是他們知道不收禮金,可能都不會來吃酒。“他們面子上過不去,以為自己是來白吃的。”我問他有沒有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既不收他們的禮金,又能讓他們來吃酒。小姑父摸摸腦袋,“要不這樣,寫數的時候,給他們每人回個一百塊錢紅包。因為按鄉俗,他們寫數一般也是寫一百塊錢。”“也行。”我說。
可再過一陣,他又跑過來,按住我的肩,不讓我起身,在我面前蹲下身子,說:“我想了想,還是不好。鄉里只有辦紅喜事,才回紅包的,沒見誰家辦白喜事,也回紅包,我們不能壞了規矩。再說,給鄉鄰回了紅包,其他人沒回,其他人會怎么想?”“那怎么辦?”“我再想想。看有沒有其他辦法。”
到了吃晚飯,小姑父端著碗,邊吃邊走到我面前,“我問了下其他人的意見,都覺得要收。不收沒人來。這樣,收歸收,等喪禮結束,你再把禮簿上的鄉鄰名單,抄一份給你二叔,以后他們辦酒的時候,叫你二叔幫你回禮。”一旁的大姑媽大妹小妹她們,都說“要得”,我也說“要得”。
小姑父伸長手臂在桌上夾了一把菜,吃上兩口后,又對我說:“你那邊不通知,要不得。”將下午的話題撿了回來。小妹跟著說:“平時他們做酒,你都去。你做酒,不喊他們。肯定要不得不?”小妹夫說:“單位還是要通知的,畢竟你是單位的人。上次我爹過世,學校領導和工會都來了。”大妹說:“爹七十大壽你沒喊他們,這回應該喊一下的。”大姑媽也說:“我哥平時圖熱鬧,要是他們方便,能來一趟也好。”妻補上一句:“你是怕麻煩人家,但這樣的事情你不告訴人家,事后人家會有意見的。”一桌的人似乎都在勸我。
吃完飯,舉著手機往外走,等到有了信號,便給毅哥打電話,把事情告訴了他,請他幫忙轉告單位工會。毅哥是我所在研究機構的同事,也是多年的朋友。
打完這個電話,就回屋了。再沒打其他人。
八
雖然事先一再有親人善意地提醒,不必見人就跪,“留著膝蓋。做道場有你跪的。”讓我感覺道場這關興許是孝子最難熬的,但三日道場跪下來,膝蓋倒也算好,除了有些紅腫,有點酸軟,并未傷及筋骨。一直戴著護膝的。妻開車去鎮上購物時,帶回來三副護膝,我們三兄妹各一副。我戴在褲子里面,不太顯形;小妹穿裙子,就比較打眼;大妹很少戴。依老家規矩,做道場時,孝子須全程陪跪,孝女則自愿,所以大妹和小妹,只是從忙碌中抽空過來陪跪一陣,我則連續陪跪三天。道士有六人,一人主唱,五人奏樂和伴唱,主唱的道士最為辛苦,有時站著唱,有時繞著棺材唱,也有時坐著唱,但大多數時候,跪著唱,一唱便是數小時,好在六人輪流著來。看我長久跪著,道士也通情達理,中途總會有人朝我伸出手掌,掌心朝上,屈屈手指,示意我起來,怕我跪壞了膝蓋。我順從他們的好意,起身讓膝蓋休息一陣。但有時候照舊跪著,只朝他們擺擺手,表示我還行。三天里,除了用餐,道士每天從早上開始,唱到晚上十二點,我幾乎一直固定著這一姿勢:面向靈堂,雙膝跪在墊子上,兩個腳后跟頂著屁股,雙手插住膝頭,支撐著上半身,頭微微低垂,一動不動,泥塑一般。
這樣的長跪,令我沉靜并專神。人世間就像一米深的水塘,一米之上,滿是喧嘩與騷動,一米之下,卻是安寧和懵懂,所以小孩長過一米才懂事,我們蹲下和躺下身子,才變得安靜。我跪下后,身子剛好落在一米以下,整個人像被水淹沒,水面上的喧鬧已然隱退,僅剩下節奏強烈的鼓樂聲,和悠揚悲愴的唱腔,雨點似的敲打水面,傳遞給我一種難以言說的蒼涼。而內心深處的愧疚,翻涌而至,一波連一波。偶爾抬頭,將視線浮出水面,望見相框里的爹,癡癡地沖我笑,似在說,“我不怪你。”一如生前。
生前,無論我怎么吼他,他都不生氣,大多數時候不聲不響,面容平靜,偶爾也會回一句:“發什么脾氣呀。”驚驚地看我一眼,當我是個無理取鬧的小孩。每每吼過爹之后,心里并不好受,會私下問娘,“爹沒生氣吧?”“沒惹爹傷心吧?”娘總是回復,“你爹知道你是為他好。他能理解的。”“他當時有點委屈,過后就沒了。”
“老小,老小。我把爹當小孩帶!”曾經在電話里,我用炫耀的語氣對大妹和小妹說。我當爹是個任性、搗蛋、不聽話的小孩,以為只有沖他吼,才能讓他臣服。如今想來,這種粗暴地對待爹的方式,有多錯誤和殘忍。
而這種自以為是的方式,早在“馴服”爹的飲食習慣時,就開始動用。
爹除了遺傳奶奶的哮喘,還遺傳了她的節儉。奶奶一輩子省吃省穿。即便是親戚送她一袋桔子,也舍不得嘗一個,藏在地窖里,等到過年,或是年后,小孩嘴饞的時候,再拿出來,一人發一個。看著孫輩一口一瓣地吃得歡,奶奶枯瘦的臉上,溢滿笑意。爹也一樣,有好吃的,自己不吃,總讓給別人吃。桌上擺著時鮮的水果,喊他吃,他搖頭擺手,“不吃。我生來就不吃這家伙。”或是,“我口沒味,你們吃。”勉強塞進他手里,握著不動,等你轉背,又放回桌上。
