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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妖記

2020-03-27 12:14:53余志剛
文學(xué)港 2020年1期

余志剛,象山報媒編輯,中國作協(xié)會員。著有散文、隨筆集《余志剛散文》《滿紙煙嵐》,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xué)》《花城》《山花》《隨筆》等,曾獲“大紅鷹文學(xué)獎”“《飛天》10年文學(xué)獎”。2008年擱筆,2017年拾筆再寫。

文學(xué)港

萬歷三十年(1602)閏二月廿八日戌時,京郊通州的馬家莊別院陷入了一片死寂。透過鏤空的明式花窗,一燈如豆之下,輾轉(zhuǎn)病榻的李贄終于草就了一紙“遺言”:聶政與屈原的辭世,是天下第一等死法,而我氣若游絲,絕然已屬不能;就算在妻兒的哭聲中咽氣,如此不堪的床簀之死,豬狗不如,于我何有?也罷,早晚無常來催,終須鬼域一走——我死之日,不可遣人往泉州報喪,“李四官(其侄子)若來,叫他勿假哭作好看也!”

李贄歸置好筆硯,屋門洞開,已有一群錦衣衛(wèi)環(huán)繞床前。

說來就來,是黑無常乎?白無常乎?

黑白本一色,只因事無常——和尚餓否?請你去鎮(zhèn)撫司吃齋耳!

既如此,還等什么?快走快走!

錦衣衛(wèi)虎賁手提肩舁,取通州官道,一陣風(fēng)似的直奔京師通衢而去。早春的夜風(fēng)纏繞著沙塵,擱在門板上的李贄嚶嚶有聲,一路上發(fā)出鳥叫般的喉鳴……

這年閏二月廿三日,七品言官張問達給朝廷上了一本“捉妖疏”,彈劾李贄“壯歲為官,晚年削發(fā)”,刊刻罪書,訕謗孔學(xué),其“狂誕悖戾”足以壞風(fēng)俗、廢繩墨!更可恨的是,他早年“寄居麻城,游于庵院”,居然“挾妓女白晝同浴”,勾引士人妻女“攜枕衾而宿庵堂”,后生小子“喜其猖狂無狀”,三五成群競相效仿,至于“明劫人財,強摟人婦”,攪得黃(安)麻(城)地界一境如狂!今妖人已至通州矣,距京師僅四十里,“倘其一入都門,首善之區(qū)又為麻城之續(xù)”,妖風(fēng)撲門,穿窬入戶,則妻將不妻,女將不女,皇城風(fēng)節(jié)毀于一時,圣人顏面盡糞土矣……

于是乎,“天師堂”憲兵馳奔京郊,傳說中的“妖人”刻日拘到。

幾通堂鼓響過,水火棍架起一片“呵”聲。李贄的雙瞳冉冉而動,泛漾著琉璃球一般的清瑩幻彩,一叢白須聳聳欲翹,呆萌得就像卡通片里的山羊。

鎮(zhèn)撫大人繞著他走了幾圈,俯下身去細細打量:爾是何方妖孽?

葫蘆罐兒似的李贄突然蹦出了一個詞:天窩!

鎮(zhèn)撫聞聲打了個趔趄,惶惑的眼珠一下子“瓷”在了眼眶里。

浩浩江淮一路向東,大別山余脈龍尾橫掃,在南麓黃安縣境內(nèi)急急打了個旋,只見三山拱衛(wèi)、一徑斜垂,于云氣氤氳里“跌”出一個山坑——邑人稱奇,賜名“天窩”。黃安是新邑,嘉靖年由麻城、黃岡、黃陂三縣析置而成,“天窩”就像藏在它腋下的一塊暗痣,望有仙相,閨閫深寂。萬歷初年,上人(對和尚的尊稱)鄧豁渠在此結(jié)茅弘法,泉鳴林下,說盡了云水禪心;其后,又有心學(xué)名士何心隱進山設(shè)館,講學(xué)風(fēng)聲驚動了京師。至萬歷九年秋,有個半癡不顛的老頭入山居停,自己賴著不走,還招來了公安縣袁氏三杰、當(dāng)朝狀元郎焦竑,與土著耿定理、周柳塘等晝夜嘯坐山房,口銜“宇宙天機”,窮究“人倫物理”,一時江左風(fēng)動、士流呼應(yīng)……隱身大山的“天窩”,自此告別了往日的寧靜。

“偏是山前不速客,倒映池塘入夜色”。這個人就是萬歷年放棄“云南姚安府知府”不做,徜徉于湖廣山鄉(xiāng)、自稱“流寓客子”的李贄。

李公字宏甫,號卓吾,嘉靖六年生于福建泉州,少年長成,“隼目粲如”,異于南人面目。傳說其祖上是泉州商賈,因貿(mào)易往來于波斯灣,娶色目女,也就是印度歐羅巴種的女人,以致李氏一脈經(jīng)過漫長的血統(tǒng)洗白,那一抹浪漫的國際主義色彩仍然縈縈不去。嘉靖三十一年,李贄考中舉人,因家境窘絀,匆忙去政府任職,自此廁身卑位、領(lǐng)受薄俸,跌入宦海二十又九年。其間他有過四男三女,卻因病餓生而未養(yǎng),除了大女兒,其他孩子都一一夭亡。也因久居下僚,宦囊蕭然,癸亥年回泉州安葬父祖靈柩,竟全靠同僚循例贈送的“賻儀”,而為了節(jié)省往返的川資,又不得不把妻女留在自己做過官的河南輝縣。按明代官制,死了祖父的李贄需要在老家丁憂三年,他單身只影的妻子無力在異鄉(xiāng)獨撐門戶,加上對孀居在泉州的母親懷有一份深切的孝思,對著獨自離去的夫君痛哭失聲:有女嫁使君,生離若死別乎?

