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茹
《萬》舞作為我國上古史上極具代表性的類型舞蹈,已成為學界多個領域關注的熱點。無論是經學、史學、考古學,還是舞蹈學、民俗學等領域,皆對其展開過不同的討論,然而諸位方家各持一理、各占一說。為什么同一古舞,其名稱、由來、性質及功能,各家結論卻難以達成共識?實際上有一個重要原因,即缺乏時間維度的考量。從時間維度加以審視,梳理其歷史發展的脈絡,諸多疑問便迎刃而解。有鑒于此,本文選取典籍記載較為豐富且最具代表性的夏商周三代,聚焦于功能演變的根本問題,探析其演變實況、演變規律與演變核心,以期為學界提供新思路與新見解。
關于《萬》舞在上古時期最初的主要功能,目前學界較為合理的觀點有二說:一是,《萬》舞是原始社會以“萬”為圖騰的氏族圖騰舞蹈。神話學者蕭兵,提出“它(萬舞)或它的分支普及于我國原始時代狄人、夏人、夷人、苗人四大部落集群的民俗并貫串在夏、商、周三代文化之中。……蝎生子數量很大,所以后來假‘萬’(蠆)為千萬之萬,氏族以蝎為圖騰或有效慕其善于繁殖之意。”[1]于平認為:《萬》舞之“萬”應與“大數”無關,實為“萬”;《萬》可能是以“萬蟲”為圖騰的氏族圖騰舞蹈,而“蠆”作為“萬蟲”其實是一種蛙類。[2]無論是祭神蛙,還是祭神蝎,他們認為《萬》舞的功能乃為氏族圖騰崇拜之舞。二是,《萬》舞是上古時期華夏氏族的祭天樂舞,以“卍舞”祭天,具有觀天占星之實用功能。張遠山認為:上古先民已具備先進的天象體系和歷法體系,華夏萬舞即萬字符之舞,舞名即得之于萬字符,而萬字符乃是四季北斗合成符。①先民通過天盤卍觀察天象,并用十二律對應十二月,雄鳳鳴六律對應上半年六月,雌凰鳴六呂對應下半年六月。萬舞祭天娛神,通過敬拜天道運行有常,表達天帝降龍伏虎之功,彰明北斗圍繞帝星旋轉之德,意在祈禱天帝確保天行有常、風調雨順、陰陽順遂與農業豐收。②
上述兩種觀點雖各占一理,但研究的切入點皆始于《萬》舞的舞名:一者認為“萬”即“萬”,一者認為“萬”即“卍”,且兩者依據皆源自甲骨文的記載。在甲骨文中,著實有“萬”和“卍”的記載,但多數出現的依然是“萬”字(見圖1至圖4)。如何判斷上述兩種觀點,是否有新的視角可將二說和解?既然“萬”字在甲骨文中“萬”“卍”“萬”三種形態并存,循此可證《萬》舞蘊含著天學、地學與人學三維奧義。具體而言,《萬》舞初始于氏族祭“萬”(蠆)之圖騰舞蹈,隨著天文歷法的完善演變為祭“卍”(天盤)之祭天舞蹈;同時也覺醒為祭“萬”(大萬)之祭祖舞蹈。是故,“萬”蟲、“卍”字號與“萬”人三才合一,進而在“三形并立”中,兼備地祇、天神、人鬼“三端并祀”,形成了華夏民族的文化傳統,《萬》舞也成為中華傳統天人合一系統的典范。

圖1 甲骨文中的“萬”字

圖2 甲骨文中的“萬”字

圖3 甲骨文中的“卍”“卐”符號

圖4 甲骨文中的“卍舞”(《合集》20974)
