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松 劉歡
新世紀以來海外漢學界的現代中國文學研究取得了不少重要的進展,新作迭出,影響很大。作為西方漢學界有影響力的中國文學史研究成果,無論是梅維恒(Victor Mair)主編的《哥倫比亞中國文學史》、孫康宜和宇文所安主編的《劍橋中國文學史》,還是近幾年張英進主編的布萊爾威爾版《現代中國文學指南》、鄧騰克(Kirk Denton)主編的《哥倫比亞現代中國文學指南》、王德威主編的哈佛版《新編現代中國文學史》、魏樸和(Wiebke Denecke)和李惠儀、田曉菲等編撰的《牛津中國古典文學手冊》(1000 BCE — 900 CE)、顧明棟主編的《盧特利奇中國現代文學指南》等,他們都以域外理論視角與方法觀照中國文學,極大地豐富了文學史研究的理論與實踐,擴大了中國文學的世界影響力,展現了西方漢學研究者獨特的研究思路和學術風格,這對國際學術界認識和了解中國文學具有深刻的啟示價值。其中,以羅鵬(Carlos Rojas)、白安卓(Andrea Bachner)主編的《牛津現代中國文學手冊》①(以下簡稱《手冊》)展現了海外現代中國文學研究別樣的視域與思路。《手冊》目前尚無中文版,只有導論部分翻譯發表②。同時,除了三個訪談③之外,相關的研究論文也并不多見。《手冊》對現代中國文學進行多樣化考察,構建元—方法論研究范式,并在此方法論指導下進行現代文學研究的方法論實驗,解構了傳統的中國文學史書寫實踐。筆者在本文首先探討元—方法論建構的緣起,然后抓取“現代”“中國”“文學”三個關鍵詞,以此視角觀照現代文學研究中最具代表性且為學界所熱切關注的學術話題,即“現代”文學史的生成、如何理解“中國”現代文學、“文學”文本的解讀方法,從而揭示元—方法論所展示的文學世界與批評實踐。
一、元—方法論的建構緣起
《手冊》的《導論:“文”的界限》細致交代了在《說文解字》的影響和啟示下元—方法論構建的邏輯線索。羅鵬選取馬來西亞華人作家黃錦樹的短篇小說《刻背》作為思考的切入點和落腳點,通過對故事線索“文身”的論述,發現神秘字符“紋”與漢字“文”之間存在千絲萬縷的關系。他在《說文解字》中找到答案,“紋”是在“文”的基礎上派生出來的,對“紋”的理解離不開“文”的釋義參考,進而追溯到“文”的產生,從而挖掘出作為象形文字的“文”背后所蘊藏的文化意義和方法論思想。在《手冊》的導論中,羅鵬具體闡述了編撰此書的學術立場和學術目標:“就如同《說文解字》對于‘文的解釋,本書的目標并不是要界定什么是現代華文文學,也不是要對這一概念可能涵蓋的東西做一個全面的調查,而是提倡通過一系列策略性的介入來闡明決定現代華文文學如何出現,如何被認識,以及如何被解釋的結構性條件。換句話說,我們的目標是展示一系列能在處理現代華文文學文本的同時提供不同方式以重估什么是現代華文文學的方法論。我們主張現代華文文學不是一個靜態的概念而是一個動態的實體,其意義和局限在解讀的過程中被不斷重塑。同理,它也不是一個單一、統一的概念,而是關于什么是現代華文文學的不同概念相互重合所形成的復合體。”④元—方法論視域中的研究范式、視角和立場必將帶來文學史書寫模式的革新,其不拘一格的編撰體例、推陳出新的材料和真知灼見也必將給讀者帶來非凡的閱讀體驗。
如果說后現代主義理論賦予了羅鵬思想靈感,那么中國的象形文字則給予了他方法論啟示。關于中國象形文字的起源,許慎在《說文解字》中詳盡概括了漢字的生成脈絡和構形特點,言簡意賅地指出:“古者庖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視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易、八卦,以垂憲象。”⑤這表明漢字是先民們勞動與生活實踐的產物。在清苦的勞動生活積累中,先民們經由感性的直覺經驗漸漸地找到了不同事物之間的相似點,并從這些相似、類似的地方捕捉到了物與物所具有的相通的“天然屬性”。