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瑾
羽毛落到我夢里。
閃閃爍爍的白光中,藍色和紅色的線游動成型。
一條尾巴開著紅云的鯨魚睜開眼睛,它擺脫紙的囚禁,朝我飛近。
我和媽媽一起圍著鯨魚跳舞,爸爸也在一起,我們哈哈大笑。
真是一個好夢啊。
一
10歲那年,我開始遇到難題。
一道復雜的題目,剛讀第一個字的時候,并看不出難度。
我家這道,起初他們只是吵,我的答案只需哭。每次我抓著他們胳膊哭,他們就會和好幾天。
過了幾個月,題目難了一點,我哭之前,他們會把我鎖在小畫室里,大概這樣他們就能專心吵架。可我沒法安心畫畫,總有柜子“砰砰”倒在地上的聲音,讓我發愁地板會不會很疼。
到了秋季的時候,題目升級了。選擇題——爸爸,還是媽媽?
我不太明白,為什么非要我答。
他們使勁地搖著我,讓我必須填一個答案。
我不想丟下爸爸媽媽任何一個。
但選了媽媽后,爸爸像被橡皮擦掉了一樣,消失了,他應該很難過吧,所以藏了起來。
可媽媽好像也沒多開心,她經常看著我發呆,再哭,我們只好一起哭。
在一個清晨,外婆出現了。
原來,選擇媽媽還會有一道附加題——要不要跟著外婆走?
那天下午,外婆抓著我的手,我抓著自己的小畫板,我們坐了火車坐汽車,又坐上村里嘟嘟嘟的拖拉機晃啊晃。
最后,我們手拉手走到了山腳下一座青灰色的小屋子。
二
在外婆家的日子并不算難熬。
媽媽會給我電話,叮囑我聽話。雖然我找不到小孩子玩,可這點煩惱也被肥嘟嘟的小動物一起擠走了。看不見小家伙們也不要緊,我還可以畫畫。
有一處臨河邊的石壁,抱著石頭,踩著靠河那巴掌寬的小道翻過去,后面是一棵大大的落羽杉,那胖蘿卜一樣的根一半在水里,一半在地上。地面上那一半就像把大椅子,靠在上面畫畫,別提多舒服了。
除了要擔心洋辣子。這是一種渾身都是小刺的翠綠色毒蟲,如果碰到了,皮膚上會火辣辣地紅成一片,可慘了。
這天我在涂一條尾巴開著云的鯨魚時,頭頂突然一疼。我斗膽用手去抓,沒抓住什么毛茸茸的軟蟲子,倒是捏住了一個滑溜溜的小東西:四五厘米高,圓圓的小臉,幾片葉子朝著上空長出一個小鬏(jiū)鬏,但手指和腳掌尖尖像有軟刺的植物,難怪剛剛踩得我頭疼。
被我抓著她也不怵,瞇著眼睛朝我笑著擺擺手。
“你好,你在畫什么啊?”——是精靈,會說話的精靈。
三
林子里有精靈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剛來那幾天,我總睡不著,外婆便會念叨精靈的故事。
“不是所有樹里都有精靈,但精靈大多住在樹里。每種精靈都有一顆‘心,他們的心和人類不一樣,是可以捧在手心里的,還能幫人許愿呢,不過那愿望啊,也只能實現三天,而且精靈們太馬虎了,老是弄丟自己的心,如果一直找不回來,要睡足100年才可能長出新的。”
“但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樹生出精靈太難了,現在的樹總是剛長成就被砍掉了,哪里還有精靈啊。晨晨,看,這就是精靈,喜歡嗎?”
外婆咬斷了線,笑瞇瞇地炫耀她的成果——一個綠色小人,就和我面前的她一樣。
四
該對一位從天而降的精靈說什么才顯得很有禮貌呢?
我慌張地松開捏她的手,她很自然地跳到了我的胳膊上,坐了下來。
“你是人類嗎?”她指著我的畫,“你的畫好好看。”
“這是云朵鯨魚,它尾巴上長著讓人開心的紅色云朵哦。”
“哇,真有意思。”
“哎,這是我自己畫著玩的,沒這種鯨魚的。”
“你想見它嗎?”她突然問。
“啊?”
