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煒

上高中的時候,我買了一本《卡夫卡短篇小說選》,大多數看不懂,但其中有一篇《判決》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這個小說的情節很簡單,一個叫喬治·本德曼的青年,給遠方的一位朋友寫信,說他要訂婚了。寫完信呢,喬治就和他爸爸談話,開始還算平靜,但聊著聊著,爸爸對他越來越不滿,說,我判你死刑。喬治聽了這話就出門跳河了,臨死之前還在念叨,爸爸媽媽我是愛你們的呀。當年我還沒有能力去分析卡夫卡小說中的父親形象,只覺得他讓人胸口發悶,倍感壓抑。
卡夫卡并不諱言這篇小說的自傳色彩。這位偉大的小說家從自己的家庭生活和并不豐富的職業生涯中獲得了足夠的刺激,寫出了人類境遇的荒謬。面對一個嚴酷的父親,卡夫卡變成一個什么樣的人呢?他從不曾長久地離開父宅,不結婚,不建立家庭,不積攢財產,不認真地謀生計,否定責任和職業,終其一生都是個長不大的兒子。
小說家都是敏感的人,動不動就會感到痛苦。小卡夫卡尤其如此。比如他夜里看書,他爸爸讓他睡覺,他就強烈反感這樣的訓誡,他會狡辯,時間是無限的,因此不存在太晚的問題;我的視力是無限的,因此不會看壞;夜也是無限的,因此不必擔心早上起床的問題。讀書是他的獨特性所在,學校和家庭生活都在努力消除他的獨特性??ǚ蚩ㄋ帜?,多少有點兒混蛋,有一次卡夫卡夜里調皮,不停地要水喝,他爸就把他從被窩里拎出來,扔到陽臺上,把門關上。卡夫卡穿著睡衣,面向關著的門,小孩子嚇壞了。“那之后好幾年,這種想象老折磨著我,我總覺得,這個巨人,我的父親,終極法庭,會無緣無故地走來,半夜三更一把將我拽出被窩,拎到陽臺上。在他面前,我就是這么渺小?!?/p>
卡夫卡他爸強壯、健康、好胃口、大嗓門、有口才、自鳴得意。爸爸又壯、又高、又粗,兒子又弱、又瘦、又細,父子兩個在游泳館的更衣室赤裸相見,兒子自慚形穢,他一時掌握不了游泳的要領,更是自卑得要鉆到地縫里去。其實,從卡夫卡的日記中可以看到,他最終還是學會了游泳,經常游泳,而且游得相當不錯呢。這個略顯病態的作家喜歡在大自然中徒步,喜歡在河里游泳?!爸挥性邗r活的、流淌的溪水中游泳,以這樣的方式與鄉村建立一種肉體的聯系,我們才擁有了鄉村。”一般而言,兒子過了青春期,能用拳腳說話時,就不會再害怕父親了,可憐的卡夫卡,學會了游泳,卻沒能變得膀大腰圓,成年后還是彎腰弓背,歪斜著肩膀,耷拉著胳膊,到三十歲還在說自己身體虛弱,個頭太高,火力不足,精神不濟。
依我的經驗來說,我們生活在一個巨嬰之國,男人過了三十,還是處理不好和爸爸的關系。父親過了六十,心智上也未必成熟。但雙方能心照不宣地達成一個諒解,相互客氣,避免沖突,有些話避而不談,不再尋求什么精神上的溝通。作家卡夫卡,老大不小還寫了一封《給父親的信》,翻出陳芝麻爛谷子對二人之間的關系詳加辨析。他寫完這封信,交給母親,讓母親轉交給父親,可他媽媽看完了信,退回來了。所謂當事者迷,蠻橫無理的人根本不知道自省兩個字,卡夫卡的媽媽還是更了解他的爸爸。這封《給父親的信》成了研究卡夫卡的重要文本,當爹的人也可以認真研讀,看看自己的哪些不當行為會給孩子造成傷害。
卡夫卡他爸是個日常生活中的暴君,他慣于發號施令,咒罵和譏諷他人,這些明顯的錯誤行為,我們稍加注意就可以避免,但有一種錯誤行為,每個當爹的都可能忽視,那就是訴苦,說自己當年受了多大的苦,養育孩子多么不容易??ǚ蚩ㄋ质莻€小商販,后來開了商店,日子逐漸富裕,他總向兒子念叨:“七歲時我就推著小推車走街串巷啦?!薄拔覀內覕D在一間屋子里睡,有土豆吃我們就高興得不得了?!薄拔叶鞗]棉衣可穿,腿上好幾年都是裂開的凍傷。”“我小小年紀就去當學徒了。家里沒有給過我一個子兒,倒是我往家里寄錢呢?!薄昂⒆觽冎佬┦裁囱?!都沒吃過苦!現在的孩子有能明白這個的嗎?”卡夫卡承認,換一種敘述方式,這些故事可能不失為極好的教育方式,會給孩子們打氣,鼓勵他承受父親經歷過的艱辛與困苦,但他爸爸說的話,使孩子深感羞愧??ǚ蚩ㄔ?921年12月的日記中記下,父親對往事的回憶痛苦地折磨著這個過著舒適的中產階層生活的兒子:“沒有人否認,他持續好幾年由于冬衣不夠導致大腿上的傷口一直沒有愈合,他常常挨餓,他在冬天一大早就推著一輛小車走街串巷,但他不愿意理解的是,與另一個正確的、我沒有遭受過這一切苦難的事實相比,這些正確的事實絲毫也不能讓我得出這個結論:我比他幸福。”卡夫卡的意思是,當爹的不要覺得自己含辛茹苦地養育了孩子,就覺得自己有恩于孩子,孩子就必須時刻感到幸福,幸福不完全等同于物質條件。
我們像老卡夫卡那樣辛苦工作,年少時吃過苦,想讓孩子有更好的物質條件,但免不了也有憶苦思甜的本能,想讓孩子珍惜并感恩。胡適先生教導我們:我生了孩子以后,雖然養育了他卻從來不敢自居有什么恩情。我常常想:如果孩子高興,我就心安理得;如果孩子活得不開心,我就會覺得很內疚,因為他是我帶到這個世界上的,而不是自己要來的。
胡先生說得好啊,自居有恩情,實在招人討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