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武文
井 ?鬼
厚道街向南,過了縣府街,過了廣場,出了南城門,再跨過護城河,早先時候是一片沒有住戶的開闊地,主要是冷兵器時代怕攻城的時候誤傷,因此要出去三里路才散落幾戶人家,叫澇洼,可見是地勢比較低。先是聚集了一些村民在官道兩邊邊賣點青菜水果,后來蓋了房子定居,逐漸就形成了一個村落。后來南城門沒了,環城公路又修到了村子的南面。村民們開始往北蓋房子,把空闊地蓋起來,留著的大路就直接和厚道街接成了一塊,村民不叫澇洼村,也叫厚道街。外人問起來:“你是哪個村的?”“厚道街的。”“厚道街怎么沒見過你?”“厚道街南關的。”那人恍然大悟:“澇洼的啊。”
厚道街的人不說啥,千年古街,包容萬象,你愿意往上靠就靠唄,顯得逐漸走向衰敗的厚道街反而更強大了。慶州城的小市民們卻不這么認為,提起來嘴撇著說是農業社的那些鄉里人,很有一種不屑的樣子。畢竟在吃供應糧的時代,慶州城的人糧食是定期供應的,不但供應米、面還有肉、油,孩子長大了也可安排到工廠里去上班,比起農民們是要高一個層次的。其他公社的農民卻對澇洼村羨慕不已。街已經連在一起了,偶爾進城的鄉下人根本分不清哪些是農業戶口哪些是非農戶口,而看到澇洼村那烏黑肥碩的莊稼更讓他們目瞪口呆:“城里人不簡單,不但穿得洋氣,種莊稼也是好手,看看那莊稼長得!”
其實澇洼人心里很明白,不僅僅是街名沾了厚道街的光。生產隊可以去厚道街賣新鮮的蔬菜,還可以去給市民、工廠挖廁所做肥料。“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家。”在沒有化肥的年代,糞便可是最好的肥料。
其實在那個時代,澇洼村雖然相對來說好一些,可是跟普通農村相比也強不到哪里去。比如位于所謂厚道街南關右側的飼養所,也是幾間低矮的草房。北屋八間,臨近門口住著飼養員老胡和放羊的小七。里面幾間拴著隊里的牛、馬、驢和騾子,西南間那所濕漉漉的矮房里是生產隊里的羊。牲口歸老胡管理,羊群則由十三歲的小七天一亮就趕到西南山上漫山遍野跑著放。
當初派活的時候,隊長說:“牲口就由老胡喂吧。你看老胡滿臉的毛,連嘴也找不到,跟牲口差不多。老胡也沒家眷,正好跟小七做個伴。”大家看著滿臉絡腮胡子的老胡哈哈大笑,老胡卻不說話,坐在墻角“啪嗒啪嗒”抽卷成大喇叭的旱煙。開完會就把在隊部旁邊兩間泥房里的鋪蓋卷了卷進了飼養所,又在旁邊給小七支了個小炕,算是搭伙過起了日子。小七是孤兒,舊社會在厚道街上轉來轉去吃糠咽菜乞討過日子,自己都搞不清老家是哪里,整天抹得像個小鬼一樣。新社會把鬼變成人,無家可歸的人入了社,成了公社小社員。
“馬無夜草不肥”,老胡喂牲口很上心,每天夜里都起來給牲口添食添水,抽空就鍘草、打掃糞便,一刻也不得空閑。老胡飯吃得少,省下糧食換地瓜干子燒酒喝,夜里不睡覺,也不掌燈,在黑暗中抽著旱煙喝酒。小七夜里起來撒尿,有一次竟然發現他摟著一頭驢大哭,驢的臉上有一塊黑青,隊里的人都叫它花狗子,老胡給它取了個名叫“蔓青”。驢的主要口糧是地瓜蔓,地瓜蔓有青稈的也有紅稈的。穿著破衣瘦得像一根打棗稈子一般的小七搞不明白,認為或許這頭驢是喜歡吃青稈的地瓜蔓吧。他迷迷糊糊問老胡,老胡一瞪眼:“睡你的覺去吧。”天亮了社員們來趕牲口下地,小七又問社員老錢,老錢說:“老胡想媳婦了唄。大姑娘小媳婦見不到,找個母驢來相好。”說完哈哈大笑。
小七也觀察,發現老胡真是對這個花狗子格外好,不但偷偷給它加細糧,衛生也打掃得格外勤,時不時用個小梳子給它梳理身上的毛。對牽著它去干活的社員,總會叮囑一句:“蔓青身體弱,注意別累著它,要經常給它喝點水。”社員就開玩笑:“不會真像老錢說的,老胡你找不到女人要找個驢吧……”老胡也不答話,過去給花狗子捋捋毛,才戀戀不舍地看著社員牽走。
不過老胡還真不是想女人了,送上門的女人他都不要。那個初冬的夜晚,外面下著綿綿細雨,卻也寒風刺骨。老胡佝僂著身子蹲在墻角抽煙,小七裹緊了被子躺在床上,聽著寒風吹過和雨點打在院子里干枯的玉米葉子上“啪嗒啪嗒”的聲音,兩個人各想著心事,都無睡意。
臨近午夜,老胡去給牲口添了一次料,和衣躺在被子里,看到小七還沒睡著,兩個人就聊了一陣閑話。老胡做事勤快,不計得失,平時的飯菜都是他一個人做著兩個人吃,可就是有一件,老胡從不到井里挑水,平時用水都是到北面護城河里挑。護城河的水雖然也清,喂牲口可以,做飯做菜卻免不了有柴草污物,還有一股腥臭味。而且不但距離遠,還有一個大崖頭,上上下下很不方便。其實在飼養所前面不到一百米處,就有一口水井。村名叫澇洼,地勢就低,井深不到兩米就有水,壯男根本不必用井繩,握住扁擔一頭把桶掛在擔鉤上就能提上水來。井口直徑兩米,像一面大鏡子波光粼粼,一周又用石頭砌上一煙袋高。水質甘甜綿軟,泡茶清香撲鼻,做飯細膩芬芳。每次做飯老胡就讓小七去挑水,飼養所的水桶大,小七力氣小,拿著井繩在井邊,每次只能提四分之一桶,提上來倒進另一只桶里,把另一只桶倒滿,再倒回原先的桶里,挑著兩半桶水回來。小七有意見,就故意把桶弄得“叮叮當當”響,老胡白白眼,可依舊不去挑,不但不去挑水,每次看到井都遠遠繞開,從不從井邊經過。