李贄50歲時,補了一個云南姚安府知府的缺,才有了各項“常例”和其他灰色收入,黯淡的日子終于出現(xiàn)了光亮,卻又命犯“孤星”,患了嚴重的“職務(wù)疲勞癥”。他在一篇題為《自贊》的文章里挖苦自己:“志在溫飽,而自謂伯夷、叔齊”,“質(zhì)本齊人,而自謂飽道飫德”,“動與物忤,口與心違”……也許是窮怕了、被人驅(qū)使久了,他做不到像海剛峰那樣“只取薪俸,不收常例”,他也坦承自己“貪戀浮名權(quán)勢”,習(xí)慣了一人高坐、群役呼應(yīng)的上官生活,然而夜半驚起,萬念噬心,不禁冷汗涔涔:營生所系,無非是喝稠點、穿厚點、拿多點,卻何來古賢人“采薇而食”的假正經(jīng)、假清高?明明像齊人那樣干著“乞食墳頭而驕于妻妾”的下作勾當(dāng),怎么還能口銜仁義、高唱道德?我干的事總是悖乎常情,我說的話同樣非心所想,脅肩縮足、俯仰由人,這還是原來的“卓吾老子”嗎?

李贄在河南做過三年教諭,與縣令和省里下派的“提學(xué)”(教育廳廳長)屢起紛爭;在京師國子監(jiān)任教數(shù)月,又“很不感冒”于祭酒(最高學(xué)府校長);后來過渡到?jīng)]有任何學(xué)術(shù)可言的南京刑部,終因一語不合,得罪了以學(xué)術(shù)自任的尚書(部長)……總算熬到云南姚安府任上,本以為“鶴鳴九皋”、可以振翮一飛了,卻不知什么原因,他先是“為巡撫王凝所不喜”,后又“見忤于布政使駱問禮”,勉勉強強當(dāng)滿三年四品知府,就自陳不職,做出了閉門息政的決定——也不待上峰批復(fù),雇了一只小舟,取道長江三峽,竟自飛一般向著黃安去了。

黃鳥于飛,集于灌木。寄居“天窩”的李贄,從此“鷦鷯一枝”,開啟了“其鳴喈喈”的道學(xué)生涯。

“天窩”系黃安望族耿氏別業(yè),家長耿定向,時任福建巡撫,為嘉靖三十五年進士,曾以監(jiān)察御史身份督學(xué)南直隸,在南京創(chuàng)辦“崇正書院”,是飲譽東南的道學(xué)領(lǐng)袖、君子典范。因?qū)W生焦竑的介紹,他與李贄在南京見過一面;又應(yīng)二弟耿定理囑請,他騰出待賢之館——“天窩”,熱情安置了倦鳥投林的“流寓客子”。彼時耿定向因父喪在家守制,南北名士皆來吊唁、問學(xué),更兼李贄棄仕入山,吸引了麻城財主周柳塘、周友山兄弟及耿家的弟男子侄輩頻頻上山問教,一時“窩友”憬集,招致更多的“道學(xué)種子”千里迢迢地趕來請益。——這是個激動人心的“理想主義”時代,自本朝中葉以始,王陽明心學(xué)祭出“致良知”的大旗,“拆理學(xué)藩籬”,“放內(nèi)心之犬”,與規(guī)范板正的“格物派”發(fā)生了激烈對峙;至“泰州狂禪派”興起(王學(xué)分支),鼓吹“穿衣吃飯即是人倫物理”(李贄語),心學(xué)風(fēng)潮轉(zhuǎn)而激變?yōu)椤皾M街是圣人”的全民運動,士僚、鄉(xiāng)紳乃至鹽丁、陶工無不欣然風(fēng)動,一個個“赤手空拳以搏龍蛇”,卷入了一場追尋普世真理、再塑人生尊嚴的“陽明旋風(fēng)”。

聞弦歌而知雅意,他這是繞著彎子在逐客了!

李贄豈敢怠慢,一時集齊家口,盡出宦囊余金,命女兒女婿送黃宜人歸居泉州。(黃宜人與他結(jié)縭相隨四十年,孤雁一去,竟成永訣!)然后拈筆寫道:“鶴友乘風(fēng)去,天窩非我窩。仆今將告別矣……”(《與耿司寇告別》),負書擔(dān)囊,只身去了麻城。

李贄出走了,卻沒有走出黃麻士流的輿論“界程”,到底挫傷了“天窩”主人積多年之功而成就的“好客喜士”之名。耿司寇執(zhí)此一念、悻悻于懷,忍不住頻寄尺牘,與這位不歸家的浪人談起了“人倫”和“風(fēng)化”。他說:公行游四方、交友天下,干系無非道學(xué)、所求不離仁義,然而棄人倫、離妻室、散骨肉,這是圣人叫我們做的嗎?昔者鄧豁渠(四川內(nèi)江秀才,出家后曾在黃安講禪)有以為之,地方風(fēng)化因此傷壞,“里中后生流弊可睹矣”!李贄被猛戧了一鼻子,當(dāng)即復(fù)以《答耿司寇》,劇言苦句,與之芒針相向:能以這樣的口氣教訓(xùn)人,大概是因為你做了大官罷了!“學(xué)問如以官大而見長,則孔子在大官面前當(dāng)不敢開口矣”!人倫也好,風(fēng)化也罷,“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主張”,憑什么“要以圣人之言廢眾人之思”呢?朱子說“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此話若能當(dāng)真,那么“羲皇以上,世人盡日燃紙燭而行矣”!耿定向一變淳厚尚實的文風(fēng),切言反唇相譏:這就是你所謂的“良知真趣”?一個人若躺在地上耍賴,又有誰能扶他起來呢?“昔顏山農(nóng)于講學(xué)時忽起就地打滾”,曰:“試看我良知!”——斯情斯景,至今還在士流間傳為笑柄呢!李贄聞言色崩,一時嚼墨噴紙,將數(shù)十年蓄積的怨憤盡付筆端:世界之大,就地打滾的人還少嗎?大庭廣眾之下,有人諂事權(quán)貴,以保一日之榮;暗室屋漏之內(nèi),有人奴顏婢膝,以幸一時之寵。更別說“遇統(tǒng)領(lǐng)的上官似妾,伺候過往的大官如妓”,真是“無人不打滾,無地不打滾,無一刻不打滾也”!

