捂了十幾年的家丑曝光：“父親”三遷恩仇對峙

墨客

2018年9月7日，是四川大學新生報到入學的日子。新生陸皓對前來送行的一位中年男人說：“爸爸，這輩子我都不會忘記你的恩情。”

中年男人名叫陸永明。陸永明和陸皓曾是一對“相愛相殺”的叔侄。19年前，陸永明偶然撞見嫂子出軌，沖動之下向哥哥告密，哥哥一怒之下將妻子殺害，被法院以故意殺人罪判處無期徒刑。為贖罪，陸永明以生父的名義，含淚撫養哥嫂唯一的血脈。孰料，16年后，陸皓得知母親死亡的真相，“父子”對峙恩仇難泯！他們是如何泅渡那死亡之海的……

遠走他鄉含淚撫孤：捂了十幾年的家丑曝光

2016年3月16日深夜，陸永明在睡夢中被一陣哭聲驚醒，他一骨碌爬了起來，看見陸皓揮舞著戶口本沖他大吼：“我媽當年是怎么死的？今晚你必須告訴我真相！”

陸皓撕心裂肺的哭喊，像針扎著陸永明的心。他想這一天終于還是來了……

時年44歲的陸永明，老家在四川省儀隴縣，父母是農民，哥哥陸永光比他大4歲。陸永明讀初三那年冬天，父母遭遇車禍雙雙殞命。

此時，哥哥陸永光在南充讀技校。為了供陸永明讀書，陸永光退了學，跟遠房親戚去建筑工地打工。1994年，陸永明考上四川農業大學，學費仍得靠哥哥打工供給。1997年初，陸永光和老鄉陳春姣相戀結婚，次年有了兒子陸皓。陳春姣原本在餐館打工，后來辭職帶孩子，一家三口住在成都建筑工地的工棚里。

1998年夏，陸永明大學畢業后，進了儀隴一家事業單位工作。2000年10月15日，在成都出差的陸永明辦完事后回到下榻的酒店，準備收拾一下去看望哥嫂，突然看見嫂子陳春姣挽著一個陌生男子，摟摟抱抱地走向同樓層的508房間。陸永明還沒反應過來，陌生男子便掛上了“請勿打擾”的牌子，迫不及待地關上了門。

猶如遭受了奇恥大辱，陸永明立即撥通哥哥的電話。陸永光的肺都快氣炸了，當即打車趕到賓館，強迫服務員打開門，沖上去將陳春姣和那個男人一頓暴打，直到酒店保安趕到，陸永光才停歇。

原來半年前，陳春姣與建筑工地的小老板黃剛好上。那天工地放假，陳春姣撒謊說要去醫院看病，把兒子交給丈夫照看，自己偷偷地跑出來跟黃剛到酒店開房，沒成想被來成都出差的陸永明撞破。

當晚，陸永光和陳春姣發生激烈的爭吵。陸永光本想妻子認了錯就原諒她，可陳春姣卻不服氣，還痛罵陸永光沒本事，嚷著要與陸永光離婚！

一股怒火直沖陸永光的腦門，他拎起地上的酒瓶，瘋狂地向陳春姣頭上砸去，鋒利的玻璃片劃破了陳春姣的頸動脈，造成其失血過多，搶救無效，休克性死亡。陸永光隨后打110投案自首。

2001年3月，陸永光因涉嫌故意殺人罪，被成都市中級人民法院判處無期徒刑。因自己一時魯莽，給哥哥的家庭帶來了滅頂之災，陸永明痛悔不已，他發誓要將侄子陸皓撫養成人！

陸永明征得哥哥同意后，收養了才兩歲多的陸皓。為了不讓家丑影響陸皓的成長，他辭掉工作，帶著陸皓來到成都，把陸皓送進托兒所，自己在成都一家外貿公司找到了工作。

陸永明編造了一個謊言，稱陸皓出生時，他媽媽大出血去世。懵懂的陸皓信以為真，就叫陸永明“爸爸”。陸永明放棄了戀愛結婚的念頭，他拼命工作，撫養侄兒，并且一直不敢帶侄兒回老家。2009年，陸永明在成都市金牛區買了房。