聽著“啪啪”的雨聲,老胡點了一支煙,把身子蜷在被子里,講開了他年輕時候的故事:“那時候我也就二十來歲,一次去別村拜訪朋友。在朋友家喝酒,天已經很晚了,大概將近半夜我們才喝完,朋友留宿,而我卻執意回家。回家的路很遠,要經過一個樹林,在樹林里,我聽到隱隱的哭聲。那晚的月色很好,循著哭聲,我找到了一口井,井里卻有一個美女的身子,探著腦袋在喊我的名字,一直喊,一直喊,我想伸出手把她拉上來,可是身子卻不能動……她哭,喊救命,我看到她一口一口喝水,臉色變得越來越黃,頭發凌亂,眼睛充血。后來我就跑,跑啊跑,跑了一夜,好像把心臟都跑出來了,最后虛脫了,暈倒了。天亮的時候我才醒過來,發現還在井的不遠處,再邁一步就會落進旁邊的萬丈深淵,落下去我會碎尸萬段、萬劫不復。而我沒有邁下去,竟然是井里的女鬼扯住了我的衣服。我沒救下她,她卻救了我。多少年,那女鬼在我心里揮之不去,一瞇眼就看到她呼救的樣子,很多時候讓我徹夜難眠……”老胡的語氣有些哽咽,狠狠抽了一口煙,說:“我害怕井,害怕井鬼,總有一天我會追隨她而去。”
雨下得越發大了,風也更加凜冽起來。飼養所的草房有點透風,“針鼻大的窟窿牛眼大的風”,小七感覺帶著濕氣的涼風圍著自己“嗖嗖”旋轉。老胡不再說話,驚懼讓小七牙齒“得得”相碰。好在這時那頭叫“花狗子”的驢“偶哇偶哇”叫起來,才讓小七感覺到了人間的煙火,害怕減少了幾分。
老胡找了幾件破衣服給小七蓋到被子上,重量讓小七感覺暖和了許多,牙齒也抖得差了。迷迷糊糊剛要睡去,卻聽到飼養所的木門被人敲響了,“咚,咚咚,咚……”聲音微弱,貌似小心翼翼,卻又若有若無。小七的汗毛又豎了起來,身子開始發抖。不會是井鬼找上門來了吧?
陰雨天氣,夜色烏黑。老胡有個手電,卻也因為電池電量不足,顯得昏暗。他用手電照著,點亮了汽燈,可能他也害怕,或者是火柴潮濕,連續劃了五六根火柴才點著。汽燈的光亮大多了,立即整個屋子里都充滿了暖暖的燈光,老胡披上蓑衣,打開門,一股強烈的冷風帶著濕氣撲面而來。老胡先喊一嗓子:“誰呀?”沒人回答,只有風聲雨聲。老胡又喊一嗓子,還沒人回答,老胡剛要關門退回來,才聽到一個女人呻吟了一聲……
小七也穿上衣服坐起來,發現老胡攙進來一個女人。女人的衣服濕透了,半瞇著眼睛,顯得昏迷不醒。老胡急忙用毛巾把女人頭上臉上的水擦干了,又從水瓶里倒了點熱水,給女人喝了,然后在屋子中間點了一堆干草。因為潮濕,煙氣很大,但是溫暖卻慢慢氤氳開來……
兩個男人手忙腳亂,借著煙火給女人烤干了衣服,又把昨晚的粥加熱了,用小勺舀著給女人喝了。女人漸漸蘇醒,天也亮了起來。借著晨光,小七發現女人面容白皙,眉清目秀,竟然是一個美人坯子。雨還沒停,社員自然是不能下地。平時這樣的天氣都是聚到飼養所來打撲克抽煙,今天也不例外,陸陸續續來了不少人,看到老胡撿的女人,個個嘖嘖而嘆:真是傻人有傻福,讓老胡白撿了個天仙。只是顯然這天仙頭腦有點不大靈光,問她啥也不說,只是“呵呵”傻笑。老胡依舊板著臉,不跟大家開玩笑,把鋪蓋勻出一部分,背到他原先住的那兩間小屋里,給女人拾掇了個炕。
第二天一早,小七先去水井邊看了看是否有美女。他伸長脖子,小心翼翼往井里探,沒看到呼救的美女,只看到一張枯瘦的孩子臉,頭發蓬亂,一臉害怕的表情。嚇得他馬上就把頭抽回來了。
這樣的天氣自然也不能放羊,小七給羊圈里扔了些干草,就去厚道街旁邊的廣場里看小人書。廣場里有個電影院,電影院有個大廈檐,下雨的時候租小人書的就在廈檐底下,遮雨擋風。小七沒上過學,對漢字卻上心,這學一個那學一個,再加上跟著小人書的圖畫連蒙帶順,竟然也都能讀下來。小人書租金五分錢兩本,拿著五分錢,小七就能歡樂一天。等回到飼養所,發現女人還沒走,就著老胡做好的飯,三個人吃了。女人竟然指著小七說:“你中午沒吃,多吃點。”一份母愛溢滿臉頰,小七的心里暖暖的。看來女人只是做事一根弦,并沒有太大精神方面的疾病。
吃完飯又坐了會兒,彼此有一搭沒一搭聊了會兒天,女人的回答是碎片式的,不過兩人也斷斷續續知道女人是走失的,具體的家庭住址卻講不清楚。天晚了,老胡要送女人去隊部的房子休息,女人卻猶猶豫豫不愿走,看到老胡態度堅決,才不情愿地起身離開。
小七看書回來的時候,打撲克的社員還沒走,老錢神神秘秘地對小七說:“今晚上怕是要你自己在飼養所值班了,老胡找上暖被窩的了,再也用不著花狗子驢了,哈哈……”小七于是看到他倆離開就關緊了木柵門,自己脫衣鉆進被窩。沒想到過了沒多久,被窩還沒暖熱,就傳來老胡敲門吆喝聲,小七不情愿地起床給老胡開門,說:“你沒在隊部睡啊?”老胡白他一眼:“瞎扯淡!”