來鴻去燕,馳檄飛翰,這一場司法缺席的道德審判,消消停停、夾纏不休,整整持續(xù)了十年之久。這中間,李贄先是在麻城財主周柳塘家“暫寓”,后又“避囂”于城郊的一處“龍?zhí)丁保谥芗业乃饺朔鹚隆シ鹪撼粤艘魂囎育S飯,不久就“削發(fā)衣緇”,做了口念佛號的和尚。

一個退職的“四品命官”在本地出家了,成了麻城坊間的第一號新聞。而對知縣鄧鼎石而言,李贄在轄區(qū)內(nèi)失足“墜溷”,他自有正風(fēng)化人之責(zé)任,且其母鄧孺人素來禮敬名士,聽說卓吾翁出家“自淪”,竟患了胸悶、逆嗝,數(shù)日水米不下——不得已,他只好親登山門,叩請“上人”蓄發(fā)還俗,一番瀝腸苦勸,至于“泣涕甚哀”。

終于,緊閉的寺門開了一條縫,動靜間擲出一“絹帛手卷”。

卷上落了一筆懷素“醉草”:今入空門我是魔,寸絲不掛奈余何?藏身凈堂脫箝機,敢笑泥胎一達摩。

只看了前面兩句,鄧孺人就痰壅氣急、咳逆不止,半晌才悠悠吐出三個字來:

妖——孽——呀!

芝佛院依山傍水(龍?zhí)叮嗦槌强h治三十里,袁宗道的游記里稱其“前有潭,色呈靛藍,有龍棲焉”。周柳塘出于朋友雅誼,讓李贄做這座莊園的主人,直到臨終也沒有提及收回產(chǎn)權(quán)的議題,大概也是希望他老有所寄,就此靜息林泉、免惹是非的意思。然而李贄又豈是個安分腳色?這個小小龍?zhí)叮纳嫌嗡挡凰惆l(fā)達,遇桃汛“深可騎牛背而泅”,但若袁宗道所言不虛——真有“潛龍”隱鱗于此,卻也足以興風(fēng)作浪、杯水興波了。

李贄做了和尚,卻“削發(fā)留須”,一半是佛光普照的琉球懸島,一半是塵根盤結(jié)的“絲窠草巢”。且嗜酒,喜茹葷血,于偏院自畜雞鵝六禽,“不時宰食”。佛堂里金盞長明、玉臺吐艷,只是三經(jīng)不唪、鐘磬寂寂,鎮(zhèn)日里抱著一卷《易經(jīng)》占星算卜,或有“悠然心會”,就脫衣大叫、上下跳躍,作兔起鶻落之狀。更加匪夷所思的是,在“寶剎”重開之日,佛殿里竟多了幾尊來路不明的“山寨菩薩”,或斜眼歪嘴、或瞌睡懵懂、或佯嗔竊笑,形態(tài)突梯,全無莊嚴;近旁赫然立著一幅吳道子的“至圣先師孔子行教圖”,老夫子眉須長垂、慈顏宛然,正對著一眾怪菩薩頻頻作揖呢。

這哪里還是清凈的佛陀?

提到自己的“削發(fā)”,李贄在七十歲回首平生時,給出了兩種不同的說法:一是“家中閑雜人等時時望我歸去”,只好匆忙出家,以示“項羽無東歸之意”;二是“此間無見識人多以我為非圣無法”,為了成全他們的識人之明,遂削發(fā)入山,“索性做了異端”。

基于這樣的挑戰(zhàn)心態(tài),李贄入主芝佛院不久,就做了兩件近乎“行為藝術(shù)”的糗事。先是“強其弟狎妓”——黃宜人歸居泉州后,對飄零在外的李贄很不放心,先后遣女婿和其族弟到麻城看望,兼以照料他孤單的鰥居生活。奄留日久,李贄看到老弟神色饑荒,“心實憐之”,就赍以薄資,打發(fā)他去青樓消遣。“贄弟初不從”,卻禁不住“上人”激勸,隨梯上樹,偷吃了“羞羞的榴蓮”。另一件事發(fā)生在上元節(jié),過完新年,大鬧春社,他帶領(lǐng)寺僧討吃了村里的一樽春酒,竟乘著醉意,順道去了一寡婦家“串門”——該婦人死了丈夫、又無子息,是常來廟里布施的香客,沒想到自己供奉的“肉身菩薩”會突然光顧宅舍,左右藏身無計,蒙受了“帷薄之羞”。

兄嗾弟宿妓已屬不倫,“踹寡婦門”“挖絕戶墳”同列民間極惡,清明世界、里仁之鄉(xiāng),豈容這樣的事情發(fā)生?麻城雖小,但劉、周、梅三大姓子弟在朝里做官的不少,消息傳到京師,耿定向攛掇黃麻“班僚”竭力運作,“芝佛院”事件很快發(fā)酵為舉國矚目的“風(fēng)化大案”——有人甚至把他比作閩廣地界的大海盜林道乾,其傷化敗俗、禍境殃民的行徑一時婦孺皆曉。輿論傳導(dǎo)之下,縣令鄧鼎石感到“壓力山大”,卻出于對林下處士的敬惜之心,著意大事化小,責(zé)成業(yè)主周柳塘一力勸化,規(guī)誡李贄“剃須”“戒葷”,從此拘俗守常、不可逾矩。

身處“風(fēng)口浪尖”,李贄卻拋出了驚駭時聽的“適己論”。

他寫了一封長信,讓耿氏門生周二魯轉(zhuǎn)奉“尊上”,信中說:“……士貴為己,務(wù)自適耳!”——我卓吾老子做了什么,只是讓自己舒服罷了!與世風(fēng)一同,跟塵俗無異,這是人性所決定的。“試觀諸公之行事”,也無非“買地而求種,架屋而求安,居官而求尊顯”,“種種日用,皆為自己身家計慮”,與俚夫俗婦又有什么不同?人生下來都是自利的,一落地就知道號寒啼饑,及彼豆蔻又都喜愛鮮衣怒馬,小到打嗝放屁、大至進學(xué)及第,誰不是輾轉(zhuǎn)反側(cè),多為自己思謀呢?今有人做了官,偏說“不自適而適人之適”,“不知為己、惟務(wù)為人”,并據(jù)以指摘世俗風(fēng)化、批判別人的道德,何者?還不是拉一塊遮羞布“蔽體”,隱匿自己的大私大欲罷了!

