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傳喜
“詩無達詁”,這一經典論斷既為解詩者創造了巨大的闡釋空間,同時也為他們提供了絕佳的白我辯解的借口??梢哉f,相較于小說、戲劇和散文,詩歌在現代文體中是最難以闡釋的類型。因為詩歌更多的是一種強烈甚至極端的白我呈現。它可能是詩人的瞬間感悟,也可能是詩人過往生活中的一段秘史,無論如何,都是極具個人化的表達,其中的每一個詞句,都可能藏著詩人的秘密。闡釋者往往筋疲力盡,仍然不得要領,他們所做出的完美解讀,大多時候只是一廂情愿,與詩人的本意相去甚遠。如此看來,解詩的確是件出力不討好的事情。
溯本探源,詩歌其實是詩人內心隱秘的風景,這里安放著詩人的靈魂,隱藏著詩人的過往。這是獨屬于詩人自己的風景,迷人而幽深。而風景外邊的人們,只能通過自己那些蹩腳的解詩技巧,去猜想詩人詩作。但無論如何,解詩本身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風景的窺探者們,可以從隱秘風景的前門進去,也可以從后門進去,當然也可以從偏門甚至翻墻進去。無論從什么角度進去,都會有意想不到的發現。他們所看到的,只是詩人所營造的隱秘風景的一部分,而非全部,甚至只是窺探者自己的風景,但因為這種發現,卻賦予了隱秘風景格外的意義,使其具有新的意義生成的可能性。
越是優秀的詩人,他的詩歌中隱藏的白我密碼越是豐富,闡釋起來難度也就越大。在這里,作為一個窺探者,我也只是在猜想詩人李皓,試圖進入他營造的隱秘的風景,進山尋寶,人海探驪。
李皓的詩歌作品內容豐富,數量巨大。從中既能看出詩人對生活的高度敏感,又能窺見他蓬勃的生命激情。若能對其詩歌進行整體考察和系統梳理,應該更能呈現詩人的生命鏡像和詩藝脈絡,但因篇幅所限,我在這里只能選取詩人近期的部分詩作窺斑見豹。這些詩歌,像一根根引線,同樣可以牽出詩人自我隱秘風景的千頭萬緒。
我們先來看一首《到鳳凰山尋找不明飛行物》。整首詩想象奇崛,意象豐盈,可謂思接千載,視通萬里。詩人精妙地建構了一種獨特的時間、空間與人的獨特關系。鳳凰山既是一個意象,同時也是一個空間想象,或許在這里的確發生了如詩中所言的故事,但這些似乎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這里充滿了對不明飛行物的想象。而不明飛行物其實既是實指,又是虛幻,是對不確定性的一種能指。從年少到當下,從當下到未來,從自我到友人,從“孟照國”到“張檣”,從實有的此處到無盡的遠方,從真實的感覺到虛無的幻覺,詩人在一首詩中,調用了密集的信息,且這些信息繁而不雜、多而不亂,奇綴妙連,歧義叢生。在這首詩中,時間、空間和人這三條線索繁復交織,構成了李皓詩歌的多棱鏡面,透射出他的獨特生命體驗、心靈感受和詩藝探索。
再來看一首《雨中游小婁巷》。戴望舒的《雨巷》是一首經典名詩,其中蘊含的經典性既是詩歌的魅力所在,同時也給后世的詩人們提供了想象的源文本,詩人李皓正是在這個源文本里充分發揮了自己建構性的想象力。
“雨中游小婁巷”,這本是一件極其日常的行為,“小婁巷”本身也是毫無詩意可言。但經與“雨巷”“油紙傘”“丁香一樣的姑娘”等經典詩意表述相勾連,則意境全出,詩意盎然。表面看去,這是對戴望舒詩歌的解構,但解構本身其實也是一種建構,重新建構起一幅詩意圖景。在詩歌中,我們看到的不是對傳統的戲謔和詩意的拆解,而是對經典的致敬和對江南的依戀。我們可以猜想一下彼時的詩人李皓,在小婁巷中行走的姿態和漫漶的詩情,有關經典詩歌、神秘詩人、溫柔江南的無限想象紛至沓來,濃得化不開,將詩人重重包裹,于是化為了神奇的詩句。但詩人卻是如此的獨特和清醒,他并沒有被這種濃重的情緒所劫持,而是從現實中抽身出來,考問自己的靈魂,雖身在江南,行走于雨巷,但這里終歸是別處,江南的柔軟終難包裹和融化詩人的堅硬。此處又可見出李皓詩歌的一個重要審美特征,即是節制之美。即便情緒飽滿到極致,也沒有溢出詩歌審美的邊界,放得開,更能收得攏。在介入與疏離之間,詩人捧出了詩心,又守住了自我。
《佚園的假山》顯然蘊含著哲理意味。詩歌究其本質,都是哲理性的,都是經由形而下上升到形而上的思考,對人的生命與存在的思考,對人與世界關系的想象性處理。詩人由一處假山,引發了對歷史的反思,對成規的質疑,對世間一切事物本質的揭示?!凹偕健边@樣一個再也平常不過的事物,在詩人的筆下,卻能平中見奇,奇中見險,深蘊哲理,意味無窮。
詩歌寫作雖然有很強的偶然性,因瞬間靈感而成,但這種偶然之作其實是一種整體經驗激活的結果。詩人的人生經歷、生命體驗和心靈感受,形成了一個整體性的經驗,在某一個特定的時間和空間,因特定的對象和情境而被瞬間激活,生發出獨特的詩情。詩人的知識結構、審美趣味和感知方式也具有某種穩定性,因此他的表達習慣也具有相應的穩定性,偶然性之作因之亦能呈現出詩人詩作的整體面影。正是因為這種整體性經驗的存在,李皓的這種建構性的想象力、化平凡為神奇的意象營造、介入與疏離的觀照方式、充滿哲理的深刻自省意識,幾乎貫穿在他所有詩歌中。“九月就是一條光滑的石板路/輕易地通向一截烏黑的門楣/一個顯赫的家族/開始找到作答的鑰匙”(《談家宗祠》),“九月”“石板路”“一截烏黑的門楣”“顯赫的家族”“鑰匙”,如此簡單的幾個意象,密集地嫁接在一起,造成了神奇的陌生化效果,卻又是那么貼切,那么白然,從而生成了巨大的詩意想象空間,一個充滿深邃歷史感的家族,如此魅惑,如在眼前。詩人走在通往歷史幽深處的石板路上,即將介入歷史,但同時義與歷史保持著疏離,更多的則是對歷史的觀照,并從中得以自省。這些詩歌從不同角度、以不同題材多維呈現出李皓詩歌的整體審美形態。
《登望兒山》寫出了對母親的摯愛;《春日訪友》寫出了對友情的珍視;《秋日過徐州東站》寫出了對過往生活的懷念;《我獨愛五常的黃昏》寫出了對美好生活的沉浸。所有這些美好而深沉的情感的表達,都是源自于詩人的初心。這種情感堅韌而綿長,正如詩句所言:“吹面不寒的未必是風/而是我們年少時身上的氣息/那每個人身上獨一無二的東西/這么多年,就沒有變過”。若沒有善良、質樸、純真的初心,若沒有豐盈的心靈和飽滿的激情,若沒有生活的積淀和敏銳的感覺,若沒有獨特的審美和至臻的詩藝,李皓也許只是李皓,而不是詩人李皓,也不會有呈現在我們面前的李皓的詩作。我猜想,詩人李皓大概是這個樣子,他的詩歌也大概是這個樣子。極有可能,我都猜錯了,但那已經不太重要,因為“詩無達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