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洪慧
摘要:自1994年公司法頒布以來,法定代表人越權擔保行為頻發,其審判實務中裁判標準不統一,裁判尺度不統一,嚴重影響了司法公信力,為消除此種混亂情形,2019年11月8日,最高人民法院發布《全國法院民事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以下簡稱“九民紀要”),對此作出了統一的指導規定。本文主要研究在不同時期,審判實務對法定代表人越權擔保行為效力的認定標準和尺度,尤其是“九民紀要”的發布所表明的新轉變。
關鍵詞:越權擔保;九民紀要;效力認定;審判實務
2019年11月8日,最高人民法院發布《全國法院民事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以下簡稱“九民紀要”),時隔月余,最高人民法院作出依據“九民紀要”之精神實質的第一個終審判決①。該案即為法定代表人越權擔保案件,最終法院認定案涉擔保合同無效,但上市公司需要承擔一半賠償責任,其裁判思路體現了對“九民紀要”的理解與適用。
一、歷史分析
綜合比較自1994年公司法頒布以來,法定代表人越權擔保行為相關的案例,其審判實務體現了司法理念的轉變,概括而言,經歷了三個不同的階段:
1994年——2005年期間,審判實務中側重于保護擔保方公司的利益;
2005年——2019年期間,側重于保護善意相對人的利益,但審判實踐中標準和尺度并不完全統一。
2019年11月份,“九民紀要”的發布,表明一種新的轉變,即側重于保護中小股東的利益。
上述審判實務理念的變遷,也體現著《公司法》審判實務的逐漸完善。
二、立法研究
我國公司法對公司組織機構的設計,既不同于法、德,也不同于英、美,大體上類似于日本舊商法的結構:股東選任董事和監事,董事行使管理全、聘任經理人員(上市公司還須設獨立董事),監事負責監督董事和經理[1]。在糅合各國公司法經驗的基礎上,我國公司法另有一個鮮明的特點:特定職位(法定代表人)法定。
有限公司和股份公司均設有“法定代表人”作為公司的法定表意機關,以固定的某一職位擔任者為公司法定代表人這一點,與上述諸國大不相同,如學者指出,“任何企業都必須有唯一的法定代表人,法律強行規定法定代表人的職務身份和權力范圍而完全排除當事人的選擇,法定代表人超越董事會和其他機構而成為中國企業獨特的控制者”[2]。
此種立法規定,為各民事主體傳遞了法定代表人即代表公司的誤解,使得法定代表人對內天然地可以控制公司,對外天然地代表公司,為其越權對外擔保提供了職務便利,也造成了各民事主體輕信其越權擔保行為即為合法有效的合同行為,諸多經濟糾紛皆因此而起。
三、審判實務
1994年《公司法》頒布一段時期內,各級人民法院在審判實務中過于側重保護擔保方公司的利益。1994年《公司法》規定,“董事、經理不得以公司資產為本公司的股東或其他個人提供擔保。”(第60條第3款),根據司法解釋,董事、經理違反該條規定的,擔保合同應當認定為無效。
最高人民法院在審理中福實業擔保案②中,判決該案法定代表人越權參訂的擔保合同無效,其理由是:
法律已明文禁止公司董事以公司財產為股東提供擔保,則董事在以公司財產為股東提供擔保上無決定權。董事會作為公司董事集體行使權力的法人機關,當現行法律對董事會對股東提供擔保無授權的規定,公司章程或股東大會對董事會無授權時,董事會也必然因法律對各個董事的禁止性規定而無權作出以公司財產對股東提供擔保的決定。因此,《公司法》(1994版)第60條第三款的禁止性規定既針對公司董事,也針對公司董事會。
除本案例之外,最高人民法院在其案例中也有采取相同的立場。
《公司法》經2005年10月修訂后,一方面允許公司對外擔保,另一方面,對公司內部擔保協議的形成設定若干限制性規范。
首先,公司對外擔保須由公司董事會或者股東會、股東大會作出決議,具體由哪個機關作出決議,由公司章程規定;其次,公司章程如對擔保總額及擔保數額有限額規定的,決議不得超過規定的限額;再次,公司為公司股東或者實際控制人提供擔保的,必須經股東會或股東大會決議。而且,有利益沖突的,必須回避表決,出席會議的其他股東所持表決權過半數贊同的,決議通過。
審判實務中標準適用相當困惑,問題之一是,公司如果違反上述規定,法定代表人越權對外提供擔保,該擔保合同是否有效?許多法院基于《合同法》第52條的規范,從《公司法》第16條是否為強制性規范以及是何種強制性規范的角度回答了這一問題。有法院認為,該條是效力性強制規范,違反則合同無效;有法院認為,是管理性強制規范,違反并不會導致合同無效。
公司法定代表人違反決議限制,越權對外擔保時,基于《合同法》第50條的規定,又產生另一爭議問題:接受擔保的債權人是否有審查擔保方公司內部有無合格擔保決議的注意義務?以及,如有注意義務的話,是何種程度的注意義務?