陸皓學習成績優異。2015年中考，他以該校全年級第五名的成績，考上成都市一所重點中學。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2016年春節，陸永明的堂弟陸林來成都看望陸永明叔侄。當天中午，陸皓向陸林敬酒，陸林喝高了，看著英俊的陸皓感慨不已：“皓兒，這輩子你要感謝你永明叔叔的撫養之恩，要不是他，你將是個無家可歸的孤兒……”

陸永明嚇得大驚失色，趕緊打斷堂弟的話。

其實，陸皓早已聽到了一些有關自己身世的風言風語，只是他一直不敢相信，如今堂叔的一番酒話，等于把一個捂了很久的巨大秘密給揭開了。

陸皓誓要弄個水落石出。3月16日晚，趁陸永明熟睡后，陸皓躡手躡腳地來到陸永明的房間，用鉗子撬開緊鎖的抽屜，找到了自己的戶口本。借著手機微弱的光亮，陸皓看見自己與名叫陸永光的男子，才是真正的父子關系。頓時，陸皓爆發了。他哭喊著，向驚醒過來的陸永明追問自己的身世……

一直擔心的這一天終于來了，陸永明痛苦地講起了16年前那不堪回首的家丑和隨后發生的悲劇……他沉痛地自責：“皓兒，都怪我當年太莽撞，害了你親媽親爸，讓你形同孤兒……”

陸皓震驚得半天說不出話來！關于自己真實的身世，他想過各種各樣的可能性，唯獨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

陸皓猛然推開陸永明，聲嘶力竭地吼道：“你就是害得我家破人亡的兇手，我恨透了你！”他跑進自己的房間，“砰”地關上門，放聲大哭。

陸永明像個“罪人”癱軟在侄兒的房門前，房內那一聲聲悲號，就像一支支刺向他心臟的利箭。

“父子”對峙恩仇難泯！這樣的崩潰雪上加霜

整夜，陸永明守在陸皓的房門前徹夜難眠。

第二天早上，陸永明像往常一樣做好早飯，敲開陸皓的房門，痛悔地說：“皓皓，只怪叔叔當年一時沖動鑄成大錯，可是你再怨叔叔，咱們都不能回到從前。這些年，叔叔一直在竭力彌補……”

陸皓恨恨地說：“你就是個偽君子！你害得我家破人亡，還欺騙我把你叫了16年爸爸……你考慮過我的感受嗎？這輩子我都不會原諒你。”

遭到陸皓一頓痛罵，陸永明心里十分難受，但事已至此，他只得想方設法獲得陸皓的原諒。陸皓倒沒有離家出走，仍正常上學、回家。陸永明給他做最愛吃的菜，給他買最喜歡的名牌運動服，陸皓一概接受，但始終一言不發。陸永明方法用盡，陸皓總是用一種仇恨的眼光與他對峙。

一天晚上，陸永明趁陸皓還在學校自習，整理了一下他的臥室，看到他壓在枕頭下的日記：

“我叫了16年爸爸的人，竟是毀了我家庭的元兇，我要替母親報仇。多少個夜晚，我手握尖刀來到他的床前，恨不得刺進他的胸膛，但是我無力扎下去，畢竟他是我的叔父，養育了我16年……老天，你告訴我到底該怎么辦啊？”

字字如針，扎在陸永明的心上……陸皓竟然有了殺他報仇的想法！陸永明決定要好好地教訓一下陸皓。周末，陸皓回家，陸永明拿出日記本質問：“陸皓，你回答我！叔叔含辛茹苦地撫養你，你卻要恩將仇報。你打算毀了我，還要毀了你自己嗎？”

陸皓一下子搶過日記本，與陸永明大吵起來：“你憑什么偷看我的日記？我就是一只‘白眼狼。你是‘罪有應得，我替母報仇天經地義……”

