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鵬
傅抱石先生是20世紀家喻戶曉的國畫大家,而學者才應該是他的第一身份。從1932年遠赴東瀛主攻美術史到回國后專注于畫史、畫論的研究和教學,一直到1942年在重慶舉辦個人畫展之前,他的身份一直都是中國美術史學者,在石濤研究和早期山水畫史研究方面卓有建樹,學術成果豐碩。而其后起的“畫家”身份,則是對“學者”的補益和豐富。
1930年,曾在南昌教授過傅抱石的國文老師、后執教于中央大學的王易為傅氏《摹印學》作序,說他“篤學好藝,文筆斐然,書畫篆刻俱有軌范”,將“學”和“文”置于“藝”前。
在金石學領域,傅抱石自幼酷愛篆刻,以“印癡”自命,勤學此藝,名動鄉里,依賴這門技藝接濟營生。留學日本后,他的篆刻微雕高藝大噪于東瀛,一時間印名高于畫名。他在《傅抱石所造印稿序》中自述了這份數年不減的金石癡情——
“抱石性喜印。七八歲時每節餅餌之費向坊間刻木質名章,或方或圓,或巨或細,累累然盈簏。新得一印,必鈐拓數十紙,分貽塾中童輩,顧以為樂……彼時常想,用印一事,頃刻百十立成,筆劃巨細,毫厘弗爽,世人何愚,惟勞筆墨,舍此捷涂?故暇則即握刀,錐取破硯、碎石之屬,就膝攻之。硯堅滑,皮破血流,不以為苦。”
傅抱石以《康熙字典》開蒙,漸覓自學理法,后涉吾丘衍《三十五舉》、陳克恕《篆刻針度》、顧湘《小石山房印譜》和端方《匋齋藏印》等,微窺金石門徑。金石理論和刊刻實踐雙修,1926年撰成《摹印學》,是他存世最早的學術論著。
留日后,傅抱石見日本民眾對篆刻藝術尤為重視,文人多富收藏,各美術院校均設置此課程,于是重新編訂《摹印學》,1934年更名為《刻印概論》。在日本期間,他閱讀了若干金石學、考古學著作。

傅抱石作品《湘夫人》
金石學養的積淀和長期的篆刻實踐,賦予了傅抱石對古文字的慣性敏感。金石篆刻的閱歷呈現在畫面上會凝結成傳統工匠般的精心與力道,尤其在“小人物、大山水”構圖類型的故實畫中,多表現為對畫中人物的細膩繪制,幽微入骨,毫發清朗。傅抱石說——
“我對于畫面造形的美,是頗喜歡那在亂頭粗服之中,并不缺少謹嚴精細的。亂頭粗服,不能成自恬靜的氛圍,而謹嚴精細,則非放縱的筆墨所可達成,二者相和,適得其中。我畫山水,是充分利用兩種不同的筆墨的對比極力使畫面‘動起來的,云峰樹石,若想縱恣蒼莽,那么人物屋宇,就必定精細整飾。根據中國畫的傳統論,我是往往喜歡山水、云物用元以下的技法,而人物、宮觀、道具,則在南宋以上。”(《壬午重慶畫展自序》)
粗細互彰的繪制與“小人物、大山水”的構圖深度相合,許多作品上色貌精嚴、逸興遄飛的“小人物”恰恰是畫眼所在,因為對之形象和意態的精心刻畫才可以落實某些關鍵性的故實情節,保證了畫境中最基本的故實要素和情節感。
留日前,傅抱石蝸居南昌一隅,過著簡單的讀書、教書生涯,一直處于較為封閉而獨立的自學狀態。他飽覽文史古書,早期所著《摹印學》和《中國繪畫變遷史綱》已顯現出其對傳統考據方法的諳熟,后在金原省吾門下打開了廣闊的學術視野,汲取圖像學、風格學、文化學等所長。
