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開始，好好告別

劉同

如果每個人的生命都是一片海洋，其中總有一些會被我們遺忘，而后成為偶然被打撈上來的沉船寶藏。這些寶藏或許是一件事，或許是幾個人。這些人和事大都陪我們走過一段回憶，只是當時沒意識到有些再見是再也不見，有些告別其實是一種永別。

那是學校商業(yè)街入口的一間音像店，她是店主從老家聘請過來的店員。她長得不算好看，門牙很大，微微地凸起來。每天放學，我都會去音像店轉(zhuǎn)一轉(zhuǎn)，不在最新到貨區(qū)里挑選，而是在最里面的角落里翻弄那些落滿了灰塵的專輯。

幾次后，我發(fā)現(xiàn)那個角落很少有人光顧，索性每次就挑上個把小時，拿餐巾紙擦擦封面、看看文案，把自己感興趣的放在一邊，完全當成是自己的地盤。很長一段時間，偌大的音像店里，只有她和我。

剛開始，我們幾乎沒有交談，我把選好的CD遞給她，她拿出抹布認真地幫我擦拭干凈。有時候，我會選三四張專輯到柜臺，然后發(fā)現(xiàn)錢不夠，猶豫半天放下兩張，帶著其他的離開。

大二的一天，我再次走進音像店，發(fā)現(xiàn)所有落滿灰塵的專輯都被擦得干干凈凈，上面掛了牌子寫著：處理CD，半價。我愣了一下，朝她望了望，她也正看著我。她說老板要處理掉這些沒人買的專輯，可我發(fā)現(xiàn)那些我曾經(jīng)想買又沒有買成的專輯都并排碼在了一起。我特別想問她，是不是她跟老板申請了打折處理，然后幫我全擦干凈？我這樣想著，卻沒好意思說出來。

就跟所有的偶像劇情節(jié)一樣，唯一不同的是，我沒那么帥，她也不是女主角的樣子，于是劇情就被擱淺下來。

因為半價處理的原因，原本我只能買兩張專輯的錢便能買四張了。她看我買那么多專輯，問我：“你是音樂系的？”我搖搖頭，她繼續(xù)猜，“搞藝術(shù)的？”我又搖了搖頭。她沒有繼續(xù)猜，有點惋惜地說：“如果你是搞藝術(shù)的就好了。”

我問為什么。她說：“你總是一個人在心里和自己說話。”

“你怎么知道我在心里和自己說話？”

“你總盯著一張專輯的封面看好久，嗯，當然還有一種是猶豫不決，因為沒錢。”

第一次聽她說這么多話，覺得句句有趣，我忍不住問她：“那你呢？怎么來音像店了？”

她說：“在我們那兒，女孩20 歲嫁不出去就會被人當累贅。”

“什么意思？”

“明知道自己屬于很難嫁出去的類型，還不如出來見見世面。”

“你怎么知道自己很難嫁出去？！”我想安慰她。

她看了我一眼，說：“你愿意娶我啊？”

“我……”

“連你都不愿意，我怎么嫁得出去？”

我不知道怎么接話，只好訕訕地干笑兩聲。她笑了，歪著臉看著我說：“生氣啦？別生氣嘛，我沒什么朋友，你算是我這兩年來最熟悉的同齡人了，以后我不開這種玩笑了。”

我說：“怎么可能生氣，你也是我這兩年里最熟悉的陌生人了。”

她接著說：“好多人買專輯只是為了聽，但你還會看。后來我也會看你看得很久的封面，也會覺得，有些音樂是需要搭配色彩的。”

“聽音樂的人，總是積極的，能保持清醒，也能看到別人。”

大概是聊得來的原因，我結(jié)賬的時候她說：“你回去把包裝留好，如果覺得不好聽，就原封不動地把它裝回來給我，退掉就行。”

“你……”我一時找不到詞來表達心情。

“不用客氣。”

“你怎么不早點告訴我，我那兒有好多難聽的專輯，包裝全扔了。”我開玩笑道。

時間就這樣緩緩過去，她給我免費退了多少張聽過的專輯沒算過，她給了我多少折扣也沒算過。直到有一次，我在結(jié)賬的時候，遇到有顧客問她：“老板，這張好不好聽？”然后我?guī)退卮鹆恕?/p>

等顧客離開，她看著我說：“要不我把新到的專輯都先給你聽一天，然后你幫我寫一些推薦語好不好？”“好！那我就拿這張了！”怕她反悔，我拿了專輯就走。但也按時把推薦語寫出來，讓她抄在音像店門口的黑板上。

她說自從我?guī)退龑懥送扑]語后，店里銷售量平均每天都能多30%以上。“你沒騙我吧？”“沒騙你，不過好像我騙了別人，因為顧客認為我聽過了，哈哈。謝謝你。”

我很不好意思，連說：“謝謝你才對，讓我少花那么多錢。”

自從大三開始實習之后，我去音像店的機會就少了。夏天的一個晚上，我把幾張專輯還她的時候，她突然說：“我要回去了。”

我整個人就僵在那兒了，很長很長時間，不知是怎樣走出音像店的。

一連幾天路過音像店，我想祝福，也想隨便說點什么，哪怕問問她的名字也好。終于，我鼓起勇氣去了，音像店里卻換成了一個中年大叔。他看我不停地張望，問我是不是找之前的那個姑娘。我點點頭，他說她已經(jīng)走了。“你是那個給唱片寫推薦的男孩吧？”他從柜臺里拿出一封信，說是她給我的。

我把信放進書包，一路流著淚回到宿舍，借著床頭臺燈的光，開始讀信。

“和你認識快三年了，我在長沙的這三年，沒有朋友。我曾經(jīng)以為在音像店打工就像讀書那樣，能永遠讀下去。直到你開始實習了，我才意識到你也要畢業(yè)了。如果再待在這里，我會像一個瞎子般生活一輩子。未來，也許我會讀書，也許我會繼續(xù)打工，但是無論如何，我會一直去聽音樂，就像你說的那樣——聽音樂的人，總是積極的，能保持清醒，也能看到別人。謝謝你，你的折扣我跟老板說過了，他會繼續(xù)給你優(yōu)惠的。”

看到這里，我哭著哭著就笑了。

后來，我畢業(yè)如愿進入電視臺;幾年后，我來到北京成為北漂。聽說那條商業(yè)街已經(jīng)拆了重建，很多店鋪都搬了家。再后來有了mp3，有了能聽音樂的手機，越來越多的人在網(wǎng)上聽歌，CD早已成為永遠的歷史。

小說《莫失莫忘》中有一句話：世間最大的遺憾是我們能好好地開始，卻沒能好好地告別。如果再給我一個機會，我會謝謝她，讓我在貧瘠的日子里聽到那么多歌曲，人生因而變得飽滿。有些人，在我們的生命中或許只是一段插曲，但卻經(jīng)受得住主題曲的萬般流轉(zhuǎn)。希望有一天失去聯(lián)絡的時候，留在彼此心里的，不是遺憾，而是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