在“適己”的旗幟下,他的“誣誷之書”——《焚書》也賡即付梓。這本書收集了歷年來他與道友、論敵的往來信函,多半篇什涉及與耿定向及其門生的互懟式駁難,是一部反映文化人“吵架”,或者說由“吵架”集成的著作。因為關(guān)涉兩位道學(xué)大咖的隱私與恩怨,此書一入市廛,就被逐利的書肆賈鬻一空,各地書商又“相與重鋟”,很快出現(xiàn)了面目各異的盜版。這是萬歷十八年春上,耿定向告病回黃安休養(yǎng),正是埯瓜點豆時節(jié),《焚書》的刻本就傳到了他手里——史料里稱其“矚覽無日”“聞謗震怒”,可見該書的出籠已越過了“吵架”的底線。他與李贄的通信除了辯道論俗,還涉筆當(dāng)朝人事,之前在小圈子里傳閱,尚未產(chǎn)生不可控的“外溢效應(yīng)”,如今被人牽根帶泥地一抖摟,還真有點“豆腐散架”——不好收拾。特別是開卷可見的《何心隱論》,觸動了他隱飾多年的一塊精神瘡疤,但又不能略跡原情、輕松辯白,給社會和輿論一個說得過去的交代。如漆沾面的耿定向做出了一個有悖常理的舉動:翻檢箱笥找到一摞積存的舊稿(與李贄的辯論文章),再附上一篇辭情懇切的《求儆書》,就自己的“道學(xué)德行”向社會士流廣泛征求批評。他是一個講究做人“功架”和道德形象的人,既然“私聊”變成了“群聊”,“曬信”引來了“圍觀”,那就把評判權(quán)交給公眾,讓社會良心來論列是非、“攻瑕指失”好了。同時,他還致意遍布湖廣的耿氏門徒,動員他們效仿忠直逞勇的子路,對誣詆圣德的“禍魁”誅心滅種、鳴鼓而攻之。遮遮掩掩的“耿李爭訟”,就此各歸戰(zhàn)位、進入了“越野式”對峙。

但當(dāng)時的刻版印刷要做繁復(fù)的前期工作,耿定向的《求儆書》和信稿交由河南的門生蔡毅中代辦印行,其間又出現(xiàn)了小半年的途中耽擱。一直延宕到第二年夏天,以蔡毅中炮制的《焚書辨》為發(fā)端,耿定向集團兵鋒突進,才次第形成對李贄的輿論合圍。

中場無戰(zhàn)事,風(fēng)停馬不嘶。李贄也沒讓自己閑著:先是看了幾部佛經(jīng),修習(xí)“一味僧”的禪理;然后“渡人又渡己”,上演了一段出人意表的“僧尼之戀”。

南京的湯顯祖曾拜會李贄,后據(jù)實境所見,寫有《卓翁縫衣妓》詩一首,證明李贄身邊常有粗使的“侍女”相隨,縱有牗下“春韭之奉”,卻終究無關(guān)乎他的情愛世界和精神所需。與李贄在芝佛院發(fā)生交集的比丘尼叫梅澹然,是麻城望族梅國楨(官至兵部侍郎)家的次女,早寡,后絕意于俗情,在家中辟設(shè)“繡佛精舍”,終日禮佛悟禪、排遣孀居的苦寂。她早就聞識李贄才名,并在給父親的書信中多有推許,此前耿定向串聯(lián)朝官給李贄“整蠱”,梅國楨的態(tài)度竟然與女兒心氣一同:“人生自適耳!外張名教,驕縱私情,酷非所屑!”有這樣的父親托底,梅澹然自然不憚以寡孀之身去芝佛院聽禪,對李贄“執(zhí)佛家弟子禮”,還時不時地遣侍女去僧舍送信,傳達自己的學(xué)佛心得。

芝佛院香火絡(luò)續(xù),卻不少見“遇佛就磕頭”的苦女愴婦,遇見梅澹然這樣專注于佛法的女菩薩,李卓吾自是見信即復(fù)、有問必答,相與推究“佛自成”“明生死”等佛學(xué)理論,恭默守謹,引為同志。過不多久,寺院里又來了一群士紳人家的姑娘媳婦,她們叫善因、明因、澄然、自信和無明(法名),都是梅澹然的閨密和妯娌,平時聚集在“繡佛精舍”研經(jīng)參佛,逢李贄開壇講法,就結(jié)伴過來“洗心問禪”,兼以領(lǐng)略卓翁上人的卓朗風(fēng)儀。沉暗的芝佛院一時風(fēng)擺荷裙、影搖蓮步,珈藍神殿也因此明亮起來……這是一段充滿詩性的日子,在女弟子帶來的一派煦色韶光里,李贄著作了《觀音問》,將彼此切磋佛理的書信以問答的形式輯成一本隨身可攜的迷你手冊;閑常意興有寄,他都激情豐沛地訴諸詩篇。其中一首《題繡佛精舍》,專為梅澹然生日詠題,詩行里情愫暗涌,透露了自己的“別樣心境”。詩中說,澹然大士芳誕于此日,是來俗間播種福田的,世人見一個女史來寺院參禪,卻尖眉嗔眼以為可怪,這是何等滑稽可笑的事情呢!結(jié)尾時寫道:“我勸世人莫浪猜,繡佛精舍是天臺;天欲散花愁汝著,龍女成佛今又來!”——“草昧無明”原非罪過,又何須見花起魘、蜂猜蝶想?

事實上,自梅澹然出入寺院以來,非議他們的并非只有麻城的神姑佛婆,一些士大夫包括李贄的朋友(如周柳塘、周友山兄弟)也反對他與士人妻女有“近似昵戲”的私密交往。隨著流言四布,民風(fēng)慈柔的山鄉(xiāng)竟沒再姑息他:拜佛的香客集體避走,做田的農(nóng)人在山下唾罵,而女弟子的親戚居然揚言要去報官……縱是超然物外的李贄,也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慌張,寫信給周友山兄弟喊冤叫屈,末了發(fā)出一聲蕭索的嘆息:“山居野處,鹿豕猶以為嬉,而況人乎?此而不容,無地可容此身矣!”