陸皓越說越激動。陸永明氣不打一處來：“難道你反了不成！”他上前甩了陸皓一個耳光，陸皓也不示弱，叔侄倆扭作一團。

打斗聲驚動了鄰居，鄰居打110報警。警察趕來，陸永明解釋是父子倆斗氣。警察勸解了幾句離去，叔侄倆這才消停下來。

陸皓一氣之下搬出家，住進了學校。陸永明也寒了心，每周給陸皓卡里打250元生活費，對陸皓的學習和生活只字不問，叔侄倆形同水火。

直到期末考試前一周，陸皓的班主任打電話，叫陸永明趕緊去學校，他這才知道情況很嚴重。原來，陸皓情緒喜怒無常，半夜里常在夢里大喊大叫，弄得同寢室的同學都不敢睡覺……

陸永明好不容易把陸皓帶到華西醫院，醫生檢查陸皓得了中度抑郁癥，只能退學。

陸永明蒙了！要是把侄兒給毀了，他如何向獄中的哥哥交代？他這十幾年的心血，不就白流了。他發誓要治好陸皓的病，把侄兒拯救出來。

陸皓完全不配合，整天把自己關在屋子里，只有餓壞了，才會出來吃一點東西，陸永明說什么，他不是一言不發，就是歇斯底里地嚷著要報仇！

陸永明拿陸皓一點辦法也沒有，被弄得疲憊不堪，神思恍惚，精神近乎崩潰：當年自己犯下的錯，難道就得用一輩子來償還嗎？

一天夜里，陸永明回家見陸皓仰躺在床上，面如死灰，床頭有兩個空著的安眠藥瓶，他被嚇出一身冷汗，背著陸皓就往醫院跑。

原來，陸皓無法從仇恨里走出來，吞服了200片安眠藥自殺，萬幸的是陸永明發現及時，經過醫生大力搶救，從“死神”手里奪回了陸皓的生命！

陸皓出院后，陸永明質問他為什么要做蠢事。陸皓不愿意和他交流。為了搞清楚真相，晚上等陸皓睡著后，陸永明偷偷拿走了他的手機。陸皓的手機上還掛著QQ，聊天記錄顯示，陸皓前不久加入了一個自殺QQ群，正是在網友的勸說下，他決定自殺，結束痛苦的生命。

陸永明感到了恐懼。思來想去，他只有偽裝成一個生無可戀的人，用“救贖人生”的網名，加入了陸皓所在的QQ自殺群。進群后，陸永明加了陸皓的QQ。在與陸皓的網聊中，陸永明終于洞悉了侄兒的內心世界。陸皓說：“母親出軌慘死，父親入獄，竟是自己的親叔叔告密！他是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做事竟然這樣沖動，不計后果……叫我有仇不能報，有恩不能還，還不如一死了之……”

陸永明越看心情越沉重。他仍以“救贖人生”的名義對陸皓說：“你應該原諒你的叔叔。他肯定和你一樣也在受著痛苦、悔恨的煎熬，你與其自虐并傷害他，不如走近他，選擇寬恕和原諒……”

聊了一會，陸皓下線了，陸永明開始第一次，反省自己這些年走過的路。當年釀下大錯是緣于自己一時沖動，事后他選擇了逃避，名義上是為陸皓的成長考慮，賦予他一種虛假的“父子情”，其實是他沒有勇氣面對。讓一個在他的謊言下生活了十幾年的少年，突然直面家庭變故的殘酷真相，他能接受嗎？他所做的反應和過激行為，似乎都在情理之中，自己沒有很好地包容他，還向他強權施壓。

陸永明決定從頭再來，重塑他和陸皓之間真實的叔侄關系。

再次遷家勇敢面對：大義成就真情“父子”

第二天，陸永明坦誠地對侄兒說：“陸皓，叔叔對不起你，我毀了你的家庭，更沒有權利掐斷你們的父子情。我帶你去見你爸爸，以后你無論怎樣恨我，我都認了。”這次，陸皓默然地點了點頭。

2016年7月3日，陸永明向單位請假，帶陸皓一起來到哥哥服刑的川中監獄。陸永光得知兒子走不出仇恨的陰霾患了抑郁癥，聲淚俱下地對兒子說：“陸皓，爸爸當年一時沖動，犯下不可饒恕的罪行。如果不是你叔叔，你不可能有今天。叔叔也很煎熬，你一定要原諒他……”

在父親的講述中，陸皓這才知道叔叔一直在忍痛贖罪。原來，陸永光入獄后情緒非常低落，不愿配合改造。陸永明除了一心呵護陸皓，還得安慰、鼓勵消沉的哥哥積極改造。為了幫助哥哥振作起來，他經常給哥哥寫信，將陸皓成長的點滴告訴他。