如果債權人有此義務,則債權人在簽訂擔保合同同時應要求擔保人出具公司決議,否則就構成“應當知道”擔保方公司的法定代表人超越權限,不能認定為代表行為有效;如果債權人無此義務,則債權人可以其不知道且不構成“應當知道”法定代表人越權擔保為由,主張擔保方公司法定代表人的代表行為有效。對這一問題,學術界和各地各級法院同樣有著截然相反的觀點。
2005年10月《公司法》修訂后,至今各級人民法院對法定代表人越權擔保行為的效力認定時,標準不統一、尺度不統一,嚴重影響了司法公信力。
例如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二審的“中建材集團進出口公司訴北京大地恒通經貿公司”等案[3],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二審認定:2005年修訂后的《公司法》第16條規定為管理性強制規范,根據《合同法》第50條關于“法人或者其他組織的法定代表人、負責人超越權限訂立的合同,除相對人知道或應當知道其超越權限的以外,該代表行為有效”,從而認定該案中公司法定代表人越權擔保行為有效,擔保方公司對相對人承擔擔保責任。
但是,在“招商銀行股份有限公司大連東港支行訴大連振邦氟涂料股份有限公司等案”中[4],(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2)民提字第150號),一審法院大連市中級人民法院、二審法院均認為:
案涉的法定代表人越權擔保參訂的擔保合同應當無效,并認為債權人招行東港支行由于未盡到相應的審查義務,也存在過錯。
再審時,最高人民法院卻適用了截然相反的觀點,認定《公司法》第16條第2款的規定是管理性強制性規范,對違反該規范的,原則上不宜認定合同無效,最后認定法定代表人的越權擔保行為有效,擔保方公司對案涉擔保合同承擔擔保責任。
鑒于關于公司為他人提供擔保的合同效力問題(主要體現在法定代表人越權擔保行為上),審判實務中裁判標準不統一,裁判尺度不統一,嚴重影響了司法公信力,為規范此種混亂,“九民紀要 ”對此作出了統一的指導規定:為防止法定代表人隨意代表公司為他人提供擔保給公司造成損失,損害中小股東利益,《公司法》第16條對法定代表人的代表權進行了限制。根據該條規定,擔保行為不是法定代表人所能單獨決定的事項,而必須以公司股東(大)會、董事會等公司機關的決議作為授權的基礎和來源。法定代表人未經授權擅自為他人擔保的,構成越權代表,人民法院應當根據《公司法》第50條關于法定代表人越權代表的規定,區分訂立合同時債權人是否善意分別認定合同效力:債權人善意的,合同有效;反之,合同無效。
在為公司股東或實際控制人提供關聯擔保的情形下,《公司法》第16條明確規定的必須由股東(大)會決議,未經股東(大)會決議,構成越權代表。“九民紀要”第18條規定,此種情形下,債券人的審查義務特殊嚴格,債權人主張擔保合同有效,應當提供證據證明其在訂立合同時對股東(大)會決議進行了審查,決議的程序符合《公司法》第16條規定。“九民紀要”該條規定的合理性值得商榷,該種情形中對為工商登記中列明的控股股東、實際控股股東、最終實際控制人提供關聯擔保時,債權人的審查義務,應當區別對待。概因工商登記中列明的控股股東易于審查核實,但《公司法》及其配套的登記條例,經多次修訂后,公司設立愈加簡便,設立要求、門檻及成本大幅降低,導致現行經濟環境下,許多公司控制的子公司、孫公司層級、數量龐雜。債權人穿透識別、審查擔保方公司的實際控股股東、實際控制人難度較大,鑒于此,審判實踐中應當將法定代表人越權為非工商登記中列明的控股股東、實際控制人作出擔保行為時,債權人的審查義務應當與其審查能力相適應,“九民紀要”中加重該種情形下債權人的審查義務,其審判實踐的效果可能會導致對債權人保護不利的后果。
四、綜述
《公司法》自1994年頒布實施以來,中國的市場環境不斷地演化和規范,市場主體和市場行為愈加復雜多樣,公司法定代表越權擔保行為發生愈加頻繁,審判實務也應不斷適應新的形勢,在保護擔保方公司、債權人、中小股東等各方利益之間取得公正、合理的平衡。“九民紀要”確立了新的司法適用理念,其實踐效果,有待市場和法律實踐檢驗。
注釋:
①案號:[2019] 最高法民終字1524號。
②案號:最高法民事判決書(2000)經終字186號。
參考文獻:
[1]喬納森·查卡姆. 《公司長青:英美法日德公司治理的比較》[M],鄭江準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年.
[2]方流芳.《國企法定代表人的法律地位、權力和利益沖突》,《比較法研究》[J], 1999年第3、4期合刊,第435頁.
[3]《最高人民法院公報》[N] 2011年第2期.
[4]《最高人民法院公報》[N]2015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