夏朝《萬》舞的主要功能,一方面延續著上古“祭蠆—祀卍—享萬”“三端并祀”的規律演進;另一方面,在帝王夏啟的推動下,逐漸演變為夏禮之舞乃至宴饗之舞。
其一,《萬》舞作為夏族的“圖騰舞蹈”。夏之萬舞所祭拜的圖騰神,乃是夏氏族的族徽——“禹”(亦即夏族開國帝王之名)。據《說文解字》,可知“萬”與“禹”同部,同被釋為“蟲也,從厹,象形”,而這個“厹”字,即“禸”,《說文解字》釋為“獸足蹂地也”。顯然,“萬”字和“禹”字屬于同類“地蟲”。姜亮夫提出:“夏氏族以龍鱗之屬為圖騰,萬亦其徽號,《萬舞》蓋亦夏舞之義耶?故《詩》‘以雅以南’,《鄭箋》謂‘雅即《萬舞》’,雅者夏之別字可證。”[3]282無疑,“萬”者,“禹”者,皆為爬蟲之屬,夏氏族圖騰也,《萬》舞蓋有夏舞之義,即夏氏族的圖騰舞蹈。
其二,《萬》舞作為夏族的“祭天舞蹈”。《萬》舞祭祀之步,即“禹步”。《荀子·非相》載:“禹跳,湯偏,堯、舜叁牟子。”此“禹跳”注曰:“偽枯之病,步不(能)相過,人曰禹步。”[4]“禹步”又稱“萬字步”,或稱“方步”。萬,即曲尺,通矩;卍或卐,形如曲尺,規矩之步。禹步法之舞四方,即如卍形或卐形,乃象天而為舞。此大禹之步,傳為巫師祭天做法時的行走步法,故言“俗巫多效禹步”[4]。后世道士將“禹步”稱為“步罡踏斗”,采取左右折轉的方式向前移動,腳步的反復轉折象征著施法者踏在北斗七星上。[5]可知,夏之萬舞形態與天象北斗密切相關,“禹步法”步罡踏斗以舞祀天神。
其三,《萬》舞作為夏族的“祭祖舞蹈”。《史記·夏本紀》載:“禹為人敏給克勤;其德不違,其仁可親,其言可信;聲為律,身為度,稱以出;亹亹穆穆,為綱為紀。”[6]禹帝以賢能著稱,倍受萬民推崇與仰慕,乃至代代祭頌。《尸子·廣澤》曰:“禹于是疏河決江,十年不窺其家,足無爪,脛無毛,偏枯之病,步不能過,曰禹步。”《法言·重黎》曰:“昔者姒氏(即禹)治水土,而巫步多禹。”禹治水有功,造福夏族萬民,為紀頌禹王之功,夏人以禹步之舞享先王。至此可明,夏朝《萬》舞的功能,依然因循“祭地—祀天—享人”“三才并祀”的規律傳承與演變。
其四,《萬》舞作為夏帝的“夏禮舞蹈”。夏啟時《萬》舞的功能發生了質的嬗變,由上古傳承而來的祭祀舞蹈,演變為帝王開國慶典的禮樂舞蹈。陳夢家在《商代的神話與巫術》中提出:“《九辯》《九招》《九代》也即是萬舞……萬舞即啟所作之代舞。”[7]542有力證明了禹之萬舞,即啟之代舞。姜亮夫在《九歌解題》一文中也提出:“九為夏代歌舞樂變通制。……九者蓋夏之宗神,……周人所傳夏禮,初民遺俗,文為九數,《九歌》《九?》《九夏》,皆為夏之舞。”[3]273—277古之由“民俗”質變為“禮制”,周人借鑒于夏之禮樂舞蹈《九夏》(《九歌》《九?兲》)之禮俗,而夏禮之舞又源自夏族祭“禹”的民俗祭祀舞蹈,遂而祭典舞蹈由“野獷”逐漸質變為“文雅”。