這種兩物相通的“天然屬性”無疑確保了用此物來標記彼物這一構想的實現,也就是通常所說的觀物取象。漢字具有明顯的符號象征意味,不僅僅是對客觀物象的模仿,更滲透了人們的情感和價值判斷,表達了主體的主觀情意、審美判斷乃至藝術與文化思想,因此漢字總是攜帶可供分析的意義信息。“一個符號,可以是一種偶然生成的事物,即一種可以通過某種不言而喻的或約定俗成的傳統,去標示某種與它不同的另外的事物的事物。”⑥此外,許慎在《說文解字》里對“文”和“字”二者之間的區分和聯系作了詳細的闡述,認為合體之“字”是由獨體之“文”演化而來,這兩種不同類型的漢字存在著本與源的關系。他在《說文解字》中進一步表明:“倉頡之初作書,蓋依類象形,故謂之文,其后形聲相益,即謂之字,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⑦許慎把漢字分為兩大類的依據和來源至此顯而易見,在他看來漢字構成的要素主要是形和聲。第一類“文”是用“依類象形”的方法創造的,這一類字的形體是獨立的,不能拆分的,是對某一具體事物的指稱,如我們所熟悉的象形文字“文”“日”“月”等。第二類“字”則是用“形聲相益”的方法組合起來的,這里的字就是詞了,它是由獨體之“文”拆開和拼并組合而成的,更多的是一種寫詞的方法。由此可見,“文”與“字”是源與流的關系,“字”是在“文”的基礎上派生出來的。與此同時,文字作為一種記錄符號,也反映了漢字從“文”到“字”的發展演變過程。“關心的是人類的‘給予意義的活動結構和意義,即這個活動如何產生了人類的文化,維持并改變了它的結構。”⑧《說文解字》中蘊含著豐富的方法論思想,對于漢字的認識和理解是有跡可尋的,關于漢字的形體結構、漢字的分類、字形和字義之間的關系等都可以從中找到確切的答案。正如羅鵬所說:“《說文解字》在這里所提供的并不是像今天的字典里的那一類解釋,而它試圖通過指出一個字符可推定的詞源、其視覺形式,以及可能的造字用途來表明其意義。”⑨《手冊》關于元—方法論研究方法的主張,是對當今類型化和封閉化的文學史著述泛濫的反撥,其目的是解構和突破傳統文學教條化、僵化和均質化的闡讀方式和書寫模式,鼓勵和倡導多元性、多層面和多視角的文學研究方法,從而跳脫出唯方法至上的本質主義思維桎梏,對以中國大陸為中心的現代文學史的書寫提供了有益的價值參照。與傳統文學史閱讀經驗不同的是,元—方法論研究方法在《手冊》中的運用旨在為讀者展示和提供理解現代華文文學的不同路徑,從而引導讀者獲取豐富而多元的認識。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讀者最終收獲的不是作為知識與學理屬性上概念界定明晰的現代文學,而是可以暢享每一次采用不同方法近距離接觸現代文學的旅行過程。
二、“現代”文學史的生成
《手冊》的內容主要由三個部分組成,第一部分以“結構”(Structure)命名,重點探討現代中國文學生產、傳播和消費的結構性條件,第一部分開頭編者開宗明義論述了編撰“結構”的緣由。編者對現代文學結構性條件的探求緣于《說文解字》中“文”的第一條解釋的啟示,正如漢字的產生源于“錯畫”的圖案。“《說文解字》中對于‘文的第一條解釋指出這個字符圖案包含一對交錯的筆畫(‘錯畫也)。這條解釋既可以理解為是在講這個字符本身如何被書寫,也可以理解為是在指涉傳說中那啟發了漢字產生的由痕跡交叉而成的圖案。可以說,‘文字條目的第一句同時點明了‘文這個字和整個漢字書寫系統(也被稱作‘文)得以產生的結構性條件。類似地,在本書的第一部分中,我們試圖思考影響現代華文文學產生、傳播和消費的結構性條件。這些條件不僅幫助我們理解某些文本,更使我們理解這些文本所處的整體社會文化環境。”⑩那么現代文學是如何產生的呢?是何種現代?