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是人類日常交流中必不可少的傳播載體。我國作為一個多民族聚居的國家,各民族的語言豐富多彩。據孫宏開等主編的《中國的語言》記載,我國僅少數民族語言就有129種之多,其中很多語言都瀕危或正在走向瀕危。[1]每一種少數民族語言都是該民族歷史文化底蘊的積淀,也是全體中華民族的珍貴文化遺產。我國政府通過《憲法》《民族區域自治法》等各級法律法規來保護少數民族行使和發展本民族語言文字,并積極推進民族雙語教育事業的發展。國內學界也對少數民族語言保護和傳承的研究持續給予關注,已有的研究成果多立足于語言學科,從語言結構和語言功能兩個層面開展研究,認為許多少數民族語言都出現了結構缺失,難以進行文化重建,加之使用的人群較少,無法完整地觀察和記錄語言功能的演化和分布,進而主張開展語言保持論題的研究,尤其是對人口較少民族母語保持模式的研究。[2]也有從政策互動的角度提出,語言文字政策與經濟、 社會、文化、政治等各方面之間的互動效應,要求從宏觀制度層面保護與傳承少數民族語言文字。[3]隨著數字化媒介技術的興起,越來越多的研究者主張運用數字媒介技術建立少數民族語言資源庫,或開發電子詞典、語言教學軟件等方式來保護和傳承少數民族語言。[4]這些努力和建議無疑都是非常有價值的,然而既往的研究成果卻較少關注青年一代的少數民族群體是如何使用和看待少數民族語言的,對少數民族語言在當下應用場景的變遷也缺乏具體而細微的觀察。因而,本文旨在通過訪談少數民族青年人,記錄他們所認知的本民族語言,并結合對社交媒體等的觀察,以管窺少數民族語言傳播過程中的功能變遷,從而為少數民族語言的保護和傳承尋找更多可能的機會與場景。
本文的研究方法主要使用了深度訪談法,依據便利抽樣原則,選取了5名少數民族大學生作為訪談對象,利用非結構式訪談提綱獲取他們對于本民族語言的理解與認知。再從知乎上爬取了有關少數民族語言的88條問答,通過對問答文本的分析與解讀來探究少數民族語言使用場景的變遷。
任何一種語言的產生其首要功能概不外是滿足人們日常生活交流所需,然而隨著時代的變遷,越來越多的少數民族語言正在漸漸退出日常生活。這其中的原因眾多而復雜。許多少數民族只有語言而沒有文字,只能靠口耳相傳,這就在很大程度上削弱了語言的傳播力,加之新事物的不斷涌現,許多少數民族語言已經難以表述當下最新的生活,逐漸失去日常交際的功能,隨之被人們慢慢拋棄。
另一個不可忽視的重要原因是,在中國市場經濟體制轉軌和城鎮化發展的進程中,少數民族需要掌握和普及國家通用語言文字,以獲得良好的經濟收入、接受教育、就業機會、社會保障、公共文化服務等。[5]推廣普通話,助力脫貧攻堅也是我國的一項重要國策。2018年2月,教育部、國務院扶貧辦、國家語委研究制定頒布的《推普脫貧攻堅行動計劃(2018-2020年)》中提出,到2020年,貧困家庭新增勞動力人口應全部具有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溝通交流和應用能力,現有貧困地區青壯年勞動力具備基本的普通話交流能力,當地普通話普及率明顯提升,初步具備普通話交流的語言環境。普通話的主流地位和優勢,讓許多少數民族家庭主動選擇了放棄本民族語言,從而使得少數民族語言的傳播在家庭這一場域中也逐漸退卻。
起初,這種變化是共同發生在同一地緣群體之中,少數民族語言的退場并未帶來明顯的問題,其也未被視為獨特的、必備的族群屬性象征符號。
小學的時候沒人講自己民族的語言,大家在學校都講普通話,老師也是,下課會和同學講方言。(被訪者A,哈尼族,女,20歲)
