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安臣
一
去過很多城市,卻沒有見過這么一條大道。這條大道像一柄劍直插市區,也像從市區往外的一截盲腸。
這條大道上的人多如蟻聚,他們坐在電動車上,看似漫不經心,目光散亂,其實對走過的每一個人都加以關注。不用看他們的穿著,只看擺在他們面前的工具,就知道他們大體的身份。工具表明身份,這是城市匠人們的一種最直白的表達,他們不能像小販一樣滿街地去吆喝,卻善于用工具來闡明一種存在。刮瓷的、刮大白的、貼瓷磚的、刷油漆的、管道裝修或者修復的等等。他們的眼里沒有乞求之意,只有對生活的渴望。
他們或許來自五湖四海,或許來自同一個村寨,平時就聚在大道邊的加油站旁。我觀察過,清早,他們每個人的目光里都充滿了渴盼,像狼或獅子在尋找食物。一旦有轎車緩慢地路過,他們中的某一團體會迅速到轎車搖下的車窗那里,伸長了頭頸和轎車里的雇主交談。那些轎車里的雇主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大多是不下車的。若是車里只有雇主一人,裝修工的身子差不多要探進車里半個。或許他們認為這樣更能拉近彼此之間的距離吧。大多時候,這樣的T字形的路口,很多車是不作停留的,停下來的都是些個人搞裝修的家庭,大多是為了貪便宜才會停下來。
那些雇主看著涌向自己車子的裝修工人,手扶在方向盤上,頭側向那些裝修工人。一半是警惕,一半則以主人的高姿態說著自己的需求。于是就有裝修工人把工具搬到車子跟前,好像亮出家伙什來更能獲得信任一般。然而工具再怎么高也不可能高過車窗,這樣的舉動多半是沒用的,只是裝修工的心理安慰而已。這樣的交易多半是成不了的,轎車里的雇主有時候會不耐煩地說:“價格太高了!”催促裝修工把搭在自己車窗上的半個身子退出去,然后迅速搖上車窗,一溜煙跑了,仿佛再待下去會遭遇裝修工們的搶劫一般。
雇主的轎車一走,他們會迅速退回電動車上,掏出劣質的煙點上,煙霧繚繞中,看不清他們臉上的神情是愁苦還是歡樂;有的則掏出剛才塞在衣兜里的半塊饅頭,拂去上面的渣滓或者灰塵,再就著從電動車后座下拿出的泡得濃濃的茶水慢慢地吞咽,似乎要將生活的所有愁苦全部咽進胃里,然后在接下來漫長的等待中像牛一樣反芻;有的則跑去賣燒包谷、烤洋芋的攤點上,與一身村婦打扮的攤主東拉西扯地聊天。時不時,以很快的速度拿一個洋芋,或許是由于燙,從左手換到右手,再從右手換到左手。那攤主伸出黑黑的、粗糙的手假意去打,嗔怪著追那個似乎在偷吃的裝修工。于是圍觀的裝修工像看西洋鏡一樣笑起來。這時朝陽升起,照在他們或黑或黃的牙齒上,生活的愁云似乎淡去了。也許這就是他們在等待中唯一的樂趣吧。
在被沉重的城市生活碾壓中,他們的等待或許毫無意義。擁有這樣的手藝,就像那些陜西古代的麥客一樣,不到收獲的季節,技藝完全沒有用處,雖然有人說“一技在身,走遍天下都不怕”。其實農閑的季節,那些麥客的技藝是派不上用場的,裝修工亦然。但是為了技藝不荒廢,他們必須找到活計,在一個又一個家庭裝修的活計里鞏固技藝。一群又一群的裝修工,不管是以個體的身份還是群體身份,極少能接到大的裝修工程。因為很多人是不會信任這些整日在路邊攬活的裝修工的。
