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壽鈞

一代名導湯曉丹,活了102歲后于2012年1月21日駕鶴西去。關于他為中國電影所作出的杰出貢獻和所獲得的各種榮譽,大家都已知曉。關于他信奉“知足常樂”“與世無爭”而能安度人生中的各種難關的人生哲學,也早已惠及了我們一兩代人。
而他的夫人藍為潔,雖在電影廠里從事了幾十年的電影剪接工作,是大家公認的一把“好剪刀”,卻似乎一生都未獲得過什么榮譽,只知道她所凸顯的“不甘自弱”“與世有爭”的性格,以及她與湯曉丹一起把兩個兒子培育成大師級的美術家和音樂家的佳話。
2020年,是湯曉丹誕生110周年,在大家共同紀念他之際,我想借此機會,回憶一下我所接觸到的湯曉丹和藍為潔。
先說湯曉丹。上影有兩位受人尊敬的姓湯的導演,還有一位是老革命湯化達,他也平易近人,所以大家都尊稱他為“老湯”。而無論從年齡和導演資歷上說,湯曉丹比他還“老”,為了以示區別,“老老湯”的尊稱就落到了湯曉丹的頭上。他比我父親還大3歲,無論從哪方面說,都輪不到我去與老老湯拉近乎,這里,我只說一件與我有關的事。
1980年,我曾為上影組織了寫彭德懷元帥敢為人民“鼓與呼”的電影劇本《布衣老帥》。因此題材的敏感,上上下下折騰了四五年。老廠長徐桑楚在離休前,決定要了卻這個一直未了的心愿,獨攬全責,拍板上馬,請出了時年已75歲的老老湯來執導此片,并責成我與該劇編劇部隊作家丁隆炎好好聽取老老湯的意見,認真修改劇本,使其在分寸感上更為妥帖。于是,我們就恭敬地去聽取老老湯的意見。
想不到老老湯一上來先不談對劇本的意見,只是讓編劇談他所了解的彭德懷。有趣的是當丁隆炎按老老湯的要求開談后,老老湯卻又自管自地“閉目養神”起來。我正怕丁隆炎難堪時,老老湯卻又時而會睜開眼來提問一句,每每發問,又總是點到了要害上。我與丁隆炎常會互視一眼會意一笑——“這老頭真絕”!
就這樣,當丁隆炎把他所了解的彭德懷全盤托出后,老老湯的“意見”也已談完,中心大意是要作者如實、大膽地寫,這類影片的“分寸感”,首先該是建筑在實事求是的基礎上的。大家一起努力,把敢為人民“鼓與呼”的彭老總的光輝形象真實地呈獻給社會與觀眾。我們創作這部影片的人首先要向彭老總學習,只有大家在實事求是的基礎上,“敢”字當頭了,才能把彭老總的“敢”字體現好……這也正是編劇和我這個責任編輯之所求,所以劇本的修改和定稿工作都很順利,于1985年1月就完成了定稿本。
與此同時,老老湯也緊鑼密鼓地做好了籌拍工作,并選定了所有的演員。令眾人都想不到的是,就在攝制組臨出外景的前一天,卻突然接到了“下馬”的通知。對此事,從無有人出來作過任何解釋,我們至今都還蒙在鼓里。
事后,我曾看到過老老湯的夫人藍為潔為此寫過一篇文章,寫到老老湯在夜深人靜時,邊讀劇本邊抽泣的情景;寫到攝制組奉令“下馬”時,老老湯讓她把所有資料都保存好,表示了他總有一天還要拍這部電影的決心;寫到老老湯退休后還在苦苦期待著能讓他拍這部電影的不死之心……這一切,都讓我極為感動。
更讓我感動的是,老老湯在離開這個世界前,在為《影像為語長樂翁》一書與夫人藍為潔的對談中,還念念不忘地談到了《布衣老帥》,他說:“我記得是一位叫丁隆炎的部隊作家,數易其稿,寫出彭德懷晚年的不幸與傲骨。彭老總的戎馬一生、拼搏一生十分動人。劇本曾在上影上上下下多次,不知為什么老廠長徐桑楚離休前又心血來潮,把《布衣老帥》列為攝制劇目,指點由我導演。再現彭德懷的光輝形象,是我求之不得的,破例在攝制組成立前就寫下了詳詳細細的攝制分場提綱。攝制組成立時,人手一冊可作拍攝依據。我挑來挑去用了一位比較年輕有才的攝影師。誰知他看完劇本后,把劇本還給我,還很有誠意地說:‘能有機會與你在一個攝制組工作,是最好的學習機會。不過我是共產黨員,拍《布衣老帥》風險太大,請你再找別人,以后有機會我們再合作。他的話,讓我聽了發悶,共產黨員為什么害怕彭德懷呢?