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波
青年作家蔣話的《朝陽升》是一篇有意味的小說。本來藝術就是有意味的形式,強調意味或顯多余,實則不然,當下大量的小說失去了基本的意味,成為詞句的堆砌,生活細節毫無節制也無章法地羅列進小說,作品中的生活氣息撲面而來,但缺少最基本的藝術提煉。《朝陽升》似乎有所不同,小說并沒有采用時下流行的炫技式書寫模式,作者用極其平和的文字敘述了自己童年的一段經歷。
小說幾乎沒有故事,更沒有矛盾沖突,似乎連最基本的起承轉合都不具備。但這反而讓小說具有了別樣的韻味。作品僅僅書寫了與名為二驊的敘述者“我”產生了關聯的幾個人物,包括賣甜酒釀的阿寧,生了病的孩子小英,獨居的班主任趙老師等。在人物塑造上,作家并未對每個人物進行正面的渲染,只是旁敲側擊,或者說輕描淡寫地書寫了幾句,但是人物的性格、命運都有了較為詳細的交代。
班主任趙老師孤身一人,與一只貓相依為命,因為對二驊,也就是“我”的偏愛,反而讓“我”被孤立;小英是小說中與二驊交往最為密切的人,他在二驊被孤立的時候到來,很快就和二驊成為要好的朋友,他可以不用上學、不寫作業,還有游戲機可以玩,這些都令年少的二驊羨慕不已,但是小英其實是生病了,被父親帶到這里度過生命最后一段時光;阿寧是鎮上酒釀師的兒子,只能子承父業,延續父親的手藝,但他一心向往著遠方,對目前的職業極為不滿,連喇叭里放的都不是一般的吆喝聲,而是一首名為《美麗的梭羅河》的歌曲,歌曲真切表達了他對遠方的渴望,最后他選擇離開,雖然未來一路荊棘,一路坎坷,但他已經邁出了腳步。而這幾個人物都和“我”有一定的交往,也構成了小說的主線。
敘述視角上,小說采用的是兒童視角,這一視角的選擇無疑規避了很多問題,但是童言無忌,童“眼”更無忌,孩童看到的或許是世界較為真實的那一面。在兒童視角里,游戲居于很中心的位置,一些吃喝玩樂的描寫構成了小說的中心敘事部分。但其實在每一件小事里,都有作者不露聲色的情感寄托。敘述者的心智與情感停留在孩童時代,作家卻不止于此。借助“我”的視角,寄托了作家的很多深思。閑適恬淡的書寫中也不乏一些時代大震蕩的書寫。作者在一些細節上對整個時代的大動蕩有所回應,超市的興起和擔貨郎的消失是時代進程無法逃避的問題,去遠方也是時代催生的念頭。去遠方其實是小說的一條很重要的線索,主要寄托在阿寧身上,無論是歌曲還是地球儀,都代表著遠方。而一心向往遠方的阿寧還對童年的二驊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小說多次用“小時候……”“那時的我……”這樣的句式,明顯是敘述者成人后對這一段經歷的追憶,而顯然二驊后來已經走向遠方,而阿寧或許正是他的啟蒙人。
本來小說書寫的都是極為凄慘辛酸的人和事:阿寧的甜酒釀生意每況愈下,在新興超市提供的產品面前落敗,而他向往的遠方也不過是去了船廠,且小城的船廠面臨破產;班主任老師一直獨居,自己的寵物伴侶也被“我”無意殺害了;雖然經過細心的照料,哪怕將黃鸝放生的方法都用上,小英最后還是走了,這些描寫可以說都令人心酸,甚至讓人潸然淚下。但是小說沒有將生活的怨氣與戾氣全盤轉移到文學中來,與一般青年作家常用的“痛苦比賽”也有所區別,小說書寫的雖然也是較為苦痛的生活,但作者進行了溫情化處理,使得小說處處充滿了愛和溫情,比如小英父親為了照顧他而搬家,學廚師,悉心照料;我與小英也建立起了深厚的友誼,特別是那一段“我”學習游戲里面放鴿子為小英祛病禳災的方法,讓溫情達到了高潮,找不到鴿子,只有將父親的黃鸝偷偷放了,既是童真的表現,也是人世間最醇最美情感的流露。還有阿寧對“我”的關心以及“我”對阿寧命運的祝福,都讓小說充滿了濃濃的溫情。雖然最后小英走了,但是他最后的時光一定是甜蜜的;雖然阿寧前路未卜,但是他卻遵從了自己內心的想法,所有的苦痛在文字的緩緩流淌中消失,他們都張開雙臂雙手迎接新升起的朝陽,各得其所,喜樂安康。
有意思的是,如此富有溫情和韻味的蔣話還有另一套筆法,本期刊發的兩個作品是兩種不同的風格。《朝陽升》是一種純文學風格,《蘇戲墨探案筆記》則是一種典型的類型寫作,作品集懸疑、破案、武俠、歷史、情色于一身。小說中的人名、功夫、以及流露出的對仙風道骨、孤群野鶴的精神追求,還有行醫濟世,押貨走鏢,武藝切磋的情節,都有濃厚的類型寫作痕跡。不過,作者試圖在純文學與類型寫作中尋找平衡點,嘗試彌合二者之間的差異。除了一路設置懸疑,將一個案件破獲,作品還是書寫了很多值得深思的地方。到最后,案件破了,心病卻未治愈。小說的主題可以歸結為欲望書寫,蘇戲墨一直壓抑自己的欲望,但是對偶然所見的春宮圖念念不忘;林鯨清一開場便將將自己的欲望吐露。整個案件其實圍繞著一個“情”字在展開,蟾之是因為對母親的獨特情愫而對父親產生恨意,而背后唆使蟾之的兇手也是為了自己的情欲,文中還有一段談論春宮圖版本的描寫,也是如此。小說雖然披著歷史的外衣,但是所面對和指涉的仍是較為現實的問題,情感與婚姻被當下作家反復書寫,雖然時間退回到大明,還是脫不開人類最基本的情和欲。此外,小說還涉及到青年作家的獨特歷史意識和價值觀,歷史不過是一種背景,可以隨手被置換掉,不過這是另外的話題了。
從這種多面手的寫作模式也可以看到青年寫作的多種可能性與可行性。類型寫作可以增加小說的故事性與趣味性,而純文學寫作能保證作品的藝術性,游走在兩者之間,或可走出一條新路子。青年作家們為文壇注入了新鮮血液,也為文學發展提供了多種可能性。年輕人有自己的世界觀和獨特的想象力,這點極為重要,尤其是每一時代有每一時代的閱讀模式和書寫方式,當論者們將19世紀小說和20世紀小說作為概念對舉的時候,很明顯也就意味著有面向21世紀的小說。青年作家們獨特的想象與寫作或許可看做21世紀文學的開端。尤其是結合他們所遭遇的電子時代、新媒體時代、人工智能時代等等,整個文化進入一種年輕人指導老年人的后喻文化,年輕一代的生活經驗與父輩有明顯的不同,文學書寫完全有可能開創新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