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俠 霍佳鑫



加大人文社科的投入,從制度層面加快人文社科人才的培養,培育寬松自由的文化生產環境,只有如此,文化產品的生產才能契合真實的社會偏好與期待。
據盤古智庫數據顯示,2020年,中國人均GDP為72371元(按照1美元=6.5元人民幣的匯率計算,人均GDP達到11134美元)。如果再細分一下,在全國31個省市自治區中,超過全國平均值的省份有10個,人均GDP超過60000元的省份有14個,人均GDP最低的甘肅省為34059元(折合為5240美元)。按世界銀行公布的最新分類標準(2018年),人均國民收入在3896—12055美元之間為中等偏上收入國家,由此可以說,中國已經整體上進入中等偏上收入國家行列。這是一個偉大的發展里程碑。
根據已有研究顯示,一旦一個國家/經濟體的收入躍升到一個新階段后,人們的生存狀況、需求結構與心理偏好會發生根本性的變化。大體而言,在低收入階段,人們以物質性生存為第一選擇;一旦生存境況發生躍遷,人們的生存方式將發生顯著變化,即從單一的物質偏好開始向多元化需求與偏好轉移,此時精神性生存開始成為公眾的一種顯性偏好,而這種偏好的轉變,反過來又會促進當下的生產模式的轉變與升級,從而形成一種正反饋效果。因此,在整個社會發展處于轉變的臨界點時,這里有兩種情況需要格外警惕:其一,如果生存境況發生了根本性的改變,而生存方式與偏好卻維持不變;其二,如果生存境況發生了根本性的改變,生存方式與偏好隨之發生轉變(進步與退化):要么與生存境況保持同向進步,要么與生存境況相反,觀念與偏好層面退回到保守與退化狀態。這里暫且不討論生存狀況惡化以及隨之帶來的文化變化。
我們關心的問題是,當中國的整體發展已經進入一個新階段,那么支撐生存方式與偏好轉變的文化供給充足嗎?換言之,如果精神性消費的供給長期嚴重不足,那么,就會出現時代進步了,而人們的觀念與偏好卻仍然停滯不前,甚至出現倒退的情況;如果這種狀況長期得不到扭轉的話,這種生存方式會反過來侵蝕社會進步的認知共識,形成拖后腿的局面。這就是人們常說的:身子已經進入了現代,而觀念還停留在中世紀的情況。世界上這類文化拖后腿的國家很多,雖然表面看似繁榮,但其長遠發展前景并不被人們看好。究其原因就在于那里的社會發展程度與公眾認知方式和偏好嚴重不匹配,它的精神供給不足以支撐這種發展趨勢。因此,一個國家必須時刻努力修補兩者之間出現的認知鴻溝,否則發展是充滿不確定性的,精神產品供給的貧乏才是真正的貧窮,整個社會也因此無法實現文明程度的躍升與認知的進步。美國專欄作家托馬斯·弗里德曼曾明確指出:我們確信,世界將被逐漸分為高想象力水平的國家與低想象力水平的國家。只有高想象力水平的國家才能在未來全球競爭中獲勝,并以其創造力推動經濟與社會的發展。
為了簡化論述,我們把隨時代變遷而來的用于滿足人類精神性需求的標的物以人文社科知識來代表,如此一來,問題就簡化為時代發展了,精神產品的供給是否也隨之發展了?這里的發展包含兩層含義:精神產品數量的增加和產品質量的提升(以產出經典為代表)。在大科學時代,任何知識產品的生產都是需要投入資源要素的,如人、財、物以及時間等,在這些要素具備的前提下,再輔以合適的社會環境與生產機制,就可以為這個社會提供所需的精神性產品了。基于這種生產鏈條的結構,我們來檢視一下中國的精神產品的產出是否能夠滿足全社會的精神需求問題。眾所周知,中國精神產品生產的主要資金投入渠道是國家社科基金,為此,我們不妨看看在過去6年間(2013—2018)中國用于精神產品的投入情況(圖1)。
