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盆而歌

青青

蝴蝶

人是可以長出翅膀

一只翅膀是石頭般的堅硬

一只翅膀是柔軟的花瓣

從肉體到靈魂

再從靈魂到夢境

在土地里，石縫里，鐵塔下、污水中

我經常對著自己呼喚

我想從自己的身體里喚出一只蝴蝶

子非魚

我在這廣大的人世走著

只揀那荒涼的小徑走著

我在這廣大的人群里走著

所有的人走向同一個方向，而我逆流而上

莊子的魚在水下支持著我

鼓盆而歌

把風還給長空

把落葉還給大地

把河流還給大海

把你還給死亡

把故鄉還給異鄉

把眼淚還給歌唱

把她還給我

把自己還給大荒

手里的瓦盆就是宇宙

你放開你的心如

垂天之翼

地球小如鼓槌

把生死之門輕輕扣響

父親

父親的鼻子又高又直

頭發像田野的麥茬又粗又硬

在我四十歲之后

我在鏡子里經常看到父親

你是如何潛伏到我的身體里

在會議室聽著枯燥無味的領導講話

我聽到你在我身體深處跺腳怒吼

我在火車上想到更多更遠的地方

你淚流滿面渾身顫抖大喊“放開我”

你掄起鐵錘砸爛屋子四周的玻璃

你把家里唯一的瓦罐扔在院子中

村里的人拿著繩子和武器

他們扭著你的胳膊脖子像對待階級敵人

現在你被綁在大榆樹上滿身繩索

嘴里塞著一塊用爛了的抹布

我看到你在我的心臟里嗚咽不止

好像一個委屈的孩子

所有人都說你瘋了

看你的眼神都恐懼又蔑視

只有我緊緊摟著你

父親，我知道是世界瘋了，不是你

上石河村春秋古墓車馬坑

21個墓坑張著大口

無聲呼喊

主人們靈魂已經散逸

只有六匹馬在嘶鳴

黃土里有陣陣回聲

當我們伸手去摸那些躺著的馬

那些殘垣斷壁，焚毀的宮殿與城堞

漫長的官道，蹄聲嘹亮

馬已經受傷

頭顱垂下，

馬鬃摩擦著硝煙，激起閃電

至今仍然在黃土之下響起驚雷

誰說黃土是寂靜無聲

六匹馬朝我們疾馳而來

他們保持著古代的力量

直接撞翻了高速公路的車轍

塬上的人聽到神秘的寧靜

道德經

一個耳朵很大的人寫下我

他頭上的白發三千丈

在天地間飄動

他的青牛打著響鼻

趁他與尹喜喝酒的時候

那頭牛告訴我

自己的主人夜夜無眠

只對著天空發呆長嘆

直到有一天，天空飛下來許多文字

像鴿子一樣閃動著翅膀

鉆進主人的胸膛

從此這個周朝的圖書館長

如懷孕的婦人坐立不寧

他轉身，天地也跟著轉身

他走動，道路也跟著走動

他合眼，大地上新月升起

他醒來，啟明星熠熠生明

這有什么用呢

如果不寫下，時間的秩序無法起身

他開始生育，這藏在胸里的文字歌聲震天

如萬古長夜里的巨石轟鳴

傾倒，傾倒。

他清空自己，把真理與箴言留在大地上

他邊寫邊說：

去吧，去吧

我將不再擁有你們，我要重新開始自己

我一無所有

遇見清溪

一條小溪攔住我，把我送進密林

鼠尾草和松果菊列隊等我

有小魚……從石縫里閃過

溪水被蜉子和晨陽震蕩著

太陽碎裂

在溪里制造著莫奈或者畢加索

我和一個小狗站在溪邊

呆呆的

像是被劫持或者被下蠱

最后還是小溪拉著我

把我送到另一條小路上

詩人

一個被困于后宮與閑花的人

一個與青蛙一起彈琴與對酌的人

一個在茶煙與美人的呼吸里迷失的人

一個迷戀頭頂簪著青花眼里含著露珠的人

一個熱愛污泥與蓮蓬勝過廣場與會議的人

一個在上善與若水的小徑上步履蹣跚的人

一個寧要貓與花園也不要老虎與黃金的人

一個迷失在時間的迷宮也不當戰斗英雄的人

一個比鏡子更虛無比回聲更飄渺的人

他

和閑花亭里夕陽和背后龍湖里一層層波浪

和一群懷里揣著秋芒和沙漏的人

和一個或者無數個秋天的傍晚

他滿足于誕生下這些詩行

日落

滿身熾焰的猛虎

終于疲倦

柔軟的蹄子踩著輕煙

萬物在寧靜里降落

黃金堆積在天邊樹杈上

還有歸巢的烏鴉

一只淬火的鐵杖

伸向深淵一樣的天空

一個騎馬的女人

穿著桔紅銀灰的裙子

正在下山

現在是意氣沉沉的老馬

馬廄里藍色的煙霧正在升起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