我也是共產黨員,我就是不相信拍了這個戲會有什么風險。當然我也沒有勸他參加,我找攝影師曹威業談話,他并不認為下組有麻煩,滿口答應,很快看了劇本和我的分場提綱,自己去做拍攝前的攝影準備。演員人選,我想來想去決定讓白穆試造型。我以前與他合作多次,雖然他塑造的都是反面人物,但是他生活中的所作所為,常常顯露出正義凜然的一面,相信他能體現彭德懷不屈不撓的風骨。造型試下來,我和領導都覺得好極了,內定彭德懷非白穆莫屬。可是就在出外景的前一天,新上任的一位領導突然說經費有困難,暫停外景活動……副導演不服,他四處打聽,說是有人給領導寫了封信,是真是假,我也沒有追查過……我們的電影發展實在彎路太大,損失也太大。我能在百歲生日時說出這些,寫出這些,已經是影人隊伍中最幸運的人了?!甭犃死侠蠝诎贇q生日時說出的有關《布衣老帥》的這些肺腑之言,作為這個劇本的責任編輯,真讓我百感交集。
《影像為語長樂翁》中,收錄了老老湯生前留下的最后一篇文字《感恩(代后記)》,他是這樣開頭的:“感謝上海市文聯把我這個一百零二歲的老頭納入‘海上談藝錄書系。想想我這漫長的一生中,遇到過無數的好人,是他們成就了我,拯救了我,我無以為報,只有感恩!”我認為,老老湯的感恩,并未只立足于個人,更未“無以為報”,他以他的職業——拍電影,一直在為“成就”與“拯救”過中國的人們熱情謳歌!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老老湯所執導的《南征北戰》《渡江偵察記》《怒海輕騎》《沙漠里的戰斗》《紅日》《水手長的故事》《難忘的戰斗》《祖國??!母親》《傲蕾·一蘭》《南昌起義》《廖仲愷》等十多部經典影片,匯成了一曲嘹亮的英雄頌歌。老老湯雖沒能拍成《布衣老帥》,但他所投入的感情,并不亞于他所拍成的那些影片。他對他所拍成的那些影片,從未居功自傲,而視之為“求之不得”,這種態度和精神,實為可貴,是值得我們每一個從影者認真思考和好好學習的。我們的電影創作要不被所謂的“市場”和“票房”所綁架,這個事業中的上上下下的參與者,應樹立起這個“求之不得”的自覺,并對有此自覺的電影工作者給予熱情的關懷和鼓勵,絕不能讓這些人埋沒和吃虧。
老老湯的《感恩(代后記)》最后寫道:“根據上海人的說法,過了百歲生日就是又一個人生了,我是兩歲的新生兒,要重新學爬、學走、學做人、學做事……”那么,對于有幸還在工作著的人們來說,更要注重學習、認真學習,盡量少出現些連共產黨員也怕拍彭德懷的怪事,更要盡量少出現些既堅持極左觀念又不光明磊落的喜打“小報告”的人。老老湯的“共產黨員為什么害怕彭德懷呢”的發問,是極其尖銳和深刻的。他坦然地回答“我也是共產黨員,我就不相信拍了這戲會有什么風險”,讓人拍手稱快!電影界如多有些老老湯這樣的人,出現在銀幕上的共產黨員的光輝形象就會更多更深刻些,電影創作也不應被庸俗的明哲保身所綁架,一明哲保身就出不了思想的光輝。
“我們的電影發展實在彎路太大,損失也太大。我能在百歲生日時說出這些,寫出這些,已經是影人隊伍中最幸運的人了。”老老湯在談《布衣老帥》時最后所發出的感嘆,更應讓人深思:我們的電影體制改革,能不能讓人暢所欲言,發揮集體的智慧而少走些彎路?能不能有利于老老湯“求之不得”的電影多拍些?能不能把以往所造成太大損失的原因好好找一找,加以革除,盡量少走些彎路?
老老湯離世時,為了不占用他人的時間而關照家屬,不讓大家去為他開追悼會。我想,他是樂意他的后繼者們能把時間花在思索這些問題上的。我有幸在他百歲生日那天,去華東醫院看望他時,與他們老夫妻留下了一張合影,可作永久的紀念。
在老廠長徐桑楚病危時,我也去看望過他。他滿身插滿了搶救用的管子,見了我卻還堅持著斷斷續續地與我談了半個小時,當談到當年籌拍《布衣老帥》之事時,老廠長豎起大拇指,彭大元帥是他一生中所敬佩者之一。老老湯也是。
事隔三十年之后,上影投拍了彭德懷的電視劇。老廠長和老老湯已駕鶴西去,無幸看到。若他們能看到,不知又會有如何的觀感?
