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文化，還是虐待？

勒內·埃伯索爾

每天，“戰豆的猴戲”公司的訓練師都會帶穿著尿布的猴子在川崎的街道上散步。在猴子表演的訓練中，第一步是教幼猴坐在小凳子上，之后它們會逐步學習踩高蹺和跨欄。

宇都宮草舍居酒屋的老顧客用完餐后，店主的寵物猴爬上酒館后部一個臨時搭建的舞臺，順從地戴上一組紙制面具。

在位于本州島一處火山地帶的上信越高原國立公園內，雪猴們在溫泉中休憩。多年前，人們為了把猴子從農場和房子里引出來，開始給它們喂食，后來這些猴子成了一個頗受歡迎的旅游項目。如今由公園的工作人員喂養它們。

這些猴子們穿著球衣。在一場模擬的日本隊對巴西隊的比賽中，六只日本獼猴被皮帶拴著，兩腿直立，順從地在草地上把球踢來踢去，它們的訓練師和一群觀眾為它們加油鼓勁。穿藍色球衣的猴子（代表日本隊）外表顯得更健壯些，肥壯的尾巴從褲子上的洞里伸出來，但身穿黃色球衣的巴西隊速度很快——特別是當10號球員停止舔手的時候。突然，10號得球，起腳，得分。贏啦！日本隊鞠躬致意，人群中爆發出一陣笑聲。

這只不過是在日本日光猿軍團室內競技場內舉辦的主要活動的熱身運動之一，日光猿軍團位于日光市121號公路旁。我在園中閑逛，看到一只穿著尿布和一身橙色休閑裝的獼猴，在一場空氣曲棍球比賽中擊敗了一名五歲的游客。每當球過來時，猴子就把它擊回對手的球門。另一只猴子在散發寫著運勢的傳單。在室外的主舞臺上，一只穿著和服的雄猴做出表現雄性氣概的姿勢，然后縱身跳過了高高的橫桿。

該在競技場里排好隊了，一個名叫鈴木由梨亞的女人和她忠實的猴子伙伴“阿陸”奉上了他們的拿手好戲——模仿日本一個頗受歡迎的警察節目和一個馬戲表演。鈴木警官假裝派“阿陸”隊長前往一個犯罪現場，“阿陸”迅速閃到幕布后面，回來時頭上插著一把屠刀——一件橡膠制成的道具。在壓軸的馬戲表演中，“阿陸”身穿藍波點褲和粉緞子背心，從樓梯間的縫隙跳了過去，在一根高桿上單手倒立。

日光猿軍團中的表演植根于日本傳統文化。這些表演從一種叫做“猴子表演”的娛樂形式演變而來，基于這樣一種信念：猴子是馬的保護者，也是神與人之間的媒介，能驅邪避祟，招福納祥。同歌舞伎表演一樣，早在1000年前，公共劇場中就有猴子表演了。但在現代化的日本，這種精神層面的意義已不復存在。

如今的猴子表演就像是馬戲表演。動物素養研究所執行主任、日本動物福利聯盟常務理事山崎惠子表示，對許多動物進行訓練采取的是正面強化和關愛的方式，但有些動物則受到嚴格的訓導，還有訓練師施加的身體虐待。然而在日本，穿著尿布在舞臺上搖搖擺擺走來走去的猴子，并未獲得諸如在中國表演騎摩托車走鋼絲的熊那樣的關注。圈養的猴子受日本動物福利法的保護，但該法規強調的是如何對待普通家養寵物。

“很多福利組織為小貓小狗奔走疾呼，要求為它們建立無殺戮收養所。收養許多貓咪的單身女士的支持者越來越多，”山崎說，“我們聯盟的目標是促使日本的動物福利法適用于所有動物——家畜、動物園里的動物、實驗動物。”

日本用動物進行消遣娛樂的傳統由來已久，但對于一項文化傳統的敏感不應阻止用于表演的猴子免受虐待，她說，“這就像馬戲。當你回顧歷史時，會發現人們采用極為殘忍的手段訓練動物，對猴子也不例外。但文化是發展的，并非一成不變。”