精靈笑了笑,跳到了我的繪圖本上,她從懷里掏出一根金色的羽毛。下午三點的陽光中,羽毛變得模糊不清,似乎什么落了下來,飄到了半空中,她用手一捉——一片透明的羽毛影子。
“羽毛落到我夢里——”她神秘地說,“睡覺前,念這一句話。記得保密哦。”
我半信半疑地拿起那根羽毛的影子,冰冰的,很輕。
那是一個很熱鬧的夜晚。
羽毛落到我夢里。
閃閃爍爍的白光里,繪圖本上的彩色線條游動成型。一條尾巴上開著紅云的黃色鯨魚睜開眼睛。它甩動尾巴,擺脫了紙的囚禁,朝我飛近。
我和媽媽圍著鯨魚跳舞,爸爸也在,我們哈哈大笑。
真是一個好夢啊。
五
第二天一早,我飛奔去落羽杉下,興奮地講了我的夢。
我們成了好朋友。她今年春天才出生,還沒有名字,金色的羽毛是她的“心”,所以我叫她“小羽毛”。
對從樹中出生的精靈而言,樹就是他們的媽媽。這棵落羽杉真的很了不起,喜歡陽光,也能忍受潮濕,安安靜靜地跨在河里,生長到出現了樹精靈。
可“小羽毛”醒來后,森林里已經沒有別的精靈了。
“媽媽會用樹葉給我唱歌,啦啦啦啦,每天都不一樣的,有時候很快樂,有時候很難過,可后來,不知道是不是我惹她生氣了,葉子們嘩啦啦地都落了。”
我抬頭看看落羽杉光禿禿的樹枝,已經冬天了,她不再給自己的孩子唱歌。
遇到“小羽毛”后,我腦子里稀奇古怪的想法都跑出來了。
這一天,我們一起認識了一種金色蝴蝶,當她棲息在花上時,她故鄉的那片沙漠就也能聞到花的味道。
第三天,我們和一種神奇的樂器做朋友。它只有一顆種子大,放到耳朵邊,它會自動發出你想聽到的聲音。
第四天,是一只嘴巴一張一合就能讓別人說出真心話的青蛙。
第五天、第六天……
我一邊畫一邊說,她一邊聽一邊夸,最后她總會用她的“心”,變出一片羽毛影子。
越來越多的羽毛落到我夢里。
六
臘月的一天,外婆突然接到了媽媽的電話。媽媽也要回家住一段時間。
等我握著小小的羽毛影子回家的時候,媽媽已經到家了。
我開心地奔過去,她抱住我,胳膊卻很僵硬,她好像想說什么,外婆卻突然讓我去端菜。
媽媽還是拉住了我。
“晨晨,你愿意跟著爸爸嗎?”
我好像搖頭了,她哭了起來。“你干嗎非要跟著我?這樣我們都過不好的。”
“你把問題推晨晨身上算什么?”外婆重重地放下一碗湯。
媽媽似乎很委屈,她抽泣了幾下,進了一個房間。
原來,選擇題的兩個答案,都不希望我選他們嗎?
這一天,我沒有再許愿,夢境里的鯨魚似乎有點苦惱。
第二天,我默不作聲地又去了森林,把羽毛影子還給了“小羽毛”。我憋住不愿意哭,她好像明白了,飛下來輕輕地貼在我的眼睛上。
“沒事啦——我們還可以開心的。”
對,開心,要開心,我大聲講笑話,扔石子,打水漂,又抓著筆用力畫畫。
可我什么都畫不出來。
“啪——”我用力地把畫筆扔進了小溪,大哭了起來。
她飛過去把畫筆抱了起來,濕漉漉的筆壓在她身上,顯得她又可憐又滑稽。
我應該先回家,或者隨便去哪里。
“要是實在難過,就用這個吧……”我剛準備走,她突然說,“用這個許愿,不僅在夢里。”
七
在外婆家的院子外,我來回踩著泥地,劃出一道痕。
我的手縮在袖子里,里面是一根暖暖的金色羽毛。終于,我許了一個愿望。
我推開了院子的門,外婆立刻從凳子上站了起來。
左看右看,并沒有發現另一雙眼睛。
沒用嗎?
“晨晨——”媽媽突然從我背后撲了過來,抱緊了我。
“你跑哪里去了?一整天都找不到,媽媽急死了。”
媽媽一直說個不停,有溫熱的眼淚落到我臉上。
她抱著我講故事,盡管我已聽過很多遍了;給我做了甜品,可是太甜了。
鵝黃色的燈光下,她拉著我的手。“晨晨——今天媽媽都想好了,大不了賣了房子換到小點的地方,可能你的學校也要換,但是壓力會小很多,我們肯定能熬過去,這樣就不需要分開了,可以嗎?”