夏啟開國典禮相關文獻記載有三:第一,《路史·后記十四》載:“(夏啟)乃立五廟,筮遷鼎,禘黃帝而郊鯀。命大廉祭鼎昆吾之溪,而筮享大阾之上是為鈞臺之享,又筮于晉之墟,作旋臺于水之陽,爰棘賓商《九辨》、《九歌》、舞《九招》。登嬪抃馬,秉翳執環而聲《九辨》,中聲猶在而人皆仰夏之功。”[8]59第二,《山海經·海外西經》曰:“大樂之野,夏后啓于此舞《九代》,乘兩龍,云蓋三層。左手操翳,右手操環,佩玉璜。”[8]61第三,《山海經·大荒西經》曰:“有人珥兩青蛇,乘兩龍,名曰夏后開(即夏啟)。開上三嬪于天,得《九辯》與《九歌》以下。……開焉得始歌《九招》。”[8]61南宋羅泌的《路史》雖為雜史,但與《山海經》的記載一致,文獻所載與史實應是吻合的。“鈞臺之享”被稱為中國第一國宴。古鈞臺,又名夏臺,位于今河南省禹州市,是夏啟大宴諸侯、舉行開國典禮的地方。《九招》《九代》《九辨》《九歌》《九夏》皆為當時夏啟開國大典的樂舞,此時萬舞已演變為夏禮之舞。
其五,《萬》舞作為夏帝的“宴饗舞蹈”。夏啟晚期“荒于音樂和飲食”,《萬》舞由宮廷典禮性舞蹈,漸變為供帝王宴享欣賞的娛樂性舞蹈。《墨子·非樂上》載:“啟乃淫溢康樂,野于飲食,將將銘,莧磬以力,湛濁于酒,渝食于野,萬舞翼翼,章聞于天,天用弗式。”[9]376可證“武觀叛亂”時,夏啟已將萬舞作為帝王享樂之用,此時的萬舞以磬為節,作舞于野,氣勢恢宏,驚天動地,舞蹈技藝水平已相當之高,并且相當侈靡。但其性質和功能發生了根本性變化,用于圖騰祭祀、天象祭祀和宗廟祭祀的《萬》舞,已演變為皇室貴族用于酒宴娛樂的宴饗舞蹈。
商朝初期,《萬》舞的主要功能同樣延續著“祭地—祀天—享人”“三端并祀”的規律演進。其祭拜的圖騰神,乃是商氏族的族徽——“卨”(亦即商族開國帝王之名)。商之先人,契,或作偰,又稱閼伯。《說文解字》曰:“偰,高辛氏之子,堯司徒,殷之先。又或作卨。”又曰:“卨,蟲也,從厹,象形,讀與偰同。”[10]正如“禹”為夏族圖騰,“卨”亦為商族圖騰,且“卨”“禹”與“萬”(蠆)字同族,皆為爬蟲之類,故商之《萬》舞蓋有商舞之義,即商氏族的圖騰舞蹈。
為何商之先人“卨”又稱“子契”?郭沫若在《釋支干》一文中提出:“鼠(),為閼伯,為商星(蝎座)之神。……卨,為萬()之變形也。《說文》,毒蟲也,此即蝎之象形。蠆與萬系一字。知萬為一,則知契之即是商星即是閼伯,而中國之古商星本即視為蝎形也。契之名本為為,然以其為毒蟲,其后世子孫諱之而改為同音之契若偰。……殷人以子為姓之子字亦當即形之變,蓋古民族之姓即該民族之圖騰,殷人以為祖先,殆即以蠆為其圖騰耳。”[12]此說可信,循此推理可知:其一,“卨”者,商族之先人也,因后世子孫忌諱其為毒蟲,而改名為同音之“契”,契的本名實為“卨”,亦為“”“”,其與“蝎”“禹”“萬”爬地之蟲屬同類,殷人也以、、卨為圖騰,卨人、人、人,即商人。其二,地上之蝎蟲,對應天上之蝎星,鼠(即)作為中國古代紀年法“十二支”之首,與上古天象學、易學密切相關,“卨”也成為蝎形蝎座古商星之神。可見蕭兵所言的“萬舞”是以蝎子為圖騰的氏族圖騰舞蹈,準確說蝎子是指蝎形古商星。至此可明,商代《萬》舞同樣因循“三端并祀”的基本規律,即以“蠆”(或卨)為圖騰崇拜,同時祭拜天神之蝎形商星,并完成對商族先祖“卨”的崇敬傳頌之祀。