中午時分,太陽如火般瀉下來。有人撐開傘來,將腿搭在電動車頭上,頭放在坐墊上,開始午睡。也許因為起得太早,他們的鼾聲甚至能傳出很遠,我路過的時候都能聽到。就那么一個姿勢,卻可以睡上半天。更多的人或許沒有午休的習慣,于是三五成群拿出撲克牌,就在那或油膩或灰撲撲的地下開始斗地主。一群人打,一群人圍觀,大家都專注得像是觀看一場重大比賽。這樣的撲克,大多很小的底,地上很快就堆了不少塊票,一會兒在這個跟前,一會兒在那個跟前。按說下午時候基本沒啥客人可等了,該收工回家了,但是萬一有哪個雇主下午才來找雇工呢?也未可知。或許就像彩票里的小獎一樣,能碰到也是一種運氣。就像不確定的人生,總有不確定的事隨時發生,不確定中萬一有好事呢。我一直在想,等我裝修的時候,我會找這些裝修工嗎?很顯然,我和那個搖下車窗的雇主一樣心里忐忑。
一條大道,讓我似乎看到了一個群體最真實的生活狀態。當我在抱怨生活時,腦海里總會浮現出那些不怨不怒的平靜面孔。他們身邊的那些工具,或者說那些銹跡斑斑的工具,顯然很久未用了。在這個多雨的城市里,總有一些為生存準備的工具被閑置。
他們既像獵人,不斷尋找著雇主;又像獵物,等待著有雇主獵取他們。有活做的日子,總比在路邊風吹日曬要好過一些。雖然這個城市隨時陽光和煦,也幾乎沒有凄風苦雨。
二
車從立交橋上下來,如過江之鯽般匯入大道。瞬間,裝修工們就在尾氣里變得面目模糊了。往南走不到一百米就是人才市場。所謂的人才市場其實就是勞務市場。勞務市場的大廳里寫著“就業是最大的民生”,給仰望的人以最實在的安慰。
來自大山深處的農民工拖著簡易的行李,三三兩兩坐在勞務市場門口路邊的花臺上。路邊的萬年青被那些找工作的人扯得肢體殘缺。其實,每天擠滿路的都是熙攘的人群,很多人像沒頭蒼蠅一樣,舉目四顧,茫然無措。旁邊密密麻麻的中介公司,店面雖小,總讓人覺得像張開的血盆大口,在給那些希望找到棲身之所的人一份希冀的同時也在無聲地吞沒他們。坐在那里填表格寫簡歷的,不時會低聲下氣地問店主,這里怎么填,那里怎么填。店主大多是女的,背著一個包,不像老板娘,倒像是車上的售票員。這時往往很不耐煩地指著表格解釋一番,迎著那些怯怯的目光,大聲數落著。
戴著廚師帽的似乎是這群勞務工里最為從容的,他們衣著整潔,目光從不散亂茫然,底氣十足,仿佛待價而沽。不過,廚師找工作一般是不愁的,就業形勢再不濟,也餓不死手藝人。況且“民以食為天”,廚師的優越感可想而知!往往是他們炒老板的魷魚,大多是抱著“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的坦然一拍屁股走人的。急得老板抓腦袋拍胸脯,只好多加工資給點激勵。談不攏,廚師圍裙一解,走人!所以比起那些從鄉間貿然走入城市的農民工,廚師往往是已經在這個城市摸爬滾打好幾年的人了,他們不畏懼這座城市,不會害怕城市里有套路、有陷阱。