女人白天就來飼養所,幫著做飯、洗衣,也幫著鍘草飲牲口,并且接替了小七去挑水,三個人和和睦睦,倒像是一家人。沒事女人就黏著老胡,像一對恩愛夫妻。幾次都暗示老胡去隊部和她一塊兒睡,小七都聽出來了,老胡卻是愛答不理,反而對他的牲口更加上心。
天冷了,地里的活少了,牲口們閑下來。隊里為了創收,把驢、馬、騾子拴了大車去紅山拉炭。社員每次拉著牲口走,老胡都依依不舍的樣子,特別是對花狗子驢,老胡是拍了又拍,還把臉貼到驢臉上蹭一會兒,驢的眼睛也是水汪汪的,總是“偶哇偶哇”叫兩聲再走。老錢就在旁邊說:“老胡你就是個牲口,也就注定找個牲口,旁邊水汪汪的女人看不到,偏偏找個驢。”旁人哈哈大笑,老胡卻不言語。滿臉的胡須遮擋了肌肉,眾人也看不出他的面部表情。
正如老錢所言,水靈靈的女人老胡不上急自然有人上急,附近的幾個光棍晚上在隊部門口轉悠,敲女人的門窗。女人把門窗關得緊緊的,可還是有一次被推開了窗戶。但是想賺便宜的光棍沒賺到便宜,只賺了兩臉花,被女人撓得少皮沒毛的倉皇而逃。
過了幾天,老胡跟隊長請了假,讓老錢替著喂了兩天牲口,領回來兩個人:一個老頭和一個禿頂的漢子,風塵仆仆走到飼養所里。正在做飯的女人猛然抬頭看見,忍不住眼淚汪汪。老胡把她的父親和哥哥找來了。老人看著自己的閨女,嘴里說:“白了,也胖了。我的閨女,可找到你了!”老胡又加了點棒子面,留爺倆吃了飯,然后就要送他們走。女人卻不愿意走,說要和老胡在一起。老胡對老頭說:“我這么窮,怕是養不活她啊。還是回去給她找個好人家吧,隔得娘家近,也好有個照應……”女人卻偎在老胡身邊,依舊眼淚汪汪。老頭說:“老胡,我看出來了,你也是個好人。閨女交給你我放心,我就問你一句話:你愿不愿意娶她,如果你愿意,我們不要彩禮,也不嫌你窮。”老胡的手抖得厲害,顫顫巍巍掏出本子紙,捏上一撮煙末,卷成一個大喇叭。猛吸兩口,大聲咳嗽了兩聲,去牲口房給牲口飲水去了。
老人嘆了口氣,拉起姑娘,領著兒子,遠遠給老胡鞠了個躬,對孩子們說:“這是你哥!他幫了咱,你倆以后不要忘了這個哥。”
女人走了,飼養所的生活又歸于平淡。老胡變得更加沉默寡言,小七借了兩本書試著讀,不認識的字攢著,陰天下雨的時候去厚道街北首請教洋學生邢本善,認識的字越來越多。
年底的時候,女人的父親托人給老胡來了一封信,老胡不識字,就是小七給他念的。信里說女人回去以后情緒穩定,比原先好了很多,現在已經找了人家,準備過了年就結婚,感謝一段時間老胡對她的照顧,有時間會來看他。聽信的時候老胡在吃飯,玉米面糊糊弄到胡子上,弄得滿臉都是,胡子被粘住,老胡伸開手掌從額頭往下順著捋,捋了一陣也沒說話,卷上一支旱煙,吸了兩口就去飲驢了。
兩個人的年過得冷冷清清,可是日子還是不急不緩往前走著。不久之后又一場綿綿春雨,引來了春暖花開。春耕開始了,牲口們也忙了,不再去紅山拉炭,都奔進了地里勞作。老胡夜里喂牲口更加上心,一晚上都要起來好幾次。而羊群剛剛見到冒出的新草,興奮得像撒歡的孩子,漫山遍野地跑,小七拿著鞭子在后面追了這個追那個,整天累得氣喘吁吁,到了晚上把羊一趕進羊圈,好歹吃點東西,頭一沾枕頭就睡得死豬一樣。
老胡夜里雖然起得多,卻有點魂不守舍丟三落四的樣子,做的飯有時候忘了加鹽有時候又加多了鹽。小七卻像一棵青蔥的樹苗,盡管衣衫破舊,整天半飽不饑的,塊頭還是增加了一圈,不再像原來一樣面黃肌瘦,如今幾乎能挑動兩大桶水了,原先總是觸碰到地的水桶底,也脫離了地面。很多時候他不再用老胡做飯,反而經常給老胡做飯吃,和老胡鍘草的時候,也不再是總扶草,時不時替換一下老胡握一下鍘刀。
老胡的丟三落四,終究還是造成了事故,一天夜里叫花狗子的驢沒有拴緊,而又恰恰忘了關好飼養所的門,那頭驢跑了。
老胡是下半夜去給它添料的時候發現的。然后他就滿村里“蔓青,蔓青”沒人聲地邊跑邊喊,這聲音在靜靜的夜里凄慘悲涼,把澇洼村的人都驚醒了,厚道街上已經用上電燈的人也都拉亮了電燈,在春寒料峭中披衣站到了街上,往南看著彼此打聽發生了什么事。