為何夏之先人“禹”與商之先人“卨”皆屬同類爬蟲?陳夢家認為:“神話傳說中的歷史系統,虞、夏、商為一系統……以地理言之,則虞夏商皆居東土,周獨起于西方,故夏商二代文化略同。……商人祀蛙,以金蛙為始祖。……求雨時所祀之神,皆為黽(蛙)屬,可知龍者就是水蟲黽屬的一種神號。……殷本紀‘契長而佐禹治水有功’,則契亦勤于水者,故以水蟲名。禹為治水最有功的,禹以水蟲名。……在上古神話中,凡是治水的英雄都取水蟲之名。禹、禼是‘職業的綽號’,而夏商才是他們的名字。”[7]487—524由此可見,從上古神話學的視角考察,夏商二代為同一系統,故文化略同,其先人“禹”“卨”與“萬”皆為“黽”屬,皆為治水的英雄,故皆取水蟲之名,而“爬蟲類”準確說應是“水蟲類”。華夏族之龍神,乃是由“水蟲”演化為“水神”,成為水蟲類的共祖。那么,蠆、萬、禹、卨,皆為華夏“龍族”亦即“水蟲族”血脈相連的同宗同族,《萬》舞則是華夏族同宗共祖的祭祖大舞。《萬》舞“三端并祀”寄寓著華夏族上天為龍神、下水為水神、陸地為圣王的宏大愿景。
在商代巫文化盛行的背景下,《萬》舞這類華夏龍族的祭祖大舞,又演化為具有求雨、降福與禳災之神力的祈雨舞蹈。殷墟甲骨卜辭中記載著豐富的信息,“萬舞”在卜辭中常以兩種情況出現:一是有固定的詞語“萬舞”;一是單獨用“萬”。舉要列表如下:

殷墟甲骨卜辭中“萬舞”相關記載簡表
分析卜辭中有關萬舞的內容:其一,殷商時期,萬舞是十分興盛的祭祀舞蹈,殷人尊神,率民事神,事無巨細,每事必卜,萬舞是當時占卜儀式中溝通天地人神的重要媒介。其二,從占卜內容看,或是“雨”“又雨”“大雨”,或是“不雨”“不遘大雨”等,可判斷殷商時期,萬舞應是一種與農事活動密切相關的祈雨祭祀舞。其三,甲骨卜辭中,“萬舞”或是由“萬”人事舞,或是舞“萬舞”,“萬”又常與“舞”或“奏”并用,表明商代祈雨儀式中的萬舞兼備了奏樂和敬舞兩種形式。其四,另有“多萬”“大萬”的記載,可知當時祈雨祭祀活動,常常是在商王帶領下舉行的,可以遐想在隆重的祈雨儀式中,商王命令“萬”人奏樂舞蹈的盛大場面。其五,萬舞的祈雨祭祀儀式又分兩種情況:一是用于“求雨”;一是用于“求不雨”。兩者或久旱祈雨,祈求天帝“閉陽縱陰”;或久雨祈晴,祈求天帝“縱陽閉陰”,天行有常,風調雨順,賜福禳災。這實際上是中華傳統文化陰陽一體觀和陰陽平衡觀的典型體現。此習尚風行至今,譬如我國南方地區常年多雨并且大雨之后洪水成災,故而江河口岸所設“祈雨處”,實際上應是“祈不雨”。
隨后,《萬》舞在商朝開國帝王商湯的改制下,由祈雨祭祀舞蹈演變為商禮舞蹈。《詩經·商頌·那》詳細記載了殷人以萬舞祭祀先祖成湯的盛大祭典儀式。《那》曰“庸鼓有斁,萬舞有奕”,殷人在和緩均勻的鼓聲、管聲、磬聲和歌聲的協奏下,萬舞奕奕洋洋,舞出莊嚴肅穆的開國典儀場面。《墨子·三辨》載:“湯放桀于大水。環天下自立為王。事成功立,無大后患,因先王之樂,又自作樂,命曰《濩》,又修《九招》。”[12]商湯功成之后,作紀功樂舞《濩》,又修前朝樂舞夏之《九招》。元初學者馬端臨認為:“商湯作《大濩》”,《那》即是《大濩》之樂歌。[13]清代學者方玉潤也認為:《那》,祀成湯也,“即《大濩》之聲耳”。[14]可見,萬舞作為湯樂《大濩》中的舞蹈部分,已由祭祀舞蹈演變為典禮紀功之舞。