廚師們從容地坐在路邊的花臺上,嗑著瓜子,或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斗斗地主,玩下雙扣。他們似乎不急于馬上找到工作,或許兜里的錢還足夠應付一年半載。然而那些鄉村里來的,找不到工作,只能睡大馬路或者立交橋下。我曾見過一個漢子,人很斯文,穿著也得體,卻在立交橋下睡了好幾天。那段時間,每次下班晚了,往勞務市場方向走的時候,就會看到他,打開蛇皮袋,將塑料紙鋪在橋墩下,再將被子鋪開來。旁邊就是一個面目模糊、頭發油膩的流浪漢。幕天席地——我想,在這個幾百萬人口的城市里,還有很多這樣的人,滿懷著希冀進入這里,然而現實很快就給他們以迎面痛擊。他們曾經奉為圭臬的生存哲學在這里遭遇了質疑與非議,城市甚至不歡迎他們的到來,仿佛已預先給他們設置了障礙和深坑。
一天,一個學生模樣的女孩,在勞務市場不遠的地方擺了一張硬紙板,上面寫著她被一個黑心中介騙去了押金,身無分文,希望好心人給碗飯吃。女孩子頭低著,頭發遮了大半張臉,似乎就露出一雙眼睛。兩手扶在膝上,臉上似乎還帶著淚痕。有個手里拿著包的人,看樣子是個老板,去旁邊的小攤上,買了豆漿和包子給那女孩,女孩把腰彎成九十度給那人鞠躬。那人連忙攙扶起她,讓她趕快吃飽了好去找事做。那一刻,我從窒息中看到了一絲亮光。有時我會以換位者的身份站在這熙攘的人群中想,假如我也剛從鄉間來到這里,會不會也像他們一樣被黑洞吸入般的恐懼和不安所包圍呢?我愣怔半晌,似乎找不到答案。
三
夕陽如血般沖著我眼球而來,我用手遮著眼簾。這時我看到與人才市場并排的小賣部門口,一個人在悄無聲息地蠕動著。旁邊站著的兩個人,手臂上的刺青尤其扎眼。其中一個兇狠地邊踢邊說:“你不是很牛嗎?我讓你橫——”聲音讓人不寒而栗。周遭吃飯的食客們,依然在埋頭吃飯。打斗現場就在旁邊,他們視若無睹。走近了,我發現躺在地上的人穿著“特勤”字樣的衣服,顯然是附近哪里的保安。打人者朝他啐了一口濃痰,揚長而去。我想這人不會已經不行了吧?正想掏出手機叫急救車,突然,地下的人腿劇烈地伸了一下,忽地一咕嚕坐了起來。血此刻似乎才從他的額頭上流了下來,很快污了一只眼睛。
這時遠處跑來一個中年人,扶起倒地的保安往南走。那保安一瘸一拐的,嘴里一直嚷嚷“我一定弄死他們!”雖一股兇狠之氣,但看得出他的虛弱。疾走一段,他又折了回來,問小賣部旁邊小吃店店主,愿不愿意為他作證。小吃店店主仿佛一個聾子,對他的話置若罔聞;他又跑向那個賣烤紅薯的面容黧黑的老頭,抓著那老頭的胳膊使勁搖著。老頭說:“你不是要報仇嗎?那就多叫點人!你又不報警,報警我就給你作證!”那保安抓著頭,原地轉了幾圈,像一只被打暈了的雞,不知道要干嘛。那中年人去拖他,保安使勁甩開了他的手。這時我看見他手上的血,正順著手指往下流。
跟小賣部、小吃店、典當鋪和彩票店的幾個人聊起那個被打的保安時,他們說經常能見到他,強調說:“這是個命比紙薄的鄉下人!”“逞什么強呢?好好的在附近的商場當著保安,非得管人家的閑事!”“這伙人隨時收保護費的,若不是他們的老大被抓進去,這保安就不是被簡單收拾一頓了。”“正義在這條路上不存在的。就連我們這些人都時不時給他們好處,不然日子都不會過得安寧。晚上,他們甚至把大小便撒在店門口。”“雖然這保安為我們出頭,但他又不是什么大俠,自不量力的,倒整得我們日子比以前難過。”聽到這里,我搖搖頭,為那個保安感到不值。麻木不仁的人們終究只喜歡那些能為他們帶來利益的人,卻不愿意管一下為他們出頭流血的人的死活。一條路也能折射出人生的無奈與悲涼嗎?