1962年,中央美術學院瑞典留學生雷龍訪談傅抱石,問到如何學美術史時,傅氏講道:“一個美術史家比畫家難,要不畏艱苦,《佩文齋書畫譜》我翻破了好幾部。特別是卷一到卷八,解決顧愷之的問題全靠它。”
學生張圣時對任伯年頗感興趣,傅抱石得知后便指導他深入做任伯年個案研究:“你要研究任伯年,先把福開森編的《歷代著錄畫目》中有關任的材料抄下來,然后再依書上找出各書,把資料全抄下,有了這個基礎再找其他材料。我編石濤年譜也是此法。”
這兩段話清晰說明了傅抱石的治學方法和研究思路,語涉顧愷之和石濤這兩個他一生最重要的學術重鎮,全是在高度強調研究者在文獻的收集、梳理、稽考等方面的扎實功夫,足見其對樸學方法的熟知和重視。
此外,傅抱石還善于將《佩文齋書畫譜》等畫學著錄上有人物形象、神態、場景、氛圍等詳盡文字記載的古畫再度構制成圖,他以樸學方家對待文獻的審嚴態度,把這些記載逐字逐詞地賦形于畫面中。關于這一點,對比《佩文齋書畫譜》所載李公麟《東山圖》的文字描述和傅畫《山陰道上》四位名士的行走姿態、面貌神情以及彼此呼應的場面,無不默契。又如《佩文齋書畫譜》所記《覓句圖》的“缺唇瓦瓶”和《擘阮圖》中女子的“微啟口”等細節描寫也無不在傅抱石的畫中精妙地表現出來。
傅抱石諳熟傳統畫論與古畫的經典圖像,他曾采擷歷代繪畫的相關論述編成《中國繪畫理論》一書,其中有言:“畫不師古,如夜行無燭。”
傅抱石早年從石濤、龔賢、八大、梅清、石溪等明清之際畫家入手,在長期的美術史研習中又廣汲各時期古代畫家之創作精華。
筆者認為,傅抱石的人物故實畫創作,向顧愷之、李公麟、劉松年、陳洪綬、石濤、任伯年等幾家學習較多,不僅是筆墨技法的蹈襲與斟酌,還有故實畫畫題的借鑒、圖像構成的參酌和文化精神的傳承。
傅抱石認為,《女史箴圖》“不特張華的原作意義發揮無余,只就每一段或每一個人物的構圖或表情一加研究,那一種‘靜穆而又‘空靈的美,真是瑩然縑素之上的”。循著對線的研究而深入到文圖關系、構圖特點和人物表情處理等更復雜層面,最后導出“靜穆”和“空靈”的風格特質概括,這也成為傅氏故實畫人物形象塑造的重要美學傾向。
1943年,傅抱石首次畫《湘夫人》一圖,其形象來源即為《女史箴圖》中的班婕妤。筆者認為,兩者不僅是外在形象的相似,更有這種美學傾向的清晰顯影。
李公麟是顧愷之的繼承者,傅抱石對李公麟的學習,主要立足于古典畫題的延續上。《佩文齋書畫譜》中保留了很多李公麟創作的畫題,如《醉僧圖》《東山圖》等,它們或來自李氏之前更古老的繪畫傳統,或開端于他本人的獨創,這些也成為傅氏筆下極具代表性的故實畫題。
傅抱石除研究石濤的畫論和題畫詩外,也曾在一定時期臨摹過他的畫作,傅氏自言:“臨摹其中的一部分。特別是人物、松樹、石頭,都單獨臨過,無意中受其影響,至今在我的作品中仍然可以見出。”
歷史是廣闊而多面的,穿梭、起伏在歷史風云中的某些人物也具有豐富的心靈和鮮活的氣脈。傅抱石是20世紀鮮有的學養深閎、著述豐厚的學者型藝術家,探討他在傳統學術中的所得所思,以及與其筆下故實畫創作實踐的生動聯系,既是美術史個案研究方法的一種深化,也是在局部打開學科壁壘、呼喚人文學科融通的一份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