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孔子關(guān)系論說

祁濤

大多中國哲學教科書仍將老子置于孔子之后;更有甚者，堅持前說不肯放棄（詳見關(guān)于《老子》創(chuàng)作年代的再考證 河南社會科學 2010年 1 月第一期第十八卷）。竊以為老子、孔子先后問題關(guān)乎中國哲學形而上之源流，不可不考。現(xiàn)依余之淺陋與掌握材料姑且嘗試之。

錢先生之論固然武斷，然其法或可用。其言“考論一書之著作年代，方法不外兩途。一曰求其書之時代背景，一曰論其書之思想線索。”現(xiàn)結(jié)合此法，以所具有資料考之，或可窺見端倪。

劉笑敢先生說：“在中國學術(shù)界，一般關(guān)于斷定《老子》的產(chǎn)生年代有三種看法。早期說認為《老子》反映了老子的思想，老子是與孔子同時代的一位年長者。這是一種傳統(tǒng)的觀點，主要方面是根據(jù)司馬遷的老子傳記。近來一些學者重申了這一觀點。中期說主張《老子》是在戰(zhàn)國時代中期先于《莊子》寫成的。這是一種還不能完全證實的替代性的假說。晚期說堅決主張《老子》晚于《莊子》出現(xiàn)。錢穆是持這種觀點的最重要的學者。一些研究者，特別是中國大陸以外的研究者都受到他的影響，雖然有人更進一步地提出支持性的論點。”由此看來，這三期說對于研究先秦儒道思想之關(guān)系影響巨大。

錢氏之說，于郭店楚簡出土之后不攻自破。故老子一書晚出于莊子內(nèi)七篇不必再提。現(xiàn)僅就老子學說與孔子學說孰早孰晚作以考辨。

現(xiàn)出土郭店楚簡之年代大致在戰(zhàn)國中早期，與傳世本對照，出入并非很大，且有明顯的傳抄跡象（甲組為現(xiàn)《老子》 19，66，46中下，30中上，15，64下，37，63，2，32，25，5中，16上，64上，56，57，55，44，9;乙組為 59，48上，20上，13，41，52中，45，54;丙組為 17，18，35，31中/下，64下），可見老子祖本在之前已有廣泛流傳。以當時書籍或?qū)W說流傳之條件，或推更早。且不說《論語》并非孔子自著，而是由其門人弟子整理，于其卒年或推較后。據(jù)此孰早孰遲不可不辨。

竊以為將老子思想置于西周與孔子思想之間，做一次連續(xù)性分析，或可找到蛛絲馬跡。西周與春秋戰(zhàn)國的思想斷層之大，眾所周知。故此等假設雖有失嚴密，但不妨一試。

殷人在思想信仰上祈敬“帝”或“上帝”，已為甲骨資料所證明。

殷人凡事必貞問“帝”，帝具有至上神的意義。這種祖先神也承擔了社會與國家功能，這是氏族政權(quán)的需要。直至周初，“帝”的信仰還有殘留，然周人多信“天”。這使得至上神擺脫了祖先神，從而得到了更廣泛意義上的信仰支撐。“帝”還可以為人所向往，而“天”卻高大渺遠，于是周人提出了“德”。至此，我們大致可以看到，殷人的“帝”承擔著思想信仰和國家政治的雙重功能，而周人的 “天”與“德”已初見分化，周人賦予“天”的思想信仰是超越層面上的，“德”更偏于人事層面。在這種滲透著鬼神作用的意識發(fā)展中，可以看見人類理智的一步步覺醒，一步步分化。單從思想信仰的角度看，從“帝”到“天”再到老子的“道”，中國古代社會的思想信仰有一個逐步擺脫鬼神觀念的發(fā)展軌跡，是一個逐步提升的過程。因此，我們有必要對老子“道”的概念作以分析。

依陳鼓應之總結(jié)，道有三個層面的意義：“一者，實存意義的道;二者，規(guī)律性的道;三者生活準則的道。”從實存意義上看，所謂“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 ……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謂恍惚。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后。” 乃是對道體的描述，亦有如“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恍兮惚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 也是對道體之描述。如此等等，皆為形而上之道，它超越感知，但不是空無所有。此“道”是永久長存，因此說它“獨立而不改”，又是不停運動的，因此說它“周行而不殆”。正是這種永恒的運動精神才產(chǎn)生了天地萬物。“道”具有宇宙生成論的特色，如“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并且生成萬物之后，還要“長之，育之，亭之，毒之，養(yǎng)之，覆之。”可見老子的“道”是從形而上的層面下灌到形而下層面，正如四十章云“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陳鼓應先生說：“無，有都是用來指稱道的，是用來表現(xiàn)“道”一層層地由無形質(zhì)落實到有形質(zhì)的一個先后而具有持續(xù)性的活動過程。” 從規(guī)律性的“道”來看，“道”包含有對立轉(zhuǎn)換和循環(huán)運動的規(guī)律。如“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后相隨。”又如“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 這些都是說明對立轉(zhuǎn)換的規(guī)律。如“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又如“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復。夫物蕓蕓，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靜，是謂復命。復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兇。”這些是說明循環(huán)運動的規(guī)律。這個層面的“道”帶有很強烈的自然規(guī)律的意味，是不可抗拒的。那么由此貫穿到社會人生層面就體現(xiàn)為“德”，只不過老子的“德”在大多地方還是稱之為“道”。如果要把“道”和“德”加以區(qū)分，如陳鼓應所說：“道是指未經(jīng)滲入一絲一毫人為的自然狀態(tài)，德是指參與了人為的因素而仍然返回到自然的狀態(tài)。從這三個層面的道，我們或可說，這個道是從形而上層面直接下灌到形而下層面，是包羅萬象的，老子的旨歸依然是政治人生的，只是和孔子的仁學提出的方式不同而已。“道”僅僅是一個形而上之預設。徐復觀先生也說：“老學的動機與目的，并不在宇宙論的建立，而依然是由人生的要求，逐步向上推求，推求到作為宇宙根源的處所，以作為人生安頓之地。” 我們再來把此“道”和西周的思想觀念聯(lián)系起來作以審查。

