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欣媛
他悉悉索索地從床上爬起,月光透過窗子一點點地滲進來,日本人的鐵蹄聲仿佛又近了。
昨天,他的好友張旗絕食而死,古文大家徐隴自沉于湖,一向標榜忠義的他本應該效仿,但他卻沒有這樣做。他要逃到成都去,那里是全中國為數不多的未遭侵占的凈土。
他要去成都的消息一傳,數不清的鄉里鄉親冒著日本飛機轟炸的危險前來告別,不知是告別他,還是鞭撻他,人群散盡后,一副對聯赫然掛在他的院外,上面寫著:“浪得虛名,不忠不孝”“國亡不死,山鬼竊笑”。
他眼睛有些澀,他不過是一只偷生的螻蟻,人畜無害,他只是一介文人,不想當什么戰斗英雄、民族脊梁,寧死不屈的人就讓別人去做吧,但絕不是他。他沒有與之抗衡的魄力,只擅長風花雪月,口頭上的誓約。
妻仍在酣睡,他在心中暗自賠禮:“我不能帶你走,你知道的,這也不是我的意愿。”忽明忽暗的燈映照妻的側顏,把山盟海誓燒成灰燼。
臨走前,他要最后游一回湖、吃一回蟹。
他起身,穿過漫長曲折的回廊,大把大把的鵝黃牡丹開著,一株上三枝,枝葉分散,交錯伸到瓦檐邊上,層遞吐艷,淋漓復沓。仆人阿來將東西拿到書房里備著,六只河蟹,肥臘鴨、鴨汁白菜,配以柑橘、板栗、手剝筍、老醋蜇頭,一壺碧螺春。他見那蟹殼如同盤子一般大小,掀開蟹殼,膏脂堆積,如同琥珀白玉,阿來在一旁的火爐上將剩下的蟹輪番熱著,瞟著他的臉色:“先生,城北張三求見您。”“你跟他講我稍后要泛舟游湖,讓他改日再來,臨行前不能讓他拂了我的興致。”他聽聞眉頭一蹙。不多時,阿來從門外跑回,“我說我家先生不愿見,他卻像是板上釘,趕也趕不走。還說要和先生一同泛舟。”“你便讓他進來,看他到底有何事。”末了,他只得答應。
張三甫一進門便先跪下,“聽聞先生就要去往成都,躲避日本人的轟炸。北平淪陷已經是紙包不住火,早晚的事了,先生是與城共存亡還是顧自逃命,都是先生自己的選擇。要我說,拋去那些別的不說,只有活命才是真的,先生只管逃吧,別再回來,奔你的日子去吧,別讓北平的戰火拖死你,別讓這滿城的老百姓,張口閉口的仁義道德愁死你,別再回來,永生永世別再回來了。”張三眼一抖,皺鼻子癟嘴,兩行淚急雨一樣流下。
他倒是被張三這番言辭震驚了,這幾日前來拜訪的人門可羅雀,要么是前來勸降的,日偽軍代表滿面油光,厚的發膠將之前那個清清白白的中國人從此封死在一段無瑕疵、堂堂正正的歷史中,取而代之的是已經敗壞了的嘴臉。要么是一臉橫肉的人,兇神惡煞地逼迫他留下來。這寒氣已經凜冽到了眉梢,神情與死亡暗中勾結,如同抽屜里翻尋舊物的手,迫使你、屈逼你順從他的眼眉。
他問道:“你倒是體恤我的心意,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你此次來拜訪我究竟是何意?”
張三嘴里先是發出一陣咕嚕聲,像是肺里排出一陣陣酒泡,而后不得已才開了蚌殼似的緊閉的口,“先生,我有一個不情之請,我在這里求您,求您把我九歲的兒子一齊帶走,他才九歲,我不能眼看著他慘死在日本人手里,只有您能給他一條生路。”說著,張三磕起了頭,一下一下毫不吝惜地砸在青石板上。磕到第十下的時候,那孩子不知道從哪兒跑了進來,跑步的樣子像一只叢林中的鹿。一雙眼睛亮晶晶的,太陽正升著,他就站在朝陽底下,像扎在府里的一棵樹苗,帶著稚嫩與茁壯的生機。他說:“我為何要帶著你的孩子逃命?城中可憐的百姓又何止你一家?”說罷,他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又望向那孩子,他與妻成婚十年,沒有留下一兒半女傍身。他已經四十三歲了,身體再也由不得他任性下去,到底是想把這孩子留在身邊,陪他度過顛沛流離的余生。
抓住他手的瞬間,一股奇異的感覺從他的心底涌出,心不由得一顫,甚至還有一種莫名的忐忑,像是另有一只手在他心上揉搓著。孩子蓬勃的生命力,他的天真頑皮、聰明伶俐都順著手縫里往外溢。張三如臨大赦,不住地磕著頭,嘴里一聲聲地喊著“恩人,恩人!”
他換了身輕便的衣裝,府上的車馬早已在門外等候。此時天已大亮,男孩怯生生地拉著他的手,最后回頭看一眼自己的爹。轆轆的馬車聲如同雨點打在磚瓦上,窗牖被一簾淡藍色的紗遮擋,華麗的飛馳的馬車就此隔絕了危在旦夕的北平城。
阿來早已將船停靠在湖邊。天下事,都有走到盡頭的那一天,大到一種文明,小到一個人的生死。這是他最后一次在北平城泛舟游湖了,黃澄澄的日光如同流水從囊中傾瀉而出,剪紙一般高懸在空中。湖面波平浪靜,霧氣吸收著日光,噴薄至天空都成了金色的光芒,他與剛剛認領的稚兒一同上船。他劃動小舟,向波心蕩去,樹林下灑漏的日光,稀稀疏疏如同殘雪一般。男孩始終低著頭,不發一言,偶爾望向湖中央大團大團的水藻和蘆葦蕩,心中似是在密謀著什么。他單手劃槳,浸潤在湖中的鳥鳴山色中,聽著樹上鳥兒的夢語,突然有一處亮起來,湖面上波光滌蕩,他一心向著那抹明亮非常的光劃去。男孩靜悄悄地潛伏在他身后,用盡了全身力氣將他推進湖中,濺起了無數的水花,男孩的臉也被湖水打濕。他的生命隨露珠消逝,灘波的往事,就如同夢中之夢,隨著這身軀一同沉沒湖底。共同靜默著。
他不會水,在湖中徒勞地撲騰著,一身華衣錦緞被水打濕,嘴唇一張開,湖水就蜂擁而入,瞳孔和耳膜傳來的痛感仿佛要穿透七竅,時間一點一點被拉長,知覺被瘋狂的湖水吞噬,慢慢流失。男孩最后望了他一眼,眼中是除之而大快的神情。
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他的前半生織天地,縫山水,眼里豢養著無限的溫柔,極盡文人之樂事。知道他要逃了,城里的百姓為了防止他去做漢奸,派了位少年殺手,結果他的性命。這一切他竟臨死前才明白過來。
快要窒息的憋悶感把他從夢中拉回,他身上是大汗淋漓,打濕了鴛鴦戲水的床單。窗外更深露重,明滅的月光還沒打烊,妻在屋前咿咿呀呀地唱“天涯呀海角”,像只山里的百靈,啪嗒,露水晃蕩在睫毛上。他從迷蒙的睡夢中醒來,這時妻回頭,他方知是夢。
日本人的鐵蹄聲仿佛又近了。
(作者系國防大學軍事文化學院學生)(責任編輯 劉冬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