進城后,爹掌廚,為一家人買菜做飯。每回菜上桌后,爹總要坐在旁邊的靠椅上,喘息一陣,像是在把剛吃進去的油煙,用力吐出來。我們圍桌吧嗒吧嗒吃得歡,爹一邊喘息一邊笑瞇瞇地看著我們吃。爹炒的菜,味道偏重,偏辣,很合我們的胃口,我們都說“好吃”。“好吃就把碗空了,下餐吃現的沒味。”爹巴不得我們將菜吃光。我們吃到一半,爹才上桌,大口地扒飯,菜卻是尖著筷子夾,吃得極細,對于精心為我們準備的新菜,更是舍不得吃,只夾一小筷,試試鹽味,要是強行夾菜給他,他立馬板下臉,把碗扭到身后去,“搞什么,我想吃自己還不會夾?”爹最愛給我們做肚條燉雞,里面再擱上雞蛋、紅棗,或板栗,大鋁盆盛著,滿滿的一盆,一屋子的香氣,每次他也只是舀半勺嘗嘗味。
倘若家里來客,爹都要做上一大桌的菜。緩過氣來上桌后,手里便輪流著有了兩雙筷子,一雙自己用,一雙給客人夾菜。給客人夾菜的這雙,像個勤快工;給自己用的這雙,則像個偷懶工。
一直都這樣。喊他不應,說他不聽。所以身子像奶奶一樣,幾近瘦骨伶仃。不多吃點東西,不多吸納點營養,哪能長肉呢?不長肉,沒有一塊好身板,又哪能抵抗風寒和疾病呢?我想。后來有次,當著客人的面,我突然就發作了,從肚條燉雞盆里,舀了一勺結結實實的內容,趁他不注意,哐進他碗里,在他板臉之前,發出一聲吼:“吃!別光叫別人吃,自己不吃!”怕他不聽,又補吼一聲:“你自己不吃,有什么資格叫別人吃?”爹是個愛面子的人,連著的兩聲吼,自然是失了他的面子,臉色頓時暗下來,很難看的,但我還在盯住他,他終還是低下頭,遲疑一會后,乖乖地舉著筷子,將碗里的雞塊和肚條,一一送進嘴去。
這以后,每每不聽話,想負隅頑抗時,我就會把這一句搬出來,“你自己不吃,有什么資格叫別人吃?”有時候是狠聲狠氣地說,有時候是帶著刻薄和嘲諷的口氣說,且大都是當著客人的面,將他逼至墻角,無處躲逃,他也只好乖乖就范。這句話就像如來佛的緊箍咒,后來被我一念再念,直至他由被迫,變為自愿。終于有時也會主動從桌上拿水果吃。有時還會將梨子、紅棗之類的,擱在床頭,半夜肚子饑時,坐起身子,細嚼慢咽地啃上一陣。雖然他肯吃的水果品種依舊很有限,無非是梨子、桃子、香蕉、蘋果等少數幾樣,絕大多數品種如菠蘿、芒果、火龍果、榴蓮、櫻桃等仍拒絕嘗試,但畢竟是開吃了。
吃菜倒是放得更開一些。以往,不但在家里吃菜少,上館子也不愛夾菜,嫌別人的菜放多了鹽,或是放多了佐料,或是不新鮮,總能挑出這樣那樣的毛病來,除了省吃的個性使然,還帶著有意貶低同行的意味。后來不這樣了。不單家里吃得放松,上館子什么菜也都嘗嘗,夾不到的,舀給他,也不會拒絕,埋頭苦干地將它們干掉,離席時,甚至還會摸著肚子說:“吃撐了。”
唯有吃藥,不需要家人逼迫,自覺自愿。每日按時按量服用,倘若藥快斷了,會提前告訴妻,妻去街頭藥店或醫院藥房,及時幫他買回來。長年吃的是西藥,兼有中成藥。去年在大妹家住時,也吃了大半年的中草藥。是小妹聽她一位初中同學推薦的。同學她爸患有跟爹同樣的病,連續吃了三年河西譚醫生開的中藥方子后,病情有所緩解和好轉。我便每周過河一趟,去省中醫藥研究院附屬醫院找譚醫生換方,周末再把一大捆中草藥送到大妹家,給爹服用。每天一帖,每帖煎三回,早中晚,就像一日三餐。譚醫生說,頭一年的方,主要是排除體內積聚的西藥毒素,對身體進行有序地調節。可能他的方下料足,有時候把爹的臉吃黑了,下周再換幾味藥,再把爹的臉色吃回來;有時候把爹的雙腿吃腫了,下周又換幾味藥,又把爹的雙腿吃回來;也有時候吃便秘了,吃胃痛了之類的,譚醫生總能通過換幾味藥的方式,將爹的身子恢復過來。爹盡管有所不適,但每天照樣吞服三大碗中草藥,從未間斷,也從無怨言。想來,爹這兩年吃藥的量,應當不亞于他吃飯的量。
也許是飲食習慣改變的原因,也許是吃藥的原因,七十歲以后,爹開始發福。體重終于踏過長年不足一百斤的門檻,逐步邁向一百一、一百二,乃至一百三。而爹對死亡的恐懼,隨體重一同增長。我對他的吼聲,也伴隨他內心恐懼的加重,而加重。
起初,我還算心平氣和地開導他。我跟他點老家的人頭,不是全村的,是上壟片的。全村一條壟七八里長,我不是很熟,但上壟片我熟。上大學以前,我一直生活在這兒。從山沖零零星星的住戶,到山腳我們家所在的那一大塊聚住地,總攏有大約四五十戶人家,自我爺爺輩至我這輩,有些什么人,我都還記得,只名字有的想不起來,待爹說出來后,我才恍然記起。我們按順序,從山沖點到山腳。爹并不知道我的用意,以為我只是陪他一塊閑聊和憶舊,所以興致很高,每點到一個人,總能附帶講出這人的一些軼事來,且這些軼事大多是很有趣的。將全部人頭點完后,我所要的答案也出來了。我爺爺那輩的,已全部死亡。爹這輩的,年紀比爹大的,僅有三位還活著,最大那位比爹大五歲,其他人都死了;比爹小的,已經死亡二十三個半,約占這部分人總數的四分之一,他們大都死于絕癥,也有的是意外死亡或服藥自殺。像我大叔,算半個,二十年前大叔去廣西打石頭,從此杳無音訊;我這輩的,也已經死亡七人,有的因病,有的因窯上出事,也有的因醫療事故。他們的平均死亡年齡,我雖沒作具體統計,但大致估算出來,在六十歲左右,頂多不會超過六十五。我對爹說:“你看看,我們上壟片活到你現在這個歲數的,能有幾個?就算他們的平均年紀六十五,你比他們多活一天,就等于賺了一天,多活一年,就等于賺了一年,看看你現在已經賺了多少?還有什么想不通的呢?還有什么不開心的呢?還有什么好擔驚受怕的呢?”
