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綠汀(1903—1999),是我國著名音樂家,他的歌曲作品《游擊隊歌》《天涯歌女》《四季歌》《秋水伊人》等在民間廣為流傳,他的鋼琴作品《牧童短笛》和交響樂作品《森吉德瑪》以及藝術歌曲《嘉陵江上》等更是音樂史上的經典曲目。他既是一個修養全面、作品甚豐、國內外知名的音樂家,也是一位1926年便參加革命,有性格、有骨氣的革命斗士。他曾擔任上海音樂學院院長、中國文聯副主席、中國音樂家協會副主席和全國政協常委等職,是第一位當選為國際音樂理事會終身榮譽會員的中國音樂家。在近80年的音樂生涯中,他創作了260余部(首)多種體裁的音樂作品,培養了大批音樂人才。1993年,在賀綠汀從事音樂工作70周年之際,江澤民題詞:“譜寫生活的強音,謳歌人民的事業。”

賀綠汀
我曾有幸與賀綠汀有過多次交集,在學習音樂和創作方面,他給予了很多影響和幫助,讓我終身受益。
我與賀綠汀的第一次見面,是在我們倆的共同故鄉——湖南邵東縣(現為縣級市)。那是1960年的一個晴朗的秋日,時任上海音樂學院院長的賀老,風塵仆仆地在西南地區采風,聽說是為創作大型歌劇《劉三姐》做準備,同時順路回家鄉搜集民間音樂素材,看望家鄉的親友。到了邵東,他向有關領導了解家鄉建設和民生情況,同時提出要為家鄉培養音樂人才的問題。
我當時還在縣城的兩市塘完全小學念五年級,因為能拉幾首當時流行的劉天華的二胡曲,被縣里推薦去見賀老。到了縣委招待所賀老的住地,我拉了幾首《良宵》《光明行》之類的二胡練習曲。賀老聽完,居然鼓勵了幾句。他還特地讓我唱幾首家鄉的民謠給他聽。我稍加思索,便放聲唱起了孩童們在田間對罵式的童謠,惹得在座的各位哈哈大笑。這次短暫的會見,給了我巨大的動力,激發了我學習音樂的熱情。會見后,大家合影留念。
1977年春節剛過,我從基層部隊借調到解放軍366醫院(現在的湖南省武警醫院),協助醫院組建下鄉醫療隊和文藝演出隊。當時,被安排住在位于岳麓山下的醫院招待所里。
一天中午,一位中年“不速之客”走進我的房間。這位中年人叫張紹連,他是一位山區中學的普通音樂教員,曾與賀老就學習音樂的問題多次通信。對這位鄉村教師的來信,賀綠汀基本上做到了逢信必回,對他寄來的習作也作了不少修改。賀老還給他寄去家中珍藏的、他親自翻譯的亨德米特所著《傳統和聲學》。這次,他專程去上海看望并求教于賀綠汀。
剛落座,他便遞上了一封書信——是賀老托他帶來的。我心中一陣激動,迫不及待地打開來看:
劉劍鋒同志:
你1977年2月12日的來信及《湘江夜航》(注:由本文作者編曲、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曲藝作品集)都已收到。你對民間音樂的研究,在你的作品中,已表現出很好的收獲。
你們想學習一般的音樂理論知識以至音樂方面的技術知識,不一定要到上海來。長沙的師范學院有個音樂系(注:當時是藝術系),里面的教師中老音專(注:指上海音專)及上海音樂學院的畢業生都有,他們完全可以滿足你們的要求。我介紹你和張紹連同志兩人去找該音樂系的老教授劉已明同志。你們要學些什么,完全可以向他說明,他可以幫助你們的。
……
賀綠汀
1977年2月22日
1973年初,曾受“文革”迫害的賀綠汀,終于被“解放”出來。聽到這個喜訊后不久,我便寫信給他。希望能在適當時候,到他身邊去,系統地學習音樂理論和作曲技術。他曾讓他的助手王強給我回過兩封信。這次,讓去上海看望他的張紹連帶回了這封親筆回信。
看完賀老的回信,我立即和張紹連商量,抓緊時間去拜訪劉已明老師。劉已明老師是湖南耒陽人,曾擔任湖南師院藝術系主任,并兼任湖南省音協主席職務,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資深教授。見到劉老師,我們說明來意,并遞上了賀綠汀的親筆信。就這樣,我倆在之后兩年跟隨劉老師學習了很多音樂基礎知識。
1977年六七月間,賀綠汀在北京為詩人白樺執筆創作的、反映賀龍元帥生平的話劇《曙光》譜寫音樂。我那時也正好在北京參加全軍第四屆文藝匯演。聞訊后,我馬上到他下榻的文化部招待所去拜訪,見到了賀老和他夫人、音樂教育家姜瑞芝。