21世紀的猴子表演花樣繁多，有身穿褶邊裙，在節日的街頭表演后空翻的猴子，也有在日光猿軍團假裝做數學計算的“猴子學生”和彈鋼琴的猴子，它們的表演視頻被上傳到了YouTube上。在一次為期9天的猴子表演文化之旅中，我觀看了一系列演出，還去了宇都宮的一家酒吧，宇都宮位于東京以北，距離東京將近兩小時車程。這家酒吧里的猴子會給客人送上冰啤酒和熱手巾，還戴著紙制面具，其中一個面具是美國總統唐納德·特朗普的相貌。

游客們在京都郊外的嵐山巖田山猴子公園觀看工作人員給野生日本獼猴喂食，喂食的舉措使得猴子的數量大幅增加。如今，猴子的數量多得驚人，為防止野猴損毀農民的莊稼，每年要獵殺超過1.9萬只。

猴子表演訓練師椎名千惠美和三只日本獼猴幼猴一起洗澡，它們是她在“戰豆的猴戲”公司表演團隊的最新成員。為了在培養幼猴成為演員的過程中與它們建立起感情聯系，“戰豆”公司的訓練師們往往會和它們同睡。

日本獼猴也叫雪猴，在自然界中十分耐寒。在緯度這么高的北方地區，沒有其他非人類的靈長目動物棲息。位于東京西北3.5小時車程的地獄谷野猴公園海拔約850米，在還沒有成群結隊的游客前來拍攝野生動物和自拍之前，雜志和自然紀錄片中人們熟悉的身上掛著霜、懶洋洋泡在溫泉中的雪猴的畫面，就已真實存在。

雖然擁有“雪猴”這樣一個別名，但其實日本的大部分地區都有日本獼猴分布，也包括它們棲息范圍南部的亞熱帶森林中。它們是真正的雜食動物，從植物和水果到昆蟲、樹皮和泥土，它們無所不吃。由于這種多樣化的飲食，它們成了部分農民的眼中釘。

每年，猴災毀壞的農作物（大部分是水果和蔬菜）造成的損失高達數百萬美元。種植戶用圍欄、稻草人和煙火來嚇阻猴子。在一些城市，農民可向管理誘捕和殺死有害動物項目的機構投訴。根據日本環境省的數據，日本每年有超過1.9萬只猴子被殺死。這些殺滅計劃帶來的一個副作用是，可能會有很多幼猴成為孤兒，有些孤兒會被熱心市民收養，再轉送至娛樂團體。

一天下午，我與72歲的村崎修二在山口附近的一個山坡上散步，有個男子正在山坡上收拾飼養錦鯉的水池。他停了下來，朝一個空空如也的大金屬籠子走去，那個籠子約有四輛校車那么大，就放在地上。那是個陷阱，里面放著食物，專門用來誘捕毀壞農作物的猴子。

村崎說，就在上一周，這個村子抓住了大約十只猴子。他不知道那些猴子怎樣了，可能被射殺了，雖然他希望它們能被送到動物園。他兒子耕平解救并收養了兩只小猴，并會訓練它們表演，他說。

村崎是一名人權活動人士，曾當過演員。20世紀60年代，傳統的猴子表演幾乎消失，他同一小群人一道，努力恢復這種表演。現在他已退休，把自己對于猴子表演精神本源的忠誠傳給了耕平。村崎解釋說，他們的猴子表演體現了原始的東方思想，“猴子是觀眾與神之間的媒介，這不僅僅是一場猴子表演，還是個儀式。”

他接著說，在日本人的信念里，每種動物都各有其帶來好運的方式，而在傳統的猴子表演中，每個猴戲都有含義。訓練師抓住猴子的臂膀旋轉時，表演場地便得到了凈化。猴子從兩個環中跳過時，是在撒播健康和長壽。讓猴子踩高蹺，表達的是祝愿孩子們健康幸福。

在草舍居酒屋，食客們大笑著為戴著面具的猴子們鼓掌。演出結束后，顧客們請求與猴子合影。居酒屋老板說，在社交媒體上分享照片對生意有好處。然而，一些網友對讓猴子進行表演的做法表示質疑。

天谷薰和三只寵物日本獼猴一起，居住在群馬縣太田市的一棟傳統日式居所中。他說，他就像對待孩子一樣對待這些猴子，給它們穿衣服（他有100來件衣服）、洗澡，每天喂它們吃酸奶點心。他還說，照片前景中的鏈子是用來固定猴子的尿布的。

