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倪滿強 編輯 | 王芳麗
從唐大歷五年(770)開始,長興的紫筍茶因為得到陸羽的力薦而成為大唐皇室的御用飲品,從此長興便成為茶文化擁躉的朝圣之地,顏真卿、袁高、杜牧、崔元亮、于頔、楊漢公等風流名士因為督貢的職責來到長興的深山岕岱之間,流連山水,品茗賦詩,成一時盛況。這樣的活動固然豐富了長興的文化內涵,但似乎與辛苦勞作的長興茶農關系不大。只有在每年的斗茶大會上,才算是以茶的名義開展的全民狂歡活動。
“十日王程路四千,到間猶及清明宴”,唐皇一紙詔令,遠在長安千里之外江南的長興必須在清明前將新茶急程送往大明宮中,除去十天的路途,紫筍茶在農歷的二月中旬就要采摘完畢。估摸著唐皇已然在欣然品茗了,刺史大人們便要將長興、宜興的貢茶悉數集中在一地,來舉行一個慶祝派對。這個地方,便是境會亭。關于境會亭的確切地址在哪里,向來有懸腳嶺和啄木嶺兩種說法,多年來已成為一段公案。但我們如果跳出地域的局限,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就不必太過糾結了——兩地都是紫筍茶產地,都留有貢茶古道,而且紫筍茶種植的區域因為擴貢的需要有由東向西轉移的歷史,所以這兩地都曾建有境會亭也是情理之中的。
此時,懸腳嶺的氣候還有些微寒,湖州、常州兩州的最高長官便要帶著大小僚屬、文藝骨干來到這境會亭上。于是,石階古道上,便要喧囂起來了,騾馬的叮當聲、轎夫的喊轎聲、歌姬的打趣聲,讓古道林木間的鳥獸都驚擾得不知所措,路邊的野草被撥弄得靜不下心來,只能饒有興致地充當“看客”。到了嶺上,豁然開朗,方圓一塊平地,足可以擺下20多桌的宴席,周圍已經插上了大小旗幡,擺好了斗茶的擂臺,好一派節日的喜慶氛圍!這已經不只是刺史大人和文人名士獨享風流的舞臺,四鄉八鄰的鄉親們都圍聚到嶺上來,尤其是辛苦采摘了這早春芽茶的茶農們更是關心著自己的茶葉能不能在斗茶會上勝上一籌。當朝霞從太湖岸邊泛起,并紅透了懸腳嶺的清晨,盛大的茶宴儀式即將開始,儀式由湖常二州刺史主持,先是“祭山祭水祭茶神”,接著官員和千百采茶工、制茶工代表便齊聲高呼“茶發芽”。宏亮的呼喊聲回蕩在山谷之中,是對茶神的敬仰,也是對茶事的美好祝愿。

宋代《斗茶圖》所反映的斗茶情景 攝影/ FOTOE
大會的主要活動當然是斗茶,這是極富藝術色彩的文化活動。首先要講究的是水,水以“活”為上。懸腳嶺下的澗水為宜,據說“澗縈回八十一盤”,煮茶僅次于顧渚的金沙泉。然后就是準備好茶碗,茶碗也是有講究的,用的是清一色的紹興越碗。開始煮茶了,唐朝貢的是研膏紫筍茶,唐人評茶重內質,以茶含膏為上。這茶該如何煮呢?也是有一番程序的——先把水煮沸,直到“浪花滾滾”之時,將研細的茶末投下,只見茶末在沸水里上下翻滾,綠色和雪色相互交融、逗趣,極是好看。所有人的眼睛都盯著這茶盌,屏住呼吸,等待著裊裊茶香飄散開來……境會亭后來的斗茶逐漸升級,從原先只斗茶味,發展到斗色、斗水痕。斗色,即斗湯色,斗的是茶湯色澤是否鮮白,純白者為勝,青白、灰白、黃白者為負。因為茶湯純白,表明茶葉肥嫩,制作恰到好處;色偏青,則火候不足;色泛灰,因火候太過;色泛黃,說明芽葉偏老。斗水痕,是看茶碗里湯花持續時間的長短。如果茶團研碾細膩,點湯、擊拂都恰到好處,湯花就勻細,可以咬緊碗沿、久聚不散;如果湯花泛起后很快消散,不能咬碗,碗面便露出水痕,故而,水痕出現的早晚便成了茶湯優劣的依據。斗水痕以晚出者為勝。
很顯然,這已經不僅僅是一項農事技藝比拼了,而完全升華成了一項文化藝術活動。
文化活動的另一個重頭戲則是歌舞表演。湖州、常州本就是富庶之地,向以盛產美女、才女而著稱。在這樣盛大的活動中,自然是誰也不甘落后,于是兩州的絕色歌女們便少不了要來個爭芳斗艷。隨著優美的音樂響起,青娥遞舞,珠翠歌鐘,美不勝收。

長興顧渚山 攝影/圖蟲創意
有人說,境會亭茶宴可以與曲水流觴的“蘭亭雅集”相媲美,因為有太多的中國文學史上的大人物在綿延經年的茶宴上談文學、議茶事,敘談離別,聯句酬唱,其中100多首詩作收錄在《全唐詩》中。我沒有考證這100多首是否都是與境會斗茶有關,但起碼白居易的那一首《夜聞賈常州崔湖州茶山境會亭歡宴》是確切無疑的,而且膾炙人口,廣為傳頌。
大約公元826年,白居易在蘇州刺史任上。此時他的好友賈鋉、崔玄亮分別擔任常州刺史和湖州刺史。一年一度的境會茶宴馬上就要開始了,賈、崔二人分別致書這位嗜茶如命、自號“別茶人”的愛茶詩人,想要他撥冗參加宴會雅集。怎奈此時的白居易因為不慎從馬上摔下來,正獨臥病榻,無法下地呢!這樣的雅聚也只能抱憾了。好在還寫了一首詩,至今被奉為茶詩珪玉:“遙聞境會茶山夜,珠翠歌鐘俱繞身。盤下中分兩州界,燈前合作一家春。青娥遞舞應爭妙,紫筍齊嘗各斗新。自嘆花時北窗下,蒲黃酒對病眠人。”
境會亭茶宴是中國茶宴的濫觴之地,也是中國茶道發展中的一個盛典,此后茶道興盛,在朝,有宮廷茶宴的產生;在野,興起了以茶代酌的風尚。境會亭,在中國茶文化發展的歷史圖冊中重重地注下了自己的輝煌標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