落座不久,賀老便把他為《曙光》譜寫的主題歌總譜給我看,隨即坐在鋼琴旁,邊彈奏邊哼唱了起來。他的聲音并不洪亮,更談不上圓潤,但感情卻是那樣地投入,一下子就把我帶回了那風雨如磐的戰斗歲月。唱完主題歌,他迫不及待地讓我談感受、提意見,還興致勃勃地談起了他與賀龍元帥過去的交往和友誼。后來,他還拿出了他不久前為湖南業余詞作者汪道哉譜寫的《韶山銀河》的歌譜,他讓我對譜視唱,而他則彈琴伴奏。琴聲伴著歌聲,在招待所里蕩漾開來。
臨行前,我向他們發出邀請,歡迎他們觀看廣州軍區業余演出隊的彩排,幫助我們再在藝術質量上提高一步。沒想到,賀老竟然答應了我的邀請。他還告訴我,他在延安的那些年里,曾在“聯政”(聯防軍政治部)宣傳隊當過音樂指導,這支文藝隊伍就是廣州軍區戰士文工團的前身。他很留戀當年的戰斗生活,對軍隊一直有著非常深厚的感情。
那天下午,我到國家文化部招待所接他。他還特地邀請了另一位著名作曲家、歌劇《白毛女》的曲作者之一瞿維一同前往。
他們幾位專家自始至終興致勃勃地觀看了我們的演出。在演出的過程中,賀老不時與我們的領隊肖民(歌曲《人民軍隊忠于黨》的曲作者)等人交談,有時低頭思索,有時哈哈大笑,有時鼓掌叫好。在我們演出湖南花鼓戲表演唱《三考女民兵》時,賀綠汀和夫人竟然隨著節目的節奏哼唱起來——他們倆對湖南花鼓戲的曲調實在是太熟悉了。
演出后,賀綠汀等人興高采烈地上臺與大家見面,賀老高興地說:“生活氣息濃,兵味濃,民族風格濃,這‘三濃是你們演出的特點。多少年沒有看過這樣的演出了!”“節目基礎都很好,再精益求精地熟練一下,就會更精彩!預祝你們參加會演獲得成功!”他那帶著濃重湖南口音的話語,給大家留下了深刻印象。
會演結束就要返回廣州了,我又電話聯系賀老,得知他患病住院了。于是,我和戰友急忙趕赴離我們駐地不遠的北京醫院去探望他。臨行時,他握住我的手說:“感謝你們來探望。今天我穿了病號服,也沒刮胡子,不便合影,就送給你一張照片作留念吧。”這張照片,我至今一直珍藏著。
1979年10月19日,廣東省文聯會議室座無虛席。音樂界人士紛紛從全省各地甚至從外省趕來,就是想一睹著名作曲家、音樂教育家賀綠汀的風采,也可以聆聽他的海外見聞和對當下音樂的真知灼見。筆者也聞訊趕去。
上午9時許,賀綠汀準時來到會場,大家報以熱烈的掌聲,賀老抱拳表示感謝。賀綠汀首先介紹了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所屬的音樂理事會第十八屆年會的情況。應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邀請,9月18日,賀綠汀率中國音樂家代表團赴澳大利亞的珀斯市參加年會。會上,正式宣布國際音樂家理事會接納中華人民共和國為會員國,賀綠汀代表中國音樂家代表團在會上作了兩次發言。他的發言,引起與會人員的高度關注,因為這是中華人民共和國音樂界在國際音樂家理事會上的首次發言。賀綠汀說:會下,不少與會代表主動與他握手交談,態度相當友好。澳大利亞的新聞媒體也重點介紹了中國的情況。那時,大多數國家的音樂家對中國的現狀不了解,都想通過參加會議的中國音樂家了解更多的情況。
賀綠汀說,這次去開會收獲不小。會上與各國音樂家建立了聯系,傳遞了信息,溝通了感情;還參觀了幾所院校,通過衛星了解了不少國家的音樂資料,可謂開闊了視野,汲取了營養。途經香港時,又與香港音樂界人士進行了友好交流。今天,能與廣東的音樂同仁們見面,感到特別高興。
接著,他談了對我國音樂事業發展的看法。他認為,首先,要注意音樂的民族化。中國是一個歷史悠久的文明古國,音樂遺產相當豐富。這次,中國代表團帶去了兩支新疆維吾爾族的《十二木卡姆》套曲,就引起了國際音樂家理事會和各國音樂家的濃厚興趣。中國音樂家協會曾經號召搜集民歌和民間戲曲、曲藝音樂,但如何準確科學地記錄下來,卻是值得注意的問題。如果我們下功夫把每個劇種、曲種、民歌、民間樂曲的音樂記錄好、整理好,將是造福民族的大好事。