后來,我的話越說越難聽。家里每年訂了晚報,社區上門推銷的。晚報上時不時地有一些關于天災人禍的報道,每每看到這樣的文字及圖片,我就會將報紙伸到爹面前,“你看看,這起事故又死了多少人?”“你看看,這場災難又死了多少人?”停頓一下后,我會接著對他說,“能活下來,就是一種幸運。知道不?”“你也是個聰明人,道理你都懂,為什么還這么怕死呢?真是搞不懂!”
最后,我終于又撿起那一招,對他吼了起來:
“要么開心地活!要么痛快地死!”
這是我印象中吼過爹最狠的一句話。我像是在用這句異常尖銳的話,來試探他忍耐和承受的底線。也試圖用它,來刺破他內心無比堅硬的恐懼。雖然我知道,他只會選擇活,不會選擇死,因為他不想死,他對死充滿恐懼;雖然我的目的,是希望他開開心心地活。但是,這句話所裹挾的殺傷力,不是我的本意所能遮掩和阻擋的。
“總說你爹自私,你跟你爹一樣自私!”
這句話同樣地刺傷他。爹一直不喜歡爺爺,常訴說爺爺的種種不是。賭錢打牌,不顧家,不顧子女,只顧自己,太自私。爹小的時候,要是奶奶外出,他就得挨餓,有時餓不過,上別人家找到爺爺,爺爺根本不予理睬,照舊打他的牌,惹急了,還會將爹轟出門。爺爺沒錢買酒喝,將爹身上的零花錢搜了去買酒。爹自幼多病,體質差,爺爺很少照看他,關心他。爹成年后,被招到二一四隊當工人,在遙遠的縣城過著逍遙自在的生活,是爺爺強行將他拽了回來,不然,爹也不至于生活得這么艱辛……也許正是爺爺的不良形象,促使爹決心做個好父親。但爹晚年對死亡的恐懼情緒,已經影響到家人的正常生活,這在我看來,同樣是一種自私的表現。
類似的話,我還說過不少。我是看輕并誤會了爹的病。由于誤會了爹的病,跟著誤會了爹的人。醫生和旁人總說:“你爹的病,只要不感冒,就沒事。”其實根本不是這么回事。爹的病,逐年在惡化。由支氣管炎,到肺炎,再到肺氣腫,最后到肺心病,病魔將爹一步步推進死神的懷抱。而我,不單沒給他安慰,反倒用語言的皮鞭不斷地抽打他。現在他走了,終于結束由來已久的痛苦,我為他披麻戴孝,長跪不起,扮著孝子。
可我分明是個,不孝子。
九
做完道場后的次日下午,燒靈屋。來主持儀式的兩名道士,剛把摩托停放在馬路邊,忽地來了一場暴雨。像是他兩個將暴雨領來的。他倆貓著腰,雙掌遮擋頭頂,朝房子沖來。這樣看上去,他兩個又像是被暴雨領來的。
暴雨來得有點怪。來之前,云淡風輕,一絲細雨都沒有。等他倆進了屋,像是踩了急剎,暴雨又突然停了,外面繼續云淡風輕,依然一絲細雨也沒有。要不是地面有濕痕,他倆身上有濕痕,沒人相信剛剛有暴雨來過。
回想這幾天的天氣,都有點怪。爹回家當天,一路放晴,等爹進屋,天就暗下來。第二天禮生進場,天好好的,可誰也料不到,晚上會是一場傾盆大雨。從天黑持續下到天亮。鋪天蓋地。電閃雷鳴。次日村人都在議論,昨夜這場雨,是今年以來最大最猛的。半夜里,聽到啪嗒啪嗒響,以為是老鼠在咬塑料袋——屋里堆滿了用塑料袋裝著的食品,緊接著,有雨點打在我額上,鼻上,嘴上,一路前行,連忙起來拉亮燈,樓板上布滿一條條雨線,由外墻向內墻漫延,大妹夫與小妹夫身上也被澆濕,我喊醒他們,一同將食品轉移到外屋。二叔上樓察看后,說是由于屋頂上水溝里的水積聚太多,流不贏,紛紛往墻上走,“打房子建起以來,這還是頭一回!”第三天道士進場,卻是大晴,氣溫陡然升高,幫忙的人大都著短衣短褲。只道士,上場前,還得在衣服外面再套上道士袍,又黑又長,密不透風,且還得戴上道士帽,其中一人,是班頭,則穿龍袍,戴皇冠。奏樂和伴唱的五人,不時地喝水,抹汗,主唱的更甚,一面提著嗓子唱,一面手握毛巾,不停地抹臉,抹脖子,反手從后頸伸進去抹雙肩,又反手從后腰伸進去抹背。一壇唱完,休息一會時,有道士實在熬不過,跑進內屋,將里面的衣服脫掉,只穿著道服,倒是涼快多了,可等到再唱完一壇,道服幾乎濕透,軟乎乎地趴在身上,肉體的輪廓暴露無遺。頭一天下來,六個道士被折騰得夠嗆,擔心接下來的這兩天,要是還這么高溫,恐怕誰也熬不到最后。但老天有情,到第四第五天,不單不熱,反倒清風徐來,涼涼爽爽,倘若主唱的道士唱出汗了,還會及時地下一場雨,所以后面兩天,道士們一路浩浩,將道場做得極其圓滿。尤其第三四天晚上,我被滿天的星星吸引住。在被群山框定的有限天空中,集合著無數星星,它們像一顆顆閃著銀光的紐扣,縫在暗藍的天布上。這樣的星空,自打離開老家后再不曾見過。朦朦朧朧記起,小時候與爹躺在屋前的竹床上,爹指引我觀望星空,具體的情形卻又一時想不起來。