雖然周圍都是少數民族成員,但他們也不會講少數民族語言,我就感覺大家都一樣。當然了,大家都不會說就不會去聊那個話題。不過偶爾也會討論為什么會這樣。但也僅限于在內部或小群體內之類的,畢竟別人關注的時間也不長。(被訪者B,壯族,女,23歲)
隨著人口流動的加劇、生活空間的轉換,少數民族群體在跨地域、跨文化的交流中不得不面臨一系列新的問題。不少人在交流過程中發現少數民族成員不會講本民族話了,要講也是夾雜著普通話的語調和詞語,既不像少數民族語言,也不像普通話,使得不會講少數民族語言的民族學生在學習過程中,面臨著與外部成員溝通與交往時身份模糊的尷尬處境。
作為中堅力量的青年一代少數民族群體,他們大部分都會經歷跨地域的學習和工作,在多民族交融的環境中,如何認識和定位自身,找到自己的歸屬,這成為很多少數民族青年群體所面臨的重要問題。而這時,他們可能就會處于兩種不同的尷尬處境:會說卻無法說本民族語言;想說卻不會說本民族語言。
前一種情況多出現在陌生的民族環境中,尤其是那些去到一二線城市求學或打工的年輕人更常遇到,周圍都是與自己不同民族的人,彼此之間都用普通話交流,無論在學習、工作和生活場景中基本都不會使用到自己民族的語言,即使會說本民族語言的人也因為使用機會和場景的缺失,而不得不隱匿本民族的語言。在這種情形下,一旦遇到與自己講同一民族語言的人,就會很快與對方建立親切的人際關系,這時的少數民族語言被賦予了族群身份認同的意義,成為少數民族群體在異質文化環境中尋找和建立族群認同的顯著標識。然而,由于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喪失了對本民族語言掌握的能力,相較而言后一種情況則更為常見。
從原本生活區域走出來的少數民族青年群體,在多民族共處的環境中,遇到本民族成員時就會出現“會說本民族語言”和“不會說本民族語言”兩類群體的劃分。在同一場域下兩類群體進行交流,會說本民族語言的常常會表現出較大的優越感,進而調侃不會說本民族語言的,這就會導致后者對身份認同問題產生思考,開始懷疑自己的族群身份。
我周圍都是少數民族成員的時候,大家在一起聊天,因為當時的那個環境大家都用少數民族語言交流,我就比較心虛,只能點點頭或者是解釋說我們這邊都不會,但我自己也好奇,為什么自己不會講。要說當時的情況算是羞愧吧。畢竟大家玩得好才會在一起講少數民族話。(被訪者C,彝族,女,24歲)
為什么我不會啊,他們也經常問我為什么不會,剛開始覺得好無語,后面就直接跟他們說我是假的,其實是漢族。只要她們一講這個問題,我就無條件地說自己不是少數民族,免得丟臉。(被訪者D,布朗族,男,21歲)
有時候會有愧疚感,就是享受著民族帶給自己的加分之類的政策,但是連最基本的語言都不會,包括連用寫名字都不會。(被訪者E,納西族,男,23歲)
在與被訪者的訪談中可以發現,由于少數民族語言的缺失,這部分少數民族青年群體十分在意他人的看法與評價,在會說本民族語言的同族人比照下,困惑與壓力感隨之產生。
我有同學跟我一樣是同一個民族的,她們有時候還會笑我,為什么她們會說,而我不會,以前讀中學的時候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但是讀大學遇到的人來自五湖四海,一講少數民族語言我只能跟她們說,我可能是假的少數民族。(被訪者C,彝族,女,24歲)
由此,地理空間與文化空間的轉換,使得少數民族語言不再僅是簡單的交流工具,而是讓交流的雙方產生歸屬感和情感聯系,呈現出彼此共通的意義空間。但是,對于那些不會說本民族語言的少數民族群體來說,語言的缺失成為其內心隱秘的痛處。少數民族語言因而呈現出族群認同標識與族群身份懷疑的雙重符碼特征。