那頭驢是在天明的時候小七發現的。它其實并沒跑遠,而是掉進一百米外的井里淹死了。隊長讓人把驢撈上來,抬到飼養所里殺年豬的大鍋架子上。那頭驢靜靜地躺在上面,面目安詳,雙目緊閉,就像一位躺在靈床上的美女。只有老胡如喪考妣般的干嚎,像極了孝子賢孫。隊長說:“你先別哭,我去公社匯報,看看怎么處理你,咱聽從上級的意見。”社員們有幾個假惺惺安慰老胡,眉眼間卻透著暗笑。老錢則直接對老胡說:“壞了壞了,老胡你的相好淹死了,哈哈哈。”在那個常年不見油葷的年代,能有驢肉吃那是比過年還要快樂的事,也怪不得社員偷著高興。
第二天,公社的批示還沒下來,老胡卻也掉到井里淹死了。這讓社員們非常不爽,那是全村喝水的井,淹死個驢沒人在意,可是淹死個人以后還怎么喝水?然而淹死人反而比驢簡單,大家都看到了尸體,可以作證不是刑事案件,也不用向公社報告,況且老胡也沒有家人。隊長吩咐人用老胡的鋪蓋卷了尸體,套上馬車拉到西南山里刨個坑埋了。
在困難的時代,生生死死大家都司空見慣,只是小七的心里充滿了無比的恐懼。他隱隱感覺老胡是怎么死的,老胡一生都躲避著水井,最后還是被井鬼拖去了。據說井鬼會找替身托生,老胡會不會變成新的井鬼?那一晚他跟羊群睡在一起,盡管腥臊味難聞,可是他感覺還是跟羊們在一起,內心才能獲得安穩。
因為公社書記沒在家,公社的批示第三天才下來。好在是初春天還冷,蒼蠅也沒出來肆虐,隊長揭開蓋在花狗子驢身上的草席,就像揭開了一張遮尸布。老錢戴著一個臟兮兮的帆布圍裙,口含尖刀,先給驢整理了一下躺著的姿勢。然后用刀在驢的肚子上輕輕一劃,已經膨脹的腸子、肚子、肝肺心便一股腦滑了出來……四周圍滿了看熱鬧的社員,聞著彌漫的酸臭味道,嘴里開著葷葷素素的玩笑,偷偷吞咽著口水。
當夜,老錢把分肉剩下的骨頭煮了一大鍋,隊里的隊長、保管、會計還有老錢幾個有功之臣圍了一大圈,弄了幾斤散酒,每人倒了一碗。驢頭并沒剁開,而是每個人抱著啃一頓再給坐在下首的人啃。隊長吃的是驢唇,樣子就像跟驢在親嘴,邊吃邊說:“天上的龍肉,地上的驢肉,真是難得的美味啊!”急速地咀嚼讓他口齒不清,顯出一種母豬拱食的聲音。
接替老胡喂牲口的是老錢。老錢不但干活馬虎,草鍘得粗,而且晚上回去摟老婆,還時不時偷牲口的精飼料。夜里就讓小七幫著起來喂,小七覺多,往往一瞇眼天就大亮了,老錢來得晚,牲口還沒吃上飯就要下地干活,沒過多久就都瘦了一圈。隊長發怒,經常夜里來查崗,查到老錢不在就去他家里砸門扣他工分。
隊長也發現了他偷精飼料,把飼料上潑了大糞。老錢不敢回家睡了,飼料還是時不時偷點喂他自己家里的豬。夜里,他給小七講老胡的故事:
厚道街南關也就是澇洼村,雖然有不少的流浪人口定居,但是為了防止特務潛伏,對每個外來人口還是盡量做了調查。老錢就曾跟隨大隊民兵去調查過老胡。老胡原先在一個大戶人家干長工,一來二去竟然跟地主家的小老婆勾搭上了,兩個人約好私奔,卻被財主發現了,領著人追趕到他倆躲著的一個樹林里,樹林里有口井,比飼養所南面的井口還要小,水卻深。地主的小老婆就掉了進去,她不停地喊救命,往井沿那兒爬,可是抓住井沿,地主就用拐杖砸她手指。她痛哭、哀嚎、喊叫、求救……可是地主哈哈大笑,把她的手指砸得血肉模糊,直到聲嘶力竭,整個人慢慢沉進水里……整個過程,老胡都躲在旁邊一棵樹上看著,親眼目睹自己心愛的女人命喪黃泉卻無能為力。
老錢講得眉飛色舞,加了許多色情的渲染。講完了過去摸了一把小七軟塌塌的褲襠,頓時感覺索然無味:“個子也不小了還是不解風情,以后飼養所里配牲口多看著點哈!那才是樂趣。”
許多年后,小七做了村里的文書,偶然翻到了當年外調老胡的資料,里面還有一張女人的照片。他把照片反復看,總感覺似曾見過:原來那女人臉上有一塊胎記,位置、色彩竟然跟那個叫花狗子的驢如此相似!他又翻了翻資料,找到女人的名字:婉青。
風景如畫
厚道街上邢記點心鋪,是典型的前店后廠。點心的制造車間占據了大部分的空間,邢本善的臥室便委委屈屈龜縮在一個邊角里,僅僅有三四個平方的樣子,還時常被塞上一些長久不用的雜物。因此邢本善在臥室的活動空間基本上就是他的床上了。臥室的門口在車間里,改善其采光條件的是床頭上面開的一個朝西的窗戶,窗戶正對著二奶奶的院子,院子里靜謐的夾竹桃,青桐,散長的月季和從地面磚的間隙里冒出來的細細的草芽,會讓八歲的邢本善呆呆望上半天。