天氣奇妙,瞬間驟變,一如人世滄桑。
來主持燒靈屋儀式的這兩個道士,是做道場的六個道士中的兩個。班頭,和另一名道士。
班頭照舊穿龍袍,戴皇冠。前三天中場休息時,與他閑聊,得知他是六人中唯一取得道士證的,有公開接單的資格。他是跟他爹學的。我以為他家是道士世家,他說不是,他爹是跟魔氣道士學的。魔氣道士我知道,曾經是方圓百里最有名的道士。他極為神秘地告訴我,魔氣道士傳給了他爹一塊令尺,現在他手上。我說我們家也有一塊魔氣道士傳下的令尺。他驚訝地望著我。我說我爹跟你爹師出同門。他說:“我叫魔氣道士師公。叫你爹就是師父了。”我說:“我爹也只是學學,并沒有從業。”因為跟我進了城,也因為身體原因,爹并沒有像班頭他們這樣,走村串戶,以此為業。魔氣道士我雖沒見過,但他傳給爹的令尺,我見過。爹用紅綢包好,敬在神龕上,家里誰要是晚上做噩夢,爹就會將它壓在誰的枕頭下,有時候爹外出給人看病,或是走夜路,也會將它帶在身上,避邪,擋鬼。
另一名道士,本村下壟片的,講起來也熟。他原來也是做篾匠,跟爹在農具廠共事多年。“你爹東西織得好。就是慢。一擔籮,我一天織完,你爹要織三天!”說話的時候,他正蹲下身子,兩手飛揚地織篾毯,燒靈屋用的。果真速度快,說話間,好大一塊篾毯不知不覺地織好了。
愛國兩口子連續幾天辛苦下來的產品,三層樓的別墅,奔馳牌小車,插秧機,收割機,豬,牛,狗,衣箱,書箱,等等,生產和生活用品一應俱全,還有成捆的錢紙,分別由人抬著,挑著,浩浩蕩蕩地往老屋逶迤而去。老屋前坪清出一塊很大的空地,先鋪一層稻草,將篾毯攤在稻草上,再鋪上厚厚的一層錢紙,然后將搬來的紙品,齊齊整整地碼在上面。兩名道士在一番手舞足蹈口訣連連之后,用香燭點燃四面的錢紙。先是一小撮一小撮的火苗,接著燃成一片,噗,噗,火光越騰越高。
而爹,儼然端坐火中。火舌暗下來后,他也跟著消失。就像他最后的生命,從附一的輸液大廳消失。
要不是那天下樓幫爹取藥時,順道先跑去還輪椅,耽擱了好幾分鐘,爹也不至于就這樣走了,從此只住在相框里。
我自以為做事跟爹一樣,注重細節,但那天在還輪椅這件事上,我卻在兩個細節上犯下錯誤。一個,沒想到在門診樓借輪椅與在急診樓借輪椅,歸還時間上會有區別,接受上回在門診樓歸還輪椅錯過時間的教訓,這回眼見十二點快到了,便趕緊將輪椅推去歸還,到了急診樓借物窗口才意識到,這邊全天有人值班,完全沒必要趕來歸還。還一個,沒去想現在把輪椅歸還了,等吊完水后,爹怎么出門?這像個隱性的咒語:爹再用不著輪椅。跟剛在蕭教授診室看病時所出現的某個情形一樣。蕭用聽診器聽了爹的肺部后,說已經夠嚴重的,需要住院,問還開不開藥,因為如果住院的話,住院部負責治療,不會用門診這邊的藥,但住院,還得先拿醫生開具的住院單,去住院部排隊,等到有了空床后才能住進去,我怕耽擱了,便說你先開藥,我再去住院部看看有沒有床位,蕭便強調一句,“開出的藥不能退啊。”這話竟然也成了個隱性的咒語。爹果真沒能用上這一大包藥。同表弟一道將爹推出急救室時,我把藥丟在了那兒。
門診樓與急診樓隔著一個過道,沿著過道奔跑著將輪椅推到急診樓后,時間還不到十二點,但借物窗口并無人在,我請一旁的保安幫我看管下,說過會再來歸還,保安要我等會兒,“打飯去了。就會來。”徘徊不安地等上一陣后,一個端著飯盒衣著艷麗的中年婦女,終于大搖大擺嘻哈打笑地走了過來。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只是由于自己習慣性地提前離崗一會兒,卻關乎一條生命的存亡。正是因為在這兒多耗費了幾分鐘,錯過了搶救爹的寶貴時間。等我歸還輪椅,返回門診樓,再從取藥窗口提了藥,上樓跑進輸液大廳,爹已離我而去。走時,身旁沒有一個親人。
縱然想象與猜測,也無法還原爹在我離開后的這十分鐘內,究竟是怎樣的一種處境和情形。也許輸液大廳裝有攝像頭,記錄了全部的細節。但我想,在今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內,我都不會踏進附一半步。更別說,走進輸液大廳。朝那里每邁近一步,都會令我心碎。
