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祿洋的詩

李祿洋

我選擇你走過的那條小路

一月貼滿各種花樣的剪紙，捏起一只

翹尾的黃喙黑燕，給它一場二月的美夢

三月的第一天，天空碎成一場晶瑩的春雨

幾座山漲成一條大江，兩座平原城市

野鴨子般劃動紅蹼卻只是打旋兒

清明野游，谷雨插秧，五月繼續做夢

六月的這一天啊，我懷揣一身

時光的好手藝。下午五點多鐘

你手捧一把一年蓬回家

我面前散著兩條小路

我選擇你回家的那條

愛的教條主義

你長年地磨損一本沒有裝幀，

版次、書名、插圖的內頁，

至而沒有一個固定作者的書籍。

你的每一根手指都曾探入其中，

取出素娟、春水、雪白的身子，

至而取出一只海鷗，

低徊在長相思的礁石旁邊。

太多次你想要徹底撕碎它，

手指骨折的時候，你呆坐如

一只笨拙的西伯利亞小熊崽。

一切都在各自的軌跡上安靜漂流

現在一切都在各自的軌跡上安靜漂流。

忘憂草撫弄愛情，愛情是一只

藍色的精靈，千萬只小精靈

都在忙碌，我們芭蕉葉般的生活

被吹得上下翻卷，衣帶漸寬。

這讓我想到泰戈爾那些獻給神的詩篇，

這些小精靈噙住我們藥渣般的生活，

她們飛旋起舞，藥渣凝固成晶石。

西湖太湖瘦西湖的江南之遠近在咫尺。

沈從文傅雷老舍的禿筆在黑暗中疾走。

月光白得很，老母親

在過去的苦日子里穿針引線，

如今她已為我織成一件稱身的衣衫，

它被弄臟多處，補丁白得很。

多情那堪傷離別

南陽城郊的某處三樓陽臺如陋室般澄靜。

身前這片樹林被黃昏的大風搖動不止，

右手邊有泉流，河水如新墨，也像藥汁。

新墨與藥汁都潑自一戶貧苦的人家，

恍惚中我險些在大風中喊錯名姓：

紫燕喊作蕓娘，太湖石喊作蕓娘，花船的喜兒

喊作蕓娘，隔江的月亮喊作蕓娘。

其時我的蕓娘正在鄭州回返信陽途中，

前途未卜，妝容清淺，待做新嫁娘。

其時沈三白跌坐于南中國

邗江地界的一間空房內，

眼眶如盛滿暴雪的枯井，他的

眉發、咽腔、臟器盡數焚滅。

這一世的肉身轟然枯槁如一抹杳然的鶴影。

嘉慶八年三月，鶴唳鼎沸，柏木森森。

當我找不到詩的素材時

當我找不到詩的素材時，我必然會

再一次走向愛情。如果確有一個

造物主，他創造了光、黑暗，

有靈的萬物，與花蜜里

一見鐘情的兩個人。

呀！原來我黑天鵝戲水般的愛情也有

星空一樣的遼遠;宗教一樣的神性;

勞作一樣的無邪。

猛回頭

三點鐘陽光守時地移照到小屋防盜門前，

搖籃車小孩子奶氣的咿呀混同拐角處

藥罐吊煨的中草藥辛味交替向我招展。

十二月菜市場攤販傾倒菜葉引來蟲蠅，

二斤重的鯉魚鱗斑暗淡，鰓片開合緩慢，

近乎豫東平原被薄雪廣覆的板結的土地。

在我們到來之前，它擺動尾鰭假若溯游

于一方凝凍的池塘般巡回方形玻璃池，

水流和網兜激蕩之時它已抱往生之愿。

砧板的刀痕凌厲，切剁魚頭和肚腹，

生和死的況味在這間狹室里發酵，

在手臂掄起，砸錘的剎那，沸騰

我沉默的骨血，一滴、一脈、一泓，

緩慢地滲透、鉆磨，更深層地

溶解、賦形，一如大范圍的貧窮。

廚房，垂立的案板流瀉晚飯的油腥，

清洗生姜的水波蕩皺我的倒影。

湖畔獨坐

黑綢緞似的湖水潤洗我周身的幾株垂柳。

詩的熱流充溢著我，幻境中我向北一路疾馳，

途中鐵青的崖壁一塊塊肅立，云海之上，

巖體就嫵媚順服起來。那是亂石壘筑的一方圣境。

火車勒蹄西奔，于一個清晨舔舐地上毛氈似的雪片，

舔出一片灰黃的空地，像一孔溫泉，而后倦臥其中。

天地落雪蒼茫啊，我埋首雪中，發髻垂散，止不住地流淚。

正午，我看到一個老婦從襟袍取出一只揣得亮熱的銅罐，

秀美的紋飾正如我內里的澄凈。是什么在幽冥中指引我？

推開那扇黃土之門我訝異地看見——

起風了。兩棵棗樹正慌忙把青棗拋過河心。

當然是另一條白浪翻卷的母親河。我攪動竹竿，

只見黑綢緞似的湖面蕩起水紋陣陣。

起風了。青石笑我我亦笑之。空氣中摻著花粉的微甜。

下午六點

下午六點，挾一本詩選從圖書館從容走出。

這是暮春的黃昏，是群山圍攏的蔥郁盆地。

我腳踩平坦的黃土地，患重感冒，

遠遠望見我粗衣布衫的農民兄弟。

小河摻雜著泥沙與瘦削的花瓣從我身旁流過，

麻雀們不許我再走近一步了。

朝前縱躍：混莽的沉思隆起成一座崇岳將我蔑視;

向后俯仰：壓痛愛人嬌小的肩頭。

我粗重地喘息，不敢挪動半寸，

仿佛踏進了神明的巨足腳印之中。

隨我一同起伏不定的還有幾株紅楓樹，

它們的根須不斷向土層深處汲水，

一天天沉穩，粗茂起來，

已然能夠應對那漸漸迫近的風霜。

大海看清了我

我從未在某處長廊往返走動

往返。風一般來到低洼的盡頭

風。吹斜早春的細雨拂落

紫薇花純色的頭巾。我

憋足了力氣不停地

轉動蜂鳥繡眼鳥百靈鳥

頭頂上冠羽般的桅帆

我逆轉了風的流向浮在峭立的崖頂

我的雙腳還未生根眼眸已經濕潤了

大海看清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