《手冊》第一部分將關注點集中在現代華文文學的生成機制,也就是從發生學的角度來探究現代文學的產生,通過結構性條件的討論深刻地把握現代文學生產的來龍去脈,對生產這些文本的整體社會文化環境有了更加明晰的認識。文學生產是在一定的文學觀念指導下進行的,文學觀念回答“文學是什么”,涉及文學的本質,它主要表達對文學的基本認識和看法。文學觀念是流動的、變化的和多元的,不同時代的社會氣候和文化環境孕育著不同的文學觀念。羅鵬認為:“這些關于結構性的思考并不嚴格處于文本之外,而可以被看作是文本的直接延伸,作為一種同步為文學生產提供必要條件的類文本。通過分析多種結構性條件,對于作為其結果的文學文本,以及文本解讀本身的根本意義,我們都將獲得更精微的理解。”11在《手冊》中,讀者用不著再拘泥于傳統的文學認知觀念,固執地把文學的審美性和社會性作為衡量文學之所以為文學的主要指標。相反,《手冊》追求一種更宏大、更具包容性的文學觀,展示和提供了一系列策略性的方法介入來闡明現代文學的生成途徑。這些策略性方法的介入在編者羅鵬看來并不存在孰優孰劣,不僅包括文學界定所依賴的語言角度,而且還涵蓋文學生產的機制等諸多方面,這些眾多因素的匯聚共同構筑了現代文學書寫的全面理解。
那么,影響現代文學生成的結構性條件究竟有哪些呢?《手冊》的第一部分“以小見大”列舉了眾多學者和作家對于這些結構性條件的討論。例如鄧騰克(Kirk A.Denton)的《魯迅,歸國與五四現代性》、納撒尼爾·艾薩克森(Nathaniel Isaacson)的《東方學、科學實踐與晚清通俗文化》、韓嵩文(Michael Gibbs Hill)的《論所不知的:翻譯、知識與現代文學》等。其中,陳平原的《文學史的故事》從認識論范式詳細地勾勒了作為文體的文學史是如何在近代中國出現和興起的。他首先以魯迅為何從事文學史寫作的話題展開討論,分析魯迅撰寫諸如《中國小說史略》《漢文學史綱要》等著述是教書授課的需要。顯然,魯迅的教師角色決定了他在北京大學任教期間必須編寫屬于自己的教材,“如果沒有學術教學,或者教學機構沒有把文學史作為一門學科來教授,魯迅等學者可能就不會從事文學史的寫作”12。與此同時,教材的出色編寫能夠在全國范圍內得到推廣,給作者帶來極大的聲望,迅速改善作者的生活條件。“為北京大學編寫的教材不僅用于這個特定的機構,而且還在全國各地傳播。”13這些優秀的教材成為日后學界撰寫文學史的重要范本。魯迅的個人經歷以及北京大學教材的編寫有助于我們更好把握新教育體系下文學史的教學與研究,文學史的寫作和研究與書寫者的教學工作密切相關。教材的編寫是高等學校最重要的任務之一,質量較高的教材能為教師開展教學和指導學生提供重要的知識來源。陳平原從晚清以來中國向西式教育體制轉型的重大歷史背景下展開對文學史的追蹤和考察,文學史作為一種新型學術體系下的知識無疑是近代中國西化過程的產物,在新的教育體制的推動下,文學史自覺地承擔起構建文學知識生產和傳播的話語工具。與傳統以修辭學、審美情趣和寫作為核心的文學教育不同,“文學研究的核心已經從‘文體寫作技能的培養轉向文學史知識的積累。它不是建立在個別作家或學者的審美觀之上,而是成為中國整體現代化進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14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文學史的寫作和研究已然化為一種知識體系,這種知識體系因文化的需要在表達民族情感、團結民族精神、吸收外國文化和進入“世界文學”中發揮著重要作用。當然,影響文學史的書寫有眾多的因素,在這里討論的只是其中的某一個方面。正如陳平原在結尾時所總結的:“談論‘重塑文學史而不是‘重寫文學史可能更合適,因為這個過程不僅涉及作家的文學評價或學術思想和學術地位,而且還涉及閱讀和訓練、學科和寫作、學術研究和意識形態、教育機構和市場等因素。對我們所熟悉的文學史形象進行思考、較量和重構,目的在于揭示學術所蘊含的情感、詩情、想象和批判精神等深層內涵。”15一代有一代的文學史,無數文學史著述的書寫并不排除炒舊飯式的重復,同時,也有不少作品是重新構建新文學觀念的產物。