難道爹在死前就沒有過掙扎?進到大廳發現爹不對勁后,曾問過坐在離爹最近的一位正在輸液的年輕女子,“剛看見我爹有什么反常不?”她搖了搖頭。也許她剛在小寐,或是在看手機,沒有留意到身邊,但滿大廳的輸液者和陪護者,還有在前后兩排穿梭往來的專業護士們,難道他們都沒有發現爹的異常?以往陪爹在這兒輸液,我總會將一個沒人在用的垃圾小桶,用腳移至爹的座位邊,方便爹吐痰和丟垃圾,但這回,離開時忘了,回來后發現,距離爹最近的一個垃圾小桶,擱在前排座位的后面,在爹的正前方偏右,離爹大約三米遠,垃圾小桶里丟有香蕉皮,在桶與爹之間的地面上,躺著一只剝了皮的香蕉,而爹提袋里的香蕉,只剩一只。由此可以想見,爹在我離開之后,聽從了我的吩咐,從提袋里掏出一只香蕉,剝開皮后,一手拿著香蕉皮,一手握著香蕉肉,朝垃圾桶走去,丟完香蕉皮后,爹在返回座位途中,病情突然發作,手里的香蕉掉落在地,而爹強忍住疼痛,回到座位上坐下,隨即閉目逝去。
即便爹的故去,就像睡去一樣,未能引起他人注意,但光潔地面上躺著的那只香蕉,按說應該被往來的護士看到。倘使看到了,在將它撿起丟進垃圾桶的同時,大腦里興許會作出本能的反應,誰丟的呀?大廳里又沒有小孩玩耍,不可能是小孩亂扔的,這個時候,護士探尋的目光,興許會落在距離香蕉最近的爹身上,就會發現爹不僅雙目緊閉,且眼角掛著淚水,嘴角掛著口水,情形很是反常——地上的香蕉,爹臉上的淚水和口水,本該成為護士關注的疑點,可,因為她們的粗心和大意,使得爹錯過了一次生還的機會。之前,蕭教授用聽診器察覺到爹病情嚴重后,若不是建議去住院,而是建議去急救,不也可以挽回爹的性命嗎?正是由于我們一連串的疏忽和過錯,才讓死神從醫院里成功地將爹奪走。我終于意識到,醫院里不只藏著小偷,更藏著大盜,他們專事盜取別人的生命。想想,病人一走進醫院,便是“掛號”,他們中的大多數人,最終能夠幸運地從這兒走出去,但也有一部分人,則就此“掛”掉,“掛號”一詞,不僅不吉利,更像是個隱性的咒語,為什么就不能叫做“拿號”或“取號”呢?看來,醫院還真是個邪門的地方。
也有可能,爹當時剝好香蕉后,并未起身去丟香蕉皮,而是徑直將它投進垃圾桶,之后死神突然出現,將爹掠走,爹來不及掙扎與反抗。至于香蕉肉為什么會出現在地面中間,許是它從爹手中掉落后,被路過的人無意中踢過去的。但這種假設,難以成立。爹是個禮節周詳的人,隔垃圾桶那么遠,他不會直接丟過來的,萬一沒丟中落在地上呢?那樣的話,倒不如直接將它丟在腳下。爹起身去丟香蕉皮的推斷,理應更合乎事實。那么,在爹返回座位途中病情發作,到他堅持著回到座位上閉目逝去,這中間的時間空隙,爹完全有機會用語言或肢體發出求助的信號。可爹并沒有這么做。為什么?
最近幾次上醫院,爹每次都在錢包里塞上一大疊現金,大約六七千元,以備自己住院或急救所需。早上出門,還主動要娘給他拿兩只香蕉,以防在醫院里空胃吊水。上午排隊看病,爹是十三號,當蕭教授正在看十號,爹已經等不及地自行將輪椅推到診室門口,但十一號始終叉開腿擋住門,不讓爹進,而爹一次又一次地撥動輪椅,試圖強行進入,我也跟著求情,可牛高馬大的十一號,巋然不動,直到十號出來,十一號進去,我們才得以進到診室。看完十一號,蕭對門外的十二號作了句解釋,就先幫爹看了。爹當時急于就診的樣子,一掃平日的斯文形象。現在想來,他一準是感覺快熬不下去了,才會表現得如此急迫。這樣的細節,只能印證爹并未放棄,一直都在掙扎。爹不想死,只想活。可最后,為什么偏又放棄呢?
這回看病,爹也是“哎喲哎喲”地喊出聲來,以往也都這樣,我沒把它放心上。“喊出來好受些”,爹曾經這樣跟娘解釋。爹一邊呻吟,一邊會說:“失把人。”這是老家話,意思是在人前出丑,甚感羞愧。爹從不愿給外人添麻煩。也許正是出于這樣的心理,才使得他這次在死神來臨時,沒能及時向旁人伸出求助之手?生活中有兩種人,一種被自身的缺點害死,一種被自身的優點害死。爹當屬后一種。
回想今年以來,爹的情緒較之以往,的確有些悲觀和低落。“我的病能治好嗎?”年初的一次看病中,爹這樣問蕭教授。這個問題,也許埋藏在爹心里很長一段時間了。爹之所以不敢將它拋出來,可能是擔心醫生給出一個令他失望的否定答復。他興許心存僥幸,希望自己的病終有一天能治好。就像他當年堅持不讓我輟學一樣,明明看不到讀書的出路,卻始終堅信只要一直念下去,終歸會有出路的,而結果,真的如他所愿,高考恢復了。爹骨子里是個理想主義者,冥冥中他相信命運會誕生奇跡。但,面對爹的提問,蕭選擇了沉默。短短的兩三秒鐘的沉默,擊潰了爹費心砌好的自信。雖然蕭安慰爹:“好好保養。別感冒。”但爹垮下的臉色,再也沒能復原。這以后,爹每天照常吸氧,照常服藥,但要是再感冒了,喊他上醫院,他就會很不情愿,扭捏并抵抗,“反正治不好,還浪費錢做什么?”