與梅澹然交往期間,李贄有一篇《夫婦論》問世,破天荒關(guān)注“女權(quán)問題”,且把夫妻關(guān)系列于“五倫之首”,直接將天大地大的“君臣綱”打入了女流的裙衩之下——“身非爹生娘養(yǎng),君自不在,何及臣乎”?話說到這個份上,關(guān)心他的朋友也不免“懵圈”:既有這般懷珠抱玉之想,又何來之前的“棄家逐妻”?黃宜人后來在泉州老家孤寂終天,李贄得訊后賦就《哭黃宜人八首》,詩句寫道,“緣予貪佛去,別汝在天涯”,對自己的棄親絕情似有幾分愧意;然后又說,“今朝聞汝死,不覺情凄然”,為什么?“不為思情牽,含凄為汝賢”——你也算是賢惠的女人,奈何我們沒有愛情啊!讀到這里,人們不免有此一問:那么,他與梅澹然的交集算不算愛情?設(shè)若他與梅澹然結(jié)為夫婦,是不是會有完全不同的人生?如此“低俗”的問題,恐怕李贄先生是不屑于回答的吧。

萬歷十九年的春天就這么翻篇了。

很快,耿定向的《求儆書》遍行天下,在各地做官的耿氏門徒雀起響應(yīng),同籍京官又在朝中蜩螗沸羹,一場思想戰(zhàn)線的圍獵,以黃麻地區(qū)為中心輻射至湖廣、京畿,鋪天蓋地席卷而來。晚明的錢謙益曾評論過這一宗起勢于民間的“道德清算”,說李贄的罪過不在“宣淫亂俗”,而是揭穿了口談道德者的驚天虛假,“胥天下之為偽學(xué)者,惡其害己,莫不張膽心動”,一個個揎袖出臂、乘勢而上,“咸以為妖為幻,噪而逐之”。這些“衛(wèi)道士”捧著李贄的著作望字揣意,散發(fā)無名揭帖、舉行書友集會、宣讀道德講章,輿論口徑也從最初的“宣淫亂俗”一路升級為“蔑倫悖理”“非圣歸柳(跖)”,最后索性點起一把火來,將庋藏于各間書肆的《焚書》聚而焚之——到底應(yīng)驗了作者考定書名時的“原情之猜”:“正經(jīng)人讀之,業(yè)火竄起,必欲投諸火缽而后快也”!火借風(fēng)勢,紙屑升騰,麻城上空布滿了鞘翅閃忽的“黑蝴蝶”。

經(jīng)過梅澹然事件的波折,粥米不濟的李贄已生去意。再遇耿定向洶洶相逼,他忽地有了“就地打滾”的強烈念頭,寫信請耿司寇“開恩賞飯”:今粥甌空空,奄奄不得活矣,明公既快意于我的不死,何不遣來捕快速速拘去,開恩賞我一口牢飯也!

不久就傳來消息,巡察武昌的“史巡道”已經(jīng)駐步麻城,準備要發(fā)簽?zāi)貌独钯椓耍?/p>

湖廣按察使分七個道管轄各府,麻城所在的黃州府屬武昌道隸下,巡道史旌賢是巡視地方風(fēng)化、監(jiān)察吏治風(fēng)紀的官員,除了向上風(fēng)聞言事,碰到一些棘手的硬茬,還有調(diào)動屬地軍警的權(quán)力。他剛到黃州地界,先去黃安拜訪了耿定向,然后移步麻城縣衙,聽取縣令鄧鼎石的匯報。與縣衙班子及一干鄉(xiāng)紳第一次見面,史巡道就問:李卓吾還在麻城嗎?此人大壞風(fēng)化,若不知罪遠去,就依法拿辦他!便有縣丞和鄉(xiāng)紳與他大咬耳朵,要求拆毀龍?zhí)吨シ鹪骸⒈M散寺內(nèi)僧眾,將李贄遞解回籍:“不遞解此人,我等終究不得麻城風(fēng)化也!”

初聞來人要“辦”他,李贄似有喜色:如此甚好,當(dāng)真有牢飯吃了!再聽說史巡道與耿定向關(guān)系深密,便覺得這樣的牢飯到底“下咽不得”,對左右說:“我老矣,可以死矣!我若不去,也無人拿得我去!”最后有人傳話說,堂議的結(jié)果是“遞解回籍”,李贄心下一沉,山羊胡須顛了幾顛,再也沒有說出話來。

故鄉(xiāng)對于李贄,是一個多么陌生的名字!

早在二十多年前,因父喪在家守制,逢倭寇犯境、缺鹽少糧,他作為朝廷的最低級文官,也不得不接受整個家族的“擁戴”,負起了為幾十個人的大家庭覓食的艱巨任務(wù)。后來流徙天涯、鄉(xiāng)關(guān)漸遠,“故里”二字是他悄悄抹去的一段“選擇性失憶”。棄官后不回泉州,直至剃發(fā)棄倫,原以為一切都拋下了,然而忽隱忽現(xiàn)的“家族影子”,仍像尾巴一樣跟著。李贄記得,性格軟糯的莊甫純(女婿),前后三次來芝佛院“探視”,受到冷遇后,總是夾舌吞聲、諾諾忘言;他最后一次離開龍?zhí)叮股砩喜淮б毁Y,僅靠行腳和做雇傭,耗了整半年功夫,才間歇走完返回晉江的三千里長途。侄子李四官是家族指定的宗祠“繼承人”,多次放下生計,攜妻帶孥、千里迢迢來麻城“瞻侍”,他的兒子李貴去龍?zhí)舵宜尤换肷顪Y、再也沒有浮出水面……在李贄心里,故鄉(xiāng)是歲月深處的一段夢魘,是積歉已深的一個荒年,是月色慘淡的一片家山。乍聞史巡道大人提到它,就像聽到“天師”嘴里念誦的一句魔咒,忽覺身形踡縮、“靈魂”出竅……