三、如何理解“中國”現代文學
《說文解字》關于“文”的第二條解釋“象交文”,描繪了這一字符所顯示的外觀形式與筆畫狀態,這種筆畫形式與前面第一條的字符圖案極其相似,根據上述關于漢字字符起源過程的論述,可以發現字符本身的筆畫結構是建立在對最原始圖案的模擬基礎之上。在羅鵬看來:“這兩條解釋的主要差異在于第一條強調這一字符的組成結構(“錯畫也”),而第二條側重于描述它的視覺外觀(“象交文”)。第二條解釋依賴的是《說文解字》中的‘象形法,即假定字符的外觀可以反映它的意義。這一方法表達出一種觀念:形式具有意義和價值。”16在文學史研究領域,隨著現代文學的深入發展,一些新的文學現象、文學類型、文學體裁等眾多問題浮現,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是文學史常寫常新無法忽視的重要因素。如果說《手冊》的第一部分主要從結構方面來探討現代文學的生成機制,那么第二部分則回歸到現代文學的具體內容,采用分類學(Taxonomy)的思維方法來研究不同的文學概念和類型。羅鵬在《手冊》中指出:“在本書的第二部分中,我們試圖采用一種類似于‘象形的方法來考察文學的分類。一些最有影響力的文學分類法都以表面的相似性作為基礎,而我們將特別考察一系列歷史的、族群的、區域的和形式的因素和與其相對應的文學概念。我們這么做并不是要分出孰優孰劣,而是試圖闡明思考不同分類學及其邏輯的多樣方法,并最終探索現代華文文學這一概念背后的諸種預設。”17多樣化的分類模式體現如下,例如田曉菲以分析浩然小說為切入點重新思考特定時期的歷史與文化,馬修法拉利(Matthew Fraleigh)從19世紀漢字文化圈的詩學交流討論中國文學的邊界,江慧珠(Belinda Kong)分析作家郭小櫓從而展開對英語文學概念的思索,季進重點考察了改革開放之后中國的西方文學翻譯作品問題,宋明煒將目光投向處于文學體制邊緣的科幻小說,安敏軒(Nick Admussen)回溯了散文詩這一復雜體裁的生成路徑。正如羅鵬在《手冊》中所說:“以上討論的每種文學分類法都以形式上的近似作為基礎,但在每一個例子中這些表面上的近似性都阻礙我們看到潛在的更復雜的,甚至相對的結構性邏輯。但是,考察這些近似性正是批判性地重新檢視其對應的結構性邏輯的出發點,并且在這些過程中一系列多樣的另類的文學分類概念也將得到考慮。”18多元化的文學分類法的共同交織進一步加深了我們對現代文學的理解。
近些年,國內外學界對“華語文學”相關話題一直保持高度的關注,關于華語文學的相關問題,羅鵬在相關的訪談中明確表達過自己的見解。他指出《手冊》中為什么使用Chinese literature而不是Sinophone,以及他對于Chinese literature的理解。羅鵬認為:“英文的 Chinese literature 的意思很有彈性,因為Chinese這個形容詞可以被翻譯成‘中國的、‘中國地區的、‘中文的、‘漢族的、‘中國/漢族/華文文化的等等。所以,我所使用的Chinese literature一詞有多種意義,無論是直接翻譯成‘中國文學、‘中文文學、‘華語語系文學等,都是以偏概全,有問題的。我們所關心的作品與文學現象既包括來自中國大陸的,也包括來自港臺、南洋、歐美等地區的;既包括用中文寫的作品,也包括一些用日文、英文、彝文等語言書寫的作品。”19與傳統封閉、固化的釋義參考不一樣,Chinese literature在羅鵬眼里只是一個虛構性的標簽詞匯。無論被翻譯成“華語語系文學”“華文文學”,還是“中國文學”和“世界中文文學”,這個標簽術語囊括了所有基于語言、內容、起源或作者身份背景等角度的“中國”文學作品。羅鵬想表達的是,作為讀者必須堅持采用包容、開放、發展的眼光來看待文學,而不是執著于概念內涵的本身。“中國文學的標簽不是給定的,而是作為審查的對象本身需要不斷重新定義。