最終,爹在掙扎與放棄之間,選擇了后者。但他畢竟心有不舍,所以眼角掛著淚水;畢竟是忍痛離去,所以嘴角殘留著口水。
“要么開心地活!要么痛快地死!”也許是我曾經沖他吼過的這句話,促成他做出如此決絕的選擇?難道是我的這句話“謀殺”了爹?果真這樣的話,我雖然沒能繼承祖業,做一名屠夫,卻是舉起語言的屠刀,將爹“殺害”。
噼啪噼啪,有急急的雨腳,從老屋的瓦片上走來,緊跟著踩在我們頭上,身上。又一場暴雨,不期而至。
十
祭文抄在黃紙上,毛筆寫的正楷,一行一行,橫著排列,紙有一尺多寬,長度則隨祭文,原本卷成筒,禮生取下箍著它的橡皮筋,兩手捏住紙頭,紙朝腳下散去,一部分卷曲在地上。最先念的是“祭父”文。我和大妹小妹,跪伏在爹的靈前。禮生不愧是專業祭手,不但文字功夫好,有情節,有細節,夾帶議論和抒情,而且吟唱功夫也好,一唱三嘆,百轉千回,不落一滴淚,卻聲聲是淚。每一句吟唱完畢,都要扯心扯肺地哭泣一聲:“我的個親親爹爹嘰——”大妹和小妹失聲痛哭,我涕淚長流。
禮生不斷地往下念唱,紙不斷地往上挪,等到這一部祭文念完,禮生手上只捏著紙尾,紙早已朝前面垂落下去。禮生彎腰撈起它,前行幾步,來到香爐前,將祭文點著。一行行墨寫的文字,化成一群紛飛的蝴蝶。
之后,二叔和大姑媽小姑媽“祭兄長”,大姨媽和小姨媽“祭姐夫”,大妹夫小妹夫“祭岳父”……總攏十幾部祭文。每部祭文中的每句話后面,都會配上一句,“我的個親親哥哥嘰”“我的個親親姐夫嘰”“我的個親親岳父嘰”……如訴如泣,惹來哭聲一片。大女到來后,與小女一道“祭祖父”,一聲一聲的“我的個親親爺爺嘰”,叫得大女滿臉是淚。
大女從普渡大學畢業后,回國在北京找了份工作,所在企業這向正在內部改制,只請到三天假,昨天從北京出發,今天上午前妻去火車站接上她,中飯后開車趕來老家。祭奠儀式結束后,前妻牽著她去了老屋。大女六歲以前,在老屋留下諸多美好回憶。爹一邊編織篾貨,一邊逗著大女玩。每回挑著篾貨趕集歸來,爹總會伸直雙臂,讓大女搜摸他的衣服口袋,每個口袋里都藏著不同的驚喜,可以飽大女好幾天的口福。而今,爺爺不在,但那些記憶還在。前妻陪同大女,將它們一一撿拾。
晚飯前,鑼鼓班和腰鼓隊進場。這一天的晚餐,是喪事的正餐,前坪坐滿了客。用的筷子,全是娘削的。爹回來的第二天,娘從老屋找出爹的篾匠工具,先是去老屋后山砍下來幾根老竹,鋸成一筒一筒,再又劈成一小根一小根的,然后用小刨子將它們削成筷子。爹的工具經年不用,生出一重厚厚的銹,娘在磨刀石上磨了很久,也還是難見本色。村里別的篾匠,要把工具借給娘用,娘不要,執意要用爹的。娘也不讓別人幫忙,幾天來一門心思地削筷子。飯后將桌凳收拾好,腰鼓隊在大門外搭了個舞臺,天色暗下來后,伴隨一陣響亮的鑼鼓聲,他們開始登臺表演,用地道的本土話,在臺上打情罵趣,舞臺邊擠滿了人,不止上壟片,連大屋場和下壟片的,都趕來觀看,一派熱鬧和喜慶。
等明天上午將爹送上山,爹的后事便告結束。這八天七晚的喪禮,既像是在特意延長跟爹告別的期限,更像是為爹舉行一場隆重而有序的遠行儀式。儀式中的各個環節,看似單立,實則緊連相扣。連續三天的道場,主要幫爹做了四件事:償還前世債務;解除一生罪過;打點孤魂野鬼;稟告各路神仙。之后的燒靈屋,是給爹備上一份厚禮,讓爹來世生活無憂。接下來的念祭文,則是各路親屬依次與爹作別。今晚鑼鼓班和腰鼓隊的出場,則又是為爹上路營造熱鬧歡快的氣氛。即便是侍音師,在音樂的播放上,也頗有講究。那只壓在屋頂上的高音喇叭,每天從早上七點響到晚上十二點。頭兩天,專放哀樂;之后放戲曲,京劇、黃梅、花鼓夾雜;接下來放流行歌曲;最后放的全是歡歌喜曲。喪禮從開始到最后,逐漸轉悲為喜,不過是想讓爹了無牽掛,輕松上路。
甩掉喧鬧,站在燈光照不到的馬路上,頭頂,又是繁星閃耀。城里看不見的景象,在老家這兒,卻是尋常物。注視著天角邊那顆最亮的星,記憶忽而變得清晰。那時我大約四五歲。夏天的晚上,躺在竹床上看星星,爹坐在旁邊織篾貨。我指著遠遠的天角說,爹爹,你看,那個星好亮啊。爹放下手頭活,挨著我躺下,手臂枕著我。那是爹星,天上最亮的一個星。爹說,知道它為什么這么亮嗎?為什么?爹指著距離它最遠的天邊另一角,叫我看,那里是一小塊空白,一個星也沒有。爹說,那里有一個星的。爹讓我盯著那塊看,不要眨眼,過一會,將眼閉上,再過一會,睜開眼再看那兒。我照爹說的做,果真,在那一角,有個很小很暗的星。