“流寓客子”的漫浪羈旅,在這里,出現(xiàn)了一個驚悚的“滑步”。

萬歷二十年夏秋之交,袁中郎來麻城看望李贄,晤敘既罷,循禮送客至邑城驛道即可,李贄卻長亭更短亭,送出一程又一程,水陸連綿、舟車更迭,忽地望見了李白惜別友人的黃鶴樓,不覺已到武昌地界。

兩人在城東洪山寺住下,索性興致勃勃地游玩起來。一日來到黃鵠磯頭,忽地迎上來一伙蠻漢,領(lǐng)頭的青臉秀才惡聲質(zhì)問:“誰是妖人李贄?今天我要為民除害!”——當(dāng)日同行的,除了李贄帶來的三個跟班(和尚)還有袁中郎的貼身侍僮,大家見情勢不好,慌忙將“上人”圍夾在中間。李贄卻不解眼色,隔著一排人頭,與那領(lǐng)頭的理論:“李贄怎見得是妖人?又所害何人?”未料秀才眼賊,竟指著李贄嚷嚷起來:“看他僧不僧、道不道、儒不儒,腦殼光光還留著胡須,不是妖人是啥子嘛!小子們給我修理他撒!”

——這就是明代筆記里呈現(xiàn)的“李卓吾蹇厄武昌”。

昔日孔子厄于陳蔡,是讓弟子們?nèi)计痼艋稹襞柚幐瑁錁费笱笏汽[翔鳳翥,理想主義光輝足以穿透時光。李贄不是孔子,他做出了“屈己全生”的應(yīng)激反應(yīng)。

現(xiàn)存資料中,還能見到當(dāng)時李贄寫給周友山的一封“求和信”(姑妄言之),信中寫道:“……弟于此進退維谷!即日以始,加冠蓄發(fā),完復(fù)本來面目,二三侍者,人與圓帽一頂,全不見僧相矣。不知可逭左道之誅否?想仲尼不為已甚,諸公遵守孔門家法,決知從寬發(fā)落,許其改過自新無疑也。”他說,如果我之前的一切都做錯了,那么今日開始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不知“孔門家法”能否高高舉起輕輕落下?倘若“仲尼夫子”身在麻城,必會慈心相向,給我留出一條活路的吧。這有點像國際事務(wù)里的“隔空喊話”,說話對象并非會話人,接收信息的“仲尼夫子”藏在廬山云霧里。日后耿定向在他的《觀生記》里出現(xiàn)過“謗者自愧悔書來……”等字眼,可見是領(lǐng)受了他的“金石誠意”的,只是“愧悔書”三字一出,卓翁名譽盡掃地矣!

有學(xué)者解釋,在麻城的李贄已陷入四面楚歌,礙于體面,又不愿被公開“遞解”,就趁著為袁中郎送行,來了個金蟬脫殼。這卻中了耿定向的打草驚蛇之計——作為堅定的孔門信徒,他不能在本鄉(xiāng)本土做出太出格的動作,而一旦目標脫離了社情,自然可以不揣斯文、放出手段,肆無忌憚、痛下殺手了!

李贄身陷洪山寺大病了一場。之后袁中郎別去,忽忽已至“千枝如火燒紅榴”的深秋,李贄夜聞寺鐘,不覺為自己的老境傷情起來:夙愿“天下求友”,最好的朋友豈能長侍左右?至今朝不慮夕,踵尋的道學(xué)真意又在哪里?不久武昌下了一場大雪,他忽地記起楊誠齋的《稚子弄冰》,仿佛穿越時光,看見了那個拎著“冰盤”玩耍的童子:“稚子金盆脫曉冰,彩絲穿取當(dāng)銀錚。敲成玉磬穿林響,忽作玻璃碎地聲。”“冰盤”碎了,童心惋悵,但稚子的笑聲還在歲月里淙淙流淌……

冬日“鵲喜”,李贄的《童心說》抱疴成稿。

他在文中寫道:“夫童心,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卻童心,便失卻真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然后門調(diào)上揚,朗聲議論道,“童心既障,發(fā)而為言,則言語不由衷;見而為政,則政事無根柢;著而為文,則欲求一句有德之言,卒不可得也!”童心,這是一個多么美好的名字啊!它晶瑩似露珠,清澈如天河,充盈若花蕊……在它面前,一切涵養(yǎng)、中庸、忠厚都顯得滑稽可笑;一切粉底、眼影、美瞳都無處遁形!中國人——特別是漢人,浸淫在儒教的醬缸里太深太久,膚色泡黃了、骨頭漚爛了,不見了翩翩少年,但見少年老成;告別了村歌社舞,一水兒長袖善舞;丟失了天性真機,烏泱泱的“鉆營投機”……“嗚呼,好看者人也,只是一副肚腸甚不可看!”李贄醫(yī)生好一番捻須沉吟,揮筆留下了這樣的醫(yī)囑:“真機,人之根也!真機一現(xiàn),則無一毫虛假掩覆之病,假病自療矣!”那么怎樣才能反璞還真呢?“含德之厚,比于赤子”,“專氣致柔,能嬰兒乎”!——李贄的“童心說”與之前拋出的“適己論”互為呼應(yīng),成為射向儒學(xué)道統(tǒng)的兩枝響箭,也對晚明“公安性靈說”的形成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

困在洪山寺的李贄,最后得到湖廣布政使劉東星的策援,才被“迎養(yǎng)別院”、嚴實地保護了起來。不久劉東星巡撫保定,李贄失去了“外護”,窘促間棄別武昌、惶惶北上。這是一段長達四年,目的不明、程蹤未定的流亡之路。他選擇一路往北,本想脫離耿定向的湖廣勢力,未料剛到山西武鄉(xiāng)就遭到縣丞的嚇阻,繞道榆社又被當(dāng)?shù)氐泥l(xiāng)紳轟逐,只好掩面裹須,向著遠離城廂的鄉(xiāng)隅突圍。行至山西沁水,他在劉東星的故里小住,途經(jīng)大同邊塞又去梅國楨(時掌兵部帥印,坐鎮(zhèn)山西要塞)的駐地叩擾,慌慌速速、行行停停,在冀中腹地徘徊再三,最后駐步京郊,在西山極樂寺住了下來。