商末,殷紂王奢華無度荒于聲色,欲望無節而喜好奢靡之樂舞。《呂氏春秋·侈樂》記載:“(夏桀、殷紂)作為侈樂,大鼓、鐘、磬、管、簫之音,以鉅為美、以眾為觀;俶詭殊瑰,耳所未嘗聞,目所未嘗見。”[8]54《史記·殷本紀》曰:“帝紂……好酒淫樂……于是使師涓作新淫聲,北里之舞,靡靡之樂。”[15]雖然僅知殷紂王驕奢淫逸,尚未發現有文獻記載萬舞被演變為“北里之舞”的娛樂性舞蹈,但是依據夏周兩朝文化略同,加之夏桀、殷紂皆好侈樂,應可推知殷紂時期萬舞也由典禮舞蹈演變為宴饗舞蹈。
上古至夏商,《萬》舞已演化成四種重要功能:一,祭祖萬舞,用于祭拜氏族圖騰神的舞蹈;二,祭天萬舞,用于祭祀天神星君的舞蹈;三,紀功萬舞,用于贊頌開國先王功德的舞蹈;四,宴樂萬舞,用于帝王宴饗娛樂的舞蹈。發展至兩周時期,《萬》舞的功能又發生質的蛻變,其祭“蠆”之原始民俗圖騰舞蹈的屬性和功能已漸漸被隱去,取而代之的是軍事訓練、天文星象、宗脈祀典和國學教育等新屬性和新功能。
從先秦文獻相關記載看,周代《萬》舞應與軍事密切相關,舉證如下:
第一處:《國風·邶風·簡兮》曰:“簡兮簡兮,方將萬舞。日之方中,在前上處。碩人俁俁,公庭萬舞。有力如虎,執轡如組。左手執龠,右手秉翟。赫如渥赭,公言錫爵。”[16]
第二處:《逸周書·世俘解》曰:“甲寅,謁我殷于牧野,王佩赤白旂。籥人奏《武》。王入,進《萬》,獻《明明》三終。乙卯,籥人奏《崇禹生開》三鐘終,王定。”[17]
第三處:《左傳·莊公·莊公二十八年》曰:“楚令尹子元欲蠱文夫人,為館于其宮側,而振《萬》焉。夫人聞之,泣曰:‘先君以是舞也,習戎備也。今令尹不尋諸仇讎,而于未亡人之側,不亦異乎!’”[18]1781
由上述文獻可知:其一,《邶風》描述了西周初年諸侯國邶國表演萬舞的盛況,萬舞舞者高大魁梧,既有駕馭馬車時武勇有力、動如猛虎、張弛有度的武舞表演,又有左龠右翟溫良謙遜的文舞表演,可知,周初《萬》舞舞風強悍,兼用文武,應是一種模仿戰爭的軍事舞蹈。其二,《世俘解》記載了牧野之戰后,武王接受獻俘以及祭祀大典的過程,進獻《萬》舞是儀式的重要內容,說明周初它是一種軍事大典之舞,以彰顯周朝之綿延德澤與尚武榮威。其三,從獻俘軍事典儀的基本程序看,甲寅日(潘振注:周三月二十五日)與乙卯日(潘振注:周三月二十六日),在這兩天里籥人先奏《武》進獻萬舞,后奏《崇禹生開》三終,有可能正如《邶風·簡兮》所載,《萬》舞文武兼用,且武舞先而文舞后。其四,由“進《萬》舞,獻《明明》三終”看,《明明》即《詩經·大雅·大明》乃為《萬》舞的樂歌。這首周部族史詩性的敘事詩,記述了周朝開國每一個重大的歷史事件,《萬》舞或許是周國史詩般的舞蹈,以保佑宗周支脈百代相傳。其五,《莊公二十八年》記載了楚國令尹振《萬》舞以誘惑楚文王夫人,夫人凄訴先君舞《萬》乃“習戎備”之用,勿忘先君之仇。可明楚國先君常以《萬》舞進行軍事訓練,至春秋時期仍在流傳,再次說明萬舞與兵戎關系密切。綜合而言,周代《萬》舞已是廣泛應用于軍事訓練與軍事典禮的一種軍事舞蹈,“國之大事,惟祀與戎”,此時的《萬》舞具備了“祀”與“戎”的雙重屬性和范疇。
