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占春
生活中人人都做夢,但不是每個人都能回憶起夢中情境并將之創造性地記錄下來。張鮮明在《寐語》中非常罕見地記錄下一百多個夢境,他在一個想象力匱乏的時代讓如此繁復的夢幻噴薄而出,實在令人贊嘆。
人們時常驚訝于現實世界的荒誕與魔幻超乎想象,與之同時又哀嘆詩和思想的貧乏。或許《寐語》提供了一個反例:這個特異的文本一方面將敘事帶到了文體的邊緣,在某種程度上它有《野草》的文風,有著指向詩和思想的層面;在另外一種層面上又有著魔幻與荒誕的敘事風格,有著充滿歧義或多義的寓言品格。
文學自誕生之日就有著雙重意義,一方面它指向敘述形式的變革,另一方面則是它拓展了敘事話語所能夠表現的領域,而且常常是敘述話語所觸及的獨特的經驗世界導致了敘述形式的改變。《寐語》既無意于構筑一個思想明晰的散文化表達,也無意于構建一種統一的精神分析式的敘述,它的敘事以夢幻的循環聯系取代了線性的敘述,它以無窮無盡的令人迷惑的細節吸引著閱讀,又以近乎瘋狂的、無所不包的無意識瞬間回應著經驗世界的諸種狀態。這是一部夢的編年史,但不時讓人感受到現實世界的情感驚悚。當一個人耐心讀完這部作品,他將得到對夢的嶄新認知,即對自身無意識的認知。
張鮮明是一位夢的記錄者,而張筍則是一個夢的釋義者。他們的相遇與合作成就了這樣一部獨特的釋夢之書。《寐語》所記錄的經驗,對許多人來說,或許是一種被無限期地埋葬在無法夢出的驚懼中的體驗,一種在夢中和在其他形式的無意識心理層面都無法釋放的驚懼,一種既不能清晰地記起又無法忘記、既不能隱匿又無法傳達的驚懼。或許,當這樣令人驚懼的夢尚未做完就被驚恐感打斷了。對無法講述自身無意識的人來說,閱讀記夢之書和釋夢之書具有一種療愈作用,有助于導出我們自身的未做之夢,或導出那些被驚懼感一再打斷的夢。
通常而言,人們會因為所遭遇的事態太過困擾而無法繼續夢下去,便從夢中驚醒了,這意味著無意識心理工作的中斷或被打斷。一種令人不安的經驗無法被無意識的話語結構所轉換。未做出的夢,被打斷的夢,未轉換的情感體驗,對每個人來說都是一種無形的不祥,或難以想象的威脅。
寫作,尤其是夢的詩學話語攜帶著強烈的無意識色彩。被張筍稱為“夢之詩”或“詩之夢”的《寐語》是作者長期以來驚懼或憂郁情感的轉換,在醒—夢之間的轉換。張筍將《寐語》非常恰切地稱為“夢之詩”,在意識與無意識的話語之間,詩意的寫作意味著,夢出被打斷的夢。
夢的釋義并不是將夢進行完全理性化的解釋,而是同時保持一種“夢思維”的能力。張筍將《寐語》中的夢做了不同思想范疇式的分類,將夢與清醒時刻人們所思考的各種問題關聯起來,從宇宙論的到倫理的,從神話的到精神分析的,從社會意識到集體無意識的精湛分析。然而張筍還有一種在分類之下的釋夢方式,我們會看到,有些夢被解讀為詩,有些夢以神話—小說的方式被解讀,也有一些夢就是生活世界的寓言或神話的變形記。張筍釋夢之作的獨特之處在于,既對《寐語》進行觀念考古式的探究,也保持著解夢應有的夢思維。
何以一個人在寫作時能夠同時保持“夢思維”?在當代最重要的一位精神分析學家比昂看來,一個人在說話時——不是那種單調、單義、缺乏言外之意的話語,而是通過比喻、隱喻和轉喻的話語說話時——就是在把情感體驗及其感官印象轉換為經驗元素,他就在進行“夢思維”,并進而能夠對經驗世界進行有意識的思考,不論是他參與的事件還是他所參與事件的感受。如果不深思的話,比昂的看法貌似有些神秘:“夢思維”意味著一個人能夠保持“睡眠”狀態或是對無法穿透“夢”屏障的某些元素保持無意識的狀態。幸虧有“夢”,一個人才可以“保持連續地醒著”,但相對于某些元素來講,他又是睡著的。
這位精神分析學家對夢的構想是:“夢成為一個屏障”。這一認知使得夢的作用不再僅僅局限在通過連接已存儲的體驗元素來描述事物。他翻轉了“入睡的能力是做夢的前提”這一常理。相反,他提醒人們,能夠做夢才使人有可能入睡或醒來。做夢,創造了意識和無意識,并維持著二者的差別。
如果一個人不能做夢的話,他就不能區別開無意識精神結構(例如夢境)和醒著的時候的感知,因此他就不能入睡、也無法醒來,夢與醒就無法辨別了。在比昂看來,精神病患者沒有區分有意識和無意識體驗的能力,并因此在他的“理性思維”中、他陳述的夢中、他講話的模式等等方面,都處于一種“奇特的缺乏反響”的狀態。張筍創造性的解讀向我們表明,記錄在《寐語》中的夢,具有喚起多重思想的能力,就像它同時擁有導出我們自身未做之夢的能力一樣。
