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里庭林鎮(zhèn)

洪嘯林

庭林鎮(zhèn)有一條河，我兒時經(jīng)常去那兒玩。岸邊竹子林立潑下滿地蔭涼，即使是到了盛夏的正午，也有婦人攜著幼童在河邊浣洗衣物。

清晨的雞鳴一打響，母親就起了床，在自行車尾套上鐵架，帶上一桶衣服和洗衣工具就出了門。在麻雀可愛的唧啾聲中，陳舊的木門敞開時發(fā)出“咯”的一聲，緊接著自行車的腳架被踢開，木門重新掩合。那畫面與聲音牢牢鑲嵌在我童年的記憶中，每次想到，心中都會涌現(xiàn)出一股絲滑的暖意。

那是一段溫暖如夢，天真無邪的時光。即使住在老房子里，一到下雨天廁所頭頂?shù)耐咂倳B下水來，在地上啪嗒一聲飛濺到正在如廁的我的屁股上，可也因為每到下雨天，總能看到父母在惡劣的情形中同心協(xié)力地修補著瓦片的破口，從而心頭一暖;即使一到冬天洗完澡，寒風(fēng)從陳舊木門上許多縫隙鉆入，刺骨的寒意侵襲全身，凍得我不自主地瑟瑟發(fā)抖，可母親總會以最快的速度從肚子里取出用體溫暖好的干浴巾（從破掉的被單上裁下來的）往我身上包裹，把我像包粽子似的裹得死死的，讓圍繞在我身上的寒氣氣餒地散開了。

不知為何這一幕一直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我甚至可以記住那時凍得快發(fā)僵時那條微微帶著母親體溫的干浴巾披在身上時的質(zhì)感，不及羊毛溫暖，沒有蠶絲細(xì)膩，甚至是粗糙而略顯單薄，然而，我分明感受到了一種比羊毛和蠶絲好上百倍千倍的東西，同那件毛巾一同貼在我的肌膚上。

當(dāng)時家里條件拮據(jù)，聽說父母結(jié)婚時連場像樣的婚禮都沒有，只擺了幾桌酒菜，而擺酒桌的錢也都是找親朋好友借了才湊夠的。在這樣的經(jīng)濟條件下，每一件小事都顯得彌足珍貴。清楚地記得在父親買來第一臺暖燈的時候，我坐在暖燈前無比享受地感受著那金黃色的光攜帶著的炙熱，身上每個細(xì)胞都激動得在顫抖，我在暖燈下顯得無比的貪婪，一點都不舍得離開，就有種在暖燈的照耀中賴到地老天荒的想法。

由于以前實行計劃生育政策，我成為了家里的獨子，那時候我多么希望自己有一個姐姐。星星聽到了我的心愿，于是15歲那年，我幸運地?fù)碛辛嗣x上的姐姐。

那是一個冰冷的冬天，雨夾著雪拍打在臉上，隱隱作痛。眼看有種愈演愈烈的趨勢，出門沒帶雨具的我只能在一家名叫貓貓居的書店內(nèi)暫避。在那里我因被一只白色的貓咬了腳趾，而與貓的主人——貓貓居店主結(jié)識。

當(dāng)我怒氣沖沖地跑去柜臺想找店主討個說法時，我看到穿著粉藍(lán)白條紋毛衣的她正在低頭認(rèn)真地看著一本書。聽到腳步聲她抬起臉，沖我疑惑地眨了眨眼。

我說明了剛才發(fā)生的事，她聽完之后看了看我流血的腳趾，二話不說跑去拿來醫(yī)藥用品，細(xì)心地給我處理了傷口。在她一邊給我小心翼翼地涂抹消毒水一邊溫柔地吹著風(fēng)問我疼不疼時，我的心在那一刻要被融化了。她叫許滿，那只咬我的貓叫小雨，用許滿的話說，是她跟男朋友的定情信物。

“他出國的時候，怕我無聊就把小雨送給我，說在小雨找到老婆前就會回來的。”我一言不發(fā)地看著趴在窗臺上的小雨。它已經(jīng)長成一只大貓了，背對著我們坐在窗臺上，透過窗戶似乎在等待著什么。

“你有打電話問過他什么時候回來嗎？”

“我相信他會回來的。”

我欲言又止，只是沉默。

不久之后，因中考倒計時，陷入了緊張的復(fù)習(xí)的我，無暇再光顧貓貓居，開始沒日沒夜努力在冰冷的黑白題海中奮筆疾書，那姿態(tài)在父母眼里是驕傲自豪，在我看來卻面目猙獰、狼狽不堪。這令我有些悵然，什么時候我竟變成了五六年前自己嗤之以鼻的大人模樣？

我考上的高中在距離故鄉(xiāng)4個小時車程的另一個城市。

那一晚，秋風(fēng)絲絲，秋月懸掛在葉子稀疏的枝頭上，自行車車輪胎從一地落葉上輾過，發(fā)出“咔嚓咔嚓”的脆響。當(dāng)走進客人寥寥無幾的店內(nèi)的那一刻，我整個人都愣住了。光線昏暗處，只有一個胡子拉碴的中年大叔坐在柜臺后，不時吐出一口頹廢的濁煙。

我確認(rèn)自己沒走錯地方后，小心翼翼地來到柜臺邊，問：“大叔，請問這里原先的店主呢？”

“啊？哦，那姑娘走了。”一口煙從大叔嘴中迎面撲來，熏得我咳嗽了幾下，當(dāng)下皺起眉頭，沒停留多久我就走了。走之前目光停落在了小雨經(jīng)常趴著的那個窗臺上，如今那里只積壓了一層灰色的污垢。

許滿不告而別，我隱隱間已經(jīng)猜到了原由，只希望她能夠在一個溫暖的地方療愈。

我明白這是在所難免的。我的未來在何處尚不明了，可我明白該用怎樣的姿態(tài)和使命去前進。

庭林鎮(zhèn)一步步見證了我的故事走向，想著也許多年以后，當(dāng)我滿身疲憊地回到它身邊，它必定依舊輕柔地把我擁進它的懷里，在那個充滿溫暖和愛意的地方，我可以安穩(wěn)地療傷，等著傷口慢慢痊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