殘陽正照在保安那染著血的手指上,他靠在中年人的肩膀上。我聽見了他輕輕的啜泣聲,那是一個孩子對大人依賴的傾訴之語。中年人拍打著他保安服上的灰土,一只手偷偷去揩眼角。又站了片刻,中年人扶著蹣跚的保安離去了。
從那以后,我再沒見到那個保安。幾家店鋪也相繼關門歇業,一條街瞬間蕭條了下來。站在那些關門閉戶的店鋪門口仿佛站在鬼街上一般。我沒有傷感,也沒有唏噓。也許一切人和物附生于路,自會消失于路吧。
四
再往南就是鐵路。鐵路道口,廢棄的鐵軌正在生銹,枕木正在腐朽,人可以隨意穿越,再也聽不見火車尖利的鳴叫聲和呼嘯而過的風聲。這條廢棄的鐵路旁邊常有賣菜的,他們把菜葉子丟得四處都是,一片狼藉。緊挨賣菜的就是那些唱曲的人,每天咿咿呀呀的。
也許是我無知,我第一次聽見滇劇就在鐵路道口。間或還有人又唱又舞。整個場面并沒有“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的惆悵,只有一種濃濃的排遣意味。當然,路過那里的時候極少聽見滇劇,更多的是帶著音響唱不知哪里的山歌,把個道口弄得沸反盈天。伴舞的老頭,穿著民族服裝,戴一副墨鏡,山羊胡子抖得能閃出歡樂的浪花;唱歌的大媽,笑意盈盈,唱得左腔左調。偏偏觀眾一片排山倒海的叫好聲。也許兩人就這么迷離了,跳得更歡,唱者的聲音更是讓人想塞了耳朵。
那些三五成群打撲克的,自顧自地把紙牌摔得滿地都是,哄鬧著。嘴里談著家鄉,談著陳年舊事,更談著在城中村里遇到的事。沿著鐵路走得太累,于是我就坐在那聽他們諞白(閑聊)。一個說:“你知道嗎?李家地那個老李頭的女兒好慘,先是被一個業務員騙了。那個業務員說要租她家的房子開旅社,后來兩人就好上了。這姑娘跟人家睡了幾個月就被拋棄了。她懷了孩子,沒辦法,就趕快找了個又老又丑的男人嫁了。這男人圖姑娘家的拆遷款,誰知道命太短,拆遷款沒到手就一命嗚呼了。可憐這女的帶著孩子,去找那個業務員前男友,誰知人家根本不認那孩子,因為孩子是個兔唇!這姑娘整個人瘦得像個鬼。以前多漂亮的姑娘,工作單位又好。”有人接:“哎!人是三節草,誰知哪節好啊!”一伙人搖著頭正不勝唏噓,就聽見有人在喊:“管那些閑事干嘛?人家幾百萬的拆遷款,又不分你半毛錢,趕快出牌!”
那些拉客的電摩托和黑車司機此刻麇集著,阻塞了整個道口,冷眼看著這些唱曲的和打牌的,仿佛他們生活在另外一個世界。因為這些人一年半載都不會坐一次他們的車。他們的主顧是那些濃妝艷抹的女子或耳朵上掛著耳環的男青年。傍晚時分,是拉客的生意最好的時候。白天他們都一副眼睛睜不開的樣子,然而一到晚上,他們就仿佛復活了一般,眼里時不時閃過一抹光,目光整齊一致投向鐵路道口。紅男綠女在道口演繹了一個最真實的世界。
五
一條又一條路在城市里延伸著。它指向的是最真實的蕓蕓眾生,被銘記的是附生于此的人和物。有人說,路的盡頭是希望,可現實卻是走完了這條路還有下一條路。多少人沿著鄉下的路走到這里追逐夢想,卻又在迷惘中黯然走向下一條路。
附生于路的,生動著,暗淡著,袒露著一座城市最真實的底色。這里往前,人生或許就是精彩;但往后,人生也未必就是不堪。一條條路都是城市的哈哈鏡,照出光怪陸離的眾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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