她的眼睛里閃著暖暖的光。
我的愿望實現了。
晚上,我和媽媽、外婆睡在一張床上。
被子剛曬過,暖得發燙,我左邊是媽媽,右邊是外婆,忍不住“咯咯”地一直笑。
“別鬧了,快睡覺。”媽媽拍了拍我。
“媽媽,我們會一直在一起嗎?”
“會啊。”
我暖和得翻來覆去睡不著,可一腳踢出了被子外,卻冷得一個哆嗦。
原來,被子外面這么冷嗎?
“外婆。”我在被子里推了推她,“精靈實現的愿望,三天后會怎么樣?”
“除非繼續許愿,不然貓還是貓,狗還是狗唄,哎呀,別鬧了,小心半夜尿床。”
外婆輕輕拍了拍我,媽媽迷迷糊糊給我掖了被子。
三天后,愿望消失了,會怎么樣呢?
八
第二天,我沒有去林子里。
“我媽媽回家了,我沒空去玩,‘小羽毛肯定能理解的。”
第三天,我也沒去。
第四天,媽媽要回城里處理工作上的事,我非要跟著去。
我告訴自己,我肯定還會回來的,最多半個月,或一個月。
我只是需要多一點點愿望,讓泡沫消失前多留點兒美好的回憶。
我和媽媽一起租房子,搬家,在新地方過年。年后,我換了學校,媽媽換了工作。
我每三天許一個新愿望。
我和媽媽手拉手一起在新城市里跑著,什么岔子都沒出。
夏季開始后,我夢里的鯨魚、蝴蝶和青蛙,一個一個開始消失。絢爛又鬧哄哄的夢境逐漸安靜。最后離開的是鯨魚。
它尾巴上紅色的云朵變成灰色,一朵一朵掉下來,我使勁地跑著想追上它,可鯨魚厭惡地看了我一眼,徹底消失了。
我大喊著哭醒了。
“怎么了,做噩夢了嗎?”媽媽打開了燈,溫柔地抱著我。
“媽媽,我不是一個好小孩。”
“瞎說,晨晨最好了。”媽媽輕聲地拍著我的后背。
可我自己知道啊,我是一個小偷。
“小羽毛”也知道,森林也知道,每一個討厭我而離開的夢也都知道。
我拽著媽媽的衣服“嗚嗚”地哭,我真的好舍不得媽媽。
我想起“小羽毛”從自己小小的胸膛上捧出她的“心”時,突然問:“你,你明天還會來嗎?”
那當然,我肯定地說。
沒事,現在回去還來得及,只要把“心”還給她。
九
轟隆隆的挖土機啃著林邊的地,根上包裹著泥土的樹苗被一車一車運來。離開不過幾個月,一切都不一樣了。外婆家的村子,連同后面的整片山被保護了起來,以后會成為一個森林公園。
我問了很多人——外婆、拓路的工人、年輕的園林工程師,“有沒有看見一棵一半在地上、一半在水里的落羽杉?”
“唔——林子里的杉樹太多了,落羽杉、紅杉、水杉……沒有你說的這樣的。”
我找了好久,怎么都找不到。金色的羽毛開始黯淡,而我已經很久沒勇氣許愿了。
“你怎么又跑來這里了,媽媽剛剛來電話了,說明天就來接你了。”外婆和我一起站在山腳下,仰頭看郁郁蔥蔥的林子。
盛夏時節,我聞到自己心里腐爛的氣息,雙腿在風里有種陷入冰水的觸覺。
“以后沒人再砍樹了,說不定啊,精靈們會再出現的。”外婆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眼角的皺紋都笑成了旋渦。
我恍惚地看著森林,真的還會有精靈出現嗎?
可最后一個精靈,已經被我“害死”了,她的“心”還在我的手心里,我自己的心也淹沒在冬季的沼澤里。
要多少年,她才會再出現呢?我還有機會見到她嗎?
有一個樹精靈,小小的、輕輕的,只有食指大。她住在一棵一半在陸地、一半在水里的落羽杉上,那是她的媽媽。
她喜歡陽光,也能忍受潮濕,可是在樹葉慢慢落光后,她總會覺得孤單。
如果她像一片慌張的羽毛飄落到你頭發上,一定要立刻告訴我,可以嗎?
(文字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