大多數少數民族語言在日常生活中的退場已經成為不爭的事實,然而隨著民族地區政務工作的發展和文化保護意識的增強,少數民族語言在一些特定職業場景中的優勢逐漸顯現。比如在云南、貴州、四川等一些少數民族聚居省份、州縣的公務員招考中會要求加試少數民族語言,以涼山州公務員招考為例,其加試的彝語文考卷不僅側重于彝語基礎知識的考核,還有對彝族優秀傳統文化知識的考核,也有漢文與彝文互譯,要求考生彝漢兼通。有培訓機構對2019年上半年涼山州公開考試錄用公務員進入面試資格復審人員名單分析發現,加試彝語文的崗位有近100個,加試彝語文崗位的復審人員筆試折合總成績均較折合前有了明顯的提升,對比沒有參加彝文考試的,優勢非常明顯。①思爾. 親,你知道涼山州公務員招考加試彝語文的優勢嗎?該怎么復習呢?2020-3-8.https://xw.qq.com/cmsid/20200308A08IIX00本研究從西藏自治區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廳網站上搜索到《2020年西藏高校畢業生公開考錄公務員計劃及職位信息表》,發現其中提供的229個職位類別中,有15個職位明確要求藏漢翻譯或藏語言文學專業,其全部為鄉鎮或縣區級。
有些地方的政府窗口部門,為了更好地服務于少數民族群眾還專門開展少數民族語言培訓活動。比如在攀枝花市的鹽邊縣,鹽邊縣行政審批局發動各民族干部職工組建了“少數民族語言學習班”微信群,2020年5月8日第一期少數民族語言學習班順利開班,主要學習了彝語的單詞與詞組。②攀枝花市政務服務管理局. 鹽邊縣行政審批局開展少數民族語言培訓 助力解決少數民族群眾辦事“溝通難”http://zwzx.panzhihua.gov.cn/zwgk/gzdt/1587294.shtml
在一些社交媒體平臺上,也有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關心少數民族語言的學習。比如在知乎平臺上,“如果想學一門少數民族語言文字,你會推薦哪個?”這樣的提問,截至2020年7月18日,其瀏覽次數高達59453次。另一個詢問網友“如何看待涼山州鄉鎮公務員考錄、事業單位公開招聘時,必須加試彝文?”的問題,截至2020年7月16日,也吸引了2714人次的瀏覽。本研究使用“八爪魚”軟件從知乎上爬取了與少數民族語言學習有關的88條問答文本,運用EXCEL等工具對文本內容進行分析處理。其中有些網友的回答非常直接地表達了學習少數民族語言在職場上的實際意義。
咱學一門兒語言,主要圖什么?……對升職調動有很大幫助……如果能蒙、藏、維語都學會,呵呵呵呵,自治區級的單位很有可能在向你招手了。
(作者:Prometheus,回答ID:51239389,點贊數47,評論數16,鏈接https://www.zhihu.com/question/19613885/answer/51239389)
我從小在烏魯木齊土生土長,在新疆生活或者想要了解新疆的話,懂維吾爾語會增色不少,在新疆考公務員也會有優勢。
(作者:曹炫佑,回答ID:618529326,點贊數12,評論數4,鏈接https://www.zhihu.com/question/19613885/answer/51239389)
通過對所抓取到的88條回答文本的高頻詞分析,發現除去“語言”“民族”“少數民族”這些基本的高頻詞外,出現次數最多的就是“文化”“交流”與“使用”(見表1)。這體現出少數民族語言在文化創意產業與文化交流事業上的價值被人們反復提及。

表1 知乎問答高頻詞
有網友在回答中說:
對于語言多樣性進行保護的價值,就只有從文化演進傳承和遺存的角度上去進行,也即強化其文化符號屬性。比方說,應用于藝術作品、設計等等,從這些方向去發掘獨特的價值,進而轉換成商業價值、社會價值或者學術價值,從而在相關領域獲取一些機會。(作者:George Ban,回答ID:1248638827,鏈接https://www.zhihu.com/question/397599862/answer/1248638827)
也有網友直接推薦了許多運用少數民族語言進行創意的文創視頻,如作者“艾卜娜·加沙伊”(回答ID:1248622186),推薦了滿語版的《小豬佩奇》、壯語版的《國際歌》、蒙語版的《喜歡你》等視頻(知乎鏈接https://www.zhihu.com/question/397599862/answer/1248622186)。
從以上局部微觀的觀察中,基本可以發現這樣的一種趨勢,少數民族語言在民族地區的地方政務工作以及新媒體平臺的文創產業方面漸漸地找到了自身的生存場景。
通過以上的研究分析,在了解了少數民族語言傳播功能和場景的變遷之后,再來有針對性地分析一下少數民族語言的傳承問題。本研究認為,鑒于少數民族語言從生活場景到職業場景的遷移,在保護和傳承少數民族語言的時候,可以著眼于提升語言的經濟價值。依據語言經濟學理論的解釋,當個人在進行語言決策的時候肯定會考慮語言學習成本與收益的問題[6],而對于少數民族語言學習的決策來說,其機會成本并不是顯而易見的,特別是考慮當下社會語言環境的整體格局,無法盲目地鼓吹學習少數民族語言的收益,加之少數民族語言的學習本身就是一個十分窄小的利基市場。在此種情況下,語言政策的激勵作用就顯得格外重要。所謂語言政策是指關于語言和社會生活之間關系的一系列有意識的選擇[7]。換句話而言,也就是通過語言規劃供給來促使人們去使用少數民族語言。有關語言政策的激勵效應,在本研究對知乎平臺的觀察中也得到了某種印證。在對爬取到的問答文本的發布時間、點贊數和評論數進行分析的時候發現,每一次問答及其點贊數和評論數有明顯數據出現的年份,往往也伴隨有重大的國家政策出臺。
比如,有關少數民族語言學習的話題自2011年開始出現,而就在這一年的2月份,《中華人民共和國非物質文化遺產法》頒布實施,同年召開的十七屆六中全會上提出“科學保護各民族語言文字”的指導思想,從國家層面開始重視搶救保護瀕危語言事業。2014年習近平在新疆考察時指出了雙語教育的重要性。2015年8月《國務院關于加快發展民族教育的決定》頒布, 提出了科學穩妥推行漢族同各地區少數民族語言雙語教育的決策, 以促進各民族文化交流創新。2016年國家民委、教育部、人力資源社會保障部、國家公務員局等多部委聯合印發了《關于推進民族地區干部雙語學習工作的意見》,以推進貫徹落實習近平總書記“在民族地區當干部,少數民族干部要會講漢語,漢族干部也要爭取會講少數民族語言”的要求。而2020年是國家民委“十三五”少數民族語言文字工作規劃中確立的發展目標實現年。
由此看來,如果政府能夠通過有效的政策來調節少數民族語言的供需關系,那將會對少數民族語言的保護與傳承起到重要的推動作用。當然,另外一個必不可少的條件就是,人們必須對少數民族語言有說和寫的需求。本研究在對少數民族青年群體進行訪談的時候發現,那些不會說本民族語言的個體,在跨區域、跨文化交流過程中遭遇到的族群身份的困惑與壓力,也往往成為其學習本民族語言的動力,尤其是那些有意愿考公務員的學生,表示愿意去主動尋求學習本民族語言的機會。這種“痛定思痛”之后而產生的由內向外的需求,再加上恰當的外部政策激勵,或許可以給我國少數民族語言的傳承帶來一線生機。
語言的消逝有其必然規律,其發生不是一朝一夕完成的。同樣語言的保護與傳承也要遵循特有的規律,更難以在短期內立竿見影,這需要國家、家庭和個人等多元主體在不斷發展中慢慢去探尋一條可行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