小腳的二奶奶是一個安靜的人,整天都鬧不出一點動靜。二爺也曾經是慶州城的體面人,是一個把面子看得比天大的人,因為和街上的日本人發生爭執,感念家仇國恨,憤而棄筆從戎參加了八路軍,發誓要把這些狗日的趕出中國去。狗日的們真的被趕出去了,二爺回來的卻只有一頂軍帽、幾件衣服和一紙烈士證明。
二奶奶還曾經有一個兒子,也娶了媳婦了也生了孩子了,全國也解放了,世道也太平了,一家人正往幸福的大路上奔跑著。兒子卻突然得了一場急病,還沒等送到醫院,就急急追趕他的爹爹去了。兒媳年輕,難耐寂寞,帶著孩子不辭而別。于是一個熱熱鬧鬧的院子,就只剩下二奶奶了。邢掌柜怕二嬸子經受不住打擊,時不時過去請安送點心,二奶奶卻平靜如水,該吃吃該喝喝,依舊過著她講究的生活。邢掌柜忍不住回家感嘆:“不愧是大戶人家的姑娘,心就是寬啊。”邢本善聽說過二奶奶是北城旗人之后,清亡改漢姓為關,尊崇關云長之忠勇,個性頗強,也影響著丈夫和孩子滿腹豪情,可惜這爺倆時運不濟,早早撒手而去。
邢本善沒事喜歡倚著床頭,就著窗戶的光亮看小人書。小人書就在床下的箱子里,早已經被翻過無數遍,大都卷起了毛邊。通過窗戶,他會看到二奶奶在正房門口的石幾上喝茶,懸掛的銅壺底下是熊熊燃燒的楸木,銅壺“吱吱”地開著,熱氣從壺嘴壺蓋那里躥出來。二奶奶如果看到邢本善,就會喊他過去。邢本善不善言語,從嗓子里悶出一聲,下床、穿鞋,穿過車間和店鋪,繞到街上,轉一圈才到二奶奶家里。二奶奶不但有好茶,而且有時會有時鮮的水果,或者瓜子或者果脯之類,二奶奶還會給邢本善講關云長《過五關斬六將》,講《擊鼓罵曹》,講《四郎探母》,有時候還唱唱一些京劇里的選段。二奶奶最喜歡唱《紅鬃烈馬》里的王寶釧,也許是隱隱在心里盼望著有朝一日二爺會突然出現在面前。
二奶奶藏書很多,最喜歡讓邢本善看芥子圖譜一類的,也給他講解線條和構圖,為邢本善后來成為著名畫家打好了基礎。
二奶奶的院子大多數時候是安靜的,就連站在樹梢的鳥兒也似乎有意放低了嗓音,盡管高墻的西面就是喧鬧的府院街,可是聲音卻如同被這高墻隔斷了。倚在床頭的邢本善,會聽到花開的聲音、葉落的聲音、昆蟲爬上大樹的聲音,甚至是螞蟻搬家的聲音……邢本善很喜歡這些聲音,也喜歡望著院子發呆。他以為二奶奶也喜歡這樣的聲音,那么一個安靜的老太太:頭發雪白,面目慈祥,手背上盡管布滿了老人斑,可依舊細膩華潤,掌心如綿。
一個春日的午后,陽光慵懶倦怠,后院的石榴花正在肆意開放。邢本善倚著床頭看了一會兒畫書,竟然不知不覺睡著了。突然聽到一陣喧鬧聲,剛開始他以為是前面點心鋪里來了顧客,定醒了一下才發現這喧鬧聲來自二奶奶的院子里。邢本善心里一驚:二奶奶是一個喜歡安靜的人,這么多人在她院子里,會不會打擾了她的清凈?邢本善把眼睛盯到小窗戶唯一的一塊玻璃上,仔細在人群里尋找二奶奶,才發現二奶奶正拄著拐杖,笑瞇瞇地站在北屋前。他這才放下心來,看院子里的人。
一個胖子在指揮幾個穿短衣服的人往西廂房里搬家具。家具做工考究,雕龍畫鳳,戴著卷花床頭的洋鐵床,鑲著大玻璃的梳妝臺,羅漢腿的寫字臺,以及藤椅、圓桌和外國人才能用的真皮沙發……這些邢本善只在電影里見過,絕非普通人家所能用。胖子穿著深藍色的制服,嘴里叼著一支雪茄,一只手掐在腰上,一只手點點劃劃,喊著“小心點小心點,這張床值多少錢你知道嗎?弄壞了誰賠得起?”后面是一個穿高跟鞋花旗袍的女人,身邊跟了四個大小不等的孩子,大的已經有十一二歲,個子跟女人差不多了。還有一個穿著樸素的中年婦女,可能是這家的保姆。
女人也在張張羅羅東西的擺放位置,孩子們卻是毛手毛腳幫著搬東西。工人們倒是小心翼翼,磕磕碰碰的反而是孩子們。胖男人對孩子倒是時不時去扶扶這個幫幫那個,卻時常對著工人瞪眼。邢本善以為胖子就是這家的男主人,對他先有了不滿。