雖然“帝”和“天”都具有很濃重的鬼神色彩，但從“帝”到“天” 的形而上色彩不斷加重。如果說“帝”是以祖先神的身份出現(xiàn)的，那么到“天”則有擺脫祖先神而使其具有超越的意義。隨著政權(quán)的更迭，人類理智的發(fā)達，其鬼神色彩逐漸退去。這一漲一褪，順理成章。及至春秋，禮崩樂壞，“天子”威嚴掃地，人們以往的信仰不復存在。建立新的信仰就十分必要。老子提出的“道”正是這種時代背景的需要，“道”的形而上本質(zhì)是從“帝”到“天”的鬼神色彩褪去中建立起來的。這種形而上的發(fā)展是有線索可循的。何況，無論是“帝”還是“天”都帶有很強的自然主義色彩，那么老子的“道”所指的自然規(guī)律層面的意義，也是與其一脈相承的。在鬼神觀念逐步褪去的時代，不可能徹底擺脫此觀念而大談人事，任何一種觀念不是一下子從人類腦海中消散的一干二凈的。老子談人事是在道的統(tǒng)攝之下，力圖達到天地人三者相統(tǒng)一，并服從于至高無上的“道”。

從三代以來的傳承上看，老子思想的出現(xiàn)是必然的，也是自然而然的。老子的“道”是對周人“天”“德”的總結(jié)和新時期的提升。若言孔學早于老學明顯有思想的歷史演變斷層。以下進一步討論老、孔的仁義觀之比較。

學界以往認為老子對儒家仁義觀是批判的，這就成為孔子早于老子的借口。以為老子對儒家仁義觀的批判是老子晚出的證據(jù)。其實不然，以陳鼓應先生的考證，“仁”“義”早在西周就已出現(xiàn)，如《左傳》中“仁”字44次見，“義”字145次之多，《國語》中“仁”字亦屢見。前面已經(jīng)提過，周人已經(jīng)提出“德”的觀念，那么老子的“絕仁棄義”就一定是對儒墨仁義觀點的批判，而不是對周代德治主義的批判嗎？更何況，郭店楚簡老子簡本（甲組）寫為“絕知棄辯，民利百倍;絕巧棄利，盜賊無有;絕偽棄詐，民復孝慈。”那么“絕仁棄義”則是后來之訛誤，老子并無此意。老子并非反對德治，其38章有云：“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在老子看來，道的統(tǒng)攝之下，德、仁、義、禮才是有意義的，如果得到后者以前者為代價，則天下混亂不堪。故說“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老子尚慈，提倡“民復孝慈”。郭店簡本（丙組）記載“大道廢，安有仁義;六親不和，安有孝慈;邦家昏亂，安有正臣。”通行本則“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可見老子不是不提倡仁義，只是談仁義道德總是以“道”為統(tǒng)攝，與儒學的討論的方式不同而已。所以老子并非后出而站在對儒家的批判上，以此為老子晚出之證據(jù)顯然不能成立。

既如此，我們再將《論語》《墨子》與《老子》比較。《論語》中“報怨以德”的觀念明顯來源于老子思想（《論語·憲問》）;“無為而治”的術(shù)語無疑是老子的說辭（《論語·衛(wèi)靈公》）。《墨子》一書中如《墨子·親士》中“長生保國”“太盛難守也”來自老子，《墨子·修身》“功成名遂”來自《老子》九章;還有“多力而伐功，雖勞必不圖”，“多力而不伐功”明顯引申于《老子》23章“不自伐，故有功”和24章“自伐者無功”;《墨子·法儀》“莫若法天，天之行廣而無私，其施厚而不德。”來自老子“法天”思想。如此等等，恕不贅述。可見老子思想對這兩家均有影響。說老子晚于孔、墨實在不妥。

據(jù)以上論述，竊以為老子“道”是在周人“天”的觀念衰落之際，剝離其鬼神色彩，并將其超越意義進一步提升為形而上之根據(jù)，再將周人“德”的觀念融匯到“道”之中，從而達到自然和人的雙向貫通。那么這個“道”首先是對信仰的重建，進而才是對政治人生的指導。現(xiàn)在看來，為什么孔、墨書中多多少少都有老子思想的影子就再自然不過了。因此老子思想實質(zhì)上秉承周代以來天人思想之全面性，特重道德形而上意涵的發(fā)揮;而孔子繼承“敬德保民”的德治主義傳統(tǒng)，尤重“人學”。竊以為從思想源流上，老子學說與孔子學說皆繼承西周傳統(tǒng)并進行反思，只是兩者的側(cè)重有所不同。再佐之以《莊子》內(nèi)七篇之記載老、孔之關(guān)系，雖莊周多寓言，然其中人物關(guān)系十分明斷。則《史記》之記載老子確信之詞，并無疑義。且《論語》所反映孔子之學非孔子自著，蓋弟子及其再傳弟子所記錄，亦非一時一人所能成。故其傳播流行更加靠后。怎能說孔學早于老學呢？故老子與孔子處于同時代，且老子年長于孔子這個記載目前是相當可靠的。

作者單位：廣東科貿(mào)職業(yè)學院 馬克思主義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