堅持使用復數來繪制中國現代文學的版圖,也就是說,沒有一個連貫的、統一的文學語料庫,而是多種多樣的表達方式,這也就意味著這些文學與漢語形容詞之間的聯系是復雜的、多重的。”20羅鵬認為,面對華語文學這一復雜的學術話題時,與其糾結于復雜概念的本身,不妨在研究方法上實現變革和突破,因此他采用分類學的集合理念來重新認識華語文學。羅鵬在與季進的對話中具體闡述:“就像我在《牛津中國現代文學手冊》的引言中寫道,我發現基于家族相似邏輯來理解華語語系、世界中文文學或我統稱為‘中國文學的分類是可以帶來新的思考的。也就是說,沒有唯一的標準(如用中文書寫)來嚴格定義這一集合具體包含的內容,而集合中的每一元素都符合一項或多項一系列互相重合的條件。……最終,不同歷史時期的不同文化作品研究往往凝聚成分離的學術子域,每個子域都有其自身的闡釋方法,從這一角度看,這種對現有時期劃分傳統邊界的質疑確實可以被看作一種跨學科的研究方法。”21這段論述清晰地展示了《手冊》元—方法論研究范式構建的思考路徑。對于華語文學的再認識,與其說是羅鵬提議讀者大眾持一種更廣闊、更有彈性的文學觀,毋寧說是元—方法論研究范式的一場理論實踐。
四、“文學”文本的解讀方法
《說文解字》中關于“文”的第三條解釋是“凡文之屬皆從文”,這個條目清晰交代了與“文”相關的構字方法和理解方式,換句話說,凡是與文有關的字都可以從“文”字身上找到答案,即羅鵬所說:“第三條解釋則轉向其意義,以及其構造其他表達類似意義的漢字的方法。”22不同于前兩條的解釋主要圍繞這個字符的本體展開,對其結構條件和外觀形狀進行精確的概述和細致的描繪。第三個條目的釋義更側重于這個字符實踐方法的普適性,指出這種理論方法的意義和價值。羅鵬認為:“它指出了一種解讀方法的運用,即理解一個字符的一部分的意義可以促進我們理解整個字符的意義。”23正是由于《說文解字》關于“文”第三條解釋的方法論啟示,羅鵬重新思考現代中國文學研究方法的相關問題,進而嘗試并構建元—方法論研究范式。《手冊》的第三部分主要圍繞“方法論”(Methodology)展開,通過列舉一些具體的文學解讀的實踐案例,為讀者展示和提供了一系列新穎的文學文本解讀方法。這些方法縱穿古今橫跨東西,既有中國傳統的詩學方法又有西方現代的批評方法,多樣化的解讀從實踐操作層面再次論證元—方法論研究范式的必要性和合理性。在與季進的訪談對話中,羅鵬談到了對于現代文學研究中常見術語“純文學”的理解,他認為:“‘純文學涉及兩種相互關聯卻截然不同的現象。首先,它指的是經典文學這一類別,即不以商業或政治為目的而是因獨特的美學價值而得到認可的作品。其次,它也指一種闡讀方式,即主要是對作品的美學價值而非社會文化或意識形態的含義進行閱讀和評價。因為任何試圖要勾勒出純文學范疇的做法必然會受到意識形態和制度因素的影響,而傳統的觀點卻恰恰把這些要素與純文學對立了起來。”24從某種意義上說,羅鵬對于“純文學”概念的理解正是元—方法論理念影響的實踐產物,他摒棄了傳統“非此即彼”的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而追求一種方法論意義的研究路徑。他并沒有直接下定義告訴人們“純文學”是什么,而是從多元性的思維角度出發深入細致地剖析概念所涉及的關系層面,進而引導對于這個概念的認知。羅鵬不遺余力地將元—方法論這種新穎的研究方法應用到具體問題的研究。縱觀他所從事的學術研究,我們會發現其對于學術問題另辟蹊徑的獨到見解無一例外都貫穿著方法論思考,幾乎都是元—方法論視域觀照中的延展。
