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的事情

鄭傳省

一場春雨嘩嘩啦啦下了半天，終于停了。我走出屋子，例行公事般去看看我的麥子。我像一個守財奴一樣，每天都要數數自己的錢——那些麥子就是我的錢，要是幾天不去看看，我就會坐立不安，渾身不得勁。我去年種了10 畝麥子，自播種后，風調雨順，麥子長得比哪一年都旺盛。我到了自己的地頭，舉目一望，得了這場雨水的滋潤，那麥子綠油油的，煞是讓人歡喜。有不少青色的麥穗剛從葉苞里頂出來，一派豐收在望的景象。望著眼前這喜人的麥地，我想起了和這土地有關的一些事情。

那時還沒有禁燒麥茬。天氣預報說明天有雨，這天日頭剛落，就有人迫不及待地點燃了麥茬。田野里四處是放火燒麥茬的人，四處是霍霍跳動的火苗，耳朵里聽到的是麥茬噼里啪啦爆燃的聲音，鉆入鼻孔的是麥茬被燒焦的嗆人的氣味。這一切讓人有一點緊張，又十分興奮。我還沒走到自己的地頭，旁邊地里燃燒的火焰像一條火龍，在大風的幫助下，一會兒工夫就把我家地里的麥茬燒了個精光。隔得老遠，我都能感到臉上被烤得發熱。我有一點遺憾，遺憾自己沒有親手把那一地的麥茬付之一炬。

忽然看見一只野兔一跳一跳地在火頭前狂奔，我立馬扯著嗓子大喊一聲：“逮兔子嘍！”附近的幾個人聞聲跑過去攆了一陣子，但只是徒勞，那兔子已箭一般消失在遠處。

第二天，我拉著化肥和玉米種子到了地頭，我要把這塊地種上玉米。踩著麥茬焚燒后留下的灰燼，我挎著盛有化肥的籃子，邊走邊撒。走著走著，我看見前頭似乎有一截焦黑的樹枝，這附近沒有樹，怎么會有樹枝呢？我停下來仔細一看，原來是一條龍花蛇。它的身體扭曲成麻花狀，它死前肯定飽受了被烈火焚燒的痛苦。雖然我一向對蛇沒有好感，可是望著它焦黑扭曲的身體，我的心里還是一陣悸動。我又向前走，看見一只被燒死的青蛙。它為人們吃掉麥田里的害蟲，沒想到卻落得這樣的下場。我呆呆地望著它的尸體，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好在第二年政府就全面禁燒了。為了播種方便，我請人用粉碎機把麥秸粉碎。在地里，我見到一只被粉碎機旋轉的刀片鉸死的刺猬，為什么總是有無辜的生命被殃及？我又難過了大半天。

那年春上，我看地頭光長茅草怪可惜的，就把茅草拔掉，栽上了紅芋。人們說生茬子地肯長紅芋，這話一點不假。剛入秋，我就看見紅芋把地皮都撐裂了。在霜降的前幾天，我興沖沖地開著三輪車，帶著鐮刀和抓鉤，準備去地里把紅芋拔回家。然而到了地頭一看，那些紅芋跟被豬拱了一樣，昨夜不知被哪個可恨的家伙偷光了。我失望地一屁股坐在地上，萬分沮喪。在這個世界上，最讓人沮喪的也許就是自己的勞動成果被別人偷走，最可恨的就是掠奪別人勞動成果的小偷。

第二年，我沒敢再在那塊地頭栽紅芋，而是栽上了一些倭瓜。我只在夏天下雨的時候給那些倭瓜秧撒了幾把尿素，平時幾乎沒有管理過，任其生長。到秋天的時候居然收獲了滿滿兩三輪車，這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原來土地這么慷慨！

有一年夏天，天旱，看著被旱得蔫頭耷腦的玉米，我決定自己動手澆地。從家里把電線扯到地頭，把水泵丟進地頭的大塘里，接好水管，看著清水嘩嘩地流進干涸的地里。剛才還垂頭喪氣的玉米稈子幾分鐘后就精神抖擻地支棱著葉子，我覺得自己流一點汗水非常值得。然而并不是所有的付出都有回報，也有事與愿違的時候。有一回，我澆過的那塊玉米地比人家沒澆的玉米地提前出穗子傳粉，恰好趕上高溫，玉米授粉的情況并不理想。到掰玉米的時候，我的玉米棒子窟窟窿窿的，缺了不少籽兒，結果還惹得鄰人笑話：“種地嘛，也喜勤快也喜懶。”這可真讓人郁悶！

有一個冬天，我沒干過什么活兒，胳膊卻疼起來。第二年，我把麥場上曬干的麥子往家里拉，流了一身汗，干了一陣子活兒，我的胳膊居然好了。你看，勞動真能治病哩！當然，過度的勞動也能把人累病。那次我有半畝地沒有用旋耕機播種，只好自己用抓鉤扒扒，種上麥子。可能干得有點急，我的右胳膊肘疼了幾個月都沒好，后來還是到醫院里打了兩次封閉針，吃了一些藥才好。媳婦勸我：“地別種了，也掙不了幾個錢。”我說：“現在都是機種機收，也沒有多累人。多少總能掙一些，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記得小時候割麥子，我猛一使勁，鐮刀割破了腳面子，血流不止，母親就會捏一點碎土按在傷口上，那血就止住了。母親說：“人本來就是泥做的，用土止血是最好的。”我在鄉下生活了幾十年，夏天的微雨中，我愛赤著腳在地里栽紅芋、栽玉米苗。那種滑溜溜、軟乎乎、涼颼颼的感覺真好！我喜歡那種感覺。

此刻，站在自己的麥田里，我覺得自己的雙腳變成數不清的根須扎進腳下的泥土，我變成一株麥子，正在拔節，出穗，揚花，灌漿，向著成熟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