訓練猴子做這么復雜的特技可不容易，村崎說。即便是基本的把戲，也要花上一年多的時間來訓練。第一步是要教會猴子坐在一個小凳子上，他說。訓練師拿出凳子并敲打它，讓猴子坐在上面。如果猴子照做了，訓練師就會表揚它、愛撫它。下一步就是訓練它用雙腿直立行走。“對于猴子來說很不自然。”村崎強調說，這也就是此項訓練需要花上數月時間牽著猴子的手行走，直到猴子能按指令完成的原因。

訓練師和猴子一起，逐漸挑戰更復雜的動作。會踩小高蹺了，再換成更高的。村崎說，他和他兒子讓猴子來主導訓練，因為尖叫或毆打會損害訓練師與猴子間的信任。

但訓練方法多種多樣。我游覽日光猿軍團時，在此處當了20年訓練師的及川壯告訴我，傳統上，訓練師會以支配者的身份來讓猴子知道，人的地位比它們高。為建立起尊卑等級，他們會大喊大叫，有時甚至會咬猴子。他說，他采用游戲與口頭訓導相結合的方式進行正面的強化訓練：“我們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對待它們。如果它們表演得確實好，我們就會說‘干得漂亮。反之，我們就會責罵它們。”

在全球范圍內，日光猿軍團這樣的景點遭到越來越強烈的抵制，反對者在道義上反對圈養野生動物并把它們用于娛樂。“全世界都對動物表演的噱頭感到憤慨，這也是有那么多動物馬戲團關閉，很多國家也禁止動物馬戲表演的原因，”善待動物組織國際活動高級副總裁賈森·貝克說，“可悲的是，歷史已經告訴我們，我們無法依靠政府來保護動物，特別是在日本這樣的動物福利法不完善的國家。沒有人監管動物的生活條件、正式表演前的訓練過程、母嬰分離問題及動物被娛樂行業淘汰后會怎樣。”

但及川表示，對該景點的動物倫理持批評態度的人并不了解日本的動物表演文化。“我們喜歡猴子——我們站在它們一邊，”他說，“我們不會使用虐待的訓練方式。”

原田聰曾是一名訓練師，從事猴子表演方面的工作，后來他成了“戰豆的猴戲”公司的導演和首席動物訓練師，該公司在街頭節慶活動、學校和聚會上舉辦演出。我在公司位于川崎的辦公室與他會面時，他說他想通過更多地強調正面的強化訓練和情感交流，甚至包括在動物很小的時候與它們同睡，來避免使用施加壓力的訓練方法。我們走進了劇團的訓練室，原田把我介紹給他的同事和他們那些穿著尿布的毛茸茸的合作者，其中還包括四個新生幼猴。他解釋說，劇團遵守嚴格的訓練日程——除了猴子們進行表演的日子以外，平時的訓練為上午兩小時，下午兩小時。

傳統猴子表演的特征是，由一名訓練師訓練一只猴子做各種雜技動作。日光猿軍團的主舞臺上專門上演炫目的創編節目，參與演出的猴子多達六只，還有精心制作的布景，會更換多套服裝。在全球范圍內，由于對動物福利的憂慮，圍繞此類旅游項目的爭議越來越多。

那天上午，300名幼兒盤著腿坐在幼兒園的體育館里觀看演出，其中的動物雜技表演令我贊嘆不已。演出的明星是彭佐，它身穿亮黃色背心和黑色連衫褲。在孩子們的歡呼聲中，彭佐熟練地耍著把戲，踩著比原田還要高的高蹺從觀眾席中大步穿過，甚至從一個自愿坐在一把椅子上的男孩身上跳了過去。“Ankoru！ Ankoru！”孩子們大喊，“再來一個！再來一個！”

現在我們又回到了“戰豆”公司的辦公室，訓練師給猴子們脫下尿不濕，把它們關進一個紅色的金屬籠子里，它們不演出的時候就住在那里。隨后，訓練師們開始了下班前的例行工作：擦洗籠子下面金屬承水盤中散發著惡臭的糞便，又準備了幾碗橘子、蘋果和香蕉給猴子們當晚餐。他們把碗排成一列放在地板上，并統一把食物給了猴子演員們。五點了，該回家了。他們會在早飯前回來，準備下一場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