殷周之變,是中國古代史上政治與文化極為劇烈的一場變革。這場變革的成功在于周人吸收了前代禮樂文化的精髓,建立了一整套以德治為核心的政教制度。《尚書大傳》曰:“周公攝政……六年制禮作樂,七年致政成王。”[19]周公“制禮作樂”,集大成地整理編創了自人文始祖黃帝、堯帝、舜帝、禹帝、湯帝乃至武王的六代帝王之舞而成“六舞”,運用于國家的各種祭祀大典和西周貴族子弟的國學禮樂教育,形成了中國雅樂舞文化的高峰。
周公對《萬》舞的繼承與改制,較之夏商有著質的飛躍,其功能之嬗變主要體現在三方面:其一,在成周宗法制的歷史背景下,將夏商萬舞祭圖騰、祭水蟲的單一模式,演變為對華夏族歷代帝王血緣宗親的祭典,由單一的祭“蠆”、祭“禹”與祭“卨”,變化為系列的祭祀華夏同宗同族,從而形成宗脈綿延的華夏族整體觀。與此同時,周人吸收了夏禮與商禮之精要,將六代之舞《云門大卷》《大咸》《大韶》《大夏》《大濩》《大武》整合成結構嚴謹、布局精妙的雅樂舞系統,筑就中華禮樂文化之典范與傳統。
其二,在成周天文學發展的背景下,夏商萬舞祭天祈雨的模式,演變為蘊含天象奧義的“六象”布局。周公依據周官所設“六官”的基本原理,創設“六舞”的結構布局,將《云門》與《咸池》陰陽對置,解決由夏之“四方”到商之“五行”再到周之“六象”文化系統演變所遺留下的難題。依理,周之《萬》舞也演化為《勺》《象》文武二舞,《勺》舞為文舞執韶籥之舞器,《象》舞為武舞執象箾之舞器,文武之道陰陽相濟。細論之,可考其舞名加以佐證。商末青銅器己酉戌鈴彝銘有“萬豖”(名豖的萬人)的記載,銘文記其因“置鏞,舞九律舞”而受賞“貝(當時貨幣)十朋”[20]。“豖”舞“九律舞”受賞之事,應是當時重要的歷史事件,方鑄青銅以紀之。萬人“豖”,在甲骨文中與“象”字似乎形態十分相似(見圖5),而“豖”和“勺”也有內在聯系。“勺”古字通“召”。《說文·豕部》曰:“豖,豕絆足行豖豖。”經文“招”字與“豖”古音相近,招之即豖之也。這說明萬人“豖”與“象舞”和“勺舞”有著密切的內在聯系。《淮南子·天文訓》曰:“北斗之神有雌雄,雄左行,雌右行。”于是,“卍”和“卐”上古這兩種萬字符,衍生出甲骨文“斗”字兩種寫法:一者為“雄斗”(《甲骨文編》J29266);一者為“雌斗”(《甲骨文編》J29257)。可推知三者的關系,即《萬》舞分衍出武舞《象》和文舞《勺》。《萬》《勺》《象》皆具星象學內涵,周之禮制將人文與天文并舉,人道仿效天道,人間秩序仿效天象秩序,禮樂制度仿效天文歷法,大樂與天地同和,禮樂備則治道歸。

圖5 甲骨文中的“豖”字與“象”字(左二字為“豖”,右為“象”)