西廂房的門口有兩蹬臺階,一個工人抬著沙發走在后面因為看不見路,用腳試探著前行,一不小心一個趔趄差點摔倒,手里的沙發就落到了地上。胖子立即過去,用指頭點著他的頭頂數落他。笑瞇瞇的二奶奶看不下去了,走過去對胖子說:“新社會新國家,人人都平等做主人了。你怎么能這樣歧視一個普通勞動者呢?況且他也不是故意摔倒,只不過地面不平。”胖子瞪著眼睛想要發火,又覺得這個老太太談吐不凡,不像是普通百姓,可是自己這樣在工人面前被指責又覺得顏面上過不去,好在穿旗袍的女人過來打圓場了,先介紹二奶奶是“房東太太”,又說“胖子也是過來幫忙,也是怕摔壞了家具。”然后又跟大家說房子收拾好了大家一塊兒喝茶。給女人面子,二奶奶和胖子都不吵了。
邢本善也知道了胖子不是男主人,是來幫忙的。天過黃昏,男主人終于回來了,戴著一頂絲質氈帽,圍著一塊厚厚的圍脖,穿一件大棉袍子。因為男人太瘦,像一棵秋后的衰草,棉袍的下擺顯得特別寬大,一甩一甩地擺動。男人一走進月亮門,女人和孩子們就迅速圍上去,眾星捧月一般攙扶著男人前行,男人拄了一把彎柄的手杖,依舊不急不緩。慢慢登上臺階,然后回頭打量這個院子,滿意地頷首微笑,也與在窗戶后面觀望的邢本善打了一個照面,邢本善看到男人面目黝黑,眼睛大大的,一副金邊眼鏡遮擋住了大半個臉。這一家子的做派跟厚道街老住戶截然不同,也引起了邢本善極大的好奇心。
同時大人們也在議論這家新搬來的租戶。邢本善從大人的閑談中得知:二奶奶的日子雖然講究,可是只出不進,少有的一點積蓄已經花盡,只靠變賣一些老物件過日子了。捉襟見肘的日子盡管經常得到邢掌柜的接濟,卻也不是長久之計,只好把閑散的房子出租。正好這位大人物林先生原先在車站附近居住,嫌那里喧鬧狹促,想換個地方,經人介紹來看過,對此非常滿意,一個是寬敞幽靜,如同在一個花園之中,飯后可在院子里散散步,再則濃濃的文化氣息,廊檐下的壁畫,門框上的對聯,純傳統帶地方特色的民居,以及房東太太溫文爾雅的談吐,都讓林先生癡迷向往。當即就交了兩年的房租,希望在這里長期居住下去。要知道當時剛解放不久,一般人都是按月交房租的。
每天早晨,南街的老包就準時把三輪車停在門口。老包原先是拉黃包車的,率先換了腳蹬的三輪,他把三輪車每天用抹布抹得锃亮,外罩的蒙子也是經常換洗,而且用的金黃色布藝,座子也鋪著黃布,坐在里面很有一種皇家的氣派,價格自然比黃包車貴了不少,一般人是無錢享受的。林先生每天在太太和孩子們的簇擁下出門,動作遲緩有度,手里拄著彎柄拐杖。這種氣派常引得四鄰觀望。厚道街的人見過大世面,自然是見怪不怪,可是其他故城人卻常常把信息傳來:林先生是政協副主席,跟過去的議長一個級別,而且當著好幾個協會的會長,還是公私企業的私方經理,雖然家不在慶州城,買賣卻是早已經覆蓋了故城縣。也有人見過他在某處的主席臺就坐,在某地的大會上發言。盡管那時候沒有電視,可這一切也被人描繪得惟妙惟肖。于是便經常有人涌到厚道街來觀望,一邊在嘴里嘖嘖而嘆林先生的風度和氣派。只是邢本善后來才知道,林先生有很重的腿疾和腰疾,他的拐杖和筆直的身軀都是因為病痛的原因。
林先生的四個孩子也不失頑皮的本性,林先生在家的時候,各自在房間朗朗讀書,就連幾個小的孩子也都輕聲慢語,林先生一走,大家自然滿院子亂跑,小女孩撿拾青桐樹上的小瓢,放到水里飄來飄去,小男孩則追逐跳躍。
自然而然的,奔跑的孩子們看到了趴在玻璃窗前的邢本善。孩子中的老二,看起來跟邢本善年齡相仿,也是七八歲的樣子,跟邢本善自然有共同語言,也很聊得來。彼此對陌生的口音既新鮮又好奇,又都是喜歡讀書,沒事的時候聊個不停。邢本善也把窗戶紙撕破,通過口子交換小人書。小男孩告訴邢本善他叫林景,哥哥是林風,下面兩個妹妹分別是林如、林畫,兄妹四個是風景如畫。
有時候邢本善也到后院去。
院子的南面有一個高臺,臺上有一塊干凈的石頭,像一個碑座的樣子,調皮的林風經常披了床單坐在上面當皇帝,讓弟弟妹妹們參拜。他們的媽媽脾氣很好,林先生不在家是基本不管這些瘋玩的孩子們的。邢本善過來,林風也給他一塊浴巾讓他披在身上參拜。邢本善是一個自尊心非常強的人,懂得跪天跪地跪父母,男兒膝下有黃金的道理,自然是不肯。林風就讓他在旁邊站著,扮演外國使臣。
這時候搬家那天的胖子來了。胖子是經常來的,而且手里總是提溜著點心類的小禮物。林風就大喝一聲:“嘟,鄉野小民,見到本王緣何不跪?”下面的小姐仨看來也不懼怕胖子,一起厲聲喝道:“跪下!”
