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宇的詩

人之影

并非有多少面鏡子

就邀請多少位來客

帶著風里的霜雨里的雪

在此碰杯交談又交談

講述翡翠，海霧，遠古之豹

“同時代就是不合時宜”

輕輕一躍，便登上天臺

而天臺是光啊朋友，光就是心

一個人喝醉后會藏起心的影子

它不可阻擋，夜夜漸長

只能躲在此處，語言和居所之外

聽鐘聲與經卷將一切娓娓道來：

南方有水，北方是煤，人在人的叢林里等待

帆從河中升起，大船駛過身上

命運是廢墟的倒影，于窗前垂直佇立。

我們自幼相識，如今又在同一節車廂里

那就閉起眼睛，聆聽彼此輕微的嘆息

白城

在白城，人們必須要面對如下幾個問題：

第一，你為什么還不離開白城？

第二，你還留在白城干什么呢？

第三，你到底打算什么時候離開白城？

第四，算了，一般也問不到第四個

所以我的問題是，白城里面到底有沒有白城人

以及，為什么每個在白城的人

對別人的命運都有著十足的把握

工路

寫農事詩的新人，向遠方的無名祖輩取經

堤岸上的風從水底吹來，又在樹的尾部旋開

像手中低矮的瓦刀，總有烏蒙蒙的金色籠罩

一天的結束，或者如何洗去水泥的氣息

他的敘述陡然澄明，而對于即將染上的惡習

始終躍躍欲試，卻都裝作渾然不知

雙手抬起獨輪車，在沙的溝壑里保持平衡

雜技也是武藝，他們為繪畫的副本而行動、

而失敗

比荒謬更大的空間體積，在交替里轉化為一

幕戲

無人觀察到另一種寬廣，它襲來時如驚濤巨浪

吞沒曲線、梁木、吊頂、鐵藝，而在動蕩的

喉部

吐出經驗與光，萬分之一的人造海洋

至少還可在鋼里退守，結成強力和弱力的晶體

再沉入冷僻黏稠的夢境，揮舞種種相似的記憶

而回響始終緊隨其后，在每一個痕跡顯露的

時刻

石頭記

照在遺產上的光啊，一束束的

鐵中之鐵，像我的血中血

是誰把這些秘密，編譯成

石頭的紋理；星云密布，我騎霧趕路

在樹蔭里組詞，在冬眠之前寫詩

五月，心底的水草瘋長，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我怎么就變成了個啞巴？

林嶺

午夜時分，我們偷襲為數不多的街道，竭盡

全力

去威脅低屋內的睡眠，敲響被困于此的一生

它被綠酒瓶的福音長久澆灌，已生成一張環

環相扣的網

但仍奮力將自己想象成巨浪，試圖連接不斷

發霉的遠方

到了清晨，家家戶戶推窗望山，野風趁虛而入

半垂的電線如鐘擺般漂浮，將時間激蕩成怪

異的曲線

從集市上漫散過來的，還有豐富的越冬精神

畢竟只在盛大的寒冷里，我們才知道如何保

持尊嚴

火車一日兩趟，以緩慢而精確的速度重建、

驅逐

沒人在此停留，即便他們匆匆而去時，也心

懷愧疚

過去并不是任何人的發明，那不過是他們本

來的名字

對于下午的林間隙地而言，一段通俗劇情再

次上演

馬耳

以交叉的韻式鋪設廢墟的巨大縫隙

實施者與客體分別超出各自的理解

山中雨拾起精神和谷物并隱秘遷移

這一晚或另一晚的諾言被反復提起

鼓脹的染技以闖入者為軸盛年輻散

一大塊白石被封印于半空無動于衷

沒人在意危機除非被常態忽然擊中

漫長的節日里侵蝕比裝飾要更持久

該如何擺脫事件及水面的神圣閾值

我們的降臨使宿霧與沃地互為糧食

地方知識在密閉的歸途里檢視歧義

一天的尾聲只是個空缺而遠非終結

翡翠

如果我們說說翡翠，來自礦區的清光

在峽灣之間生長，再向南方移動

一去數百年，直至咒語失效

立于豐收之岸，傾聽浪的嗚咽

天空垂向更低時，一些故事

帶來長久的睡眠，遠鐘之鳴

不能將其喚醒，烈日與候鳥也不能

躺在自我的驅殼里，沉至靜止，微不足道的

秘密

而嗚咽終將停止，鋒利的回聲持續振蕩

修飾本質，衍生出唯一的變體

只在夜晚出現，悄無聲息，收攏人群

有一天，我們正行在其間

黃金之心——致Neil Young

1968的愛之季，1971的黃金之心

我們開著火車經過了整個夏天

凝視枯樹、老人和烈日

依偎在堆滿向日葵的車廂里

某人吹起口琴

我就這樣浪費了一生

吉他是越南的假肢

迷宮里，我點煙的手顫抖不停

記不得昨天，看不見今天

陽光穿透暮靄

你所說的一切到底是不是謊言？

我認識的人都已死去

我也學會了變老和遺忘，還有

不再對這世界存有幻想

獵槍里還剩八顆子彈，七顆給你

一顆留給我自己

即便我早已找到

黃金之心

工人村

過了保工街，是衛工

過了衛工街，是啟工

過了啟工街，是肇工

過了肇工街，是重工

過了重工街，是輕工

我家就住在輕工街

這里的人們

從不把

跑得飛快的馬車

當回事

（插圖：洪雨)