陸永光拿出兩尺高的信件，里面有陸皓的成長照片、獲獎證書復印件，他流著淚對陸皓說：“兒子，是你的健康成長，讓爸爸有了繼續活下去的勇氣。咱們父子不能辜負你叔叔的一片苦心啊！”

這次探監之后，陸永明感到陸皓有了變化，他眼里的敵意消退了許多。陸永明看到些許希望，從那以后，他經常帶著陸皓去探監。在父親的開導下，陸皓情緒穩定，并開始服藥，接受醫生的治療。陸永明欣喜不已。為了加強“親情療法”，他賣掉成都的房子，搬到哥哥服刑的川中監獄所在城市。

為了照顧陸皓，陸永明租了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并租下一個門面，開始做米粉生意。獄警得知陸永明給侄兒治病并搬家的事很受感動，把叔侄倆給陸永光的探監次數放寬到每月4次。

每周，陸永明會歇一天生意，帶著陸皓一起來到川中監獄探監，陸皓和父親的感情也在一點點加深。

在兄弟倆的共同努力下，陸皓的病情慢慢好轉。

2017年春季開學時，陸皓對陸永明提出要上學，陸永明欣喜不已。考慮到陸皓停了一學期的課，擔心他趕不上別的同學，陸永明建議陸皓跟班讀高一。陸皓頗有自信地說：“叔叔，你別忘了我可是個學霸。”

雖然，陸皓從原來叫他“爸爸”，改成叫“叔叔”，但這一聲“叔叔”有多么來之不易，他等了近一年！陸永明百感交集，緊緊地把陸皓摟在懷里。

陸永明在大學同學幫助下，將陸皓轉入當地一所中學就讀。重返校園，陸皓重新迸發出學習熱情，而且比以前更加用功。每天，他是全校第一個起床、最后一個睡覺的學生，老師都為他的學習精神所感動，還特別關心他，給他開小灶。

擔心侄兒身體吃不消，陸永明每天不是給陸皓送去野生的鯽魚湯，就是給他做最愛吃的紅燒肉。他叮囑陸皓說：“你用功學習總是好的，但不要壓力太大，要悠著點兒。”

陸皓說：“只要我埋頭學習，注意力就能集中，就會忘掉曾經有過的不快。”陸皓的成績直線上升，期末考試，他考到了班級前十名。陸永明特意向獄警申請，在監獄里舉行了一場“慶祝宴”。陸皓信心百倍地對陸永明說：“叔叔，我爭取考上重點大學，回報您對我的付出。”陸永明聽得熱淚盈眶。

放寒假時，陸皓穿上工作服，擼起袖子來到陸永明的米粉店幫忙。陸永明不讓他干，讓他回去學習，陸皓笑著說：“你怕我偷學了你的絕活不成？”

洗切、挑粉，招呼客人，陸皓忙得不亦樂乎，歡快得像一只蹦跳的兔子。陸永明米粉店采用的是傳統的經營方式，陸皓建議并幫助叔叔建起了網絡直銷平臺，米粉店生意火了起來。陸皓學習累了，騎著自行車替叔叔去送餐。寒假結束，陸皓去醫院復查，醫生說陸皓的抑郁癥已經治愈。

2018年夏，陸皓以高考總分670分的優異成績，被四川大學錄取。拿到錄取通知書那天，他把燙金的錄取通知書送到陸永明手上，恭敬地叫了一聲：“爸爸！”這一聲呼喊，似清澈的山泉流過“父子”倆的心頭，陸永明滿眼淚水。

陸皓上大學后，陸永明把門面和住房轉租了出去，在成都一家私企找到了一份工作。這樣，他離侄子又近了。

2019年7月，陸永明在溫江區按揭了一套二手房，房產證寫上了陸皓的名字。陸皓不解地問陸永明：“爸，你為我買房干嗎？你應該為自己考慮，找個伴成家啊！”陸永明感慨地說：“為了你，我三遷其居。你慢慢就會成才了，家也有了，我的心也踏實了。”

2019年圣誕節前，叔侄倆一起去探監，一家人隔著鐵窗談天說地。一種溫馨的愛，一種劫后余生的欣慰，流淌在三個人的心中……

（因涉及隱私，文中除陸永明外，其他人物均為化名，所涉單位均做了技術處理。）

編輯/胡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