那是什么星啊?爹爹。那是兒星,是最亮那個星的兒子,現在知道最遠的爹星為什么最亮嗎?爹說出答案來,因為它要幫兒星引路。爹爹,兒星要去哪?兒星最后要走到爹星這個位置上。那爹星呢?爹星反過來要走到兒星的位置上去。那最后,爹星不亮了,兒星成了最亮的,是不是,爹爹?是啊。那要走多久啊,爹爹?等多年后,我不在世了,你又會看見它們兩個的,你會看見兒星最亮,爹星不見了,但你仔細看,像今天晚上這么仔細看,爹星還在那兒。爹爹,它是不是,以后又要回到兒星那兒去,又成為最亮的那個星呀?是啊,最亮的兒星在幫他引路。那又要等到什么時候呀,爹爹?那要等到我們兩個的下輩子才能看見,兒。
天角邊那顆最亮的星星,應該就是兒星,它已經走到從前爹星的位置上了。那爹星呢?在離兒星最遠的另一角,依舊有一小塊空白,唯有那里一顆星星也沒有。我先是盯著那里一眨不眨地望上一陣,再將眼睛閉上一陣,再又睜開。果然,爹星出現了。雖然又小又暗,但它真的還在那兒。
我明白了,爹當年指引我觀望星空的用意。
爹并沒有離開我們。他只是太痛,太累,需要休息,才悄然睡去。
十一
早飯后,八位金扛抬著爹,出了二叔家。爹的腳在先,頭在后。一只紙扎的獅子,騎在棺木上,搖頭擺尾,活靈活現。我和大妹小妹以及其他晚輩親屬,行在棺木前。大妹端著爹的相框。我們面朝爹,背朝前,在親友的攙扶下,往后退走,三步一跪,五步一拜。棺木后,緊隨著鑼鼓班和腰鼓隊,之后是送葬的人群。哭喊聲與鼓樂聲,前后呼應和交融。沿途的人家,事先將鞭炮攤在路邊,等喪葬隊伍走近,紛紛點燃。二叔牽著我,向他們一一回單跪禮。路面濕滑,坑坑洼洼,二叔一手挽著我的胳膊,一手提著個塞了破棉衣的蛇皮袋,每每看我駝背彎腳,便趕緊將蛇皮袋墊在我膝下。望著緩緩前行的棺木,想象爹躺在里面的模樣。自那天下午將爹送回老家,我們陪爹在二叔家住了七晚,今天上山后,爹從此一個人住在山上。
恍惚之間,看見爹在我上初中的前一天,領著我爬山越嶺,去買鞋。早飯后,爹對我說:“明天你就是初中生了,再不能打赤腳啦。走,幫你去買雙解放鞋。解放鞋,有牢,經穿。”我聽了,滿心喜悅,蹦蹦跳跳地跟爹出了門。那天,為了這雙解放鞋,爹和我走了一整天,天黑才到家。先是翻過一座高山,來到鄰近鄉的供銷社,但那里沒貨,接著抄小道,來到另一個鄉的供銷社,還是沒貨,最后拐回到本鄉的供銷社,所幸,還剩一雙。用紙包住腳,試試,卻是長了。“長了好,可以多穿些時光。”爹笑著。那雙解放鞋,陪伴我多年。上初中穿著它。上高中也穿著它。后來上大學,也還穿過它。雖然鞋面被洗成了白色,但鞋子一直沒破。
看見爹扛著一袋米,走過一間間教室,透過窗玻璃在尋找我。爹頭上,身上,落滿雪花。那個冬天出奇地寒冷,大雪持續下了好幾天,還沒有停下。操場上的積雪,差不多平膝蓋,馬路上不通車,連鳥兒也縮在窩里不敢出門。爹猜想我的飯票已經用完,擔心我餓著,從家里扛了一袋米,一大早出發,步行四十多里路,在下午我們上最后一節課的時候,趕到了我所復讀的學校。爹嘴里噴著熱氣,鼻子卻凍得通紅,褲腳和鞋子濕漉漉的。
看見爹深夜爬上二樓,走進我們臥室,將一件罩衣蓋在我被子上。這是最近半年內發生的事。去年冬天,我迷戀上了挖冬筍,每次出城,都要在后備廂里放上一把鋤頭,遇著竹林,便要跑進去刨挖一番——許是我骨子里跟爹一樣,對竹子有種親近感?有回去妻的親戚家吃喜酒,中飯后拿著鋤頭,獨自上了后山坡的竹林,挖到傍晚,妻和小女在屋后高聲喚我下山,我應了。當晚睡覺,噩夢連連,每隔一陣,驚醒一次。次日回家,說給爹娘聽。娘說是失了魂,妻和小女喊我的時候,不該應。爹說是中了煞,傍晚的竹林煞氣重。娘端來一碗清水,爹低頭面對清水,一邊念念叨叨,一邊用中指在水面上畫符,再遞給我喝下。打我記事起,爹就會畫水治煞,家里有人中煞,爹都會畫上一碗水給他喝。有時外人中了煞,也會來家里找爹畫水。但自打爹住進城后,這樣的機會已經很少。爹的畫水,除了治煞,還用來化魚刺、隔山止血、治痛經等,爹本想將這些個治病“絕技”傳給我,見我不感興趣,便傳給了小妹一點,大妹的兒子一點,和大姑媽的大兒子一點。晚飯后,爹又讓妻拿來一件我的罩衣,半夜等我們都睡了,爹提著香火錢紙和我的罩衣,出門去十字路口祭奠鬼神,叫他們遠離我,再用我的罩衣將我的魂魄收回家。我不是被他爬樓梯的聲音,推門走進來的聲音,以及將衣服披蓋在我身上的聲音,而是被他粗重的喘息聲,弄醒。