老老湯離世后,一次由市文聯舉辦的元宵聯歡會上,有一張小方桌邊坐著電影界三位大師的遺孀——孫道臨夫人王文娟、謝晉夫人徐大雯和湯曉丹夫人藍為潔。在我的印象中,謝晉生前,徐老師向來低調處世,從不拋頭露面。藍為潔老師雖喜歡熱鬧,憑她在影視剪接這一行的成就,理應在這種場合能見到她的,但卻從未有她的份。而王文娟老師是越劇大師,每次文聯的元宵聯歡,都少不了她,這次,卻以道臨老師遺孀的身份,被安排與徐老師、藍老師坐在一起,心中肯定別有一番滋味。三人低眉而坐,讓人心酸……
我進場后,在第一時間就直奔她們那里躬身問候。我在道臨、謝晉老師身邊工作過一段時間,沒少去過他們家,與王文娟、徐大雯老師都很熟,吃過她們親手燒的菜,但在此時,因怕勾起她們對夫君的懷念,而不敢多說一句話。與藍為潔老師同在天馬廠幾十年,那就更熟了,平時相見可以隨便開個玩笑什么的,在此時我也只能說一句“多保重”之類的客氣話。想不到這卻是與她的最后一次見面,沒多久,便傳來了她離世的噩耗……
在上海電影界,藍為潔是位有爭議的人物。為此,暗地里她是吃過不少虧的。
對于她幾十年來在影視剪接這一行中所取得的成就,可以說,誰都沒有二話,都承認她是一把“好剪刀”。她不僅與好多大導演合作過,成就過不少經典影片,而且更難能可貴的是,幫助過好多中、青年導演,把影片的電影語言連接得天衣無縫。
對于她幾十年如一日地挑起家務的重擔,能讓老老湯沒有家庭后顧之憂,一部又一部地拍出好影片來,誰都會翹起大拇指,贊她一聲“賢內助”!尤其是在老老湯的晚年,她能伺候他活到lO2歲,更讓人感動和敬重。
對于她能在艱難困苦之中,省吃儉用,去成就兩個兒子的愛好和天賦,把他們培養成大師級的畫家和指揮家的功績,都贊美她是一位成功的好母親!
對于她退休后能寫出那么多的好文章,出版了好幾本書,不但留下了好多珍貴的史料,而且又為年輕一代勵志,自己也成了貨真價實的作家的奇跡,誰都不得不佩服!
藍為潔老師在上海電影界,確實是位無人不知的不尋常人物,不單是因她的夫君是大導演,她兩個兒子是大美術家、大指揮,而且因為她有自己閃光的人生。她沒因他們的成就而遜色,也沒去沾過他們一分光。她的人生,也是值得我們一讀的一部大書。
而對她的爭議在于她的“與世有爭”。在生活和工作中,一遇到她看不慣的人和事,不管對手有多高的地位、多大的成就,她常會甘當“出頭鳥”,出來唱“反調”。她常會為電影廠里不公正的事,直闖廠領導的辦公室,以重慶“辣妹子”的脾氣,指著領導的鼻子數落一番,搞得領導沒“落場勢”,大失面子……
有人說,老老湯是個“與世無爭”的人,而他的妻子藍為潔為什么會“與世有爭”得讓人頭疼呢?尤其是她從不避“尊者諱”,不管你是值得受人尊重的長者也好,長官也罷,只要她認為有件事你做失偏了,她就會不留情面地跟你爭論一番,有人感到痛快,有人大搖其頭,也有人會數落:你不是依仗著老老湯的面子,知道人家不敢對你怎么樣,你才敢如此“猖狂”的?