邢本善沒想到,那么高大一個胖子竟然把禮物往旁邊一放“撲通”一聲真的跪下了。
林風還在咋咋呼呼,二奶奶出來了。二奶奶說:“孩子們做游戲也要有點分寸。皇帝都被打倒多少年了?現在新社會新國家人人平等,再也不許這么玩了。”又對胖子說:“你是大人,不跟他們講道理,也跟著瞎胡鬧。你的膝蓋倒是軟,你不是軍轉干部吧?”胖子訕訕笑著:“孩子嘛,我就是哄他們玩玩……”一面拍打著膝蓋上的土。
春節將近,靜夜里下過一場雪卻沒有一點風。天一亮,邢本善哈去玻璃上的冰花,看到后院里的雪都靜靜躺在樹枝上,銀裝素裹,分外妖嬈。正在擔心二奶奶和林先生怎么掃雪,卻見胖子帶了一群人來,很快就把積雪堆到了墻角,還用辣椒做鼻子,胡蘿卜做嘴巴,炭核做眼睛堆了兩個大大的雪人,雪人憨態可掬,非常可愛,惹得四個孩子不顧寒冷,一個勁兒在院子里拍手歡笑。然后胖子又和小伙子們簇擁著林先生走下臺階,坐到門口老包的三輪車上去上班。
有兩個小伙子還留了下來,用水桶裝了溫水,冒著嚴寒把門框、玻璃都認真擦洗一遍,原先的壁畫、對聯又都展現出來,露出了鮮艷的顏色。
晚上林先生夾著一卷紅紙回來。第二天放了年假,林先生寫了“政通人和”、“國泰民安”、“萬象更新”幾個春聯,貼到門框上,蓋住了原先那些斑駁的老對聯。而且讓林風拿了幾副對聯給邢掌柜送去,外帶兩瓶好酒,幾條刀魚,感謝邢掌柜給二奶奶送點心也時常請林先生嘗鮮。
貼上鮮紅春聯以后,過年的氣氛一下子就出來了。二奶奶看著自己門框上的對聯,忍不住頷首稱贊,直夸有柳體風骨。林先生也夸二奶奶有眼力,稱自己正是臨的柳體,只是后來兼習二王。
大年初一,放過鞭炮,林先生帶領一家先給二奶奶拜年。二奶奶也給孩子們準備了紅包。一家人正欲去邢掌柜那里,胖子已經帶著一大幫人轟隆隆來給林先生拜年了。
過了年,林先生忙起來。像打了雞血,時刻是一種激動的樣子,面色也紅潤起來。偶爾去找邢掌柜喝杯茶,也是行色匆匆。他說國家正在面臨著一個大變革,飛速發展的時代已經到來了。世界上還沒有哪一個政府哪一個政黨像我們中國共產黨這樣與人民群眾各民主黨派坦誠相待,找出自己不足,批評與自我批評,以獲得最大勝利。說得邢掌柜也眼含熱淚、心潮澎湃,無悔自己在解放戰爭中舍命相救地下黨。
可是這樣的日子沒過多久,林先生臉上的紅暈消失了,整個人看起來精神萎靡,衣服也變得皺皺巴巴。雖然每天還是正點出門,可是老包的三輪車卻經常遲到。林先生單薄的身軀站在瑟瑟的秋風里,棉袍的下擺隨風擺動,圍脖也飄飄蕩蕩的。有幾片空中懸舞的枯葉,盤旋了一會兒,棲落在林先生的氈帽上,林先生也毫無知覺。那個隔三差五帶著點禮物來拜訪的胖子已經好久不來了,林先生的孩子們也不再打鬧,一家人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只有二奶奶還會沏上滾燙的茶葉,把林先生林太太招呼到北屋的門廳下面聊天。有時候邢掌柜也過來,只有這時候,林先生臉上才會露出一點笑容。現在上班,林先生不再讓太太孩子們送出大門,而當他孤獨地站在寒風中的時候,邢掌柜總是拿出店里的凳子給他,也輕聲提醒他:“你的腰腿疼厲害,一定要隨時注意身體啊!”
終于有一天,胖子又來了。而且帶來了一大群人,比春節拜年時候的人還多。這些人先氣勢洶洶地把門口和厚道街兩側貼滿了花花綠綠的標語,有些還打了黑色的大叉,然后把林先生從屋子里拖出來,摘掉了他長期戴著的帽子。邢本善驚恐地望著這一切,發現林先生的頭發早已經被亂七八糟剪過。邢本善沒見過這樣的世面,林先生的孩子們也嚇得哇哇大哭,可是林先生平靜地對太太說:“你們都在屋里,誰也不要出去。”就自己一瘸一拐走出了院子。
邢本善雖然害怕,但是好奇心讓他迅速穿過店堂跑到了街上。邢掌柜因為下鄉采購中秋節做點心的物料,并沒在家。一出門口邢本善發現林先生并沒被拖走,而是正站在店面前的石頭上,胖子正在聲色俱厲指責林先生的罪行,其中就包括唆使他的孩子讓人給他下跪,時刻想著封建復辟,而且整天拄著文明棍,當封建老爺做派,瘋狂盤剝勞動人民,雇保姆、讓單位的人到家里來給他打掃衛生……有幾個年輕人顯得怒不可遏,就要跑上前揪斗林先生,憤怒的胖子更是當眾給了林先生一記耳光。
這時候二奶奶走了出來,一改往日柔柔弱弱細聲慢語的狀態,用手點著胖子的頭頂說:“你就是個真正的小人!阿諛奉承、欺軟怕硬。孩子們做游戲,還不是你主動跪的?單位來打掃衛生的,還不是你召集帶領著來的?林先生有腰腿疼你不知道嗎?手杖只是他借助的一個工具。政治上的事我不懂,但是我懂得:若論做人,林先生要比你強百倍千倍!”二奶奶的氣勢壓倒了人群,有幾個人就悄悄打聽這老太太是誰。有知情者說:“林先生房東。”又補充一句“烈士遺孀。”補充的這一句顯然大家都聽到了,囂張氣焰頓時下去不少。二奶奶牽著林先生的手走進了院子,又截住幾個往外面車上搬林先生東西的青年說:“這些都是我的,是我借給林先生用的,搬回去!”幾個給林先生抄家的對望了一眼,放下東西悄悄走了。
