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生命不會凋零

南豫見

在今年南丁文學獎緊鑼密鼓評選的時候，我又記起與南丁老師的往事。南丁老師，原名何南丁。何老師一生關注河南文學事業，駕鶴西歸后，由河南省文學院主辦、瓦庫文化傳播股份有限公司出資設立南丁文學獎，旨在推動新時代中原作家群創作的繁榮興盛。

2016年10月31日近午，我與兒子一起趕到鄭大二附院，那種悲秋的情緒在看到何老師后達到頂點，眼前極度虛弱靠營養液維持的人，是那個在研討會上說“我坐在這兒，你們都是青年作家”的詼諧老人嗎？

2015年11月26日下午，省作協第六次代表會在黃河迎賓館舉行。晚飯后我碰到了何老師，他說給我帶了本書，就到他房間里去了。我問他最近怎么樣，他再現了“非帕金森式搖頭”，說沒問題。何老師搖頭由來已久，仿佛帕金森，不是帕金森。搖頭時瞇瞇笑，親切而慈祥。何老師問最近忙點啥？我說打理一下往事，試取了兩個名字，一個《春暖花開》，一個《度過的生活》，還請何老師幫我把把關。這兩個名字均有出處，心想何老師或許會夸獎我兩句。他連續“非帕金森式搖頭”后說，這兩個名字不怎么樣，前者沒脫俗，后者失之直白，貨賣一張皮，書名起好很重要。我驚詫的是，我還沒提及內容，他尚不知“貨”何以鑒定“皮”？瞬間，我就為自己淺薄自嘲。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他對我知根知底，我一句“往事”，他即了然于胸、洞若觀火。這部書稿內容側重反思，沉重且蒼涼。為了出版環節一路綠燈，我取“春暖花開”，確實有媚俗之嫌;而“度過的生活”顯得太過平白。何老師的批評率性老辣、一語中的。

何老師取出一本書遞給我。書名《半凋零》，翻翻，不由心動。書分兩輯，上輯42篇，收錄為已故文友撰寫的文字;下輯24篇，則為依然健在的朋友而寫。老師寫我的一篇書評“閱讀疼痛”也在其中。“朋友，親人，暖我人生，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朋友半凋零，親人半凋零，我的生命也就半凋零了”，這幾句封面上的蒼涼文字，讓我對《半凋零》肅然起敬。對比我那兩個書名，表淺且單薄，差距顯而易見。何老師現身說法，手把手教我如何起書名，受益匪淺。經歷了一個輾轉不眠之夜，與何老師共進早餐時，他見我一臉悅色，說有好書名了？我笑道暫定《罪過》，您看如何？他晃晃“非帕金森式搖頭”說，當事者罪人般過活，拷問誰之罪過，不錯不錯。他端起盛奶杯子與我碰杯以示祝賀。

何老師對我重要的一次援手，是1998年的春夏之交。68萬字的長篇小說《生命原則》，從書稿到出版一路坎坷，讓我郁悶、憤懣，滿腹怨氣。送書給何老師之后，我們之間就有了不下10次的長話，最長一次1小時零5分鐘，最短不下半小時。何老師諄諄教誨我，要用平常心待之，勸我好好寫小說，靠作品說話是永恒真理，有追求的作家，不會在意眼前的挫折與功利。當代作家，誰人傳世？誰人不朽？誰人偉大？當代人說了都不算，需要等待，等待那個絕對權威的歷史老人發聲。何老師睿智慈祥的嘿嘿輕笑，伴隨著循循善誘如潺潺溪流，澆滅我怒火，疏泄我怨氣，啟迪我心智，磨煉我人格，提升我修行。不久，67歲的何老師操縱如椽大筆，為《生命原則》撰寫5000余字的評論“閱讀疼痛”，發表在《河南日報》上，引起很大反響。緊接著，何老師策劃了由省文聯、省作協、中原農民出版社、漯河市文聯聯合舉辦的《生命原則》研討會，50余位作家評論家蒞會。一花引來眾花開，國內文學界一線著名評論家分別撰寫評論文章，引起了社會廣泛關注。

面對生命進入倒計時的何老師，我極度悲傷，痛惜生命的短暫與殘酷。何老師從昏睡中醒來，掙扎著動動身子，已不能“非帕金森式搖頭”了。他認出我們父子倆，點頭示意。他說話吃力，語音微弱，從口型上我清楚他在說，謝謝你們父子倆看我。我忙俯下身子，湊在他耳邊說，何老師您閉目養神吧，學生有句話對您說。他輕輕閉上眼睛。我惶悚這是師生間最后交流，心撕裂般顫搐。我用力控制著情緒，不讓自己哽咽，更不能泣不成聲。我說何老師您寬仁、慈祥、博愛，改變了多少人的命運呵，一樁樁一件件，有目共睹呀！您對一大批作家藝術家功德無量，您對河南文藝界功德無量。何老師睜開眼睛，噙滿淚水，這是我第一次或許最后一次看到他的眼淚。我亦不能自已，悲傷潮水般涌上來，頓時淚流滿面……

走出病房大樓，再融入冷涼擁堵的大街，被來去匆匆的行人車輛與寒風撲打的落葉裹挾著，浸泅在憂傷中的情緒久久不能排解。我再一次記起《半凋零》封面上的話：朋友、親人，暖我人生，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朋友半凋零，親人半凋零，我的生命也就半凋零了——這不正是我此時此刻的心聲嗎？

生命，難脫凋零，自然規律使然。然而，若融入高尚信仰，一生都在滋養身邊的人，教人純凈，督人上進，這樣的生命就會長駐人間，永不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