從圖1可以清晰地看到過去6年間我國在人文社科領域的投入變化。從2013年起投入有了快速增長,到2018年全國社科基金投入總量達到 24.35億元,這就是中國人文社科知識生產的主要資金來源(各省市及部委也有少量人文社科投入);全國按照14億人計算,平均下來用于每人文化產品生產的投入也就1.74元/人,這就是我們當下為全國人民的精神需求所投入的資金。即便把其他投入的規模等同于社科基金的規模,加起來后總量也就人均3.5元/人。即便如此,國家社科基金也是目前投入質量最高的基金,其他基金根本不可同日而語。之所以認定其質量最高,是因為它是完全競爭性的,而且強度非常高,近年來這種趨勢越發明顯。以社科基金中的重點項目為例,具體變化見圖2。
通過重點項目近6年中標率的變化可以看出,競爭愈發激烈,中標率從2013年的23.76%到2018年的14.43 %,中標率下降接近10個百分點。重點項目通常被認為是研究意義重大,并有可能取得重要成果的項目,上面項目的競爭激烈程度與此大體趨同。現在,我們想知道這些投入產出了多少成果呢?下面我們以論文產出為例(滿足人類精神生活的產品是多元的,如詩歌、藝術、音樂、電影等,本文僅以論文為代表),具體情況見圖3。
從圖3的論文產出變化中可以看到兩個現象:其一,近6年來論文產出呈現出總體下降的趨勢,2013年論文總產出236萬篇,到2018年則降為228萬篇;其二,6年來CSSCI期刊論文總量基本維持穩定,這與C刊總載文容量比較固定有關。這1423萬篇論文可以看作是我國在過去6年間生產出來的人文社科知識總量(盡管其中很多并沒有得到任何資助),正是這些研究成果成為滿足全國人民精神性需求的重要知識來源之一。由于知識的累積性,以前那些被證明有價值的知識也會加入這個知識庫存中來;同時,一些新近產生的知識由于質量或其他原因也會被公眾快速淘汰。如果我們想維持一個高質量的、豐富的人文知識庫存,增加它的穩定供給以及提高生產質量是必須要解決的問題。
由于公眾的精神需求與偏好是多元的,那么我們還需要對精神產品的產出類別做一些粗略分析,以此來檢視我們的精神產品供給是否是有效的。如果生產出來的精神產品無人問津,那么就根本無法起到滿足人們精神需求的作用,這就相當于資源投入是無效的,是資源的浪費,也不能為社會的和諧發展與認知水平的提升貢獻力量。
通過對社科基金中重點項目學科分布(圖4)的分析,可以清晰看出,在23個大類中,立項數大于100項的有8類,通過合并可以發現,排在第一位的是經濟類246項(理論經濟學與應用經濟學),第二位是法學有162項,第三位是意識形態類有155項(馬列科社與黨史黨建),第四位是管理學有150項,第五位是文學類有142項(中國文學與外國文學),第六位是哲學133項。這個排序很有意思,從中不難發現當下我國在精神領域的關注焦點以及國家的偏好。問題是如果國家的偏好與公眾的偏好不一致的時候,那個缺口的精神需求該如何滿足呢?另外,精神產品的質量與生產環境的自由度密切相關,否則就無法保證生產出來的產品是高質量的,以及是否是公眾真正需要的精神產品。這方面我們交的學費太多:總是快速生產也快速被遺忘,有些精神產品產出即淘汰,這種歷史教訓比比皆是。原本精神產品的供給就不足,還因為其他原因造成浪費,這實在是不應該。我們不妨通過流行歌曲這個小視角看看改革開放40年,我們有多少精神產品還能被人記起?