在這次家門口的批斗之前,林先生在單位已經遭受過多次批斗,他的精神遭受了巨大打擊,被徹底擊垮了,竟然一病不起。彌留之際,他讓林太太把二奶奶請過去,首先感謝二奶奶的照顧和庇護,又懇求二奶奶,希望能在這個院子里度過自己最后的日子。他眼巴巴看著二奶奶:“我知道這樣會給您老人家帶來晦氣,可是我現在真的是走投無路,無處可去了。”二奶奶滿口答應。在此之前已經有幾位鄰居偷偷提醒二奶奶:“趕緊趕著房客走,他死到你家里會給你帶來不吉利的。”二奶奶說:“我一個孤老婆子,哪里有什么吉利不吉利?林先生是好人,我要盡力幫他。”
過了幾天,一陣壓抑的哭聲把邢本善從夢中驚醒,透過玻璃,看到西廂房里是朦朦朧朧的燈光,又聽到父親邢掌柜也穿衣下床開門去了二奶奶家。邢本善蜷縮在被窩里,一夜都不曾睡好。
及至天亮,西廂房的門打開了,正沖門口是一口黑漆的棺材,棺材頭上有一個火盆,火盆旁邊是飄飄忽忽的長明燈。林太太一個一個往火盆里放著紙元寶,橘黃色的火苗跳躍著,隨著縷縷青煙,紙灰如同一群群黑灰色蝴蝶,裊裊娜娜落在棺材蓋和林太太的頭上身上……
已經是深秋天氣,夜里霜氣頗濃,太陽一出,片片落葉也在院子里飄舞,幾只秋蟲躲在枯草間哀婉鳴唱,像在給林先生唱著喪歌。
棺材在西廂房停了兩天,火盆里黑蝴蝶一直未曾停歇,林太太兩眼腫得像水蜜桃,紅通通地布滿了血絲。保姆早已經被辭退了,二奶奶和邢掌柜幫著照顧孩子,也勸說著林太太。兩天后林先生的單位來了幾個人,就在院子里開了一個簡單的追悼會。胖子也來了,扭動著他笨重的身軀,專往人們竊竊私語的地方湊,眼睛狡黠地骨碌碌亂轉。二奶奶冷眼觀察,對他說:“是不是又想回去告密啊?”胖子斜了二奶奶一眼,并未答話。
追悼會開得敷衍而潦草,邢掌柜協助林先生單位的人,把黑漆的棺材抬出了大門,讓林先生獨自去找棲身之地。
林太太一個女人帶著四個孩子艱難度日。邢掌柜會時不時讓邢本善拿點點心去送給林太太和她的孩子,囑咐一定要說是賣剩下吃不了的。可是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一個食物極度缺乏的年代,很多人是拿著錢也買不到吃的,更別說賣剩下了。
除夕夜,邢掌柜把二奶奶和林太太一家都叫到一起,傾其所能做了幾道菜,大家坐在一起吃年夜飯。林太太就跟二奶奶說:“來年我已經沒有錢交房租了,可是我還沒地方去,我想繼續在這里住一段時間,等我有了錢一定還給您!”二奶奶說:“你們本來是大戶人家的金貴人,卻遭此劫難,好在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什么還不還的,住著就是了,權當是我自己的孩子。”
轉過年來,為了度日,二奶奶和林太太都靠變賣那些老家具。一次次的陌生人上門,把兩座原先滿滿當當的房子里搬得空空蕩蕩的。
花開花落,春去秋來,又是一個蕭蕭瑟瑟的深秋,林太太和她的四個孩子突然就不見了。到底是不告而別還是跟二奶奶說了邢本善不知道,反正是邢掌柜跟二奶奶閑談談起這家人,二奶奶也沒說啥,只是長長嘆了一口氣。
不久以后,二奶奶的西廂房里又搬進了一家住戶。二奶奶的老物件已經快變賣完了,能換飯吃的只有這幾處老屋了。
許多年后,邢本善已經是故城縣著名的畫家,在厚道街開了一家畫廊。一天,畫廊里走進來一位姑娘,白色T恤,藍色牛仔褲,雪白的運動鞋,背一個少數民族樣式的下面飄滿流蘇的布藝背包。看了邢本善飄逸脫俗的人物國畫,嘖嘖而嘆,喜愛得不得了,馬上掏錢買了兩張,然后又說:“邢老師,我父親小的時候就在這附近住過,而且我爺爺就是在這里去世的,得到過房東太太和鄰居不少照顧,而且還欠著房東一年房錢呢。”邢本善不禁抬頭,問道:“你父親叫什么名字啊?”姑娘說:“林景。”邢本善“噢”了一聲,“他們兄妹四個還好嗎?”姑娘說:“好,都好著呢。您認識他們嗎?”邢本善說:“這街上住過的租戶多著呢,我哪能哪個都想著,好就好啊!也是多災多難的一家人啊。”
姑娘走后不久,邢本善接到一個電話:“你是厚道街的邢本善嗎?我是林景啊!我看到我姑娘拿回家的你的畫了。我母親在世的時候,多次叮囑我們兄妹,有機會一定要去厚道街報答房東太太和邢掌柜,并且要還上我們的房租……”
邢本善淡淡地說:“我父親和二奶奶都已過世多年了,他們也就是能幫的盡自己能力幫一把,這也是厚道街的做派。有什么報答不報答的,你們過得好就好。不過我倒希望有機會能與你沏一壺茶暢談,就像在二奶奶的廊檐下,追憶我們童年那些美好的東西,那些骯臟的人和事就讓我們忘記吧。”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