李贄逡巡郊畿,是想見一位故人——自黃安交識后暌違多年,如今在翰林院供職的焦竑。時值秋闈,焦竑正忙著閱卷取士,面晤的心愿竟一時不能達成。他只好日復(fù)一日地在寺里掛單,叨據(jù)西山的一片清靜,埋頭整理腹記已久的一部紀傳體史稿——《藏書》。按原定計劃,這部著作的修訂、刊行,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要與焦竑商酌,無奈翰林大人身系皇機、久等不至,寄身郊野的李贄不免心癢難耐。鑒于出版《焚書》招惹的麻煩,也是“投石問路”的需要,他私下聯(lián)絡(luò)在京的朋友,先將《藏書》的部分書稿做成“活頁”,設(shè)定圈子進行了試探性“推送”。孰料,剛剛銷假回京的耿定向裒覽“奇文”,迅即拋出了一篇《馮道論》,怒斥他“挾怨逞亂,何殊共工觸山”,要承擔(dān)“天柱蹶而地維裂”的罪責(zé)!

《藏書》曰“史”,其實只是對歷史人物的顛覆性“品題”,倡言“開啟智竅”,“不做孔子的轅下之駒”。其中列入“本傳”的馮道,為五代賊臣,歷四姓十二君,“視喪君亡國未嘗屑意”,是史書上板上釘釘?shù)摹叭顺荚闫伞薄@钯梾s贊美他“委身屈己”“志在養(yǎng)民”,使百姓在甲兵爭城間免于鋒鏑之苦,是“身懷大節(jié)”的能臣信臣;何況“天之立君,本以為民爾”,民安,誰來做皇帝不是一樣嗎?這樣的言論在皇城根散布,再加耿定向打攛鼓噪,朝中臣工像抱窩的蜂群,轟地一下就“炸圈”了。

李贄落荒而逃,在焦竑的護送下沿大運河倉惶南下。

這是萬歷二十四年,他在南京永慶寺安頓下來,終于拄杖歇蔭、放下了行囊。李贄“北巡”燕地,走了一條曲折的“反S”路線,一路上衣食無著、貧病交加,到最后川資耗盡、身邊的侍者又陸續(xù)離開,只留下一身恓惶、滿心蒼涼:夢里不知身是客,直把他鄉(xiāng)作故鄉(xiāng)!泱泱華夏,邈邈鄉(xiāng)關(guān),何處安家?

這一年,遠在麻城的梅澹然幾次修書,告訴他芝佛院的羅漢松已經(jīng)“高過塔屋”,年紀大的人應(yīng)該服老,不能由著性子到處游蕩了。李贄離開南京,鬼差神使地去了河南信陽(靈山寺)——盤桓豫南,佇望湖廣。萬歷二十五年夏,京師邸報發(fā)布了耿定向去世的消息(享年72歲),李贄松出一口氣來,踏著江淮汛期,星夜兼程,于同年孟秋返歸麻城。

“心如磁針石,誓死指南方”。卓翁放不下麻城,除了對梅澹然、周友山(彼時周柳塘已經(jīng)過世)等故人情有所牽,念念不忘的,還有梅澹然信中提到的那一座“塔屋”(骨殖塔),這是他離開龍?zhí)肚熬徒腥嗽旌玫摹巴盹L(fēng)過林梢,斜日在山崦”,老了老了,總得有個妥便的歸宿,那么背靠秀峰、湖景當(dāng)前,就在這里靜待天命好了。

然而耿定向死了,耿氏勢力的追迫卻從未停歇。時隔一載,由焦竑作序的《藏書》在南京出版,不久就傳來官府要緝拿“著作人”的消息,李贄避走江西,棲托于宜豐縣黃蘗寺。至萬歷二十九年,芝佛院被人付之一炬——焰舌嚯嚯,狐兔哀鳴,火勢綿延三鄉(xiāng)十二莊,燒紅了黃麻半邊天。

是年李卓吾75歲,可嘆他蓬飄一生,最后卻落得個“死無葬身之地”!

受鐵桿粉絲馬經(jīng)綸恩待,流離失所的李贄被接到通州奉養(yǎng),在那里享完最后一年清福,至次年二月落入天網(wǎng)。這個馬經(jīng)綸為焦竑同榜進士,到地方做過縣令、在朝中忝居御史,因管不住自己嘴巴,入仕第六年被削籍為民——卻顧自戇性不改,一路奔隨李贄“入京”,又在獄中上下打點,“惟求獄胥手下恩寬”。

關(guān)于李贄系獄的原因,學(xué)者有多種說法。一說是他在通州曾撰文丑詆內(nèi)閣首輔沈一貫,言官張問達迎合上意,遂起而發(fā)難;又說是耿定向的門生,也即作《焚書辨》的那個蔡毅中為了給已故的“座師”出氣,私底下打通都察院關(guān)節(jié),設(shè)計布下了“云羅天網(wǎng)”;另一種說法更切合李贄心性,說他猥廁通州、卻仍拿“青白眼”看人,對一個造訪的巨公“拒禮弗接”,結(jié)果遭受了致命打擊。

在通州的李贄,狀態(tài)大不如前,但起居尚能自助,每日研經(jīng)讀易之余,還要接待預(yù)約的訪客。耿定向發(fā)起的“輿論碾壓”,固然破壞了他的生存空間,也使其文章聲價日高,至《藏書》一出,“海內(nèi)又以快意而歌呼讀之”,他作為爭議人物,再度撲入了知識界的視野。

萬歷當(dāng)然不相信一個76歲的風(fēng)燭病叟還能搞出掠人妻女的混蛋勾當(dāng),然而“背棄孔孟,非毀程朱”也是茲事體大,出于“崇正辟邪”也好,“敬天法祖”也罷,無論如何都要給“公忠國體”的臣子一個說得過去的交代。于是御筆一揮,在張問達的奏折上批示道:李贄敢倡亂道,惑世誣民,便令廠衛(wèi)嚴拿治罪;所在官署盡搜其書,著即燒毀……詔書發(fā)下去了,舉朝文武并無一人言救,京中“遺黎故老”額手稱慶,以為“天報”。

鎮(zhèn)撫司傳李贄過堂。

問:爾少讀孔孟書,何故誣詆名教?