由于評價機構入選標準的差異,導致選擇的曲目是存在差異的,為了保持評價的客觀,我們再選取一家網絡音樂平臺(蝦米音樂)基于觀眾點播等數據得到的榜單,總結出過去40年間最受公眾歡迎的流行歌曲榜單作為對比(圖6)。
暫且不論各家選擇標準存在多少差異,聽眾喜歡是唯一的金標準。從圖5和圖6可以看出,在改革開放40年中,無論從哪個榜單看,港臺歌曲占公眾喜歡歌曲的比例都很高,蝦米網站的數據更是接近70%,也許這個數據更符合真實的市場偏好。雖然我們不能說聽眾的審美標準就一定很高,但是能經過這么多年仍然能夠被人記起,相信它的質量還是經受住了考驗。反之,我們主流媒體這些年推出的很多歌曲根本沒有市場,一出來就被人們遺忘,這一定是其表達的內容與聽眾的真實偏好存在嚴重偏差,故而被人們拋棄。如果一件作品不能被人們接受,那么它就沒有完成滿足人們精神需求的目的。從這個數據中,我們可以得出一個推論:在一個正常社會中,反映真善美的內容一定會戰勝假惡丑的內容,它背后的決定性機制是人們用腳投票的結果。同時,這個側面也反映出我們文化供給質量一直不高,造成這種局面的背后原因值得反思。
科學史的研究早已證明,任何一個地區文化的繁榮都會促進當地社會的進步與文明程度的提升,反之亦然。縱觀世界五次科學中心轉移的背后都是文化繁榮走在前列,否則是斷然不會出現這種結果的。意大利科學中心得益于前期的文藝復興運動;英國科學中心的確立得益于前期的宗教改革運動帶來的清教文化,以至于后來德國社會學家馬克斯·韋伯直接寫出《清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一書;法國科學中心的崛起源于前期的啟蒙運動;德國科學中心受益于洪堡的大學改革;美國科學中心則完全是建基于實用主義觀念的深入人心。這些事例充分證明了精神文化的生產力功能,要改變社會先從改變人的觀念開始。
基于上述思路,我們想驗證一下區域精神文化豐富程度與區域經濟發展之間的關系。理論上說,區域精神文化總量=區域文化庫存(歷史積累)+區域文化生產量。為了簡化論證,我們假定區域文化庫存總量各地趨同(這是從可獲得意義上說的,實際上還是有差異的,如地方特色文化等),那么,區域精神文化豐富程度的比較就變為區域文化生產量之間的比較了。而所在區域的文化生產量由兩個主要因素決定,即人才和基金,基于這種考慮,在本文中以全國各區域所獲得的國家社科基金立項數為標志。圖7就是2018年全國社會基金立項數的區域分布狀況,從中可以看出,立項超過200項的省份有6個,處于100-200項之間的省份有9個,那么這個分布能否印證了我們前面提到的一個假設,即精神文化豐富的地方,經濟社會發展水平也會比較好,反之亦然。為此,我們用社科基金立項數與31個省份的經濟總量(GDP)之間的關系進行簡單回歸分析得到如下結論:
兩者之間的相關性為0.55,屬于弱正相關,表明文化豐富程度與當地經濟發展之間存在正相關性,但是相關強度不是十分強。考慮到樣本中北京在中國區域結構中的特殊性:它獲得立項達到558項,比中西部11省立項之和還多,而其經濟總量在區域排名中僅位列第12名,這個樣本數據太特殊,屬于異常數據,影響整體回歸分析結果。為此,我們把北京除外再做一次回歸分析,得到結果如下:
果然如預期的那樣,把北京樣本去掉后,兩者之間的相關性系數達到0.81,屬于強正相關。這也再次印證我們上面的假設:區域精神文化豐富程度直接影響當地的經濟與社會發展水平。道理很簡單,區域精神文化的豐富程度影響當地公眾的認知水平,而個體的認知水平決定其行為選擇方式,這也從側面證明了哲學家波普爾的論斷:客觀知識的世界(世界3)越豐富的地方,人們的創新能力也越強,那里的社會發展也更有后勁。
基于上述明確結論,我們給出三點政策建議。首先,亟需加大人文社科的投入,加快優質精神文化產品的供給,以此滿足14億人民的精神需求。要使社會轉型成功,人們頭腦中的觀念轉型必須先行,否則任何社會進步都會被陳舊的觀念拉回到原點。其次,從制度層面加快人文社科人才的培養。畢竟任何精神文化產品的生產最終都是需要人來完成的,沒有合適的人才,投再多的錢也是緣木求魚。想想改革開放40年間,我們泱泱大國在流行歌曲的創作領域表現竟然不如港臺地區,這就是長期閉關鎖國、思想禁錮導致人才匱乏的最好例證。第三,培育寬松自由的文化生產環境,改變單一落后的文化產品評價體系。只有如此,文化產品的生產才能契合真實的社會偏好與期待,否則就是制造精神垃圾。這是任何時代、任何國家從事優質精神文化產品生產的普遍規律,遍觀人類思想發展史,概莫能外。
(李俠為上海交通大學科學史與科學文化研究院教授,霍佳鑫為上海交通大學科學史與科學文化研究院博士生;本研究得到國家社科基金“基于心理內容表征路徑的信念修正模式研究”〔編號18BZX037〕資助)
責任編輯:尚國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