醒來看見爹將衣服蓋在我身上,我反倒責怪他:“這么冷也出去,感冒了怎么辦!”爹急促地喘氣,沒說話,又轉身離去。這是近幾年里,爹唯一一回爬到二樓來。娘在樓頂種菜,晾曬衣物,每天跑上跑下。夏天的晚上,我們到樓頂乘涼,冬日,我們到樓頂曬太陽,兩歲多的小女也早已樓上樓下地攀爬,只爹,不只樓頂,連二樓也上不來。想爹這回破例上樓,竟是為了我,我偏還責備他。爹的病,就像身后拖著一艘船,別說往上走,平行都很艱難。也許人生命力的強弱,與他活動范圍的大小,成正比。年輕的時候,生命力旺盛,活動圈子就大,可以天南地北四面闖蕩,年老后,生命力衰竭,活動圈子自然就小,最后只能是龜在屋內,龜在床上,由一個很大的圈,逐漸縮小到一個點。
現在爹終于可以輕松上坡。卻是由金扛抬著。
墓地選在老屋后的半山腰。爹最后的歸宿。從老屋左側上山,金扛事先砍出了一車寬的路,坡陡,蜿蜒而上。快到墓地時,金扛將棺材調了個頭,再抬至墓穴邊,暫時擺放在地上,要等時辰到了后,才下葬。腰鼓隊和鑼鼓班,歇了響聲,掉頭下山去,送葬的人群,以及跪拜的親屬,紛紛摘下頭上臂上的白紗,丟棄在路旁,也都默默往回走。剛剛的喧嘩,隨風散去。
八位金扛和一位地仙,各自在墓穴周邊尋了個地塊坐下,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開了。我挨近爹坐著。爹躺在自己的墓穴旁,頭在上,腳在下,這樣的姿勢,一如往日在家里躺在靠椅上看電視。爹現在看見的是,山腳下的老屋,稍遠處的農田,農田那邊的山坳,以及山坳和農田上方的藍天。“你看,左青龍,右白虎。”地仙起身走攏我,指著對面說,“你爹還真會給自己選地盤。”我遞給他一根煙,又去散發了一圈。爹生前交代小妹,自己死后葬在老屋后山,我奇怪爹為什么不跟祖墳葬一塊,原來他是看中了老屋后山這兒的風水。老家一帶,素有“葬中地,發后人”的講究。
大妹夫給金扛和地仙送來了水、煙與食品。小妹跟了來,雙眼紅腫,提著爹慣常愛挎的那個豎式男士包,說要將它放置棺材旁,隨葬。我扯了幾根樹枝墊在身邊,讓她坐下。“伙食怎么樣?”她問。“一般。起初三天,一個廚師的時候,味道蠻好。后來兩個廚師,味道就不怎么樣了。”我說。“他們也這么說。爹交代,他的后事,要讓大家吃好些。爹存了五萬塊錢在我這兒,說拿出三萬辦伙食,另外兩萬留給娘用。”“存這么多呀?爹就是節省。”“爹交代,等你手頭寬松的時候,抓緊把老屋翻修一下,熱天里可以帶娘回來住住,娘百年之后,也有個落腳的地方。”“早該修的。我大意了。”才醒悟,爹之所以要葬在這兒,除了看中這兒的風水,主要還是考慮到,等日后我們回老屋住時,他又可以看到我們了……
小妹將爹的挎包打開,包內放著爹的手機、錢包、照相機、錄放機,還有胡須刀、救心丸、老花鏡,和一本老黃歷。錢包里的錢,小妹已經在爹上棺前,給每個晚輩親屬一人發了兩百,余下的給了娘,現在錢包里只剩下爹的多張就診卡,不同醫院的。“丟掉。爹在那邊再不需要。”我說。小妹手一揚,它們落進茅草叢中。救心丸,小妹也丟了。“你陪陪爹。我回去清賬。”小妹走后,我從包里掏出爹的錄放機,按下播放鍵,有清麗起伏的古戲唱腔,從里面冒出來,周圍正在閑聊的金扛和地仙,紛紛望過來,“放這個給你爹聽聽,也好。你爹年輕的時候就喜歡唱戲。”我把錄放機靠棺木擺放,擰大音量,讓爹聽得更清晰。以往,爹身體還行的時候,早上起來,愛捧著它出門,去附近的第二工人文化宮溜達一圈,再回來。出門的時候,音量還小,回來的時候,音量就大了,一進巷子口,我在二樓便聞得到,知道是爹溜達一圈回來了,便也起床洗漱,它成了我的鬧鐘。
古戲之后,是兒歌。爹專門放給小女聽的。小女在歌聲中起舞,模仿和自創的舞蹈動作,惹得爹抿嘴笑,我和娘哈哈笑。兒歌之后,卻是一陣嘈雜的說話聲。將錄放機拿在手上,細聽,兩個人在說話,像是爹和老郭,旁邊很吵,像是在河邊的戲場。老郭住第二工人文化宮,常來喊爹去河邊聽戲。估計是爹一面聽戲,一面跟老郭聊天時,無意中按下了錄音鍵。兩人說的是一些無關緊要的碎話。后來,老郭忽把話題扯到死亡上來,聽爹說了一句:“我不想死。晚一天離開,子女少一天悲傷。”
地仙過來拉我,說下葬的時辰到了,我才回過神來。
一鏟一鏟的黃土,將爹掩埋。抬頭望天,隱約有顆不眠星,也在望我。
責任編輯:吳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