另外,音樂要注重現代化。要善于借鑒外國音樂的現代化手段發展中國音樂。記錄民間音樂最好要用五線譜,因為簡譜沒有絕對音高,可能造成不太準確的現象。音樂現代化大有可為,就看我們音樂工作者爭氣不爭氣。
他還談到音樂院校的建設和教學問題。賀綠汀的報告有兩個多小時,大家聽得聚精會神。報告結束時,在步出會議室的走廊里,我向他招手示意,他熱情地與我握手告別。
1986年1月,賀綠汀夫婦應王震將軍邀請,到湛江、海南療養。廣州軍區首長得知此消息,也發出邀請,希望他們在廣州小住。到達廣州后,他們下榻珠江賓館東樓。當時,我在軍區政治部文化部文藝處當干事,主管軍區文藝團體的事務。我得到他到達廣州的消息,便趕到賓館探望。我問他:“您在廣州有什么要我做的?”他說:“我正在寫作一個器樂組曲,想要用鋼琴試試效果。另外,請你聯系你們軍區當時在延安‘聯政宣傳隊的戰友們,見見面、敘敘舊。”
當天下午,我就聯系我們軍區戰士歌舞團,給他抬去了一臺立式鋼琴。鋼琴剛一放好,他便打開琴蓋暢快地彈起來,一連串歡快的琴聲瞬間在賓館響起。
賀老有時間在廣州逗留,對我來說也是難得的機會。晚上,我趁著他還不太忙,便帶了幾首自認為還拿得出手的歌曲習作,請他指正。他戴著老花眼鏡仔細看著,嘴里還哼唱起來。他還在獨唱歌曲《愿把青春架彩橋》的譜子上用鉛筆改了幾處。他懇切地對我說:“這首歌寫得很有激情,也有特點。回去你再琢磨一下,特別是要請演員試唱一下,聽聽效果再加工。”接過賀老遞給我的歌曲稿,我心頭不禁涌起一股熱浪:能得到大師如此熱情的鼓勵和指點,真是難得!

賀綠汀(右)與本文作者
第二天下午,我陪同廣州軍區政治部文化部副部長、表演藝術家李長華和戰士歌舞團團長、著名舞蹈編導查列去看望賀老。甫一進門,李長華和查列向賀老夫婦敬軍禮致意,賀綠汀夫婦立即與他們熱烈握手,房間里馬上熱鬧起來—老戰友見面,真是有說不完的話。他們回憶起1944年至1946年間在延安時,在“聯政”宣傳隊一起工作、戰斗的情況,興致盎然。那時,賀綠汀在宣傳隊擔任音樂指導,創作了《燒炭英雄張德勝》《徐海水鋤奸》等歌曲、歌劇,為中共七大創作了歌舞聯唱《掃除法西斯》和民歌合唱《東方紅》等,其間,還編寫了管弦樂作品《森吉德瑪》。特別讓隊員們難忘的是,賀綠汀抽空給大家上樂理、和聲課,讓宣傳隊員們受益匪淺。
交談中,他們還回憶起當時的一件小事:那時,宣傳隊人員不多,要求大家“一專多能”,有的演員兼樂手,樂手也要兼演員。有一次演出,樂隊只剩下賀綠汀一個人,除了演奏小提琴,他還要兼配效果、槍聲。有一個節目演出時,賀綠汀只注意到演員如何演唱他的作品,而忘了拉樂曲過門。臺上的演員沒法繼續往下演,急眼了,于是小聲對臺側的賀綠汀說:“老賀,過門!老賀,過門!”結果,引起臺下一片笑聲。說到這段往事,大家開懷大笑。
1993年5月,我帶著兩位軍隊藝術家到上海招生。我們懷著崇敬的心情專程拜訪了賀老。根據當年他給我的地址,我們找到了他的寓所,那是位于泰安路的一棟獨立的花園別墅。此處鬧中取靜,院內花草繁茂,真是一個供老藝術家工作、休息的好去處。
當時,賀老剛從醫院回來不久,大部分時間在樓上休息。聽說我們來了,便起身下樓見面。
我們先詢問了他的身體狀況,他回答說:大風大浪都過去了,年紀大了,有點毛病,算不了什么!接著,他主動問起了我們廣州軍區的文藝工作及他當年在延安帶過的幾位學生的情況。我們一一作了匯報。臨行時,他還拉著我的手,親切地囑咐:“當了領導,可不能丟掉寫作哦!”我連忙頷首稱是。這是我最后一次見賀老。
2003年7月20日,筆者應邀參加了在湖南省邵陽市舉辦的“紀念人民音樂家賀綠汀誕辰100周年大會”。中共湖南省委副書記文選德以及上海音樂學院副院長朱鐘堂等在會上作了熱情洋溢的講話。晚上,舉行了《邵陽·故鄉的懷念——紀念人民音樂家賀綠汀誕辰100周年音樂會》。前一日,在邵陽郊外資水之畔的松坡公園(公園以蔡鍔將軍的字“松坡”命名),舉行了賀綠汀骨灰安放儀式。在莊嚴肅穆的音樂聲中,賀老的骨灰被緩緩安放在群山環繞、草木蔥蘢的故鄉大地里,而賀綠汀的精神財富,更潤澤著億萬中華兒女的心田。(責任編輯 黃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