在比昂看來,人格中精神病和非精神病的部分總是共存的,一個人無法做夢則被視為人格中的精神病部分的一種反應,但在某種程度上也伴有人格中的非精神病部分。這些非精神病的部分可以產生對經驗的精神運作,因而一個人也就可以在醒著的時候生成有意識思維、夢思維和無意識思維。它“允許我們無意識和有意識地去思考、去運用自己的心理體驗。一個無法(利用體驗)從經驗中學習的人,也就被禁錮在了一個無邊無期的地獄里了,那是一個一成不變的塵封的世界。”
失眠即無法做夢。失眠是意識的疾病。失眠是意識陷入它自己的紊亂。當活躍的意識依然能夠完成它自身的活動目標時,那只是不眠之夜。失眠意味著既不能使身體失去意識進入自身的無意識狀態,也沒有了清晰有效的意識建構能力。失眠接近的是瘋狂。它癱瘓為一只自我糾纏的怪物。似乎大腦中的某些意識份子跑到痙攣的腿部肌肉之中去了。失眠者失去的是一種形象,一個聚焦性的形象,即一種夢思維的能力。而催眠所使用的方法就是在失眠者心理上培育出一種占主導地位的形象。這豈不意味著純粹的形象——就像在詩歌中體現為隱喻與轉喻——是一種夢想的元素?而今這個世界是一個失眠的世界,這意味著意識的無效活躍,意味著世界的心中失去了一個主導性的、聚焦性的形象,也意味著我們的話語中失去了有意義的隱喻與轉喻。世界陷入了概念或觀念的混亂。
普遍的失眠:意識再也不能跟隨夜晚一起入夢,跟隨早晨一起清醒。失眠同時丟失了夢想和清新的意識。失眠的意識失去的是世界的早晨,一個值得一首頌歌的時辰。它既不能送走陳舊的事物,也難以迎接日出。失眠的世界失去的是人類意識的燦爛清晨:通過夢想更新世界的能力。
與精神分析師一樣,詩人—做夢者或哲人—釋夢者也是那些熟悉“黑夜的人”。他們都是重新創造出精神體驗的人。而這種情感體驗或精神經歷都需要通過“語言”這個中介—介質來承載—再造。為感覺取一個名字就是描述它。任何一種感覺——尤其是夢中的感覺——都是一種非語言經驗,因此,我們只能使用比喻,使用隱喻、轉喻。而釋夢的工作也相似于一種文學—詩歌評論,相似于對話語的隱喻與轉喻進行解碼或釋義。
夢向我們自身揭示了深藏在無意識—黑夜里的情境。隨著意識或理性能力的增長,隨著經驗的增長和時間的推移,人要求增加對自身行為的自控力,而常常導致某種行為的動力深埋在無意識的情景里。對于釋夢者來說,能感知到的東西中總有一些隱藏、加密起來的部分,而隱藏或幾乎是秘密的東西之中也都有一些顯露出來的部分。
奧格登說,“精神分析師必須能夠帶著悲傷和同情來承認,人類最糟糕最摧殘身心的損失之一,就是失去了活在自己的體驗里的能力——一個人失去了這個能力就失去了他人性的一部分。”由此可見,詩人不是別的,而是那些鍛造出或恢復“活在自己的體驗里的能力”的人,活在自己的體驗里就意味著,能夠夢出、講述出自己經歷過的情感體驗。在精神分析學的視域里,只要一個人能夢出、講述出自己的體驗,他就能夠對這個體驗生成一個情感反應,生成一種意義感,從這種經驗中學習并因此得以改變自我。
人們轉向精神分析,并非一定意味著作為一種身體疾病的患者尋求醫治;他們尋求的是不再那么孤獨,不再那么焦慮、抑郁或虛空,或者,不再有那樣多的壞情緒,那樣具有情緒上的破壞性或自私情感。分析師既需要面對這一形而上的需求,又無法從治愈的意義上滿足這一需要。后者即使不再是宗教的,也是倫理的和美學的功能。因此,精神分析話語總會轉向一種“詩學”,一種“夢之詩”。
痛苦、焦慮、抑郁等,標記了進入文學—詩歌的路徑,同時也標記了精神分析的路徑。人的心智或精神生活通常卡在安全感與自我發展的交叉口。精神分析——詩學是幫助人的心理成長而非心理退化的方式。二者都需要把一種病患性的或復雜的情感體驗所揭示的真相付諸語言。而正是付諸語言——從非語言的經驗轉換為語言形式的經驗——賦予了真相以意義,并改變了真相。這一努力結束之時,類似于詩的藝術:我們面對的是被語言與交流轉換的真實。而記夢和釋夢的工作,就是人們對自身所做的精神分析。張鮮明的《寐語》和張筍的釋夢之作,或許能夠給被驚夢糾纏、或不能入夢的朋友們帶來諸多有益的啟迪。
精神分析是倫理的還是美學的?抑或是哲學的?張筍在這部解夢之書里讓我們體驗到的是,它是對話,是心理戲劇,是交流與沉默,也是行動著的詩篇。
記夢與釋夢是為了喚醒、強化人體驗自身最復雜、最隱秘的情感經歷的能力,將痛苦與焦慮的體驗轉化為一種詩學的愉悅。因此,無論是《寐語》的隱喻式書寫還是張筍的解碼式分析,都會給讀者帶來一種經過“夢之詩”轉換后的愉悅。——這里應該寫下“夢之詩”或夢想的詩學的核心內容:那是每一個讀完這部書的讀者都能夠以自己的方式接著寫下的內容。
責任編輯:井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