《手冊》的面世可謂元—方法論指導下現代中國文學史的新型書寫。與前面兩個部分相同的是,第三部分也合計包含十五篇文章,內容主要表現在四個方面:第一,以歷史與歷史編纂學為出發點。例如王德威探討了現代時期中國文學思想的三種相遇,蘇源熙(Haun Saussy)和葛兆光重點描述了20世紀初詩學轉向思想潮流的基本特征,并指出“新史學”研究方法的理論價值和現實意義。第二,以政治與心理學為立足點。例如王斑借用精神分析的力比多概念,挖掘丁玲20世紀30年代小說創作所凸顯的“積極性升華”氣質。第三,以一系列社會與社群問題為突破點。例如唐麗園從人和生態危機的關系出發,深刻揭示朱天文同性戀小說《荒人手記》和閻連科作品《丁莊夢》所蘊含的共同生態問題。第四,以時間性和族群政治身份問題為切入。例如貝納(Brian Bernards)通過考察馬華文學的國族身份與族群身份之間的緊張關系,為讀者提供一種“馬來西亞作為方法”的分析模式。羅鵬在《手冊》中最后總結:“我們在這里能展示的解讀方法論是有限的,仍有無數種闡釋學策略等待我們去使用。最后再次強調,我們的目的并不是要區分孰優孰劣,而是鼓勵對于現存方法論的諸種隱而不顯的前設進行批判性的重估。換句話說,我們追求的是一種‘元-方法論,能在研究文學現象的同時思考這一解讀范式本身。”25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同一個文學文本采取不同的閱讀方法會獲得新鮮、陌生的閱讀經驗,因而關于解讀方法遠遠不止《手冊》中所呈現的,但學者所聚焦的研究對象和采用的研究方法無疑展現了廣闊的學術視野,拓寬了研究范圍,推動學界同仁自覺反思當下現代中國文學研究的不足,從而促使文學史的不斷重寫成為可能。
隨著海外漢學研究的蓬勃發展,域外漢學家對現代文學的翻譯、書寫和研究,已經構成不容忽視的力量。毫無疑問,海外漢學家獨特的理論視角和新穎的研究方法,拓寬了現代中國文學研究的理論視野、提升了研究水平,對中國文學在世界范圍內的傳播產生深遠的影響。因而,從宏觀視野來考察中西方對現代中國文學史書寫研究的比較,反思現有研究的不足之處,也一直是學術界密切關注的課題。在《手冊》的第三部分,羅鵬有意識地對這類問題作了積極回應。筆者選取張英進的文章進一步來說明這一問題,他的《歷史整體性的消失與重構——中西方文學史的編撰與現當代中國文學》26主要以西方文學史的編撰為切入點,文章開篇部分結合具體的文學史著述描述了西方文學史編撰的歷史過程,即文學史的書寫經歷著由強調外部研究到注重內部研究的循環發展過程。他重點考察了西方學界將文學史研究理論化的趨向,指出后現代主義理論思潮對文學史書寫方式的影響,即“新的文學史把片段化和斷裂性變成文學史編寫的結構原則”27。關于這種影響最突出的特征是:“北美學界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文學范式的變遷強化了一種對整體性消失的共識,這種共識激勵了以異質性和片段化為標志的解構主義和后現代主義文學研究的發展,并且讓人們逐漸傾向于尋求他者性和非連續性。”28隨后,張英進梳理、闡述了北美和大陸學界眼中的文學史學,并敏銳地捕捉到中西方文學史編寫存在差異,言簡意賅地指出:“研究‘現當代中國文學的中文學界擁有眾多的文學史著作,而北美學界的這個領域卻幾乎無人問津大型的文學史著述,而更關注特定的作家、群體、時期和主題的研究。”29作為文學史重要組成部分的文學史著述,從某種程度上可以反映當前文學史研究的基本學術傾向。張英進通過對這一現象的洞察和思索展開對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反思。“我希望通過把中國和歐美不同的學術走向放在一起進行比較,以探求文學史的另類視野與實踐(譬如跨國族的、跨區域的、跨地方的),即那些由于過度強調整體性消失及其再度想象時可能遭到忽略的視野和實踐。”30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張英進以宏觀比較的視野分析和反思了當前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不足,以及發掘出這種差異產生的背后原因,并由此提出擺脫目前研究困境的可操作性方法,即喚醒文學史作者的主體意識,構建新型的比較文學史。總之,筆者通過對張英進所撰章節的細讀,發現他對于中國文學研究的思考無不包含著方法論思想,其中比較文學史的提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就是元—方法論研究范式的具體實踐形式之一,它清晰地表明了現代中國文學研究最新的學術動態和研究趨勢,從而為重建中國文學史新視野創造了現實可能和理論準備。