其三,在成周禮樂教育的文化背景下,夏商萬舞歌頌帝王之功的典禮模式,演變為政教合一的國學教育,其功能也由祭祀蛻變為教育,“舞學”成為西周教育和文化的“班頭”。《周禮·春官宗伯·大司樂》曰:“大司樂,掌成均之法,以治建國之學政,而合國之子弟焉。……以樂舞教國子舞《云門》《大卷》《大咸》《大韶》《大夏》《大濩》《大武》。”[21]833《周禮·春官宗伯·樂師》曰:“樂師,掌國學之政,以教國子小舞。凡舞,有帗舞,有羽舞,有皇舞,有旄舞,有干舞,有人舞。”[20]863西周大司樂,又稱“大樂正”,乃樂官之長,職掌大學,教大舞;樂師,又稱“小樂正”或“樂正”,職掌小學,教小舞。凡祭天地宗廟的正祭用大舞,祭山川、四方、求雨等用小舞。[22]西周雅樂大小舞成為宮廷教育世子、國子及學士的雅樂舞教材,《萬》舞也由祈雨祭祀之功能,演變為舞《勺》舞《象》養正成性之功能。《禮記·內則》曰:“十有三年,學樂誦《詩》,舞《勺》。成童,舞《象》,學射御。”[23]故而,在古籍中《勺》舞《象》舞常常并舉,文舞武舞二義兼備。
東周時期,隨著周王權衰微,政局動蕩,戰爭頻繁,禮崩樂壞。《萬》舞歷經千年的文化積淀逐漸消亡和轉變,其軍事、天文和人文的屬性與功能遭到了極大的破壞。魯國作為周禮最忠實的傳承者,《萬》舞的使用情況極具說服力。在《左傳》中有多處記載《萬》舞在魯的情況:一則,魯隱公五年,“九月,考仲子之宮,將萬焉。公問羽數于眾仲,對曰:‘天子用八,諸侯用六,大夫四,士二。’……于是初獻六羽,始用六佾也”[18]1727。二則,魯公子遂死,魯宣公行繹祭時“萬入去籥”[18]1873。三則,魯昭公二十五年,“將禘于襄公,萬者二人,其眾萬于季氏”[18]2109。
由三則文獻可知:其一,魯隱公因祭祀母輩仲子的宮室落成,祭祀典禮上獻《萬》舞,所用“羽數”規格依然因循周禮之規;魯宣公也在太廟祭祀中用《萬》舞,說明《萬》舞在春秋時期仍然保留著宗廟祭祀的功能。其二,魯昭公用《萬》舞“禘于襄公”“禘”,《禮記·祭統》曰“夏祭曰禘”,可知《萬》舞用于夏祭之禮,而“萬者二人”也說明其“羽數”之規,常常無法成全。總之,春秋時期,《萬》舞即使在周之宗邦魯國依然廣為流傳,其性質和功能也已漸漸發生改變。
東周時期,除魯國外,還有邶、楚、齊等諸侯國有關于《萬》舞的記載。楚國令尹子元完全忘記《萬》舞之原義,振《萬》以蠱惑引誘居喪的先君文夫人。齊國齊康公大興《萬》舞之事,并以優厚的物質條件善待萬人。如此種種跡象表明,《萬》舞至東周時期尚是廣行的類型舞蹈,當時諸侯各國仍興《萬》舞之事,但其軍事訓練、天文星象、禮樂教育的典型功能已退化,逐漸演變為宗廟的祭祀舞蹈、宮廷的娛樂舞蹈,以及民間的巫術舞蹈。
《萬》舞是中國上古史上最重要的類型舞蹈。究其在夏商周三代功能演變的實況、規律和核心,綜合全文得出如下結論:
結論一,《萬》舞在上古時期的主要功能及演變規律:依據“萬”字在甲骨文中“萬”“卍”“萬”三形并立的現象,可證其具有地祇、天神、人鬼“三端并祀”的典型功能,即《萬》舞初始為華夏族祭“萬”(蠆)之圖騰舞蹈,遂而演變為祭“卍”(天象)之祭天舞蹈,同時也是氏族祭“萬”(大萬)之祭祖舞蹈。它是中華傳統天人合一系統的典范。
結論二,《萬》舞在夏商周功能演變的基本規律:首先,夏之承。夏初,其主要功能延續著上古“三端并祀”的規律演進,即為夏族祭“禹”的民俗圖騰舞蹈,又為夏族“禹步”步罡踏斗祀天的祭天舞蹈,同時也是贊頌“大禹”治水有功的紀功舞蹈。夏啟時,演變為夏禮之舞和宴饗之舞。其次,商之演。殷商時期同樣延續“三才并祀”的規律演進,以“卨”為圖騰崇拜,乃至祭拜天神之蝎形商星,并完成對商族先祖“卨”的紀頌。在殷商巫文化背景下,它演化為農事祈雨、降福禳災的求雨祭祀舞。遂后,成為開國帝王商湯的典禮舞蹈,商紂時演變為娛樂性宴饗舞蹈。最后,周之變。兩周時期其功能發生了質的蛻變。在成周宗法制背景下,將上古至夏商祭“蠆”、祭“禹”、祭“卨”的單一祭法,演變為對華夏血緣宗脈黃帝、堯、舜、禹、湯及武王六代帝王的系列祭法,構建華夏族宗脈綿延的整體觀。在成周禮樂文化背景下,周禮吸收了夏禮和商禮的精要,集大成整理創制了“雅樂大小舞”系統,冠以政教合一的國學教育模式,筑就中華禮樂文化教育的傳統。在成周天文學背景下,夏商祭天祈雨的功能,演變為天文與人文對舉的“六象”治理格局,人道仿效天道,禮樂制度仿效天文歷法,因循天象秩序治理人間秩序。隨著東周禮崩樂壞,其功能退化為宗廟祭祀舞蹈、諸侯娛樂舞蹈和民間巫術舞蹈。
結論三,從上古神話學視角考察,《萬》舞歷代所祭拜的氏族圖騰神“蠆”“萬”“禹”“卨”皆為“黽”屬,皆為治水英雄,故皆取水蟲之名,而華夏族之龍神,正是由“水蟲”演化為“水神”,成為水蟲類的共祖。蠆、萬、禹、卨,皆為華夏“龍族”亦即“水蟲族”同宗同族血脈相連的民族系統,《萬》舞是這一華夏族體系共同的祭祖大舞。這便解釋了為什么《萬》舞既是夏舞,又是商舞,還是周舞;為什么作為同一類型舞蹈,其舞名和屬性不斷變化。所謂“萬者舞之總名”,真正含義是《萬》舞為華夏族同宗共祖的祭祖大舞,在不同歷史時期不斷演變,成為圖騰舞蹈、祭天舞蹈、祭祖舞蹈、宗廟舞蹈、軍事舞蹈、禮樂舞蹈、教化舞蹈、宴饗舞蹈以及巫術舞蹈等具有多種屬性和功能的舞蹈。由此可明,《萬》舞乃至演化出的六代大舞,是西周血緣宗法制的重要源頭,是華夏民族祭祖歸宗的核心命脈,更是中華民族傳統文化之根。周公興教化復古禮,整理了“六舞”納入國家教育體系,中華民族有理性人文的祖先崇拜而沒有宗教封神,這是我們民族文化的一大特色。正是這一民族文化特色,造就了中華文明成為世界上唯一由古至今綿延永續且生機勃勃的原生文明。
【注釋】
① 參見張遠山.華夏萬字符是四季北斗合成符—萬字符傳播史(上)[J].社會科學論壇,2016(11):5—6.
② 參見張遠山.華夏萬舞是萬字符之舞——萬字符傳播史(中)[J].社會科學論壇,2016(12):4—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