我則認為,我們應該從大處去看藍為潔的“與世有爭”,從“爭”得是否在理去評判是非對錯。至于是不是她依仗著老老湯的面子才敢如此?其實,她心中明白得很,世上難有不記“仇”或“恨”的人,人家明里不敢、不好報復,暗里她藍為潔還是為此吃了不少虧的。
當然,在有些小事上,藍為潔也會有“爭”得過分了的時候。但有些“小事”卻也讓我會牢記一輩子的。
有一次,我突然接到她的一個電話,她以教訓的口吻對我說:“大陸啊,你為電影廠的人寫過不少文章,為什么不為你電影??茖W校的董蕾老師寫篇文章呢?最近她家鄉為她舉辦了一個畫展,你該去看看!”她這個電話,在有些人看來,似乎“與世有爭”得有些“多管閑事”了。并且,知道我情況的人,更會笑話她責備得無理。
我在上海電影專科學校美術系求學時,一向不被全系的老師所注重,還因我得了肺結核,住了四個月醫院,差點被學校勸退回家。后在醫院證明我的病已不會傳染他人和我的據理力爭下,才算保留住了學籍,跟班復讀后得不到任何照顧不說,還把我分到了不適合我身體狀況的繪景專業。對此,再無脾氣的人也會留下一個心結。董蕾老師是教我們繪畫基礎的,她雖在其中不起任何作用,但也從未特別關心過我,所以,我也從未有過沖動要去寫寫她。說真的,在這件事上,是難加對我的責備。
但我想,藍為潔老師突然給我打這個電話,總有她的道理,于是,我特意去拜訪了董蕾老師。這疫一拜訪讓我感到驚奇:這位顏文樑的女弟子雖一生坎坷,卻從未放下過手中的畫筆,她退休后還只身去海外深造,求新變異,不但在油畫創作上,而且在其他新畫種中,都取得了優異的成績,得了好多獎,為國爭了光。然后,再回國定居,跑遍了祖國的山山水水,年過八旬,仍每天作畫不止,中央電視臺曾為她拍過專題片。更讓我驚奇的是,在這浮躁的環境中,她竟能如此沉得住氣,一直堅持著埋頭苦干,不受任何干擾,活到老學到老,活到老畫到老,不斷地去發現美、創造美……我作為她的學生、同事,卻從未發現過她的美,更未想到去歌頌她的美。而藍為潔老師發現了,想到了,她“與世有爭”地給我打了這個電話,如今讓我感到,并非全是責備,而是給了我去發現美、歌頌美的機會,也讓我有了一個深刻的體會:只要你有心,美就在你身邊!于是,我沖動地寫下了《野馬的天堂》一文,刊于《解放日報》的“朝花”上,還配上了董蕾老師的作品。我不知此文有多少影響,但當我知道能讓這位年逾八十的老畫家得到了一絲欣慰時,我已心滿意足了,我沒有辜負藍為潔老師的囑托和看重。在我完成了藍為潔老師交辦的任務后,曾給她打過一個電話,匯報了完成任務的情況,并由衷地向她表示,也想寫一下她,讓她約個時間,我去她家拜訪她。她聽后哈哈大笑起來,說:“我有啥子可寫的?”她沒有接受我的拜訪。以后我又向她提過這個請求,都被她這句話回絕了。我尊重她的意見,在她生前從未為她寫過一個字,也沒機會當面向她談談我對她的敬重。不,機會還是有的,還是由于我怕她會誤解我在當面恭維她而沖著我發火。她就是這樣的一個人,軟硬不吃!
藍為潔老師現已離我們而去,隨著老老湯所駕的仙鶴到另一個世界去照料他了。她已無法對她的“與世有爭”之爭予以爭辯,我寫下這些文字只是想在這個問題上,替她說幾句話。我在準備寫此文時,查看了《上海電影志》,想了解一下有關她的條目,可在她生前,我卻從未聽到過她對此“有爭”過啊……為此,我真怕如藍為潔老師在天有靈,能看到此文,又會嗔笑:“這有啥子好爭的?”
但我還是為她爭了一回:在我有幸受邀去評審《上海市志·文學·藝術分志·電影卷(1978~2010)》,在討論到“第八篇電影人物”時,我的意見中有這樣一條:“電影是綜合藝術,不應忽視了各個行當中的代表人物,老上影的人都知道,剪接中的藍為潔、擬音中的錢守一、繪景中的林福增,都是他們行當中全國有名的‘大師級人物,再不把他們收入有關的條目中,無論從哪方面看,都是說不過去的!”我的這條意見,得到了主編任仲倫、副主編汪天云以及在場者的一致認同。
關于藍為潔老師,有件事我還想說一下:她離世前留下了一本遺著,家屬把它交給了有關領導部門,請示能否幫助出版。有關領導部門相當重視此事,請有關專家審讀,卻也因有“與世有爭”的內容,而難以拍板付梓。我沒讀過此書稿,不好作任何評論,但我還是為她至死都敢于說真話的精神所感動……
我想,在上海電影界,乃至全國電影界,湯曉丹和藍為潔這對性格迥異、卻又各放異彩的電影伉儷,該是獨一無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