結語
元—方法論對于現代中國文學研究的啟示,可用《莊子·逍遙游》里的“瓠落”來說明,有些理論問題也許如惠子的大葫蘆一樣大而無用,卻能夠引導我們展開進一步的思考,從而完成對研究對象的整體把握。《手冊》非常重視元—方法論的理論實踐,在《導言》中多次強調運用方法論來重新剖析文學史。貫穿了這些理念和方法的《手冊》重新書寫了“現代中國文學”的故事,展現了美國漢學界獨特的理論視角、學術傳統和研究模式,凸顯了現代文學研究領域生機勃勃的發展態勢。《手冊》與其說通過對現代中國文學多樣化、多層面、多角度的考察構建元—方法論研究范式,不如說是現代中國文學研究的一場方法論實驗,解構了傳統僵化、模式化、均質化的文學解讀,激活了現代文學研究的創新實踐與學術生長點。
【注釋】
①Carlos Rojas,Andrea Bachner,eds.,The Oxford Handbook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6.
②④⑨⑩11161718222325羅鵬:《導論:“文”的界限》,《南方文壇》2017年第9期。
③關于《牛津現代中國文學手冊》,相關的研究成果主要如下。楊鷗:《中國當代文學引發海外漢學研究熱》,《人民日報·海外版》2017年9月29日第6版。姚新勇:《關于中國現代文學的學術命題——采訪羅鵬》,《華文文學》2018年第4期。季進:《關于概念、類別和模糊界限的思考——羅鵬教授訪談錄》,《南方文壇》2018年第5期。
⑤⑦[漢]許慎:《說文解字》,[宋]徐鉉校定,中華書局,1963,第314頁。
⑥[美]蘇珊·朗格:《藝術問題》,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3,第125頁。
⑧[日]池上嘉彥:《符號學入門》,張曉云澤,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85,第3頁。
1213141520Andrea Bachner,Carlos Rojas,eds.,The Oxford Handbook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6 .P132、136、142、147.
19姚新勇:《關于中國現代文學的學術命題——采訪羅鵬》,《華文文學》2018年第4期。
2124季進:《關于概念、類別和模糊界限的思考——羅鵬教授訪談錄》,《南方文壇》2018年第5期。
26張英進撰寫的內容已被譯作中文發表于國內期刊,因而筆者在這里主要圍繞中文譯作展開詳細的論述,闡析這篇文章如何從理論到實踐上體現了編者羅鵬所倡導的“元—方法論”理念。
27282930張英進、雷俊:《歷史整體性的消失與重構——中西方文學史的編撰與現當代中國文學》,《文藝爭鳴》2010年第1期。
[李松,武漢大學當代思想與文化研究中心;劉歡,武漢大學文學院博士生。本文系武漢大學自主科研項目(人文社會科學)的階段性成果,“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專項資金”資助;武漢大學中外聯合科研平臺種子基金支持計劃:武大—杜克中西文論的對話互鑒研究聯合科研平臺(KYPT-PY-1)資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