答:不礙名教。

堂上啞寂有頃,忽起一片哂笑。

李贄眼皮翕張,左顧右眄,亦捫鼻而笑。

問:何故發(fā)笑?

答:笑爾等所以笑我也!

一場循例的審訊居然無法繼續(xù),加上朱翊鈞龍體欠安,就連內(nèi)閣的奏章都懶得看,火急火燎的“妖孽案”竟被懸擱了下來。

仰賴馬經(jīng)綸使了銀子,獄卒沒有為難李贄,竟還允許一個侍者隨監(jiān)照顧他的生活。李贄在彌勒榻上靜坐習(xí)禪,間或讀書念詩,并無憂戚之色。他在通州留下“遺言”前,曾以《五死篇》明志,既然人難免一死,怎么死,死在哪里,心里早有盤算:他這一生,沒有碰到“識貨的人”來知遇自己,不能像“英雄漢子”那樣轟轟烈烈地死去;既如此,那么死在飯牛屠狗的“腌臜人”手里,不正好發(fā)泄自己的“不世怨憤”嗎?昭獄是何等稀罕人的地方,能在這里“奉旨赴死”,豈非天遂人愿、痛哉快也!

李贄有不少“獄中詩”存世,一首《老恨無成》這樣寫道:“紅日滿窗猶未起,紛紛睡夢為知己。自思懶散老何成,照舊觀書候圣旨。”監(jiān)獄堪比療養(yǎng)院,他的心境是平和安帖的。然而,人到了這般田地,是怎樣的“知己”令他難以釋懷,竟會在“候圣旨”的前夜撲入他的夢境?不久,他又寫了《書幸細覽》,詩云:“可生可殺曾參氏,上若哀矜何敢死。但愿將書細細觀,必然反覆知其是。”原來他夢寐相期的“知己”,竟是本朝英主朱翊鈞!詩里用了曾子的典故,希望圣上明辨視聽、不虞枉屈了好人;又期待明君能夠朕躬俯察,細而又細地審讀“罪書”而明白“罪臣”的初心所系,那么,“云開見日”也就翹首可期了——李贄居然不甘心就死!而且把生的唯一可能,維系于一個惰政皇帝的廢寢忘食!

袁中道的《李溫陵傳》里,還有李贄在監(jiān)獄里夢見天子“驅(qū)儀仗而來”,延攬自己為“萬乘賓”(國師)的描述。這大抵是文章家的附會人事,卻并非全是“胡枝扯葉”之談。袁中道說,“公之為人,真有不可知者”,本已絕意仕途,卻又“專談用世之略”,口不離官場、言必指官僚,為什么?“謂天下事決非好名小儒之所能為”——因為朝堂的三公九卿都不頂事,才害得他吃睡不好,身居林下還要撇嘴磨牙地“憂君念民”了。李贄晚年,另有“寫來甚快活人”的《水滸評點》問世,在“晚明狂生”金圣嘆出生之前,他就已經(jīng)竄紅夾綠,對《水滸》做了一番“外科整容”。這本自說自話的“才子書”,除了把天真爛漫的李逵說成是“活佛”,與他的“童心說”桴鼓相應(yīng)外,還提出了“天下忠義盡歸水滸”的鴻論:鏟不平、殺貪官、清君側(cè),是大忠;除奸偽、造清平、受招安,是大義。既然高居廟堂的“好名小儒”無功于社稷,心憂其君的江湖梟雄必“出”而代之!李贄抱負的“赤忠烈義”,就像阮小七吟唱的那首“水泊謠”:“打魚一世蓼兒洼,不種青苗不種麻,酷吏贓官都殺盡,忠心報答趙管家……”奪綠林之酒杯,澆心中之塊壘!還要說得更明白嗎?

狷狂一世的“卓吾老子”,竟也是“時時欲飛,但飛不起來”的何心隱!

黃仁宇的《萬歷十五年》稱李贄為“自相矛盾的哲學(xué)家”:他把“崇高”的道學(xué)拉到“百姓日用”的通俗層面,卻始終持有孤傲的貴族心態(tài);對官僚財閥痛恨切齒,卻又托缽豪門,非“官紳庇蔭”而不快活;“視情欲似糞土”(袁中道語),卻又寄興風(fēng)月、窮極賞玩;一生深厭刻薄瑣細者,卻又對自己的家人不捐瑣細、行盡刻薄;明明是個“如假包換”的儒者,卻又依佛傍禪、“非圣無法”……這就是萬歷年間,活得無比糾結(jié)而又率性快意的李贄!他不是“個體范式”的道德家,卻是道德文化的思索者、啟明人。他就是《皇帝的新裝》里,那個眨巴著明亮的大眼睛,對著全世界脫口而出的天真孩子:

他什么也沒有穿呀!!!

沒有穿呀!!

沒有穿呀!

讓我們回到萬歷三十一年(1603)的生活現(xiàn)場。

是年三月十四日,在昭獄“頤養(yǎng)”了一年的李贄,終于等來了“遞解回籍”(又是“遞解回籍”!)的判決。他苦苦守護的最后一絲自尊被瞬間擊潰。

三月十五日,李贄讓侍者給自己凈面、剃頭。正是日落時分,一道斜陽透過窗柵鋪滿了靜謐的監(jiān)舍。就在侍者收拾什物的當(dāng)口,他遽然搶過剃刀——隨著一道雪亮的弧光劃過,殷紅的血液呈現(xiàn)半幅扇面、急劇地噴出了他的喉管……

侍者啜泣:你這是何苦?

李贄不能說話,用手指在他掌心寫了一句話:七十老翁何所求!

侍者問:和尚疼嗎?

李贄目光散亂,現(xiàn)實的聲音、事物在漸漸退隱。他看見一串串調(diào)皮的血泡,像蹦跳著的無數(shù)個精靈,正繞著自己的靈魂盤旋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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